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盛唐]公主为帝 作者:夹生的小米 【文案】 太平公主这一生中,只有两件憾事。 第一件,是眼睁睁地看着驸马薛绍被牵连下狱,活活饿死。 第二件,是被皇帝一杯鸩酒赐死在家中,从此无缘帝位。 这回有幸重活一世,她要从一开始盯紧东宫储君的位置,一步一步地仔细谋划,深深蛰伏在云谲波诡的大明宫中,直到顺利登顶的那一天。 至于薛绍,她自会护他一世周全。 只是重生之后,她身上似乎多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一句话简介:太平公主重生,挥袖横扫天下,登临九五至尊的故事。 避雷指南: 1. 全文走历史线,和大明宫词无关。史书记载中有冲突的地方,以旧唐书为准。 2. 金手指突破天际。 内容标签:重生 历史剧 随身空间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平公主 ┃ 配角:薛绍,武则天,李贤,武承嗣……等 ┃ 其它:一为江山,一为蓝颜 晋江银牌编辑评价: 重生的太平公主得到了一个长满瑶草、有着丰富藏书的空间。她利用藏书里来自后世的知识,收服属国,平定边疆,逐一化解大明宫内外的纷争。她能否顺利登基成为女皇,改变薛绍蒙冤下狱,自己子族覆灭的悲剧命运,同时改写大唐终将覆亡的结局呢? 作者行文流畅,创意新颖,将宋明时期的知识和科技与唐朝的历史杂糅在一起,引人入胜。本文女主个性淡定从容,擅长处理各种危机,也经常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女皇之路荆棘遍布,且看重生的太平公主重振羽翼、所向披靡!   ☆、第1章 魂归 先天二年,长安。 低压的铅云咆哮翻涌,豆大的雨点哗啦啦砸了下来。承天门楼上的残血被慢慢洗净,顺着雨水蜿蜒出半城的猩红。皇帝高高坐在门楼上,一字一字地念出了两个名字:“常元楷、李慈。” 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以谋逆罪,斩首。 右羽林将军李慈,以谋逆罪,斩首。 而他们身后的那位镇国太平公主,同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皇帝冷笑着俯瞰长安城,又将宰相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清点过去。萧至忠、崔湜、窦怀贞、岑羲……世人都说,大唐宰相七人,五人出自公主门下;而太平公主之所以把持朝纲,培养权臣,其实是想要效法则天皇帝,以女子之身,登临大宝。 “嗤……休想。” 皇帝站起身来,唤道:“高力士。” “圣人有何吩咐?” “去镇国太平公主邸。朕要亲自送她上路。”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眼中透着冷枭。他今年只有二十八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雄心和抱负的年纪,还带着一点年少的轻狂。他要亲眼看着她死去,亲手将她送到黄泉路上,才能真正地安下心来。 他还真是小看了这位姑姑。 区区一个镇国公主,她竟然能够调得动北衙禁军,令左右羽林大将军亲自带兵入虔化门,只差一点就废了他这个皇帝。多亏他提前一天得到消息,先发制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回想起当日那位权倾朝野的公主姑姑,心里依旧有些发怵。 不怕。他暗暗为自己打气。 左右羽林军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萧至忠和岑羲也已经被传唤入朝,进门即杀。只剩一个据说最厉害的崔湜……唔,只要太平公主一死,管他崔湜还是窦怀贞,全部都要死。 皇帝在森严的守卫中踏上车辇,沿着宽敞的朱雀大街,朝太平公主府邸驶去。雨点噼啪地打在车盖上,也震得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麻。他心中清楚,如果这回他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如果他得到消息的时间晚了那么一天,那么如今身首异处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真不愧是则天皇帝的女儿,权谋手段一脉相承。 车辇在太平公主府前停了下来,高力士亲自撑起了伞盖。皇帝赞赏地点点头,举步走下车辇,沿着朱漆的大门,走进了公主府。此时虽是初秋,院中花木却依旧开得繁盛,大片的秋海棠在雨点中摇摇曳曳,开出一片刺眼的深红。 皇帝心头紧了一紧,在两位金吾卫将军的陪伴下,来到了正堂。 屋外下着滂沱大雨,屋内却依旧燃着袅袅檀香。一幅雪白的宣纸摊开在案几上,浓墨肆意泼洒,流泻出一派恢弘的山河气象。太平公主一身大红盛装,手执长锋紫毫,一笔一划地在纸上题字。她的字承袭则天皇帝,一样的金石刀笔,一样的劲峭峥嵘。 案几旁跪着一个锦衣青年,眉头深锁,脊背挺直,正是皇帝少年的玩伴,立节郡王薛崇简。 皇帝停下脚步,高力士即刻上前,一板一眼地念起了中旨。内容不外乎太平公主大逆不道,私调禁军,图谋皇位,实在为天下人所不齿云云。他念完了,又从臣侍手中取过鸩酒,砰地一声搁在太平公主案前,虎着脸说道:“请快些上路。” 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继续题字:“说完了?” 高力士一愣,气势陡然降了八分:“……说完了。”然后退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轻咳一声,看也不看薛崇简,沉着声音说道:“姑姑还是自裁为好,免得侄儿动用这些粗野的金吾卫,又要惹得姑姑不快。” 太平公主嗤笑一声,将笔搁在了墨色盘螭的笔架上,卷起宣纸投入火盆中,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慢慢地说道:“要我自裁也不难,只是你要先回答我一句话。” 高力士刚想说一声“放肆”,却被皇帝拦了下来:“姑姑请问,侄儿知无不言。”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宽大的袖摆拂过案几,铺展开一片刺眼的深红。 “我的话很简单,统共就只有一句:若我是男子,你今天还能坐稳这个位置么?”太平公主的语调冰冷,神色却是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皇帝想了片刻,竟然答不上来。 “原来你也不知道。”太平公主弯了一下嘴角,“我七月四日举兵,你七月三日便得到了消息。眼下我不想知道是谁泄的密,也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投靠了你。只是三郎,你扪心自问,若我是男子,你还有机会被立为东宫储君,最后荣登大宝么?” 她停了一下,眼中竟透出一点笑意来:“我听说王琚劝你先发制人,说女人从来都坐不稳天下;我又听说崔日用为你定下反攻的计谋,先杀常元楷、李慈,再传萧至忠、岑羲入朝杀之,然后送我上路,最后将崔湜连根拔起;我还听说……” “够了!”皇帝低声怒吼。这等私密的事情也能“听说”,她究竟还留有多少耳目! 太平公主果然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屋外的滂沱大雨,眼中透出一点悲哀之意。 只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带了原罪。 她笼络朝臣,是狂妄僭越;而三郎笼络朝臣,却是礼贤下士。她上朝议事,是牝鸡司晨;而三郎上朝议事,则是天下为公;她手握重兵,是图谋不轨;而三郎手握重兵,则是亲贤远佞。 那时三郎还不是太子,她的皇兄也还不是皇帝。 她亲手扶持两位皇兄上位,替他们平朝纲,安天下,到头来却听见所有人对她说,应该还政于三郎,安分守己在家中相夫教子。 太平公主俯下.身,执起装满鸩酒的白瓷杯,目光渐渐地有些冷。 “姑姑。”皇帝终于开口了。他思考许久,才说道:“李氏江山,终究不能交到外人手中。” 他的声音夹杂在滂沱大雨中微不可闻,偏偏又显得如此理所应当。皇帝认真地想了片刻,才又说道:“姑姑且安心上路,朕会令大唐成为古往今来最强大的盛世。虽然朕很想让姑姑看一看,这江山在朕的治理下如何蒸蒸日上。但眼下,却是不成。”言下之意是,姑姑您必须要死。 太平公主反问道:“我不姓李么?” 皇帝被问住了,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太平公主举杯饮尽鸩酒,才笑着说道:“当然在你眼里,我大约算不上李家的人。” 皇帝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反问道:“姑姑又何必这样做呢?若你安安分分,朕定能保你一世安稳。你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好,却错不该把持朝纲,妄图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女子该肖想的。” 太平公主侧头望他,一双凤眼不怒而威,云鬓上十二支飞凤吐珠的金步摇,在火光下反射着熠熠的光华。她今日那身大红的盛装,像极了凤凰涅盘时的烈火,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该、肖、想。”她一字一字地重复,又一字一字地诘问出声,“为什么我不该肖想?” “我自幼出身在大明宫中,受弘文馆名师教导,处事并不比你们差。” “我先后替代则天皇帝、先帝、上皇处理朝政,安定民心,从未有过差错。” “我敢杀周兴、来俊臣,敢缚薛怀义、张易之,敢废韦庶人、扶上皇登基,自然也敢当皇帝。” “我既然调动得了北衙禁军,又大肆出动群相,早已经预先想好了今日的结局。” 她长袖一拂,眼中有着深切的冷意,“成者为王败者寇,今日败在你的手中,我无话可说。鸩酒我已经饮下,你自便吧。” 皇帝怅然立了半晌,冲金吾卫点了点头,而后带着高力士离开。 大雨依旧滂沱,皇帝的车辇缓缓离去,只剩下一队森严的金吾卫守在太平公主府中,送她上路。 深切的绞痛从腹中传来,疼得太平一阵一阵地发冷。 她知道药效就要到了,便转身走到薛崇简面前,问道:“你今日还有什么话要说?” 薛崇简闭了一下眼睛,脸色渐渐泛白,却依旧顶着母亲威严的目光,咬牙道:“儿无话可说。” 他早就劝说母亲不要谋反,不要试图对抗三郎,可母亲偏偏不听。 一边是他儿时的玩伴,一边是他爱之敬之的母亲,他夹杂在两人中间,着实左右为难。 可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母亲已经饮下鸩酒,三郎也已经掌控了大局。追随母亲的羽林将军和中书令,一个接一个地被皇帝斩首。那个自小聪慧的李隆基李三郎,已经成长为真正的皇帝,任何人都压制不住的皇帝。 薛崇简定了定神,向太平深深叩首:“儿告退。” 母亲既死,皇帝再没有理由留下他的性命。他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独自赴死。 太平公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起。 她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咽下喉头涌起的腥甜,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也逐渐带了一点湿意。 她说:“我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人,是你的父亲。” 尘封二十年的记忆被赫然掀开,裹挟着秋日肃杀的凉风,迎面席卷而来。太平记起那一日长安城的滂沱大雨,记得那一日天后威严的旨意,记得那一日…… “你父亲被人诬告下狱,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笑容却比黄连还苦,“我被天后拘在长安,薛绍则被人带到东都洛阳。我一个身子乏重的孕妇,哪里能去到千里之外的地方。” 薛崇简静静地跪在太平身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这件泛黄的旧事,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就算是当年的母亲和仆妇,也全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才知道,他被牵连进了琅琊王谋反的案子里,又被天后明旨下狱,伏诛。” “他……是被活活饿死在了河南狱。” 太平抬手按住小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唇边溢出一丝猩红的颜色。鸩酒起效的时间很慢,足够让被鸩杀的人感觉到足够多的痛苦,也能够让被鸩杀的人慢慢说完遗言。 她低头看了一下薛崇简,眼中爱恨交杂。 他越长大,就越是像那个人。 越像那个人,她就越对他狠不下心。 就算薛崇简三天两头地违拗她的意思,就算薛崇简和皇帝的关系愈发亲密,就算她知道……她也一点都狠不下心。 太平从袖中取出一卷陈旧的黄帛,掷在薛崇简怀里。 “我嫁给薛绍时,曾将阿耶阿娘讨过一道明旨:无论将来做错了什么,都罪不及夫、子。你父亲过世,大兄又早夭,这道旨意便留给你。至于皇帝认不认,我做不了主。” 她紧紧按着小腹,冷汗一颗颗滚落下来:“但薛崇简,我宁可当初不曾生下你。” “阿娘!” 薛崇简猛然抬头,声音渐渐有些嘶哑。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长眉入鬓,目如朗星,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个人。就连心情激动时分外嘶哑的嗓子,也像极了那个人。 太平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阿娘……”薛崇简慢慢垂下头,想起记忆中模糊的生父,又自己的后父和两位继兄弟,心中百般滋味搅作一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太平缓步走出屋外,大红的裙裾在青石板上铺开,铺成满目的妖冶。满园的秋海棠烈烈绽放,森严的金吾卫向她弯腰致意,铠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天边暗云翻卷,笼罩着整座长安城,也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冲刷着半城的血腥。 她大概,很快就要死了吧。 太平仰起头,豆大的水珠顺着面颊滚落,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慢慢倒了下去,酒杯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细碎白瓷。 犹记得那一日,长安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少年郎扬鞭执辔,策马而来。 犹记得那一日,她含笑嫁出大明宫,婚车过处,草木尽焚,比任何一场婚礼都要赫赫扬扬。 犹记得那一日,薛绍被金吾卫带出府门,却回头对她笑道,阿月等我。 那时她怀着他们的第四个孩子,那时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那时她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薛绍杖责一百,饿死河南狱;她带孕下嫁武攸暨,朝野哗然;而天后为了平息流言,直接赐死了武攸暨的发妻。 她哭过闹过也恨过,却再也无力回天。 她一夕之间像是变了个人,步步为营,苦心谋划;她杀酷吏,诛幸臣,废权后,两次扶持新皇上位;她受封镇国太平公主,食封万户,三子封王;大唐宰相七人,五人出她门下,廷议要她过目,六军供她驱遣…… 可是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太平慢慢合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就像她出嫁那日,铺满了半座长安城的红。 只希望来世,还能够再看你一眼。 薛绍。 先天二年七月,镇国太平公主以谋逆罪,为皇帝鸩杀,子族除薛崇简外诛杀殆尽。   ☆、第2章 大婚 永隆二年七月十七,宜嫁娶,吉。 从兴安门南到宣阳坊西,沿街槐木全都被焚烧得干干净净,只为了给公主的婚车腾出地方。长安令在京兆尹的陪伴下,笑容满面地把公主婚车送到了东边万年县,看着老对头万年令带着一众僚属夹道相迎,心中甚是畅快。 今日出嫁的,是大明宫中最受宠爱的太平公主,圣人和天后唯一成年的女儿。 婚车隆隆地穿过坊门,又隆隆地穿过坊间最大的那条街道,压坏了无数小花小草。长安令憨态可掬地笑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我竟忘了,今日尚主的郎君是谁?” 京兆尹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这老糊涂计较:“是本朝平阳县子、右散骑常侍薛绍。” 长安令望着前头一眼望不见边的迎亲队伍,喃喃着说道:“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已经门荫入仕,圣眷正隆,难怪……河东薛氏一门荣宠,二十年间连出三位驸马,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他正喃喃地说着了不得,抬眼便瞧见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身着绛色锦袍,扬鞭策马而来。少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淡淡的日光映照下,竟让人看得有些失神。 京兆尹上前拱了拱手:“薛郎。” 少年亦拱手回礼:“有劳大人。”他声音略低,话一出口,竟是同龄人中罕见的沉稳。 京兆尹点点头,将长安令提溜到近旁,一板一眼地说道:“公主就此交给驸马,某即刻便回大明宫复命。”他说着,略略停顿了一下,苍老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驸马果真不负蓝田公子盛名,方才那几首催妆诗,做得很是不错。” 少年又谦了几句,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半点骄纵之气。 京兆尹连连称赞了几声少年英才,提溜起身边的长安令,连同十多位僚属一同离去。长长的迎亲送亲队伍依旧一眼看不到边,大红的绸缎已经铺开了半座长安城。初秋的阳光疏疏落下,映着黄昏漫天的红霞,像极了春日盛开的灼灼桃花。 少年调转马头,对随侍在侧的万年令和宣阳坊正说道:“我们需得再快一些。” —————————————————————————————————————— 一条整齐的朱雀大街,将整座都城分成了东西两县。西长安,东万年,加上北面的皇城和大明宫,便构成了大唐最为恢弘壮阔的长安城。 今日太平公主下嫁,整个万年县和宣阳坊都忙翻了天。 “快、快,手脚再利索一些。等今夜公主进了府,再瞧见这些腌臜的玩意,仔细你们的皮!”管事娘子手中提着一根细细的竹鞭,戳戳这里戳戳那里,口中一刻也不停,“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要换成新的。大夫人说了,三郎院中一概比照侯府规格,不能有丝毫差错,听懂了么?” 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又踮脚望了远处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眼,面上不掩焦虑之色。 “娘子。”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道,“封侯的明明是大郎,为何三郎也……” “你懂得什么!”管事娘子一根竹鞭指到了她的鼻尖上,“就算大郎封侯、三郎封子,他们也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再说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大夫人顶着,你我不过是奉命行事,难道还能出什么差错?”她又踮脚望了府门一眼,咬牙说道,“来不及了,先把人送到大夫人院里去。” 管事娘子口中的三郎,自然是今日这场喜事的主角之一,平阳县子薛绍。 “谁?”小丫鬟睁大了眼。 “侍奉三郎的女婢。”管事娘子冷笑道,“天后素来威严,调.教出来的公主还能差到哪里去?三郎身边随侍的女婢,无论媸妍美丑,一概换成小厮。这样一来,公主再怎么刁蛮任性、不能容人,也挑不出薛家半点错处来。” “娘子大才。”小丫鬟不失时机地捧了一句。 管事娘子嗤了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大才,都是大夫人一字一句教给我做的。”大夫人心思缜密,行事素来没有半点差错。就算是公主下嫁这等大事,大夫人也能处理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 只盼望这个下嫁的公主,不要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难题才好。 听说今天本该由太子送亲,可谁知道……管事娘子啪地一声折断了竹鞭,催促道:“再快些!” 转眼间公主的婚车已经到了万年县。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中住着不少王侯亲贵,可万万不能再焚烧草木了。万年令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便亲自去求河东县侯薛顗,另择一处作为婚馆。等大礼完成之后,再回宣阳坊宴客。 薛顗是薛绍的长兄。他说的话,薛绍自然是要听的。 当下公主婚车便停在了新设的婚馆前。司仪、傧相等人早已经准备妥当,驸马郎君也已经射出三道箭,只等公主下车,再行最后一道大礼。可就在这要紧的关头,公主居然迟迟不肯出来。 司仪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向随侍女官递了个哀求的眼神。 女官同样冷汗涔涔,朝婚车旁挪动了两下步子,轻轻叫了一声公主。 婚车内无人应答。 宾客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见到了千年难遇的怪事。太平公主的婚车一路浩浩荡荡,驶过了半座长安城,只等最后一步礼成便完事。可就在这当口儿,公主居然耍起了性子? 所有人看薛绍的眼神里,都带了一点同情。 薛绍手持长弓,静静地站在公主婚车前,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男傧相已经按捺不住,上前低声说了些什么。薛绍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等。” 夕阳渐渐没入远处的群山,只留下漫天的红霞,将长安城染出一片桃花色。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在公主的婚车前耐心等待,不时向薛绍投去同情的目光。 摊上这样任性的公主,日后很难安宁。 婚车的帘子终于被一点一点掀开,一位身穿青碧色长裙的少女跳了下来,表情几乎要哭;她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伸出手,和另一位身穿青碧色长裙的少女一道,将新妇扶了下来。 大唐婚服红男绿女,新妇一身深绿色罗裳,云鬓上斜插着四五枚细钗,容貌妍丽,身形秀雅,当真是个贵气逼人的妙龄少女。人人都说皇室公主是美姿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可公主的一双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齐齐将目光投向随侍的女官。女官脸色惨白,几步走到青衣婢女面前,厉声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婢女带着哭音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公主出大明宫时还好好的,路上突然就、就……” 女官咬牙说道:“那还不赶紧禀报天后,延请医女,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青衣婢女望了一眼夕阳,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可、可是会误了吉时。” “都什么时候了还……” “将公主交给我。” 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片绛色的锦袍。女官正要斥责,忽然发现说话的人是新婚驸马,于是便闭了口。 薛绍将长弓递还给男傧相,伸手扶住公主的肩头,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半倚半偎在自己怀中,然后冲司仪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 女官恨恨地跺脚,道:“好,既然驸马执意要继续,那就依你之言。只是过后我会将此事如实禀告天后,不敢半点欺瞒。” 薛绍微微点头,神情依旧不喜不怒:“有劳。” 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可如今黄昏将尽,大礼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今日中断了婚礼……薛绍稳稳地扶住了公主,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 婚礼就四平八稳地继续下去,火盆、马鞍、却扇诗,一道道繁琐的流程走下来,饶是司仪和男女傧相,也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可新婚的薛驸马却依旧是那副温文从容的样子,稳稳扶着毫无知觉的太平公主,一直走到了最后一项婚礼流程。 入房撒帐,饮合卺酒。 薛绍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朝司仪轻轻点了一下头,亲自扶着太平公主去新房。此处婚馆距离薛府不远,他完全可以带她骑马过去。只是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公主脚下一个趔趄,无知无觉地栽了下来。薛绍手快,一把将公主横抱起来,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绍弟。”有人在身后唤他。 薛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微微欠了一下身:“大哥。” 河东县侯薛顗皱了一下眉,道:“你今日大可不必如此。”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如今拖延了小半个时辰,就算医女即刻到来,也未免会耽误一些时间。若是天后因此降罪,你——” 薛绍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堂中一众宾客,轻声说道:“大哥你看。” 薛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堂中宾客大多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相互祝酒,似乎并没有将今日的变故放在心上。他一愣,又听见薛绍低声说道:“如今就算天后要怪罪,也只能怪罪我一个人。可若是今日婚礼被打断,在场的所有族人,都难逃罪责。” 薛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完,又向薛顗欠了一下身,抱着公主离去。薛顗在原地愣了很久,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薛绍的声音:“……你带着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一位医师和一位针师过来,就说府上的贵人染了风寒。对,其余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当下新婚驸马带着昏睡不醒的公主,一路穿过繁华的宣阳坊街,策马停在一处巍峨的府邸前。府前的两位门房一前一后地替薛绍牵过马,低头只装做没看到昏睡的公主,一路将薛绍引到焕然一新的庭院里。掌事娘子终于抛掉了她惯用的竹鞭,领着一众小厮垂首道:“恭贺郎君。” 薛绍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大嫂呢?” “回郎君话。”掌事娘子语态谦恭,“大夫人说,她和侯爷都会避让三日。” 薛绍一怔:“避让?三日?” “大夫人是这么说的。”掌事娘子姿态依旧谦恭。 薛绍闭了闭眼睛,声音略略低了些:“替我谢过大嫂,还有大哥。” 这世上断没有幼弟娶亲,兄嫂却要避让的道理。可他如今娶的是当朝太平公主,大唐最尊贵的一位女子。在他成年出府之前,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小心避让她,还有她的驸马。 薛绍低头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她依旧紧紧闭着眼睛,面容柔和,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秀雅。今日迎了亲、成了礼,她便是他今生的妻子,同他走过长长的一辈子的人。 “郎君。”掌事娘子好心出声提醒。 薛绍微微点头,抱着太平公主进院。公主的陪嫁宫女也已经跟了过来,连同一百零八抬惊天动地的嫁妆一起,浩浩荡荡地进府。前院的大管家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后院的掌事娘子也忙得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簇新簇新的庭院里,十余对粗.大的龙凤红烛灼灼燃烧着,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薛绍拧干帕子,轻轻替公主擦拭了一下额角。 今日新铺的床帐全都用了最柔软的云锦,不会磨伤公主柔嫩的肌肤;纱帘、纱橱、纱帐也全都换上了鲛绡,轻.薄透气,与宫中用度一般无二。天后生怕委屈了公主,还特意拨了两个御厨过来,供府上调用,务必做到样样和宫中相同。可如今最重要的公主,却莫名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试着摸了一下公主的额头,并不烫,不像是感染了风寒。 两位青衣婢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房中,向薛绍福了福身,口称驸马万安。薛绍嗯了一声,将帕子递给其中一位,自己起身去院中透气。可就在那一刹那,公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薛绍心中一震。 那双眼睛毫无波澜,透着一种极其深切的哀伤。墨色的瞳仁微微有些涣散,蒙着一层微微的水泽,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泼墨。她眨了眨眼睛,嘶哑着嗓子说道:“……是你。” 薛绍,原来是你。 公主慢慢直起身子,拉住薛绍的衣袖,环抱住他的腰。 她闭着眼睛,伏在他怀中,低低地说道:“薛绍,我难受。”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想到却再次见到了你。 如果这是鬼界,是忘川,那么我宁可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不离开。 公主紧紧攥住驸马的衣袖,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十多支龙凤红烛噼啪作响,将室内室外映得一片光明,如同凤凰涅盘的火焰一般热烈。 驸马低下头,轻轻拢好公主微散的鬓发,沉默不言。   ☆、第3章 红烛 青衣婢女轻轻咳了两声。 公主慢慢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瞳仁有了焦距,眼神也渐渐变得清亮起来。她抬眼望着她的驸马,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朦胧的水泽渐渐淡去,多了一点不可名状的欣喜。 她看见他一身绛色锦袍,低头轻抚她的鬓发。 她看见自己一身深绿罗裳,宽大的裙裾垂落在床榻之下。 屋内的龙凤红烛在炽烈燃烧,桌上摆放着古朴精致的杯盏,澄澈的酒液流淌在其中,在烛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华。这里的每一处摆设都令她熟悉,她和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低声唤道:“薛绍。” 他的手背分外温暖,指腹上有着薄薄的剑茧。她记得自己无聊时总喜欢去抠他的茧子,最后总会被他在脑门上轻弹一记,然后继续任由她恣意胡闹。 薛绍、薛绍、薛绍……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做能够令她感觉到心安。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她记得自己被皇帝鸩杀在家中,屋外是整齐森严的金吾卫。她记得他的尸骨已经寒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忌日都是她最难过也最痛苦的时节。她想他,疯了一样地想他。 可现如今,她一身新妇打扮,安安稳稳地倚在他怀里。她感觉到他温暖的肌肤,感觉到他的呼吸声缓慢而绵长,她感觉到他在低头看着她,目光温和且安宁。 “公主、驸马。”青衣婢女怯生生地说道,“该饮合卺酒了。” 她点点头,执起酒杯,同他遥遥相对,慢慢将一杯酒饮尽。 酒入咽喉,有着不知名的醇香。 她含笑望着薛绍,眼中流淌着莹莹的光华。 不知这场婚礼是真还是梦。若是真,那她便是重活了一世;若是梦,那她宁可永远不要醒来。 薛绍举袖,一口饮尽杯中酒,将杯盏搁在托盘上。 他思忖片刻,慢慢地开口说道:“公主,臣请暂且告退,以宴宾客。” 方才在婚礼上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还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女官既然要“如实”禀告天后,一场责难已经无可避免。还有刚刚派人去延请的两位太医,算算时间,也应该到府里了。这些杂乱的后续事宜,都需要他一一亲手处理,免得日后被人提起,又要节外生枝。 眼下既然公主没事,他自然应该着手去做了。 公主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说道:“你自便就是。” 她的声音略低,似乎还带着一点风寒未愈的沙哑。 薛绍向公主道了声谢,又冲两位婢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等新婚驸马一走,两位青衣婢女便齐齐欢呼一声,一左一右地跑到太平公主身边,半是担忧半是抱怨地说道:“公主方才可吓坏我们了!您怎么好端端的就、就……” 她们“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什么来,反倒被太平一左一右地弹了两个暴栗。太平看着这两位年轻了三十多岁的贴身大婢,心中感慨,低声唤出了她们的名字:“海棠、芍药。”她停了片刻,才又说道,“芍药,去拿面镜子过来。” 芍药应了一声,从妆奁里取出一面铜镜,双手捧着,递给太平。太平接过铜镜,看着镜中年轻了数十年的面容,不禁有些感慨。她实在是没想到,一杯殒命的鸩酒过后,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刚刚嫁给薛绍的时候。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垂怜。 太平搁下铜镜,想起二婢方才所说的“吓坏”,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就被吓坏了?” 她记得自己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忘川,身边满是深深浅浅的绯红色,秋日海棠大片大片的绽放,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长箭破空的声音。她努力想要睁眼,却半点也使不上力。等到有人服侍她躺下来,又低声对她说了些话,她才慢慢地转醒。 哪知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锦衣少年郎。 “公主您还不知道呢。”海棠抢过话头,噼里啪啦地说道,“方才婚车一出大明宫,您突然就昏睡过去啦。我和芍药还以为您今天早上被累着了,想要歇一歇,就没有打扰,只想着到宣阳坊再叫醒您,可谁知……” 太平忽然感觉有些不妙,便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驸马扶着您过完了礼,又将您抱到了府里。女官姐姐直说要禀告天后呢……” 大婚失仪,禀告天后! 太平心中陡然一惊,想起方才薛绍离去前那副平静的样子,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支使道:“芍药,你回一趟大明宫,对阿娘说,方才是我胡闹,才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驸马镇定,又心思缜密,才没有酿成大错。” “这……”芍药愕然。 “快去。抢在所有人之前过去。”太平催促道。她得抢先将这件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然照着阿娘的性子,薛绍少说也要挨一两百杖。他此时不过是个未弱冠的少年,一百杖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芍药踌躇片刻,又同海棠对望一眼,应声去了。 太平盯着海棠,一字一字地说道:“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一件也不许遗漏。”她声音略沉,一双凤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扫去,竟令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海棠迅速收起了那副顽皮的笑容,正正经经地向公主述说今天所发生的的事情。她一面禀告,一面试探性地向公主问一些话。公主方才的眼神实在太过严厉——比宫中最严厉的天后还要威严,她禁不住有些疑心,公主是否被人掉了包。 可是她一番试探下来,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公主的言行举止、神态仪容,都和先前一般无二,只是目光却沉淀了许多,就像是突然多出了数十年的人生阅历,早已经习惯了宠辱不惊。海棠一面暗自讶异,一面琢磨着是否还要继续试探,忽然听见公主对她说道:“取些温水来,我要沐浴。” “这……”海棠有些为难。 今日公主大婚,是必须要盛装以待的。可公主一脸嫌弃地抹了一下面颊,似乎沾了什么腻腻的东西,感觉到很不痛快。海棠低头说了声是,转身出去唤人烧水——公主果然还是那副老样子,任性娇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温水很快就备下了,浴桶和澡豆也已经准备整齐。海棠亲自挽起衣袖,替公主沐浴更衣。她细心地擦掉了公主面上的脂米分,又细心替她擦了一遍身子,发现公主还是原先那个公主,从头到脚,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连身上那枚小小的朱砂痣都和原先一样。 她大概,确实,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或许仅仅是错觉? 海棠一面思忖,一面细心地替公主梳拢好了长发,用一枚青玉簪子绾在脑后,又服侍她穿上一身深绿色的新衣,才出去唤仆妇进来收拾满地狼籍。驸马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还等不到人。里外的红烛已经燃了小半支,屋里屋外依旧如白昼一般亮堂。 公主一身碧色华裳,半倚半靠在床沿上,握着一侧书卷在读。 她白皙的颈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长长的乌发垂泻在身侧,如同清晨初开的花瓣一样娇嫩。她动作很慢,似乎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人。那双威严的凤眼半开半敛,细密的长睫毛排成两把乌黑小扇,一下下冲刷着朦胧的烛光。 似乎……也并不怎么吓人。 海棠走上前去,低声唤道:“公主。” “嗯?”太平握着书卷,抬了一下眼。这回她目光柔和了许多,也微微带了一点笑意。 “公主可要安歇?”海棠飞快地看了一下更漏,“戌时三刻了。” 戌时三刻了。 太平心中紧了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摇头说道:“等。” 海棠轻轻应了声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靠近太平耳旁,轻声说道:“方才我路过东院,听那里的掌事娘子说,驸马身边的使女全都被遣散,一律换成了小厮。” 她轻轻挪了一下脚步,仔细看着太平的表情,慢慢说道:“河东薛氏倒很是识趣。” 太平手握书卷,怔怔地有些出神,似乎并未听见海棠的话。直到片刻之后,她才低声吩咐:“你明日就去找府上的管事,将驸马身边的人全都换回来。” “换、换回来?!”海棠一惊非同小可,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驸马原先留在身边的婢女,可不止三个两个!要知道薛氏一门显贵,家中奴婢部曲一概调.教得整整齐齐,无论是身边洒扫的还是书房里研墨的,都长得水葱似的……” “换回来。”太平又重复了一次。 “这、这……”海棠依旧瞠目结舌,这了半天,却这不出个下文来。 太平横了她一眼,面上颇有几分不快。 海棠苦心劝道:“公主何必如此行事?既然薛家自己要做恶人,您不妨顺水推舟,买了这个人情。再说驸马身边缺不了伺候的人。您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调.教两个信得过的奴婢送给驸马。”天后吩咐她和芍药作为陪嫁,可不是跟过来享福的。 太平摇摇头,坚持道:“照我的话做。” 海棠脸色瞬间就差了起来。 这世上的男子大多喜欢收集美人,更喜欢有各式各样的美人环绕在身边,享尽齐人之福。驸马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一言一行大有君子之风,却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早在公主出嫁之前,天后便已经一一叮嘱过她和芍药,要事事提点公主,万不能教驸马欺负了去。 可如今,公主却…… 大约是瞧见海棠脸色实在难看,太平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驸马的眼光一向挑剔。寻常的长安美人,他从来都不会看在眼里。你且安心,也让阿娘安心。” 海棠脱口而出:“公主怎么知道?!” 太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柔和。她同薛绍生活了将近十年,哪里会不知道他的脾性。这个人不但眼光挑剔,连胃口都很挑剔。只不过平时隐忍惯了,又是一副温文谦和的样子,所以才将大部分人都好好地瞒了过去。 可他瞒不过他的妻子。 太平一页页地翻着书卷,没留意到身边的青衣女婢悄然退去,也没留意到她的驸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里,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神色,一杯接一杯地坐在旁边喝酒。直到一道淡淡的影子遮去了烛光,绛色袍角映入眼帘,太平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薛绍?” 薛绍伫立在床边,抬起手,抽去她发间的青玉簪。 墨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软软地滑进薛绍手心,又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到枕上。太平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声音有些哑:“薛绍,你回来了。” 不过短短六个字,她说得分外艰难。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想要对他说这句话,可每次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她睁眼望着满眼的素白幔帐,泪水沾湿了枕边的发。 “公主。”薛绍望着她,平静地开口,“你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太平一怔。 “今日是我第二次见到公主。”薛绍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不喜不怒,却又温文谦和,“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承天门楼下,您一指指了我做驸马。” 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跟随右武卫站在门楼下迎接天后。忽然人群中起了一些骚.动,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冲他努嘴:“快看楼上。” 他抬眼望时,只瞧见一位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门楼上,右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他,正在对身侧的天后说着什么。天后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便命人去请圣人,降中旨,过三省太常寺,将他指为太平公主的驸马。 直到圣旨被送往府中,他才知道那天门楼上的少女,竟是本朝最尊贵的那位公主。 后来公主下嫁,他前往迎亲,半扶半抱着同公主成了礼。 再后来……再后来昏睡的公主忽然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就像在看一位熟识的故人。 薛绍低下头,将太平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声音微微温柔了一些:“公主早先,认识微臣?” 这番话如同兜头一泼冷水,将太平满心的欢喜和热情浇了个干干净净。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笑容已经彻底淡去,激荡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侧过头,枕在他的手背上,低声说道:“不,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你。” 这世上最悲凉的事,大约是我怀揣一世记忆而来,可你却不认得我。 她慢慢将书册卷成一卷,狠狠地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酸涩。 薛绍被太平的话给弄糊涂了,顺势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不说话。太平丢开手中揉皱的书册,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带茧的指腹,叹息着说道:“薛绍,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誓约。 如今我于你,不过是一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 她伸手解下罗帐,低垂着头,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薛绍明显感觉到了,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虽然早已经从书里看过几回,可若要真的……却是头一次。 他、他真的要……zy 薛绍忽然后悔刚才没有多喝两壶酒。 太平候了片刻,却不见薛绍有动作,禁不住有些惊讶。她抬起头,望了他片刻,指着外头燃烧的红烛说道:“新婚之夜,烛火是不能熄的。” 薛绍低咳一声,心中愈发窘迫,面上却丝毫不显。 太平又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终于抬手抚上他的眉际,低声说道:“若是你累了,可不必拘泥于今夜。阿娘那里,由我去说。”她记得他临走时的匆忙,还有从婢女口中听来的那场闹剧。 薛绍略略松了口气,又解下另一边罗帐,低声说道:“多谢公主。” 太平叹息一声果然是累了,便顺势踢开鞋子,自己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些空间来。更漏已经指向了亥时,他们不过略歇上三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去应付另一波人。太平烦乱地想着心事,不自觉地朝那边多靠了一些,枕在了薛绍怀中。 她墨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雪白中衣上,熠熠的烛光笼罩下,像一幅宁谧雅致的水墨画。 薛绍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他想,公主似乎并不难相处。   ☆、第4章 空间 一夜红烛燃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残蜡。 太平昨晚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却不见了枕边人。她起身下榻,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十五岁时的自己,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世上的女子,就没有哪个不希望自己重回年少的。 如今这张脸是真的,屋中残留的红烛是真的,连昨夜的驸马……也是真的。 感慨这一回,倒还真是上天垂怜。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海棠端着温水和琉璃丝巾,带着三两个府中的小丫鬟,前来服侍她盥沐。太平冲她们点了一下头,执起杨柳枝咬开,沾了青盐擦牙。虽说晨嚼杨柳木这种事情很是风雅,但时下青盐贵重,却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她这位驸马,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门显贵。 “公主。”海棠取出一支步摇问她,“这支珍珠的可好?润泽通透,恰与您的肤色相衬。” 太平吐掉漱口的兰花露,摇摇头,说道:“替我梳高髻,上品级大妆。” “公主?!”海棠吓了一跳。今天不过是新婚第二日,就算要拜见兄嫂(舅姑),也要等到三日以后。再说了…… “今日阿娘会派人过来。”太平言简意赅地说道。 “不、不能罢?”海棠吓了一跳。公主昨夜新婚,哪有今日就回宫觐见的道理? “你忘了昨夜那场乱子么?”太平耐心解释道,“阿娘性子多疑,又不喜欢节外生枝。昨夜那场变故,想必早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去了。我想阿娘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传我进宫问话。” 她这位天后阿娘,不但秉性多疑,还极为护短。昨夜那场变故,被女官宫人们添油加醋地一说,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昨夜她虽然吩咐芍药提前回宫,却并不能保证稳住事态。 海棠噢了一声,又从太平手中接过丝巾,眼角余光瞥到太平手腕,禁不住轻轻“呀”了一声。 那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柳叶形状的红痕。红痕只有半寸来长,浅浅的并不明显,被玉镯一遮,便几乎看不出什么来。海棠看了一眼纷乱的床榻,又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公主,暗想大约是昨晚公主睡相不好,才将床头的花纹压在了手腕上。 太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自己腕上的柳叶状红痕,忍不住呆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自己昨晚睡得安稳,不可能在床榻上压出什么痕迹来。可这柳叶状的红痕附在她的手腕上,脉络清晰,倒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她试着碰了碰它,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太平很清楚,无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身上都没有什么柳叶状的胎记。 可这红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太平将指尖压在红痕上,皱着眉,沉默不语。 海棠从妆奁取出一套完整的玛瑙头面,又加上一副红翡吊坠和鎏金牡丹钗环,细细地替公主上妆。她调了一会胭脂,忽然觉得颜色不正,便亲自带人去外头摘一些花瓣来增色。 太平一个人坐在铜镜前,指尖摩挲着红痕上的细小的脉络,暗想:这到底是什么呢? 在她指尖摩挲下,原本微烫的红痕渐渐变得滚烫起来,后来竟像是烈火灼烧一般令人难受。太平抬起手,想要浸到凉水里捂一捂,忽然眼前一花,接着狠狠地摔到在了地上。 她从房间里,摔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天空是澄澈的翡翠色,地面长满了大片的小草。那些草叶又细又长,通体翠碧,泛着细微的莹光,倒有几分仙草的味道。不远处的草丛里,还开着一簇淡黄色的花。 这里不是薛府,不是大明宫,甚至不像是大唐任何一个地方。因为无论天底下的那一处,天都是湛蓝湛蓝的,断然不会出现这种奇妙的翡翠色。 这里是冥府?不,冥府的天空是昏红的,地面上也开满了大片红色的曼殊沙华,不会像这里一样,天色碧绿,遍地长草。 那这里是仙境? 可谁家仙境里,连只活物都没有? 太平早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并不十分害怕。她站起身来,四下张望,希望可以找到出去的地方。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到了自己的手腕,竟愣住了。 那一枚柳叶状的红痕已经淡去,若不是脉络仍在,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来。她试着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入手冰凉细滑,与方才那种微烫的感觉迥然相异。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就是这枚古怪的红痕,将她带到了这个地方。 可她要怎么出去才好呢? 这个地方不但天古怪,地古怪,连地上的草也十分古怪。那些草不但开着黄花,还结了一种淡红色的圆圆的果实,样子有些像蚕茧,又有些像菟丝子开出来的花。太平平素不认得什么花草,所以无法分辨出这种草的品种,便也不再多想,而是随意择了一处方向,慢慢往前走。 她走了没多久,便看见远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楼阁。 有阁楼,就可能会有人。 太平加紧了脚步,朝那座阁楼走去。直走到近旁她才发现,那座阁楼很大,至少有两座宫室那么大。阁楼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阁楼里面干干净净,香炉中还残留着温热的香灰,似乎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太平脚步一顿,扬声说道:“我迷失方向,贸然闯进这里,实在是多有得罪。” 她静静地在原地侯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应,似乎阁楼的主人已经出门了。太平又扬声说了一句“得罪”,便举步走进阁楼,试图找到一些出去的办法。 阁楼里摆放着几百个书架,上面满满地全都堆着书。 太平赫然被吓了一跳,因为就算是宫中的藏书室,也没有这样丰厚的藏书。 继而她有想到有些世族屹立千年不倒,族中藏书比皇室还要丰厚,或许她是误入了某个世家大族的藏书室也说不定。 太平朝里头走了两步,随手从架子上抽下一侧书卷来。那卷书的封皮上,只写了两个字:隋书。 是《隋书》! 竟然是贞观年间,太宗下旨修成的《隋书》! 太平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翻开书册,细细看去。她小时候贪玩,曾经和兄长偷偷溜去翻看史书,依稀记得一些字句。“高祖文皇帝,姓杨氏,讳坚,弘农郡华阴人也。汉太尉震八代孙铉,仕燕为北平太守。铉生元寿,后魏代为武川镇司马,子孙因家焉。元寿生太原太守惠嘏……”她越看越是心惊,手中这部书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本朝编纂的《隋书》一模一样。 要知道本朝编纂的八部正史,并没有广为通传,她也是偷偷溜进弘文馆里,才略微看到了一些。这座古怪的阁楼里,为何竟藏有完整的《隋书》? 太平抬眼望去,数百个书架密密麻麻,在阁楼中整齐地排开,架子上搁着的书册,少说也有成千上万本。最靠近门边的是一架帛书,还列着几堆残缺不全的贝壳和龟甲;再往里,便是一些刻满文字的钟鼎,还有一些竹子的残片;再往里头走一些,便是一架架的竹简;然后再往里……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气,直到心绪平静了一些,才又在前头的书架上抽下一卷书册。书册依旧呈现出淡淡的蓝,以白线缝合,显得古朴且雅致。封面上除了编撰者的名字之外,便是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唐书。 要知道,本朝的史官修史时,从来不会加上一个“唐”字,顶多只会写“今上实录”。 太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取下其中一卷唐书,慢慢翻开第一页,一字字看去。越看,就越是心惊,冷汗也渐渐沾湿了后背。“主衣紫袍玉带,折上巾,具纷砺,歌舞帝前……帝识其意,择薛绍尚之……预诛二张功,增号镇国……主内忌太子明,又宰相皆其党,乃有逆谋……” 她上辈子短暂的一生,全都汇聚在这段短短的文字里,不增不减,不议不判。 这是史官的笔法,是史官修史时才会使用的春秋笔法。 太平慢慢地合上书,在内页上找到了撰者的名字:宋祁、欧阳修、范镇、吕夏卿。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 但这些人,却将她的生平修成了史。 饶是太平活过一世,见识广博,此时也禁不住有些胆寒。 她轻手轻脚地将唐书搁在架子上,又从头开始翻阅那些书册。开头那几架帛书上,全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再后来那几个书架上,使用的便是古书上说的金文、钟鼎文;再后来,是秦朝的隶书和小篆。她颇识得一些小篆,连猜带蒙,便认得那一架又一架的竹简上,记载的全都是先秦的历史。 接下来的书架上,竹简变成了麻纸,纸上记载着两汉两晋时的旧事。 再后来…… 太平一个个书架地仔细看去,终于确定这些书架上全部都是被人精心收集来的藏书。不止是有历代正史,还有额外的经、子、集三部,整整齐齐地列了几百个书架,按照成书年代整理成册,在这座阁楼中妥帖收藏,静静等待着有心人的到来。 而那些史部的藏书,则分别是汉、魏、晋、宋、齐、梁、陈、南朝、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明、清……清代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极小的书柜,再往后就没有了。 太平喉头发紧,伸手在最后一个书架里,取出了一封书信。 书信的封皮上只有四个苍劲的鎏金大字:来者亲启。 太平定了定神,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写着几个字的白纸。那张纸极薄,质感也很好,即便是大唐最好的宣纸,也比不上它。她低头看去,只见那张白纸上,写了四个缺胳膊少腿的大字: 送给你了。 这种缺胳膊少腿的字,太平在一些行书和草书里的碑帖里见过,所以并不难认。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读下去,发现信中写了这座阁楼的来历。 此间主人是个女子,似乎颇懂得许多东西。这人平素无聊,便收集了她那个年代所能收集的所有古籍,全都收在这座阁楼里。这些书架上,最开始是夏商时的龟甲,然后是秦汉的竹简、魏晋的帛书、隋唐的纸书……她一字字慢慢看去,越看越是心惊。 因为信中清清楚楚地写了,在大唐之后,还有许多个陌生的朝代。 大唐终将会消亡么? 太平抬起头望着满满一阁楼的藏书,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悲凉的感觉。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自然知道这一阁楼藏书价值几何。她也同样知道,这些藏书,很可能代表着过去和未来。 她将信纸重新折好,又放回到信封里,低声说道:“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她慢慢地转身往回走,在方才的架子上,取下一侧完整的《唐书》,一页页快速翻看着。她看到自己因为谋逆罪而身死之后,大唐在皇帝的统治下很是兴盛了一段时间;可紧接着,皇帝在诸州县设节度使,导致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乱。再然后,大唐便一直动荡不休,分分合合,直到在《唐书》的最末尾,由唐变成了五代。 太平将那册《唐书》放了回去,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往回走。 她要先找到地方出去。 外间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太平心中一惊,抬眼望去,发现窗外翡翠色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将要到来。而她自己手腕上的那枚柳叶状痕迹,也渐渐变得有些发烫。 我要出去。太平心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忽然之间,她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起来,又渐渐消失不见。太平猛地眨了一下眼,发现自己正坐在梳妆镜前,面上的妆只上了一半。她又听见外头海棠撕心裂肺地在喊:“公主——” 太平扬声说道:“海棠进来。” 纱帘即刻被人掀开,四五位婢女急急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海棠。 海棠一见太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怪异的事情:“公主?……” 太平镇定自若:“方才我去了一趟茅厕。” 海棠呆呆地“哦”了一声,而后扑到太平膝前,狠命地捶着梳妆台:“公主啊,您方才可真是要将我们吓坏啦!下回您出去的时候,烦请提前知会一声……”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没留心太平低头笼了一下衣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株通体碧绿的小草。 太平望了一眼脚边被揉皱的书册,心想,她大概知道这是一株什么草了。 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 这是瑶草,古书上记载的瑶草。 昨晚被她揉皱的那本书里,就记载着瑶草的一些特性。只是书上说瑶草生长在姑瑶之山,能治百病,服之媚于人,属于仙草的一种,从来不会出现在人间,方才她一时竟没想起来。 带出来的那株瑶草已经被她揉得有些蔫,叶子也倦倦地失去了光泽。太平心绪微微宁静了些,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镜前,等海棠给她上妆。 海棠一面调着胭脂,一面埋怨公主不知体恤。太平微微一哂,并未多做理会。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海棠退后半步,恭谨地说道:“公主,好了。” 太平略一点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第5章 落叶 海棠闻言呆了一下,却也并未多问,而是带人退了出去。 太平等人全都离开,房门也被虚掩上之后,才又将指尖按在手腕上,默念道:进去。 一霎间的天旋地转之后,她果然又回到了那处奇怪的地方。翡翠色的天,一望无垠的地,漫山遍野的奇怪小草……她俯下.身来,将那些小草与书中记载的瑶草一一对照,果然一般无二。 要知道瑶草是古书中才有的奇草,从未在人间出现过,这里却野草一样遍地疯长,却不知是何道理。太平慢慢地沿着旧路朝前头走去,在那座阁楼前停了下来。 方才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 比如这大片的瑶草是从哪里来的,比如那座藏书阁是何人所设;比如那封书信,又是哪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留下来的;比如这座阁楼里,为什么会充斥着过去和未来的藏书。 可她找不到答案。 太平推开阁楼的门,猛然望见屋梁上镂雕着凤鸟,心中又是突地一声。在这个世界上,能在屋梁上镂雕凤鸟的女子,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可太平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数千年以后的未来,人世间最平常的一个女子,也能在自己的屋里镂雕凤凰。 太平沿着那些书架,慢慢地往前走去,又来到了那封书信跟前。她取出书信翻来覆去地细看,也没找到关于主人的任何描述,只看见此间主人反反复复地说,若是有人能够进来,这里的所有东西都送给她,连同阁楼、藏书,还有整个空间一起,都送给她。 “空间”? 这里竟是一处独立的空间么? 太平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又出了阁楼。此时她已经确信,自己手腕上那个淡淡的柳叶状痕迹,就是进出这里的钥匙。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否会消失,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都能够自由进出这里,或许还可以借阅这里的藏书。 太平想了想,又朝着放置唐书的那座书架走去。如果那卷唐书是真的,如果信中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那座书架上堆放着的,就全部都是三四百年后的典籍。她也不知道那些书籍有什么用,但多看一些书,总归没有坏处。 太平随手取了一卷淡蓝色的书册,放进袖子里,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阁楼外是一望无垠的原野,无穷无尽的瑶草在原野上疯长。 太平附身下来,又挖了两株新鲜的带着泥土的瑶草,才又按着手腕上的那处痕迹,默念道:我要出去。 一霎间的天旋地转之后,太平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先是取了两个空匣子,将书册和瑶草分开放好,压进箱子底下,才又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间阳光正好。、 海棠带着五六位衣着齐整的婢女迎了上来,眼中满是钦佩,对太平说道:“公主所料不差,方才宫中来人,请公主和驸马用过朝食之后,便进宫去觐见天后。” 太平微一皱眉,又问道:“驸马呢?” 海棠回答:“驸马在前头练剑。” 太平点点头,说了声好,又吩咐道:“你去准备朝食。” 时下大唐流行一日两餐,晨为朝食,晚为暮食,除此之外不再加餐。海棠听公主说要她准备朝食,便下意识地以为要比照宫中的份例来。她点了两个小丫鬟,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又低声对太平说道:“芍药一夜未归。公主进宫之后,千万记得谨言慎行,莫要再顶撞天后。” 太平在原地站了片刻,指着一位小丫鬟,对她说道:“带我去找驸马。” ———————————————————————————————————————— 薛绍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正在树下练剑。 秋日的落叶纷纷扬扬,随风翻卷在天地之间,又悠然坠落在泥土里。薛绍剑尖一挑一翻,便将一片落叶整齐地劈成了四瓣,切口平滑,倒像是用剪子精心绞出来的。他似乎不喜欢什么繁复的招式,只是单纯地劈落叶、砍落叶,将漫天的落叶整整齐齐地劈好,然后将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身旁的小厮手捧布巾、温水,一动不动地随侍在侧,似乎习惯了自家郎君这种古怪的行径。 太平到来时薛绍依旧在劈落叶,锋利的剑尖将地上的落叶残片一一挑到半空中,又细细地劈成八瓣,切口整整齐齐。日光下长剑微颤,泛着凛冽的寒光,教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她在三丈外的地方站定,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中,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太平的声音很是细微,但薛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霎时间长剑一顿,漫天的落叶残片纷纷扬扬坠下,如同冬日里的鹅毛大雪,沾了他一身的狼籍。太平走上前去,抬手替他摘去肩头的落叶,轻声问道:“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出来了?也不怕受了寒。” 薛绍捂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太平伸手抚上他的剑刃,叮地敲了一下,轻声说道:“我记得……我以为你擅长用刀。” 大唐尚武之风盛行,这世上的男子,就没有不会用刀的。大唐的刀身形细长,如同弯月一般流畅,无论斜劈还是横扫,都能在瞬息之间取人首级。薛绍身为右散骑常侍,平素也会佩刀。 她记得清清楚楚,薛绍最擅长也最趁手的武器,不是剑,而是刀。 薛绍还剑入鞘,摇摇头,声音略低了些:“公主,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要长大了知道。” 刀,是用来杀人的。 他转手将长剑递给小厮,取过一块巾子,慢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晶莹的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啪嗒一声打在太平的手背上,被凉风一吹,渐渐消失得了无踪迹。太平仰头看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叹息:“……你又说我小。” 薛绍动作一顿,“又”? 他低头看着太平,眼神晦暗莫名。 昨夜那丝异样果真不是错觉,公主认识他,而且认识了很久很久。 只是昨天夜里,为什么公主要矢口否认呢?若她从前认识他,他也该有些印象才是…… “方才阿娘派人过来,宣召你我进宫。”太平低声说道。 薛绍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地将巾子放了回去。小厮们端着托盘和佩剑,悄无声息地退开,替自家郎君和公主留下独处的空间。不过眨眼的时间,庭院中便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一处,各怀心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臣这就命人准备车马。”薛绍声音低低的,有些莫名的沙哑。 “……有劳驸马挂心。”太平的声音同样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公主。”薛绍开口唤她,“今日起得急,忘了去取那件紫袍。一会进宫面见天后时,臣自会换上紫袍玉带,请公主安心。” 太平蓦地睁大了眼,呆呆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所谓的紫袍玉带,其实指的是一件旧事。 那时她年少顽劣,偷偷穿了一件宽大的紫袍,束上玉带,在阿耶阿娘面前跳了一段秦王破阵舞。阿耶指着她大笑,说她又不是武官,胡乱折腾些什么。她红着脸梗着脖子说道:“那将这套华服赐给驸马,不就好了?” ……于是那套紫袍玉带,果真被赐给了她的驸马,薛绍。 太平讷讷地开口:“原来这件事情,已经传到了你的耳朵里。” 薛绍闻言,渐渐笑了:“臣是您的驸马。那套紫袍玉带,天后自然要交给臣好好收着。” 凝滞的氛围渐渐变得松快起来,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太平伸手攥住薛绍的衣袖,与他一同去堂前用膳。薛绍初时身子一僵,随后慢慢放松下来。公主是他结发的妻子,她想要做出这种亲昵的举动,也是理所应当……薛绍一面对自己解释着什么,一面被太平带到了堂前。 杯盏玉箸摆放得整整齐齐,十二道精致的菜肴罗列在矮几上。 薛绍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连带着太平也愣住了。 太平松开薛绍的衣袖,招招手,将海棠唤了过来,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海棠也糊涂了:“不是比照着宫中的份例来么?” 太平痛苦地扶了一下额。宫中菜色都是比照祖父的口味,加上弘文馆中收集的许许多多典故,由数十位大厨精心整理出来的。好看是好看,却不大能够下咽。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溜去阿娘的小厨房,央求宫女姐姐给她加餐。这个…… 她放下手,一指点在了海棠的脑门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海棠呆呆地“哦”了一声,决定待会就去找府上的管事,询问府上菜色如何。她万万没想到公主挑食就算了,这位驸马比她家公主还要挑食,平时宁可去啃粗粮面饼,也决计不动这些油光淋漓汁水艳丽只能在宫宴上让人违心称赞两句的御用菜肴。 太平思忖片刻,唤过两个小厮,支使道:“去东市买两屉炊饼来,再取一些炙羊肉,记得添一些胡椒、茱萸……罢了,先取这两样过来,动作要快。若是误了时辰,又要教天后好等。” 她侧过身,对薛绍浅浅一笑:“宫中的东西,我早就吃腻了。” 宣阳坊临近东市,小厮们手脚也是极快,不一会儿便买了东西来。海棠气鼓鼓地在外间揪落叶,支着脑袋思考公主为什么又挑食了。而她心心念念的公主本人,则已经安安稳稳地端坐在案前,由小丫鬟服侍着用膳。 她与薛绍动作都极是斯文,席间寂然无声。 薛绍稍稍用了一些面食,便停筷不再多吃。他对于某些东西确实很挑剔,但平素个性隐忍,所以谁都看不出他很挑剔。公主方才吩咐小厮时,那副流畅自如的样子,倒像是做过无数遍的……他望着对面缓慢进食的公主,愈发觉得公主对他并不陌生。 不,何止是不陌生,简直就像是和他生活了许多年一样。 不久后两人用膳完毕,用温水漱了口,便叫来车马进宫。太平先又进屋补了一些妆,再出来时,果然瞧见薛绍换上了紫袍玉带,腰佩长刀,站在一匹高头大马前候着她。她含笑冲他点点头,起身上了马车,斜卧在矮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布帘。 外间薛绍已经上了马,沉声对马夫吩咐着什么。淡淡的日光下,愈发显得身形挺拔,龙章凤姿,比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太平卷起车帘,望了薛绍一会儿,便又将帘子放了下来,合目小憩,不再说话。 海棠被她支去清点嫁妆,此时陪她进宫的,只有府中两位年长的仆妇。 车马一路驶过宽敞的街道,朝大明宫前行。 太平进宫时没有遭到阻拦,一路顺畅地进了宫城。此时武后正在宣政殿中处理朝事,便让太平在麟德殿中候着。太平初听见麟德殿时,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反倒是薛绍上前两步,询问传话的宫娥:“天后可有其他话吩咐下来?” 宫娥摇摇头,垂首答道:“回驸马话,天后并无其他吩咐。” 薛绍略一拱手,道声多谢。 等宫娥走后,薛绍才走到太平身旁,眼中隐忧担忧之色:“麟德殿平素是不开放的,只用来宴请外国使者。如今天后吩咐公主在麟德殿等候……”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公主,臣有些担心。” 太平同样有些担心。 她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母亲,记忆中只剩下母亲登基为帝时,那双威严肃穆的眼睛。如今母亲年纪尚轻,脾气也比后来要稍稍温和一些,却依然不是她能忤逆得了的。母亲不在寝宫中传召,反倒命她携驸马一同去麟德殿,再联想到芍药一夜未归,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父亲病重,兄长李哲监国,母亲垂帘听政,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皇后的天威之中。虽然不必说人人自危,但眼下每走一步,都必须要小心翼翼,才能不招了母亲的忌讳。 事实上,太平有些害怕她的母亲,那位素有威仪的大唐天后。 太平定了定神,挽起薛绍的手,低声对他说道:“我们去麟德殿。”   ☆、第6章 宣政 太平偕同薛绍一起,踏进了积灰已久的麟德殿里。 麟德殿惯常是用来设宴、款待外国使臣的,自从上回高宗拒受吐火罗金衣之后,麟德殿就一直闲置着,很久没有开放了,平时也只有几个粗使宫女在洒扫。此时公主和驸马过来,不免让殿中留守的那几位宫娥战战兢兢,生怕服侍不好,惹得这位素来受宠的公主不快。 太平随意拣了一张案几,拉薛绍坐下,然后对宫娥们挥了挥手,道:“你们随意就是。” 薛绍被太平抓着手,骤然身体一僵。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给自己听,公主是他的新婚妻子,她想要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渐渐地,他不再那么僵硬,表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 “公主!公主!” 外间忽然跑进来一个宦官,满头大汗地喊着公主,又气喘吁吁地在太平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平闻言,脸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 薛绍抬起头望她,不明所以。 太平此时却无暇顾及薛绍,而是抓着宦官的衣袖,连声问道:“你方才所言当真?阿娘要将贤哥哥推出去斩首?” 宦官拼命点头,一叠声地说道:“求公主速去宣政殿!” 太平慢慢松开了宦官的衣袖,皱着眉头,长久不语。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太子李贤被废之后,要等到年底才会被流放巴蜀。眼下正值初秋,就算阿娘有心要做什么,也…… 不,不行,莫要心存侥幸。 太平低声嘱咐薛绍在此地等候,然后匆匆跟着那位宦官,往宣政殿中赶去。此时不过巳时二刻,今日又没有大朝会,阿娘应该会在宣政殿中,和诸位朝臣商议要事,她需得再快些……太平留意到,从麟德殿到宣政殿,路边的宫娥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无论是洒扫宫道的还是修建花木的,都像被毒哑了似的默不作声。 等靠近宣政殿时,她清晰地听见了里面传出的斥责声: “前太子洗马刘讷言已遭流放,前太子左庶子张大安也已遭贬谪。你们一个两个地阻拦我处置前太子,莫非也要阿附李贤、图谋叛逆不成!裴炎,你说!” 她又听见有人惊惶地唤了一声阿娘,紧接着又传来了武后骤然拔高的声音:“你身为东宫太子,竟然像他们一样……什么?方才你命人去请了太平?放肆!真是放肆!李哲你……” 太平定了定神,阻止了宫人们问安的声音,径自走入殿中,出声打断了武后的责骂。 “儿叩见天后殿下,天后殿下万安。” 她上前两步,长袖一敛,跪在珠帘之外,又一字一顿地说道,“妹令月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天后凤体贵重,莫要骤然动怒,动了肝火。” 太平抬起头,目光穿透疏疏的珠帘,望向殿中高高在上的皇后武则天。 武后一身未褪的朝服,目光冰冷,正逐一扫过眼前的朝臣,也略略扫过了太平几眼;太子李哲跪在武后脚边,正低声哀求着什么;方才那位带她前来的宦官,已经缩在了武后的脚边瑟瑟发抖,连声告罪。 武后冷冷地开口说道:“噢,是太平。” 太平心中清楚,今天这件事情,本不该由她来插手;方才去麟德殿请她前来的那位宦官,应该是太子李哲的近侍;想必今天是事从紧急,李哲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她这位无权无势、又昨夜才新婚的公主来做救兵。今日行事稍有行差踏错,她至少是个杖责二十的结局。 她朝殿中逐一看过去,同中书门下三品、黄门侍郎裴炎,同中书门下三品、左仆射刘仁轨,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三品、检校太子左庶子李敬玄……这些人,都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大员,也都是武后较为信任的人。她心念微动,伏下.身来,语态谦恭地说道: “儿贸然闯进宣政殿中,举止鲁莽,其罪不可恕,恳请天后责罚。” 武后站在珠帘后头,透过一连串细碎的珍珠,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平,许久没有说话。 她素来最疼宠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可这个小女儿,又偏偏是最让她头疼的那一个。从太平出生开始,上房揭瓦、下池摸鱼,什么混账事没做过,简直就是大明宫里首屈一指的混世魔王。现如今小女儿长大了,嫁人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 武后转过身去,不再看太平,却厉声呵斥道:“既然知道鲁莽,还不速速退下?” “回天后。”太平端端正正地稽首两次,又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才恭谨地答道,“儿以为,如今圣人染恙,朝中事务一概由天后主持,天后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废太子贤纵容赵氏,又私藏铠甲于马厩,早已经是罪责深重;该如何处置,大理寺、宗正寺当有定论。” 几个月前,大明宫中的太子还不是李哲,而是李贤。但李贤被查出纵容侍奴杀人,又在东宫马厩之中藏有盔甲,被盛怒之下的高宗和武后废黜。不久之后,高宗从雍州召回了英王李哲,将李哲立为太子,又将李贤暂时幽拘,等候发落。 眼下武后不知为了什么事,忽然要将李贤推出去斩首,着实令人大感疑惑。 太平抬起头,望着武后,一双凤眼中莹莹地流转着光华:“如今天后为废太子贤大动肝火,又与诸位……”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群议,未免苛责。” 与诸位……群议。 与谁群议? 武后表情一僵,想也不想,顺手抓过一本奏章向太平掷来,怒斥道:“放肆!” 坚硬的奏章打在了太平的肩膀上,将她砸得生疼。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珠帘后方,安静地垂下目光,恭谦柔顺,语气和缓,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武后被太平那副样子气得肝疼,却只能用一根手指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霎间变得僵持,连太子也僵硬地转过头,似是警告似是责怪地说道:“妹妹,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阿娘素来宽宥,你怎么能说她苛责……” “你也放肆!”武后出声打断了太子的话,指着门口说道,“出去,你们全都滚出去!” 太子表情僵了一下,嗫嚅着说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殿中的诸位官员面面相觑,也都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裴炎,他回头望了一下太平公主,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进来。”武后指着太平说道。 太平伏跪谢恩,起身掀起珠帘,来到武后身边坐下。 武后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叹息着道:“你竟不凡。” 太平垂首坐在一旁,安静地不说话。 武后又叹息着说道:“你说得不错,阿娘确实过于莽撞了。这件事情,应当先交由诸位宰相群议,再交由宗正寺和大理寺办理,而不是由阿娘纠集几个近臣……” 方才太平在“诸位”二字后头,刻意停顿的那一下,就是在隐晦地提醒她,此事不妥。若是别的什么人,肯定发现不了这细微的端倪;可武后一向心细如发,又是从小看着太平长大的,太平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消只言片语,她就能够一清二楚。 武后捶着头,长长叹息一声:“阿娘还是老了。” 太平伸手去挽武后的胳膊,摇头说道:“阿娘正当盛年,哪里老了?”她方才出声提醒,一半是为了武后,一半却是为了李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嫡亲兄长。无论哪一个受了罪,她心中都极不好受。 武后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吩咐道:“将案上的奏章收拾妥当。” 太平垂首应了声是,便着手开始收拾案上散落的奏章。 忽然之前,她瞥见了一份摊开的折子,上面字迹歪歪扭扭,措辞也迥异于常人。太平顺手展开来细看,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写着:臣波斯都督俾路斯再拜稽首。臣途径碎叶,欲往波斯,却遭封大难,踟蹰不前。臣唯恐…… 武后见太平停在那里,便探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那是数年前流亡长安的一位波斯王子。他早先想借助大唐的兵力,帮助他波斯复国,可惜那几年突厥进犯,边关战事吃紧,你阿耶也是有心无力。” 太平又问:“那这所谓的‘波斯都督’……” 武后解释道:“当时你阿耶设了一个波斯都督府,封了俾路斯一个将军,又封了他一个波斯都督。俾路斯怀念故土,便央求你阿耶派兵送他回去。后来裴行俭领兵西行,便顺路将他带到碎叶。细数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太平轻轻“噢”了一声,又低头细看那封奏章,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她也想要当皇帝。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太平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但眼下她只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公主,无权无势,在朝中也说不上话。而这座大明宫里,每个人都观望、算计、谋划着,一股又一股的势力在交织着,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眼下,她却有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她想,或许她可以从这封奏章里,撕开一道口子。只要有了这一道口子,她就可以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将局势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 就像上辈子那样,一步一步地谋划,一步一步地前行,直到权倾朝野,登临九五至尊。 这一世,再也没有人会去告她的密了。 而她那位强劲的对手,未来的皇帝陛下,迄今也还没有出世。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她断然不能错过的良机。 太平重新又将那封奏章看了一遍,将大致内容硬记下来,方便回府后抄写。武后一直想着心事,没有留意到太平的小动作。等太平收拾好奏章之后,武后才对她说道:“你与我一同坐肩舆过去。这样会快些,省得又让他们好等。” 太平应了声是,却留意到武后用了一个词,“他们”。 难道麟德殿中除了薛绍,还有其他人在等候? 太平一面在心中默记着那封奏章,一面同武后一道上了舆,朝麟德殿中走去。一路上洒扫的宫人们全都噤若寒蝉,伏跪在地上恭迎武后和公主。想必这些日子武后行事愈发严厉苛责,才惹得宫人们一个个地都被吓破了胆。 武后忽然幽幽地说道:“你阿耶今日起来,便感觉到头疼,只怕病情又加重了。” 自从太子李贤被废之后,高宗的精神一直有些不好,朝中大事一概交由武后处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寝宫中养病。太平记得上一世父亲先是服了些丹药,又做了几件伤身的事情,让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几年便过世了。她心中难过,便劝武后道:“阿娘还是要多劝着阿耶,丹药伤身,莫要过多服食才是。” 武后摇头说道:“你阿耶不听我的话。” 太平想起高宗晚年的固执,也有些心下怅然。她想了片刻,又说道:“女儿近前得了几株奇草,看那样子,很像是书中所说的瑶草。女儿想着,过几日便将这些奇草交由太医署查验,若真是瑶草,便让阿耶用上一些。” 她记得瑶草的功效是“治百病,服之媚于人”,大约有轻身驻颜的效用。 武后摇摇头,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世上哪有什么瑶草,你莫要被宵小之辈骗了去。” 太平垂首称是。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麟德殿前。武后起身下舆,走入殿中。太平也随即跟了上去。只一进殿,她便微愣了一下。 那里头除了薛绍之外,果然还有两个人,并且都是熟人。 近前那一位,是本朝汾阴县男、中书侍郎并太子左庶子薛元超。 还有一位,是本朝河东县侯、黄门侍郎薛顗。   ☆、第7章 麟德 武后高高坐在上首,目光逐一扫过殿中的三个人,不怒而威。 太平在武后下方择了一处小案坐好,转头向薛绍看去。薛绍一身的紫袍玉带,衬上他不俗的面容,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原本按照薛绍的品阶,今日应该穿深绯色的官袍觐见,而非紫袍;可他前不久才蒙赐了紫袍玉带,又是以驸马的身份前来,若是穿着绯袍,反倒不妥。 武后开口唤道:“薛绍。” 薛绍往前走了两步,朝武后遥遥拱手:“臣在。” 武后问道:“我听说昨夜大婚,公主昏睡不醒,你却不顾,而是坚持行完了大礼,可有此事?” 太平心头一跳,转眼向武后望去。武后沉着脸,一双凤眼牢牢盯着薛绍,目光凌厉如刀。她心中焦急,便出声说道:“阿娘,事情不是……” “你闭嘴。”武后凌厉地一眼扫来,惊得太平又是心头一跳。 薛绍一撩袍角,在武后身前跪下,垂首说道:“天后所言分毫不差。臣昨夜行事荒谬,已近铸成大错。幸而公主福泽深厚,一夜醒来,已无大碍。如若不然,微臣万死亦莫辞其咎。” 武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万死莫辞其咎。” 薛绍沉声说道:“微臣自知罪无可恕,亦不敢有半分妄念。幸而公主宽宥,并未怪罪于臣,臣却不敢自恃恩宠,有悖君臣之仪。如今微臣当自缚于宗正寺,听候发落。” 武后轻轻嗤了一声:“你倒懂得进退。” 她略转头望了太平一眼,又指着殿中静立的薛元超说道:“薛公,你是薛氏西房的宗长,也是薛绍的从祖,当负有教化之责。依你看来,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薛元超被武后点名,表情僵了一下。他慢慢走上前去,朝武后遥遥拱手,又慢慢地说道:“此子顽劣,有失君臣大仪,依照宗律,应当……” 武后微微扬了一下眉,提高了声调问道:“应当如何?” 薛元超遥施一礼,继续说道:“杖责五十,跪宗庙,罚抄二十遍族规。” “噢,二十遍族规。”武后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二十遍够了。念在驸马年少轻狂,又是初犯,前两条就算了。今日驸马回去,就抄二十遍族规,等候薛公过目。” 薛元超闻言,大感意外,抬头望着武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薛绍亦愕然抬头,望着武后,又望了一眼武后身边的太平公主,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武后又说道:“我曾听闻,河东薛氏三房,素来以西房为贵。平素教训族中子弟,也以西房最为严苛。薛公身为本支宗长,理当好生扶持族中子弟,令本支兴旺才是。” 薛元超一惊,抬头望向武后,却发现武后也在望着他,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他又施一礼,垂首称是。 武后继续说道:“河东县侯身为长兄,更应该以身作则,兄友弟恭才是。”她这番话说得同样饱含深意,令薛顗心头咯噔一声,亦点头称是。想不到武后话音未落,又转口说道:“我听说,你夫人出身低微,可有此事?” 薛顗心中惊得无以复加,不知道武后存了什么心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后来还是薛元超暗地里踩了他一脚,代他答道:“回天后,河东县侯夫人姓萧,出身兰陵萧氏。” “噢,萧,兰陵萧。”武后喃喃重复了两次,略一点头,目光缓和了些,“薛元超、薛顗退下,我有话要和薛绍说。” —————————————————————————————————————— 薛元超从麟德殿中出来时,冷汗涔涔,已经沾湿了里衣。 薛顗比他好不了多少,同样有些后怕地说道:“今日天后忽然发难,几乎要吓死我。绍弟所言不差,天后素来宠爱太平公主,又喜欢护短……” 薛元超脚步一顿:“薛绍同你说了什么话?” 薛顗听薛元超问起,便将昨夜薛绍所说的话一一转述。等听见那句“只罚我一人”时,饶是薛元超素来从容冷静,也忍不住吓了一跳。他等薛顗把话说完,才摇头叹息道:“此子早慧,恐怕日后命途有些多舛。” 薛顗皱眉说道:“可他还娶了一个公主。” 薛元超又摇摇头,说道:“方才我瞧着公主的神情,对薛绍倒是颇为回护。” 薛顗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认可了薛元超的说法。两人转过一处回廊,薛顗忍不住又问道:“方才天后忽然问起我的夫人,却又是为了什么?” 薛元超瞥他一眼:“如果你夫人并非出身兰陵萧氏,你以为天后会让她和公主做妯娌?” 薛顗惊得说不出话来。 薛元超瞧见薛顗那副样子,再一次摇头叹息道:“你啊,莫要多想。真要论说起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从祖。如今祖父就劝上你一句,虽然长兄如父,但薛绍房中的事情,你能不管的,尽量就不要多管。” 薛元超的祖父薛道衡,和薛顗薛绍的高祖薛处道,早年是隔房的堂兄弟。论说起来,薛顗和薛绍确实应该叫他一声从祖。 薛元超又连声叹息道:“方才天后所言不错,自从魏晋分宗之后,河东薛氏三房,从来都以西房为贵。可如今历经多年战乱,族中子弟散佚,本支也逐渐式微。南房有薛仁贵,北房有薛万彻,都是领兵的大将。可西房……”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怅然。 薛顗亦叹息道:“薛氏满门,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薛元超点点头,又道:“你能看透这一点最好。再过两个月,你便要外放一任刺史,调令已经下来了,不多时便会发到你的府中,你要安置好夫人子女才是。” 薛顗一惊:“怎么这么快?” 薛元超指了指东边,摇头不语。 薛顗心中打了个突,知道是因为废太子的事情,天后出手迅速,让朝中官员大换了一次血。他想了想,又问道:“不知从祖又将调往何处?” 薛元超回答:“若无意外,当为中书令。” 中书令贵为西台右相,素来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位极人臣。 他遥遥望着大明宫,怅然叹道:“也唯有事事小心谨慎,才能保得薛氏一门荣宠不衰。” ———————————————————————————————————————— 武后静静地看了薛绍半晌,又冷冷哼了一声:“你还是跪着吧。” 薛绍不知道武后为何发难,却也并未询问,只淡淡地应了声是,跪在一旁不说话。 武后又转头看着太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阿月,我听说你迄今还是完璧?” 太平只听见轰的一声,全身如同被雷劈了一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饶是她两世为人,脸皮较常人要厚实一些,也有了淡淡的羞赧之意。她没想到武后竟然会当面说出这种话来,也没想到武后她……她又窥探她房中隐私。 武后面色缓和了些,言辞却依旧有些严厉:“我知道你素来喜欢胡闹,平日里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没个正形。可如今既然嫁了人,就要好好地安分守己,莫要再做出那些混账事来,又惹得旁人乱嚼口舌。薛绍为人沉稳谦和,你应当向他多学学才是。” 太平低头应了声是。 武后意兴阑珊地挥了一下衣袖:“阿娘乏了,你和薛绍去看看阿耶,便回府去吧。这些日子你好生呆在府里,别又到处乱跑地惹是生非。”她转头又看着薛绍,言辞渐渐凌厉起来,“至于薛绍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我不需要我的女儿去做宗妇,却也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委屈。日后该如何行事,你自行斟酌。” 薛绍与太平一同称是,又一同退了下去。 直到殿外不远处,太平才略抚了一下心口,有些后怕地说道:“幸亏没事。” 她知道武后素来苛责,又生性多疑,昨夜出了那样大的乱子,少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再加上她昨晚连夜命人进宫,将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今天竟然平安渡过,少不得道上一声侥幸。 薛绍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她:“……公主还要瞒我多久?” “……瞒你多久?”太平一怔,而后又有些不知所云。她仔细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隐瞒过他的,便摇头说道,“我不曾瞒过你什么事情。” 薛绍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晦暗莫明。 太平瞧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渐渐生出几分恼意来。她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确认自己不曾瞒过薛绍什么事情,便赌气说道:“我不想对你假话。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若是为了今日阿娘的指责,我……” 她话音未落,便被薛绍牢牢抓住了手腕。 太平心中气恼,用力甩了几下,却挣不开薛绍钳制。她又用力挣了两下,气恼地说道:“若是为了今日之事,驸马大可安心。从今往后,没有人再会指责你半句。阿娘不会,薛公不会,薛侯自然更加不会。你若是看不惯我的举动……” “公主。”薛绍低低叹息一声,“你明知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太平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隐瞒你的。” 薛绍脱口而出一个“你”字,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然后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臣想请问公主,天后将此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可是公主从中斡旋,将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太平愕然。 薛绍瞧见她那副样子,心中早已经了然。他不等她回答,又一字一字地问道:“臣还想请问公主,昨夜昏睡不醒,究竟是身体染恙,还是在胡闹做戏?” 太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薛绍闻言,手中不自觉的用力,将太平的手腕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头看她,又一字一字地问道:“臣最后想请问公主,为什么你对我的事情这样熟悉,无论言辞谈吐还是平日处事,都像是和我共同生活过多年,全然没有陌生之感?”   ☆、第8章 旧事 太平牵了一下嘴角:“若我说,我前世是你的妻子,你信么?” 她心中清楚,薛绍定然是不会相信这句话的。若他信了,也就不再是薛绍了。 果然薛绍皱了一下眉,那双隐然带着怒意的眼睛里,竟是深不见底的幽黑。他攥着她的手腕,渐渐用了几分力道,将她勒得生疼。他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公主莫要胡言。”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前世今生奇妙怪诞的事情,也只有落魄书生间流传的话本子里才有,专门用来欺弄愚夫愚妇的。他从小读的是四书,习的是六艺,哪里会相信这些荒谬怪诞的言论? 想必是公主不愿意说实话,才用这样荒谬的言辞来搪塞他。 薛绍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眼中翻涌着晦涩难懂的情绪,还带着几分罕见的怒意。太平轻轻挣开了他的钳制,轻声笑道:“看,你果然不相信我说的话。” 她和薛绍之间,不但隔着君臣的身份,还隔着前世和今生的距离。 早在她重生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有许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太平转身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莫要让阿耶好等。” 她才走了两步,便又被薛绍攥住了手腕。这回薛绍手下轻了些,没有弄疼她,却只是不让她走。他走到她身边,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低声说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都要多谢公主宽宥。”如果今天没有太平从中斡旋,天后决不肯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太平又牵了一下嘴角,说道:“我们还是走吧。” 这些日子高宗病得沉重,精神也有些不好,便将一概事务都交由武后打理,自己整日整夜地在宫中昏睡,醒来后偶尔会炼上几炉丹药,或是接见几个大臣,但大部分事情,却都撒手不管。渐渐的大臣们便也习惯了他的做派,有事只管找天后,不再知会高宗。 太平到来时,高宗依旧精神倦怠,只让她陪着说了几句话,又问了薛绍一些简单的问题,便挥手让他们离开了。太平瞧见父亲这副样子,心中着实有些难过,便想着要做些什么才好。 临行前,武后又命人赐下了一箱子衣帽玉器,让她一并带回府去,还顺带给她加了五十户封邑。如今她总共有三百五十户食封,比寻常公主的三百户还要多一些。若是平常不去和人斗富,也不胡乱花钱,已经足够令她富足一生了。 可太平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公主,她也不想像一个普通公主那样,在府中困顿一生。她受够了这样的气,既然重新活过一世,她便再也不想去受这样的气。 马车隆隆地驶过宣阳坊,车窗外是长安城的车水马龙,车内却有些气氛僵持。今早跟来的两位仆妇缩在一旁,刚刚才从宫中脱身的芍药跪坐在太平身边,给她捏着酸疼的肩膀,又将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一禀告给太平知道。太平心不在焉地听着,喃喃地说了两句话。 “公主方才说什么?”芍药似乎听见了一句了不得的话。 太平望着长安城的车水马龙,怅然道:“你家公主近日缺钱,很缺。” 想要当女皇,天资、心性、权谋、臣下、资帑、学识、眼色、耐性,一个都不能少。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资帑。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钱,很多事情都办不了。 眼下她只有三百五十户食邑,距离前世的一万户还差了三十倍。她又不如前世那样权势熏天,不用自己发话,早有门人客卿替她将事情办好。她一来缺人,二来缺钱,想要办什么事情,还真有些寸步难行。 马车又隆隆地驶过坊街,在府前停了下来。 太平起身下车,却发现薛绍早已经不知去向。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带着婢女回房,将今早放好的匣子取了一个出来,指着里头的两株瑶草说道:“你将其中一株送到太医署,找一个熟悉的药师,好生查验;另一株送往大明宫,亲自交到阿娘手中,莫要延误。” 芍药接过匣子收好,半句话都没有多问,便躬身退下。 紧接着海棠又进了屋,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帐册,将账目一条条地念给太平听。现如今太平名下的封邑、田庄、铺面、连同嫁妆一起,统共折合十七万贯钱,全都在账本上条目清晰地罗列着。太平取过账目略扫两眼,便又递还给海棠,只道:“你全权处置便是。” 海棠应了声是,也福身退下了。 太平取来纸笔,将今天看到的那份折子逐字默写下来。她写了一会,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便唤人进来服侍她沐浴,又卸去了满头满脸的容妆。直到沐浴盥洗过后,她才稍稍觉得清爽了些,闭眼倚在榻上,让小丫鬟一下一下地给她梳头。 她名下田产不多,让奴婢部曲们好生打理着,也就是了。 她上辈子从来没有为银钱翻过愁,如今一下子捉襟见肘,未免有些不习惯。太平倚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便挥手吩咐小丫鬟们下去,自己又回到了原先那座奇怪的阁楼里,慢慢翻找着书册。倘若这些东西果真来自未来,那么应该会有一些…… 找到了,《北山酒经》。 太平大致翻阅了一下,发现它是一本讲述酒曲制作和美酒酿造的书册,便顺手收好,又转身回到房中,将这本书逐字抄录下来。如今长安人只爱三样东西:名花、美酒、骏马。若是她真的能酿造出一两样精致的美酒,必定能在长安城中掀起一阵风潮,也必定能够日进斗金。 她眼下,真的很缺钱。 太平本身不懂酿酒,只是匆匆抄录了那本《北山酒经》,又将原本放回到阁楼里,才将海棠唤了过来,吩咐她找人来试酿。太平的陪嫁里除了田产和铺面之外,还有不少奴婢和部曲。而这些奴婢部曲,就是她现如今唯一能动用的人。 海棠拿到那本酒经,乖觉地没有多话,而是立刻出门找人去办。 太平做完这些事,便有些懒懒地不想动弹。她倚在榻上想了一会儿,又记起前世长安城中流行过不少首饰头面,若是提前将这些花样打出来,再稍加运作,未必不能再赚上一笔。只是她需得谨慎一些,若是风头太过,传到了武后的耳朵里,可就大大不妙…… 她一面想着,一面用玉梳梳拢着长发,渐渐地有些出神。 “公主公主!”海棠忽然从外间跑了进来,匆匆忙忙地叫道:“公主大事不妙!” 太平搁下玉梳,皱着眉头说道:“我方才不是命你去寻酿酒师么?” “公主,是急事。”海棠加紧两步进了屋子,扶着床柱喘气,脸上颈上还沾着大颗的汗珠。太平顺手递了张帕子过去,又倚回到榻上靠着,等待海棠的下文。 海棠喘了口气,急急说道:“公主,您快去外头看看,贺兰夫人都欺到门口来了。” 贺兰夫人? 太平微微皱了一下眉,她不记得自己同贺兰夫人有什么过节。 海棠又喘了口气,这才解释道:“贺兰夫人方才带着一群奴婢前来,说是要找公主兴师问罪。贺兰府上的小郎君跟着过来劝了好久,也把夫人全回去。夫人说……她说……” 太平稍稍坐直了身子,言道:“你无需顾虑,直说就是。” 海棠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夫人说,太平公主睡而又醒,死而又生,肯定是个妖精。这种惯会出幺蛾子的人,哪里能做平阳县子的夫人,没的过两日便家宅不宁。平阳县子日后想要过得安稳些,还是趁早休妻的好。” 平阳县子,指的就是薛绍。 太平皱眉说道:“我似乎和她没有什么过节,也没有什么交情。” 海棠轻咳一声,提醒道:“公主怎么忘了,您幼年时曾在荣国夫人府上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周国公……贺兰公子也在府上住着,便和您有些牵扯。” 太平眼角抽搐了一下:“贺兰敏之大我整整二十三岁,又已经死了十年。贺兰夫人此时上门来兴师问罪,不觉得有些荒谬了么?” 海棠摇头说道:“这个却是不知道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方才我过来时,正巧见驸马在堂前陪客,脸色似乎不大好。贺兰夫人还同驸马说了些不好的话,说是公主放.荡荒唐,小小年纪便能同她夫君牵扯不清,日后驸马怕是压不住……” 太平气得一拂袖,满桌琳琅哗啦啦地洒在了地上。 “放肆!” 她统共两世为人,活了不少年月,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气过。 先不说她自己为人如何,贺兰敏之为人又如何。她和贺兰敏之本身年纪差了两轮,又因为武后不喜贺兰敏之,从小就没有什么来往。早先她听人在长安城中编排他们两个的谣言,还当成笑话来听;可现如今,贺兰夫人竟然为此找上了门,还说她放.荡荒唐? 太平忽然觉得,她上辈子真是白活了许多年。 海棠眼见太平发怒,便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再答话。 太平起身披衣,也不带婢女,慢慢沿着来路去往前堂。还没走到,她便远远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嗤笑声:“薛驸马,老身倚老卖老,劝您一句好话。太平公主此人行事诡谲,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也不知道昨夜新婚,公主是否依旧完好无暇。” 薛绍紧紧抿着唇,手握杯盏,指节有些泛白。贺兰夫人年近四十,自称一句老身,便堵得薛绍说不出话。无论如何,她的年纪摆在那里,薛绍敬她是长,便不能有所责难。 屋里服侍的婢女们忽然齐齐福身,道了一声公主万安。 贺兰夫人回过头,面上的桃花妆分外妖冶。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太平,忽然笑得有些凄楚:“公主,您总算是来了。这一回我亲自来寻,便请您……放过我家夫君罢。” 太平站在门边,平静地说道:“我同你家夫君没有任何关系。” 贺兰夫人闻言,忽然笑了,笑容哀婉,颇有几分萧瑟的凄凉。 她说道:“我夫君咸亨二年被流放雷州,不日身死,难道和公主您没有半点干系?世间人人都知道贺兰敏之为人风流,府中姬妾数不胜数,还染指了许多不该染指的人,包括您这位尊贵的公主。我处置得了亡夫的姬妾,却处置不了公主您。”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真像是太平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太平依旧平静地说道:“贺兰敏之的死与我无关,他本人也与我无关。” 贺兰夫人嗤笑一声,摇摇头,转身又望着薛绍,眼中颇有几分讥诮的意味:“薛驸马,你相信她的鬼话?”   ☆、第9章 卧榻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 薛绍放下手中的杯盏,转头看向太平,开口说道:“我信她。” 他的声音浅浅淡淡,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整个世界一霎间安宁下来,连满室的火气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那句余音缭绕的话。 他说,我信她。 太平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大半,缓步走进室内,望着贺兰夫人,半晌不语。 贺兰夫人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似是震惊,又似乎是哀婉。她伸手握住太平的手腕,哀求道:“好妹妹,听姐姐一句劝,求你放过敏之,也放过姐姐。” 她这番话说得温柔婉转,很有一种我见尤怜的味道。 一旁的贺兰琬再也坐不住,也上前来拽住贺兰夫人,连声说道:“阿娘,我们回去。” 贺兰夫人转头看向贺兰琬,坚定地摇了摇头:“莫要胡闹,我在和公主说话呢。” 贺兰琬神色尴尬,又转头看向太平:“姑母……” 贺兰夫人紧紧抓着太平的手,依旧婉言哀求道:“你贵为一国公主,自然不能降为姬妾。可姐姐也不想做妾。我……我和敏之……”她越说越是过分,说到后来,连贺兰琬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神色愈发尴尬起来。 太平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和表兄没有半点干系,真的。” 她是真的、真的同贺兰敏之半点干系都没有。前世没有,今生更不可能有。 天知道贺兰夫人是听了什么流言,认为她和贺兰敏之有私,跑到这里兴师问罪来了。 一旁的贺兰琬终于站不住,转回头去找薛绍,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薛绍闻言微怔,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 贺兰琬压低了声音央求道:“姑父,这事情真不能怪我。阿娘死活要出府,我也拦她不住。” 薛绍起身拍了拍贺兰琬的肩,又向太平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他走得急,竟然连小厮也没带。太平一眼扫了过去,指着贺兰琬说道:“你过来,将事情同我一一说清楚。” 贺兰琬瞬间苦了一张脸。 太平挣开贺兰夫人的手,又横了贺兰琬一眼:“说不说?” 贺兰琬讷讷地说道:“这、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么……” “贺、兰、琬。”太平一字一字地咬着音节,威胁之意甚是明显。 “姑母。”贺兰琬苦着脸哀求道,“这种事情,我一个小辈,哪能在您面前胡说八道。反正、反正姑父他也知道。等姑父回来,就让他说给您听……” 他咳了一声,又缩缩脑袋,哀求道:“阿娘确有些脑子不清醒,还请姑母莫要同阿娘计较。只是阿娘身子弱,若要用强,未免不妥。阿琬斗胆,请姑母安抚阿娘、咳咳、只是、安抚而已。” 贺兰琬说完,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只是安抚而已。” 太平神色有些不善。 贺兰夫人见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她说话,忍不住跺了跺脚,提高了声音说道:“这便是公主府上的待客之道?”她转头又看向贺兰琬,满脸的怒容,“我真是白疼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你不偏帮着阿娘,却反倒替个外人说话,是什么道理。” 贺兰琬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只能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太平。 太平不为所动,却冲贺兰琬抬了抬下巴:“老实交代。” 贺兰琬慢慢地挪了过来,隔着衣袖,在太平手心里慢慢写了“天后”二字,又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样,猛然缩回了手,继续哭丧着一张脸说道:“姑母,你且信我,阿娘真是受人迷惑。” 天后? 贺兰夫人受人迷惑? 然后找上门来说公主和她夫君有私? 太平慢慢地攥紧了衣袖,转头吩咐道:“贺兰夫人醉了,喂她喝些醒酒汤,将她送回贺兰府。” 旁边的女婢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公主的贴身大婢端了一个白瓷小碗过来,笑吟吟地指使两个粗使仆妇,给贺兰夫人灌下了那碗所谓的醒酒汤。贺兰夫人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地昏睡了过去。 太平转头,对瞠目结舌的贺兰琬说道:“这是宫中御用之物,阿娘惯常用来对付国公夫人们的,对身体并无损害,只是会睡上两个时辰。好了,你将贺兰夫人送回府,记得要好生看着她。若是再让到我府上胡来——” 她长袖一拂,冷冷地望着贺兰琬,警告之意极为明显。 贺兰琬不敢造次,诺诺地应了声是,亲自将贺兰夫人架走,上了贺兰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公主。”海棠上前,轻声说道,“方才宫中来人,又赐下了一批物件。” 她望望周围的女婢,又将声音放轻了些:“这些东西都打了宫中的烙印,需得您亲自过目。” 太平转身又去领了宫中的赏赐。 随行的女官一面清点着册子,一面对太平说道:“恰好今天尚食局的药师在宫中当值,一眼便瞧出公主献上的药草绝非凡品。天后即刻便命太医令、太医丞进宫,详加查验过后,立刻就将它的药性编撰成册,届时也会给公主留一份。” 女官指着大批的赏赐物说道:“天后说,公主孝心可嘉,这些东西便留给公主赏玩。” 太平郑重地道了谢,又亲自给女官塞了荷包,才让女官满意地离去。她扶了一下额头,望着满室的琳琅,哀哀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都打了宫中的烙印,只能留做自己使用;而且一个用得不好,还很容易留下祸根。 她心中烦躁,便吩咐婢女在庭院里设了一张竹榻,然后拿着一卷书,在榻上斜卧着,慢慢翻阅。这卷书册是她今天早晨带出来的,为了避免惹人注目,还刻意和瑶草分开放置。她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了出来,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倦意却又更深了些。太平顺手便将书册卷成了一卷,当成枕头垫着,渐渐地睡了过去。 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所以今日午后小憩,竟然睡得极沉。 不多时薛绍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美人秋睡图。 稀疏的阳光斜斜照了下来,将竹榻染成一片金黄;秋海棠大片大片地绽放,将周围染成了烈火般的红;公主一身鹅黄色的罗裳,斜卧在竹榻上,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乌黑小扇,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一切安静且宁谧。 薛绍放缓了脚步,生怕惊醒了公主。 他步入海棠花丛中,在竹榻旁边俯身下来,抬手拂去了落在公主身上的花瓣。昨夜公主在他怀中安睡,他一点也不敢乱动。直到现在,他才敢细细看着她的模样。 皇室公主个个都是美姿容,太平又是众多公主中极为出挑的那一个,容貌自然不同凡俗。 淡淡日光下,公主的肌肤如同羊脂玉一般莹白,入手生滑,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带茧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长睫毛,心弦忽然微微动了一下,泛开一丝一丝的涟漪,如同和煦的春风化雨,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慢慢漾开。 薛绍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再看她时,不自觉地带了一点笑意。 他知道公主对他执念很深,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觉到为难;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他不可能很快找到自己倾心的那一个;而公主这两天所做的一切,却又像是……像是早已经和他交心。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小心谨慎。 薛绍慢慢地拂过她的长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既然来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他转头看去,太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右手支颐,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怅然的神色。 她倚在榻上,轻声对他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薛绍一撩袍角,在竹榻旁边坐下:“臣知无不言。”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指着自己的手心说道:“方才贺兰琬在我手心里写了天后二字,又让我去问你。于是我便想着,你大概知道今天这件事情,究竟是个什么缘由。” 薛绍微微偏移了目光,低声说道:“……这个,公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太平略略提高了声调:“薛绍!” 薛绍轻咳一声,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天后近来处事严苛,颇惹得许多人不满,便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是天后唯一的女儿,又素来备受天后宠爱,若是公主有事,天后必定会受到干扰。所以……所以就有人在平康坊里……” “平、康、坊?”太平耳尖,捕捉到了一个词。 “咳。”薛绍轻轻咳了一声,又用更快的语速说道,“……在那里传谣言。贺兰夫人一向疑心病很重,加上周国公——我是说贺兰敏之——早年风流成性,姬妾中不乏平康坊中出身的歌女,一传二二传三,便传到了夫人的耳朵里。夫人对这些妾室早已不满,打发了两个人走后,便找上门来向公主问罪。”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又放缓了语调,温声说道:“臣会替公主将此事处理妥当,还请公主安心在府中歇息,无需介怀。只是那种地方,还请公主莫要涉足,以免污了您的声名。” 他看着太平,目光澄然,隐隐带着几分忧虑的神色。 太平轻轻噢了一声,暗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有人对阿娘不满,所以想从她这里下手,就从平康坊里传谣言污蔑她的名声。平康坊那种地方,素来为夫人娘子们所不喜。而她太平公主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足够让天后焦头烂额。 原来这些年里,长安城中早已经暗流汹涌。 她上辈子对这些事情毫无察觉,想来是因为年纪太轻,看不懂世事的缘故。 薛绍静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公主就不问,方才微臣去了哪里?” 太平神色如常:“平康坊。” 这口气,就跟自家夫君去了右卫府当值一样平常。 薛绍一怔,然后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那里是娼肆。” 太平点点头,依旧神色如常:“我知道那里是娼肆。” 寻常公侯府中,一般都会备下一批从小学习歌舞伎艺的女婢,专门预留给府上郎君们做妾。 若是薛绍有心,早就在府中养了百八十个歌姬舞女,哪里还用得着去平康坊里挑拣。再说了,这个人的眼光,一向都挑剔得很。 太平抬眼望他,温然言道:“驸马且安心,虽然我自认一向善妒,却也不至于乱吃飞醋。”   ☆、第10章 夜宴 疏淡的阳光从枝桠间投射下来,照了一地的金黄。太平斜卧在榻上,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薛绍,眉眼间满是温然。她手执书卷,轻轻在薛绍肩头上敲了一下:“又被我吓坏了。” 薛绍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险险避开了她的目光。 太平摇头失笑,顺手将书册卷成一卷,搁在竹榻旁,然后抓着薛绍的衣袖说道:“你莫急着走,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薛绍脸色缓和了些,点头说道:“公主但说无妨。” 太平偏头想了一会,才支起身子,面对面地问他:“倘若这世上有一个女子,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这一生中,断然不会再爱上第二个男人。你,会不会也爱着她?” 她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上挑的凤眼里,微微带着一点朦胧的水泽。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却又分外期待着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薛绍摇了摇头,答道:“不会。” 太平一怔,而后渐渐地笑了开来。那双凤眼中浅浅淡淡,满是怅然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是薛绍,有些时候,你真的很残忍。”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已经逐渐没入微风中,几不可闻。 薛绍又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若是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全心爱我的女子,我都要用全部的心意来回报她,那岂不是要将我卸成好几十块,才能够用。” 他神色坦然,声音朗朗润润,似乎只是在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太平怔了一下,才叹息着说道:“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 眨眼间,便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从七月到九月,太平一直留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也不大理事。有时候连河东县侯夫人亲自来请,太平也只轻描淡写地答上一句,“夫人才是主持中馈的长媳”,然后便撒手不理。 可只有公主的两位贴身婢女才知道,近日公主有多忙。 每日清晨起来,公主都会亲手抄一卷书,然后收进箱子里放好;等驸马出门之后,公主便会去别院见一些人,其中有酿酒师、首饰铺子的掌柜、匠作坊里的工匠……总之什么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暮食之前,公主便会回到府中,细查名下的产业,然后哀叹一声她很缺钱。 海棠和芍药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这两天,河东县侯薛顗外放为济州刺史,侯夫人也要一同随行。临行前,侯夫人郑重其事地将太平叫了过去,将府中事务一并交给她,让她好生打理。 太平推辞道:“我既是新妇,又是幼媳,怎好服众?” 侯夫人笑道:“你莫要推辞。二弟妹如今住在汾阴县,对长安的产业鞭长莫及;你虽是新妇,却秉性宽和,将这些事情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公主,我斗胆称你一声弟妹,我与侯爷远在济州,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这长安城中的产业,便要劳你多费些心思。” 太平摇头说道:“我可一点都不宽和。” 侯夫人明显不信:“若你不宽和,又怎会将驸马的婢女,全都换了回来?”她起先吩咐手下人将婢女换成小厮,就是担心公主不能容人。可公主第二天就将婢女全都换了回来,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太平这才知道,原来新婚当日的那次试探,竟然是侯夫人的手笔。 侯夫人见太平不答,便以为她是默许,又笑着说道:“你莫要担心,这些人都是从侯爷封地里跟过来的老奴,相当可信。这些天我会慢慢地带你认人,你要用心学会才是。” 自从公主嫁到府上,侯夫人便一直在观察这位妯娌。后来她发现公主秉性沉静,实在和传言中的那位混世魔王大不相同,便渐渐存了让她当家的心思。毕竟有太平公主的名头在,日后府中要做些什么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太平再一次摇头说道:“夫人错了,我非但不宽和,还很善妒。” 薛府上的产业,她一概都不想沾手。因为一旦沾了,就会和她自己名下的产业混在一处,傻傻的分不清楚。今时不同往日,她想要早一点动手控制局势,便要早一点攒够钱。 况且河东县侯不是别人,他是薛绍的嫡亲大哥,也是后来带累薛绍下狱的人。 太平想起后来河东县侯谋逆一事,忽然对侯夫人生出了几分同情。她想了片刻,又对侯夫人说道:“这些产业,夫人还是亲自操持的好。再过上几年,或许便能够救命。” 侯夫人警觉地直起身子,语调也微微上扬了一些:“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太平沉默片刻,才说道:“我只盼望一切安好。” 两人正一来一往地说着话,忽然有人轻轻叩了一下门。太平转眼望去,却是她的贴身婢女海棠。她冲海棠微微点了一下头,让海棠进屋,颇有些不悦地问道:“何事惊慌?” 海棠向侯夫人见了礼,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描金红帖来,双手递给太平。太平接过帖子,一行行慢慢看去,渐渐地有些惊讶:“阿耶阿娘要在麟德殿设国宴?请我?” 要知道,国宴这种事情,一向都很庄重。前世她只有在受封镇国太平公主之后,才能时常进出麟德殿,在国宴上现身。如今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太平慢慢皱起了眉头,又问海棠:“这封帖子是谁下的?礼部?还是宗正寺?又或是阿娘?” 海棠望了侯夫人一眼,才答道:“是天后。” 太平向侯夫人告一声罪,又将帖子收拢在袖中,和海棠一道走了出去。直走到抄手游廊下方,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海棠亦压低了声音答道:“天后听说,公主近日在找寻一些会波斯语的异客,便想着宴会上可能会有,所以替您留了个位子。宫中传出消息说,这场宴会,本是为裴公大败突厥而设的。” 前不久,礼部尚书兼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大破突厥,擒阿史那伏念,举国欢庆。高宗为了表彰裴行俭的功勋,不但大肆封赏,还特意破例在麟德殿中设宴,为他接风。裴行俭推辞不过,便生受了。 这场宴会,主角便是裴行俭。 太平捏着帖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我这一世,怕是都无法回报阿娘了。” 天后对她的偏疼和宠爱,实在是已经到了极致。这天底下没有哪一个人,是时时事事都想着她的,从小到大,没有半点遗漏过。只除了阿娘。 她低头翻了一下帖子,发现日期是在今晚,便吩咐海棠道:“替我梳妆。”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 太平一身绛色的华裳,乘着车辇,隆隆地驶进了皇城。今天长安城特意解除了宵禁,无论官民,全都在大肆庆贺突厥人的惨败。她掀了帘子朝车窗外看去,只瞧见满街的华灯初绽,将长安城照得亮如白昼。 海棠和芍药一面替她补妆,一面对她说着今天赴宴的人。除了朝中众位大员之外,还有一些世家子出身的公侯,也同样在受邀之列。而天后特意点名列席的那几家,便是薛、裴、萧、韦、杨。 太平闻言,轻轻“咦”了一声:“没有崔家?” 海棠摇摇头,说道:“没有崔家。崔家的几位大人本身就在受邀之列,那些身上无爵的少年郎,素来为天后所不喜。不但是崔家,其他那几家,也是一样的待遇。” 大唐五姓七望,崔李郑卢王。 这五姓子自恃清贵,很少和皇室往来。平素就算打交道,姿态也傲慢得很。偏偏天下读书人以五姓七望为贵,生平所愿便是娶五姓女为妻,令皇室相当头疼。太宗和高宗没有办法,便慢慢地开始扶持一些别的世家或是支裔,譬如京兆韦、兰陵萧、洗马裴。 太平又问道:“那驸马呢?” 海棠答道:“驸马和侯爷一起,全都在今晚的受邀之列。” 太平低低地“唔”了一声,又支起帘子,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忽然海棠又凑近了说道:“公主,我听说今夜贺兰夫人也会来。您千万千万要当心些,莫要让人落了话柄。” 太平一怔:“怎么贺兰府也在受邀之列?” 海棠解释道:“早先圣人宽厚,只流放了贺兰敏之一个人,他的妻妾子女,爵位依然如故。公主莫不是忘了,这些年圣人要设宴款待谁,长孙、阿史那、贺兰这些大姓,也都一并在受邀之列。” 马车隆隆地驶过宫门,在内门外停了下来。太平起身下舆,又坐上肩舆,被宫人们抬着,往麟德殿而去。今夜皇城中愈发热闹辉煌,粗.大的明烛熠熠燃烧,将整座城池照得亮如白昼。 等到了麟德殿,太平又被一位女官引到了武后近旁。 “太平这里来坐。”武后指着自己身侧的一处小案,笑吟吟说道。 “阿月这两天气色愈发好了。”高宗也指着武后下首的位置,笑道:“坐。” 太平谢过高宗、武后,又向对面的太子李哲遥遥施礼,才在武后近旁坐了下去。她透过疏疏的珠帘,看向殿中,宫娥使女们鱼贯而入,手捧菜肴杯盏,在各个小案上摆放整齐。席间的大臣们大多分成派系坐好,门荫入仕的是一拨,进士出身的是一拨,身带爵位却没有实衔的又是一拨。 她在世家子的席位间仔细找寻,果然看见薛绍一身深绯色的官袍,坐在烛火的阴影下,一手握着杯盏,侧过头和身旁的少年说话。那位少年一身的戎装,瞧着有些眼熟,似乎也是姓薛。 太平转回头,也执跟前的杯盏,浅浅抿了一口。 宫门外响起了悠远飘扬的钟声。 宴会开始了。 擂擂战鼓声赫然响了起来,由远及近,一声声地在宫室之中回荡;两队身穿铠甲的兵士列阵而入,手持戈、矛、枪、戟,列成军阵,齐齐向座上的高宗致意。高宗微微点了一下头,霎时间,满室的声乐都响了起来,丝竹声伴随着悠远苍茫的黄钟大吕,在熠熠的烛火光芒中回荡不息。 “战!”数十位兵士分列成乐阵,将手中戈矛在地上重重顿了一下。 隆隆的战鼓声音又起,如同黄河之水裹挟着滔天气势而来,将世间一切污浊都冲刷干净。殿中舞者脚踩着恢弘古老的舞步,将一段浴血搏杀的经历在席间展现出来。刀剑在烛火中反射着凛冽寒光,满朝的官员在刀光剑影当中举杯祝酒,一室的觥筹交错。 大唐尚武,就连宫廷中陪宴的御乐,也充斥着雄浑之风。 武后遥遥指着殿中舞,转头对太平说道:“这是秦王破阵。” 太平亦笑,举杯向武后遥遥祝酒:“敬阿娘。” 武后一怔,而后大袖一拂,举杯起身,扬声说道:“敬我大唐将士!” 战鼓声激荡如惊雷,在大明宫中隆隆敲响,亦敲响了长安城的豪情万丈。麟德殿中百官起身,跟随武后一道举杯,亦道:“敬我大唐将士!” 高宗起身走下御席,一手执着金樽,一手扶着裴行俭的肩膀,说道:“为大唐贺。” “为大唐贺!” “为大唐贺!” “为我大唐贺!” 整座大明宫群激昂,隆隆的战鼓声亦如九天惊雷,在大地之上震响。唐军这回大破突厥,擒阿史那伏念,又在大草原上扬眉吐气了一回。吐火罗、疏勒、于阗、焉耆、奚……那些被唐军赫赫声名吓破了胆的部落汗王,一个接一个地派遣使者到长安,再一次上表称臣。 这才是真正的大唐,万邦来贺,四海咸服。 这才是真正的盛世,大气雄浑,豪情万丈。 太平浅抿了一口佳酿,酒入咽喉,在血液中沸腾着燃烧,如烈火一般灼热。 生在大唐,何其幸甚。   ☆、第11章 觥筹 如惊雷般的鼓点在大明宫中回荡,悠远苍茫的丝弦之声远远传开,熠熠的明烛映照下,整座长安城如同笼罩在灼灼烈日光芒之中,刺得人睁不开眼。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高宗拍了拍裴行俭的肩,举杯饮尽琥珀色的酒液,缓声说道:“为臣子者,当辅佐君王,约束胥吏,教化万民;为将士者,当开疆拓土,守我大唐万里河山。裴行俭数十年平漠北、安西域,数战数捷,战功赫赫,令西域诸国不敢再犯我大唐天威,当为尔等一世之楷模。” 殿中的朝臣们都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臣等谨遵圣人教诲。” 隆隆的战鼓声愈发密集起来,伴随着如水流泻的箜篌曲,将秦王破阵舞推到了巅峰。金戈交撞的声音和磅礴的祝酒词交织在一处,震得人心神激荡。司乐站起身来,冲乐阵中领步的舞者微微颔首。 舞者会意,手持寒光闪闪的金戈,在地上重重一顿。 “开疆拓土,守我河山!” 雁柱箜篌轰然一声脆响,流泻出铮铮的刀兵交撞之声;琵琶和战鼓的乐声愈发急切,如同雨点一般撞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上。数十位兵士整整齐齐地列阵,和着乐声,将高宗方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出来: “为将士者,当开疆拓土,守我大唐万里河山!” 仪凤四年,突厥来犯,裴行俭奉旨西行御敌。 那一年长安月下,万户捣衣;那一年唐军西出玉门关,直指大漠;那一年唐军长河饮马,在万里的风沙中,给了突厥一次迎头痛击。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马革裹尸,长.枪独守,一世忠魂。 没有人记得那些儿郎们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那些被埋在异乡的枯骨。悠悠羌笛声中归雁哀鸣,未亡人枯守着漫漫长夜和未捣的寒衣。金戈声与厮杀声渐行渐远,大漠的风沙渐渐平息,那片用鲜血守护的土地上,插满了写着唐字的旌旗。 只希望那片土地,能够长久地安宁下去。 满殿的朝臣们都举起了金樽,在隆隆的战鼓声中,向高宗再拜稽首,遥遥致意: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辅帝君,安万民,不负圣眷隆宠。” 数百人的声音一齐回荡在大殿之中,透过高高的宫墙,盘桓在长安城的夜空上,久久不散。 隆隆的战鼓声渐渐歇了下去,箜篌和琵琶的乐声也渐渐变得和缓。秦王破阵一曲既毕,殿中又舞起了霓裳羽衣。高宗坐在御座上,遥望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缓缓点头微笑。他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侍医们都说,大约是药中添了一味瑶草的缘故。 武后转过头,提醒高宗:“圣人当敬亡故的将士们一杯。” 高宗点头称是,又举起添满的金樽,朝地上缓缓泼了一杯酒。 满殿的人都举起金樽,朝地上泼了一杯烈酒。 在那一瞬间,太平忽然想起了阁楼里的那些史书。 那些书上说,百年之后,大唐会碎裂成无数个小国,人世间战火纷飞;又过短短几十年之后,契丹人割走燕云十六州,宋帝与人会盟澶渊,年年岁贡…… 在那时,眼前这些矫健的大唐儿郎们,都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在那时,染血的长.枪已经生满铁锈,在西夏的凉风中沉寂。 大唐儿郎们用血来守护的土地,自祁连山以西,阴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片大片的沃土,全部都丢掉了。一点不剩地,全丢掉了。 辉煌锦绣的大唐王朝分崩离析,最终只剩下一块破碎的残片。那块残片,叫宋。 她不想让大唐这样衰败下去。 再是荒唐任性的公主,再是软弱无能的皇子,也不能容许大唐这样衰败下去。 这是独属于大唐的骄傲。是太宗被尊为天可汗的那一天起,便揉进大唐每一个人骨子里的骄傲。 她想,或许她应该提前做些什么。 “太平。” 席间忽然有人出声唤她。她微一愣神,转头看去,才发现是武后。武后执起象牙箸,用尾部轻轻敲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在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也不见回神。” 太平笑道:“大约是有些醉了。” 武后摇头说道:“想不到你这般不胜酒力。”她收回象牙箸,柔声说道:“阿娘听说,你最近在寻找一些懂波斯语的异客?” 太平点点头,说了声是。她确实在寻找懂波斯语的人,已经找了整整两个多月。 武后亦点头,道:“那就对了。”她指着席间被人围拢的裴行俭说道,“裴将军早先和波斯王子打过几年交道,身边也留了几个懂波斯语的仆人。等散席之后,你便去找裴将军,问问他。” 太平脸上微微现出几分喜色来:“多谢阿娘。” 太平确实在寻找会波斯语的异客。 自从她两个月前接到那封奏章之后,便渐渐打起了那位波斯王子的主意。波斯王国远离大唐国土,又临近大食帝国,再加上刚刚被灭国,若是利用得好,定能为大唐添上一大助力。 早先和波斯王子联络的那些人,一半被波斯王子带走回国,一半被裴行俭带到了西域。饶是太平在长安城苦寻两月之久,也找不出任何一个懂波斯语的人。她知道波斯王子本人在长安城住了许久,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话,可是她的目的,却不止是波斯王子本人。 如今武后说得没错,裴行俭从西域归来,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太平想着想着,又渐渐想出了神。忽然之间,旁边又有人撞了她一下,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转头望去,发现来人是一位陌生的宦官。宦官手中捏着一张纸条,左右看看无人,便迅速塞到她手里,又飞快地说道:“庶人贤请公主在廊下相见。”然后匆匆离去。 太平展开纸条,发现上头写着:莫要教人知晓,切切。正是李贤的笔迹。 早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贤哥哥,也要被人称上一声“庶人贤”了。 太平怅然叹息一声,慢慢将纸条折好,放回到宽大的衣袖里。然后,她借口想要如厕,孤身一人提着宫灯,穿过麟德殿的侧门,来到了一处九曲回廊下。 廊下果然有一个人在等她。 太平知道那人是李贤,却并不急着见他。她和李贤已经有数十年不曾见过面,此时再见,未免会显得有些生疏。再加上李贤如今初遭废黜,她还需要好生斟酌措辞,免得会不小心刺激到他。 廊下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瞧见太平,面色一喜:“阿月。” 太平知道这回逃不掉了,便提着宫灯,走到了李贤跟前。李贤比起原先瘦削了些,也憔悴了些,身上穿着宦官的衣服,似乎是偷跑出来的。她吹熄宫灯,又将宫灯搁在长廊边上,才取出那张纸条展开,轻声问道:“方才是贤哥哥找我?” 李贤忽然涩涩地唤了一声“阿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平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去胡猜,便只是在一旁站着,等候李贤的下文。 好一会儿之后,李贤才又涩涩地说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只有阿月一人肯为我说话。” 太平依旧不明所以,便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李贤转过身去,负手立在长廊下,长长叹息一声:“我都听说了,那日在宣政殿中,阿娘……天后想要将我处死,朝中无人敢应。后来还是显……是哲去找了阿月,才劝服了天后。” 他身形瘦削,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又极为宽大,此时被夜风一吹,便有些摇摇欲坠。 李贤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宫人们都说,那天连太子和大臣们都被天后骂了出去,唯有太平公主冒死谏言。阿月,无论如何,哥哥都要谢谢你。” 他慢慢转过身来,朝太平长长一揖到地。 太平轻声说道:“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李贤摇头说道:“可唯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看得清楚,究竟谁对我是真心,谁对我是假意。”他说到后来,言辞中竟隐隐带着几分恨意。 太平心头突地一跳:“……假意?” 李贤嗤笑一声:“天后她恨我。” 太平一怔,许久之后,才慢慢地劝道:“……她毕竟是我们的阿娘。” 李贤摇摇头,笑了:“她是阿娘,也是大唐的天后。我直到很久之后才看出来,她不仅仅想要做天后,她还想……我这个太子,不过是她的拦路石。” 太平低垂着头,轻声说道:“阿月听不懂哥哥的话。” 李贤叹息一声,说道:“阿月还小,自然听不懂哥哥的话。”他上前一步,凝视着太平,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月,哥哥现在将自己的妻妾子女,全部都托付给你。若是哥哥遭遇了什么不测,便请你多看顾嫂子和侄儿一些,莫要让他们受累。”他说到后来,竟然有些哽咽。 太平低低地说道:“贤哥哥何出此言?” 李贤苦笑道:“这回我的罪名是谋逆,早晚逃不了一死。李哲、李旦,还有我们那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我全都不放心。阿月,现如今我能相信的,唯有一个你而已。” 他静静地望着太平,眼中幽深不见底。 太平声音愈发低了些:“可显哥哥他……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 “你还叫他显哥哥。”李贤听到这个幼时的称呼,不禁莞尔一笑。太子李哲幼名李显,后来受封英王时,才改名哲。他望着太平,又正色道,“他确实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他会当皇帝,因为他最听阿娘的话。连八弟,也一直都听阿娘的话。” 唯一一个不听话的,只有他李贤而已。 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知道自己逃脱不掉,所以才想着为妻妾子女们安排好后路。太平公主既然肯为他顶撞天后,为他挡了一次罪责,自然也会为他照顾好他的家人。 至于他欠太平的,也唯有来世再报了。 太平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显……李哲他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不是因为将来会当皇帝,而是因为她,太平公主,也想要入主东宫。 而李贤……太平闭上眼睛,垂下头,默默在心中说道:对不起。 贤哥哥,对不起,我不想你死,可我也不希望你去当太子。 因为,我自己也想要那个位置。 太平抬眼望着灯火通明的麟德殿,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会一步一步地走上权力的巅峰,俯瞰人世。她也会深深蛰伏在这云谲波诡的大明宫中,从东宫储君的位置开始,一步步踏上那条充满荆棘的女皇之路。 她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就算她最终做不到,也早已经给自己铺好了一条后路,再不会像前世那样,郁郁而终。   ☆、第12章 浅斟 太平静静地望着李贤,许久都没有说话。 李贤瞧见她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一些:“无论阿月是什么意思,若是阿月不推辞,哥哥便当你是默认了。阿月,你嫂子素来被娇宠惯了,脾气难免急躁,你平日里同她相处,还要多担待一些才是。” 太平忽然问他:“贤哥哥就这么肯定,我会同嫂子住在一处?” 李贤笑道:“你自然不会同嫂子住在一处。我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别业,就在长安城外的高陵县。只是阿月,天后做事素来喜欢斩草除根,哥哥希望到那个时候,你能替她们挡上一挡。” 他竟然,已经连阿娘都不愿意叫了。 太平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声音也渐渐变得低微起来:“贤哥哥,我想问你一句话。” 李贤微微颔首,道:“你说。” 太平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今年三月,阿娘在你宫中搜出了数百具盔甲,还有你身边侍奴的供词。贤哥哥,我想要问你,你当真想要谋反么?” 李贤看了太平片刻,忽然笑了:“阿月可相信我会谋反?” 太平摇头说道:“我不信自己的猜想,我只信你的话。” 李贤又笑,这回笑容却有些惨淡:“这回怕是要辜负妹妹的信任了。”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错,盔甲是我藏的,人也是我的奴仆所杀,阿月可满意了么?” 太平一惊:“你为什么……你明明是东宫太子。”等阿耶驾崩之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李贤轻轻呵了一声:“方才我说过,天后的心思不止于此。”他看了太平一眼,又叹息着说道,“你年纪还小,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话。可太平,这宫闱中的事,从来没有是非对错可以分。无论我是否做过那件事情,天后都容不下我。你可记得,前两年阿耶病重,我身为太子,奉旨监国?” 太平点点头,说道:“记得。” 李贤又叹息着说道:“自从那一次起,天后便时时事事都会对我掣肘。我的左庶子和太子宾客曾经提醒过我,可我却不曾在意。等到我终于在意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静静地望着太平,低声说道:“与其注定去做傀儡,我倒宁可博上一次。” “只可惜,你输了。”太平也静静地回望着他,轻声说道。 李贤点点头,笑了,笑容却有些苦:“是啊,我输了,输得惨不忍睹。” 他俯身拾起熄灭的宫灯,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替太平点亮,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才又说道:“我时时刻刻都在被监视着,不能出来太久。阿月,哥哥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情。这一回,只有你才能帮上哥哥的忙。答应哥哥,若是天后想要斩草除根,你需得护住你的嫂子和侄儿。” 太平手持宫灯,眼中似乎蒙着一层雾气:“若是我做不到呢?” 李贤低笑了一下:“若是连太平公主也做不到,那这世上,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太平又是一怔,才又慢慢地垂下眼帘,说了声好。 李贤松了口气,又低声说道:“阿月还是速回宫中去罢。莫要出来太久,又惹得天后起疑。” 太平又说了声好,转过身去,提着宫灯往回走。没走几步,她便转回过头来,望着李贤,语气分外郑重:“贤哥哥,我还想对你说一句话。” 李贤笑道:“哥哥洗耳恭听。” “我能救你的命。”太平一字一字地说道,“贤哥哥,我能救你的命。” 她心中清楚,李贤这回虽然惹得天后勃然大怒,却并无性命之虞,而是会被流放巴蜀。等到数年之后,天后将李哲立而又废,终于决心将李贤赐死,便命丘神勣前往巴蜀,去做这件事情。 此时距离高宗病逝、李哲废立,还有三四年的时间。况且她近来听说,高宗的汤药膳食中都添加了一些瑶草研成的米分末,身体气色都好了许多,或许还能再延寿个七八年也说不准…… 太平手持宫灯,抬眼望着李贤,静候着他的答案。 李贤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感觉到荒谬。 他以为只是妹妹年幼,不懂宫闱倾轧的黑暗,又心疼他身系牢狱,才对他说出这番话来,便含笑说道:“好,哥哥信你。现在阿月可以回宫了么?” 太平固执地摇头,又追问道:“若是我果真能救你的性命,让阿娘……阿娘对你消气,贤哥哥,你愿意同阿娘和解么?” 武后和李贤,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兄长。 这两个人,都是她从小到大最最亲近的人,她一个都不想伤害,也不想看到他们反目成仇。 李贤听见她这样说,便点点头,敷衍道:“我会。好了,阿月快些回宫,若是被天后察觉出端倪,又要将你好一顿责骂。”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持着宫灯回转,还刻意叮嘱道:“哥哥莫要忘了今夜的话。” 李贤点头说道:“忘不了,阿月快些回宫。”想来这世上,除了发妻之外,也唯有这个幼妹,是肯真心待他的人。只是同天后和解……李贤摇了摇头,微微一哂,亦转身离去。 ———————————————————————————————————————— 太平回到麟德殿中时,身边的红烛已经燃了小半寸。武后正举着金樽,和高宗一起,对朝臣们扬声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离席。太平悄无声息地回到席间坐下,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执起金樽,慢慢地饮着美酒,观赏舞乐。 殿中的舞乐已经从霓裳羽衣变成了讌乐。讌乐是古曲,听起来颇有几分高山流水的古意,却又因为是宫廷曲的缘故,比一般古曲更为大气恢弘。太平饮尽了一杯酒,又吩咐宫娥道:“斟上。” 琥珀色的酒液从白玉壶倾泻到金樽里,莹莹地透着微光,有些微醺的香气。她执起金樽,慢慢地翻转了几下,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忽然之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贺兰夫人。 贺兰夫人坐在贺兰琬身后,正在和身旁的几位国公夫人说话。两个月不见,贺兰夫人形容又憔悴了些,似乎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心。贺兰琬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方才海棠果然没有说错,贺兰府的人,确实在今夜宴席的受邀之列。 太平朝贺兰夫人身边的席位逐一看去,长孙、独孤、上官、阿史那……长安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那几家,全都来了。她目光又扫到了大殿的另一边,杨、武、裴、韦、薛……薛绍一手扶在案几上,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正低低地喘着气。他身上那件深绯色的圆领襕衫,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湿透。 薛绍这是怎么了? 太平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他,忽然又停下脚步,伸手招过一位宫娥,低声吩咐了几句。 宫娥很快去而复返,在太平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太平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罢。” 宫娥很快应声退下,太平抬眼望着薛绍,渐渐沉下了目光,握着金樽的指尖也微微泛白。她知道薛绍酒量极好,平素喝上三坛五坛,也决计不见醉意。这回他难受到胸口发闷,少说也被灌了几十坛子下去。她想起方才宫娥说过的话,目光愈发暗沉。 什么叫“薛郎素有才名,今夜当即兴做赋一篇,以助圣人之兴”? 什么叫“醉到深处自然笔走龙蛇,一刻不写便罚酒一樽”? 这些人真是……真是过分。 太平砰地一声搁下金樽,朝薛绍那边走去。此时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官员们又大多是绯袍,她一身绛色的罗裳,却也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走到薛绍近旁时,她恰好听见一位碧衣少年扬声说道:“驸马出身河东薛氏,素有蓝田公子盛名,为何今日竟做不出一篇赋?” 薛绍按着胸口,低低喘了口气,眼神也有些迷离:“今夜确是不成。” 碧衣少年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指着身边七八位少年郎说道:“今夜我们全都做了赋,可就只剩下你这一篇,便能凑成一本集。薛绍啊薛绍,你莫要自污了声名。” 他一路折扇遥指,每指一位,便有一位少年点一下头,展开手中写满字的宣纸给薛绍看。薛绍低低地喘着气,右手捏着案角,几乎要将那块木头硬掰下来。他身边的少年们不是在吟诗作赋,就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就连刚才陪在一边的那位戎装少年,也已经直挺挺地仰倒在案几下方。 碧衣少年一路指完,又指了指薛绍眼前的金樽,口中说道:“诺,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你今夜真的宁可像顗兄一样醉倒在茅厕里,也不愿做上一篇赋来助兴?” 薛绍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 “哈。”碧衣少年啪的一下,将扇骨在手心里重重一打,又指着薛绍说道,“你薛绍吟不成诗、做不成赋,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昔年你在蓝田县一夕成名,将我们几个全都压了下去,堪称惊才绝艳。怎么今夜你反倒推三阻四,说自己做不成赋?” 他环顾四周,对一众少年说道;“你们相信薛郎这番托辞?” 一众少年齐声说道:“不信。” 碧衣少年哗啦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摇了两摇:“来,给驸马斟满,今夜本公子非灌醉他不可。” 旁边随侍的宫娥应了声是,执起白玉壶,缓缓将金樽注满。薛绍微微喘着气,抓起金樽,将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极为难受,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朦胧间,薛绍似乎听见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公子贵姓?” 太平从席间转了出来,望着眼前一众少年,目光有些冷。 碧衣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没认出这位公主,只略略向她拱了拱手:“免贵,姓韦。” 韦,京兆韦。 太平轻笑一声,从薛绍手中取过空荡荡的金樽,又从宫娥手中取过白玉壶,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高举,柔声说道:“令月代夫君,敬韦公子一杯。” 碧衣少年听见令月二字,表情微微一僵;接着又听见夫君二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看太平又看看薛绍,啧啧两声,又吩咐命人取来金樽,满满斟上,也陪太平饮了一杯酒。 那一众少年当中,忽然响起了极轻微的嗤笑声,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愧是驸马。” 只短短五个字,已经极尽讥讽之能事。 薛绍蓦然抓住了太平的手腕,力道之大,已经在她的腕间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喘着气,又低声对太平说道:“多谢公主替臣解围。只是今夜之事,过错在臣一人身上,莫要牵连公主受累。还请公主回席,等日后,再容臣一一分辨清楚。”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艰难地说道:“只是今夜,却是不成。” 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颊上滚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原本清朗温和的眼睛里,也隐隐带了血丝。   ☆、第13章 月下 摇曳的烛影伴随着酒香,在席间温然流淌。今天晚上,长安城不设宵禁,也不设宫禁,就算有谁在麟德殿中醉得不省人事,也只会换来武后一句责骂了事。所以今夜,大家有些放纵。 太平被薛绍抓着手腕,又被一众世家少年盯着打量,忽然有了一种不悦的感觉。她试着挣了几下,却挣不脱薛绍的钳制,只得作罢。 今天他们两人都是长衣大袖,绛色绯色的袍角纠缠在一处,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 太平搁下金樽,冰凉的目光扫过一众少年,又指着其中一位身穿浅绯色襕衫的少年郎说道:“还请这位郎君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被她指到的绯衣少年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越众而出,向太平遥遥拱手:“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唤过几位手持白玉壶的宫娥,吩咐道:“给这位郎君灌酒。” “公主?”绯衣少年愕然。 宽大的衣袖下,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勒得太平有些生疼。太平又挣扎了一下,依旧挣不脱他的钳制,便不再理会薛绍,而是指着眼前的绯衣少年说道:“灌酒。方才薛郎饮了几樽,你便也饮上几樽。我听说你们醉后能够笔走龙蛇,想亲眼见上一见。” 绯衣少年心头一紧,只感觉后槽牙都在疼:“公主,这个……这个不成。” 太平反问道:“有哪里不成?” 绯衣少年答道:“臣生性不羁,若是醉后写出了什么胡话,冲撞了公主,那可是万万不该。若是公主想看臣的诗赋,臣当场做出来就是。来人,取纸笔。”他随身带着小厮,不一会儿便取了全套的笔墨纸砚过来,在案台上铺开,即刻就要动手。 太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愈发冰冷:“你做不成,那你们呢?” 她目光逐一扫视过去,那些少年一个接一个地对她拱手为礼,口称不能。她目光转了几转,又落在了为首的碧衣少年身上。碧衣少年亦是心头一跳,口称微臣不能。 太平嗤笑一声:“你们不能,薛郎就能?” 她目光微沉,执起金樽慢慢地把玩,眼中渐渐泛起了一抹冷笑:“你们连醉后给我做赋都不敢,就敢让薛绍醉后给阿耶做赋?难道以阿耶之尊,还比不上我这个公主?” 这番话,已经是极重的罪名了。 一众世家少年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口称不敢。 太平搁下金樽,长袖一拂,扬声说道:“本公主做事张狂惯了,比不得驸马本性敦厚,谦和隐忍。今日我拼一个飞扬跋扈的罪名,也要替驸马将这轮酒挡下来。他今日欠了你们多少篇诗赋,你们都一一记在帐上,来日定会翻倍做还给你们。至于阿耶那里,我去担责。” 她话音未落,薛绍忽然松开了手,侧头望她,眼中那抹猩红愈发地深了。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对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更漏一滴一滴地漫过了刻线,在烛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子时到了。 一位锦衣少年郎走上前来,拍拍薛绍的肩膀,哈哈一笑,直接举起酒坛,往自己口中灌了下去。其他少年见他这样做,也纷纷效仿。薛绍闭了闭眼睛,拱手告了一句罪,也向太平告了一声罪,慢慢地走出殿外,脚下有些踉跄。 方才那一刹那间,太平分明看到,薛绍的眼睛有些微红。 美酒佳酿一坛一坛地抬了上来,殿中明烛也添换了两次,高宗兴致高昂地举杯祝酒,说了一句不醉不归、今夜无眠。既然高宗已经发话,朝臣们便全都忘记了宫门下钥这回事,纷纷在殿中豪情纵饮,观舞赏乐,果真有一番不醉不归的势头。 太平心中记挂着薛绍,也向世家少年们说了一句得罪,转身朝殿外走去。经过更漏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上面的刻度,忽然愣住了。 子时已过,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太平心头一紧,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每年的这个时候,薛绍都会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用烈酒把自己灌醉。她曾经想要陪他过夜,却被他轻轻推回房,笑说微臣无碍。 只是第二天醒来,太平永远都会看到薛绍颓然的神情,还有微红的眼睛。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但偏偏昨夜麟德殿中大设宫宴,薛绍心中再是痛苦难熬,也只能隐忍不发。 难怪他方才眼眶微红,想必此时心中,也是极不好受罢。 太平几步转出宫门,一眼便瞧见了她的驸马。 薛绍倚靠在一块假山石上,抬眼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慢慢地饮着一壶酒。他身上的绯色衣袍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腰间金带悬着银鱼袋,也有些摇摇欲坠。 太平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涩涩地对她说道:“公主请回罢,臣想独自静一会儿。” 太平走到他身前,轻轻抚摸着他的下颌,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抬头?” 薛绍的面颊极是滚烫,她一碰之下,便如同燎着了火,很不好受。她将手慢慢滑到了薛绍肩头,又滑落到他的腰间,替他整理了一下银鱼袋,又轻声问道:“是不想哭,还是怕我看见你哭?” 薛绍猛然一僵,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那截皓腕生生拗断。 “公主……怎么会知道?”他艰难地问道。 太平低叹一声,说道:“我不但知道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还知道你父亲是因为你母亲辞世,心中难受,没过几个月便郁郁而终。你父亲辞世时官居房州刺史,后来便同你母亲一道,双柩还京师。只是后来,你母亲陪葬昭陵,你父亲……便永远地和她见不到面了。” 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呼吸声也渐渐粗重起来。他紧紧握着太平的手腕,涩然说道:“父亲逝世前,本想同母亲一道合葬的。” 他闭了一下眼睛,颓然靠着冰凉的假山石,又灌了几口烈酒下去。 太平抬起手,轻抚着他的鬓发,果然在他滚烫如火的面颊上,触到了一丝冰凉的水痕。 如水月华倾泻而下,将大明宫照得一片通明。 太平静静地站了片刻,试探着上前半步,倚在薛绍怀中,见他并未抗拒,才低声说道:“若是你不想让我看见,我便不看。可是薛绍,下次心中难受时,莫要一个人强忍着,好么?”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渐渐地有些朦胧。 她想起薛绍年幼失怙,独自一人在族中长大,虽然有兄长照拂,却无论如何比不上其他的孩子。他能养出那样谦和隐忍的性子,想必也是因为,过早经历了人情世故的缘故。 而上一世,河东县侯薛顗跟随琅琊王谋反,牵连薛绍下狱,可他却没有半句怨言。细想起来,也是因为薛顗自幼照拂,长兄如父的缘故。 只是薛绍啊薛绍,你可知晓,看着你这样难过,我只会更加难过。 太平低低叹息一声,将薛绍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从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放进他的手中,毅然转身离去。澄澄月色下,太平一身绛色的华裳,如同凤凰花开一般灼烈。 忽然之间,薛绍很想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他看着那道绛色的身影渐渐没入殿中,消失不见。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白玉壶倾泻在脚边,蔓延出一地的光华。冰凉坚硬的假山石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将他硌得生疼。 薛绍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冰凉的帕子,指节渐渐泛起了白。 —————————————————————————————————————————— 太平缓步走入殿中,忽然望见武后冲她招了招手。她加紧几步,走到武后跟前,挽着武后的胳膊笑问道:“阿娘唤我有事?” 武后轻轻拍了一下太平的面颊:“笑得太假。” 太平一怔,笑容稍稍收敛了些,声音也渐渐有些低微:“女儿方才同驸马说了一会儿话。” 武后暗道一声果然,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指着殿中说道:“方才裴公不胜酒力,你阿耶已经命人送他回去休息。过些日子,你亲自带一份大礼去他府上拜访,记得态度谦恭些,要有求人的样子,记住了么?”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女儿谨记。” 武后点头说道:“你记得便好。今夜你阿耶高兴,阿娘得陪着他。若是你倦了,就到阿娘宫中歇一会儿。若是不累,诺。”她指着殿中一角说道,“那里有个人找你。” 太平顺着武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是贺兰夫人。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贺兰夫人仍不死心么? 太平忽然有些好气又好笑,向武后告了声罪,也不带宫娥,独自一人朝贺兰夫人的席间走去。贺兰夫人似乎是醉了,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推开试图扶她的宫娥,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等太平走到近旁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底渐渐透出几分恨意来。 太平着实不知她这恨意从何而来,便只站定在贺兰夫人跟前,等她发话。 “你。”贺兰夫人喃喃地说道,“想不到两个多月过去,你却依旧过得滋润,而我却不得不在一众妾室当中斡旋。真是……天良丧尽。” 太平温然言道:“倒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夫人,惹得夫人三番五次对我动怒?” 贺兰夫人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应当清楚得很!” 太平摇头说道:“夫人这番话,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我自认从未得罪过夫人,也不知哪里惹了夫人不快。夫人就算是对我动怒,也该让我弄个清楚明白才好。”她一席话说得温温淡淡,倒是让人再也撒不起火。 贺兰夫人指着太平,怒意勃然:“咸亨元年,荣国夫人府中,你都做了些什么?” 太平细细回想片刻,摇头说道:“不曾做过什么得罪夫人的事情。” 贺兰夫人哈地一笑,声音渐渐尖锐起来:“不曾?你同我夫君朝夕相处,却说不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太平公主,想不到你堂堂公主之尊,却是这般敢做不敢认!” 太平诶了一声,道:“我做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否认。”她细细想了片刻,记起咸亨元年,她借住在荣国夫人府中,确实与贺兰敏之见过几次面,也打过几次交道。只是那些年贺兰敏之风流成性,连未来的太子妃都敢染指,府中姬妾如云,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女子敢正面对上他的。可她偏偏……唔,她做了什么呢? 太平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会,发现她确实被贺兰敏之抱着散了几回步。 莫非贺兰夫人指的是这个? 太平抬手扶了一下额,低低呻.吟一声:“夫人,咸亨元年时,我还不满七岁。” 她抬眼望着贺兰夫人,缓缓摇头,眼中颇有几分无奈的神色:“夫人执意要说我同表兄有私,却不知是在侮辱表兄,还是在侮辱我?” 贺兰夫人霎时间愣在了当场,面色青白红紫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平执起案上的金樽,浅浅抿了一口,神色间满是怅然。 这件事情,委实太过荒谬了些。   ☆、第14章 裴府 自从那场夜宴过后,长安城里忽然有许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比如某一天,重病的高宗忽然神采奕奕地开始上朝,比如武后忽然年轻了好几岁,比如城中忽然冒出了一家酒楼,还连续推出了好几种美酒,一夜之间风靡了整个长安城。 太医署日前新出了一本书册,上面详细地记载了瑶草的药性和日用方法,而瑶草的第一大功效便是:养肺腑,驻容颜,服之百病不生。而高宗和天后日常的膳食里,恰恰就添了一味瑶草。 这些事情太平是不大在意的。虽然瑶草是她送的,美酒也是她找人酿出来的,但是从明面上说,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向来只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偶尔见上几个匠作,然后孜孜不倦地给裴行俭府上递拜帖而已。 她希望能见这位裴将军一面,然后通过他找一位精通波斯语的人。 早在两个月前,太平抄下那封来自碎叶的奏章时,心中就已经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要帮助波斯复国。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俾路斯王子在长安住了十多年,求过高宗、求过带兵的将军,也求过许多可信或不可信的人。自从波斯国被大食帝国覆灭以后,这位王子就一直都在逃亡和借兵。可想要重建一个王国,谈何容易。 如果是在从前,太平想都不敢去想这件事情。 但现在她有那座神秘的阁楼、有那些藏书、还有那些瑶草。 近来她发现,只要将这些东西用好了,她几乎就能做到世上的任何事情——除了长生不死。 而太平之所以想要帮助波斯复国,却是因为眼下她年纪尚幼,人微言轻,前世的许多筹谋手段还不能用,必须要另辟蹊径才行。倘若她能够成功地令波斯复国,那么不但是大唐在葱岭以西、阿姆河以南的地方伸出了触角,还可以为她自己添上一分举足轻重的政治筹码。 只要有了这个筹码,就算她人微言轻,朝中也无人胆敢轻视她的话,即便是阿耶阿娘也不能。 但这其中,有个很要命的问题,就是太平不会说波斯话。 虽然俾路斯王子久居长安,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想要去波斯,没有一两个信得过的、精通波斯语的译者,还是有些难办。 所以这些日子,太平才会孜孜不倦地找寻一些精通波斯语的异客,以充作译者之用。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裴府的回函终于姗姗来迟。太平亲自择了几件贵重的礼物,乘一驾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带着几个更不起眼的小丫鬟,一路出了宣阳坊,朝裴行俭的府邸而去。 先前武后叮嘱过她,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裴将军,一定要谨慎守礼。 她素来都很听阿娘的话,所以这一回,她打听到这位将军素来喜欢深居简出,最厌烦有人打扰,就索性悄无声息地递了拜帖,又悄无声息地到了他家府门前,亲自下车叩门。 裴夫人正在府前等她。 这位武后亲封的御正兼华阳夫人已经年过四旬,却丝毫不显老态,反倒透着一种别样的雍容。她先是给太平见了礼,领着太平进府,等走到一处九曲回廊下时,才转头对太平说道:“公主来得不巧。今天早晨圣人驾临裴府,和郎君在书房中议事,直到现在都未曾离去。公主若是不忙,不妨先到后院歇息片刻,用些茶水如何?等圣人与郎君议完事后,郎君定会亲自向公主赔罪。” 太平闻言一怔:“阿耶也在府上?” 裴夫人答道:“正是。自从郎君班师回朝后,圣人三两日便会过来一趟,也不带什么人,只是每次都坐得不久。至于其中的缘由,郎君他从来不会和我多说。虽然他是我的夫君,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夫妻之间,也要避讳。” 太平点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如此,便有劳夫人。” 裴夫人将太平引到院中坐了一会儿,眼见日头渐高,高宗却迟迟没有离府。又过了片刻,外头忽然来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厮,请太平公主到前头叙话,还特意说明只请公主一人。太平闻言一怔,忽然听见裴夫人低低地说道:“郎君一向持重,断不会做出这等僭越的事情。” 不是裴将军的意思,那就是阿耶的意思了? 太平神色一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向裴夫人告过罪后,便随小厮去了前头。 裴府的前堂不大,却布置得颇为简洁,还特意用了一道布帘将前后隔开。太平心中雪亮,面上却丝毫不显,等裴行俭向她行过礼、她又还完礼之后,便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 裴行俭开门见山地问道:“公主莅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太平心念微转,又朝那道布帘后头看了一眼。布帘将整间屋子完完整整地隔成两半,又将后头密密实实地遮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它看起来风格颇为怪异,倒像是临时挂上去的一样。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安安份份地垂首说道:“不过是一桩小事。” 裴行俭不接话,静候着她的下文。 太平心中早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在说实话和找理由搪塞之间摇摆了很久。 说实话?她一个大唐公主,万里迢迢跑去碎叶做什么? 说谎话?可若是过不了阿耶这一关,她压根出不了长安城! 终于太平记起自己现在十五岁,就算是说出一些什么奇怪的话,也只会被阿耶认为是小女儿的玩笑稚语,做不得真,便决定说实话:“我听说裴将军府上,有许多精通波斯语的仆役和部曲?” 裴行俭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太平脆声一笑,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稚态:“借两个人给我,好么?” 裴行俭尚未答话,那道垂落的布帘却忽然被人掀开,紧接着一双皂靴从帘子后头露了出来: “你又在玩什么奇怪的孩子家家的把戏?” 从帘子后头走出来的那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常服和皂靴,脸上微微有些病容,精神却是异常的好。他皱着眉头,又带着几分不悦的语气说道:“莫要胡闹。裴公正与阿耶在商议朝事,你自己同府上几位小娘子斗花游湖去,莫要再来叨扰。” 这人正是高宗。 他今天原本是来找裴行俭议事的,忽然听说太平公主也递了帖,还指明要见裴行俭,便命人唤她过来,听听她想要说些什么。听完之后,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女儿玩性太大,竟然找到别人府上来了,真是女不教父之过,过错实在是大得很。 太平见到高宗,先是睁圆了双眼,面上浮现出一种讶异的表情,紧接着又欢喜无限地跑到高宗身边,挽着他的胳膊:“阿耶怎么也在这里?” 那句话说得脆如银铃,倒真有几分十五六岁少女的稚态。可天知道太平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言辞神态稍稍显得稚气一些。 高宗斜眼看她,皱了一下眉毛:“成何体统。” 太平乖乖放开手,哼了一声:“女儿一贯很成体统,也一贯不会胡闹。” 高宗又斜了她一眼,抬起手想要弹她的脑门,忽然想到旁边还有裴行俭这个外人在,便又垂下手,缓声问道:“你费心找寻会波斯语的人,有什么用处?” 太平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又用方才那种脆如银铃的声音说道:“当然是想要去西域,嗯,最好去波斯!我听说西域风光颇为壮丽,比长安和洛阳都要好呢。” “胡闹!”高宗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大漠风沙弥漫,沿途艰险,哪里是你一个妙龄女子能过去的?还要找会波斯语的客人,你这孩子,莫不是还想去波斯……唔,波斯?” 他动作猛然一僵,收回那根手指,转头去问裴行俭:“若是借太平的名义如何?” 裴行俭颇有些踌躇:“这……” “就借用太平的名义。”高宗背过手,在前堂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太平公主听闻西域风光无限,便想要西出长安游玩。朕挂念公主,便令左右武卫随行护持。唔,这个借口很好。” 裴行俭缓缓摇头:“怕是对公主名声有损。”如果因为太平公主想要出游,就动用左右武卫,必定会给公主添上一个骄纵蛮横的名声,而且或许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高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觉得很好。横竖太平往日里野惯了,也不在乎这些声名。” 他们两人一来二往,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倒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平在旁边听了片刻,渐渐听出是高宗想要在安西四镇增兵,裴行俭却颇有些顾虑。她心念微转,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半步,双手拢在袖中,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个泛黄的卷轴。 “阿耶。”太平上前挽住高宗的胳膊,软语央求道:“女儿才没有胡闹。从小到大,我从未踏出过长安城半步,心中委实沮丧得很。这回为了去西域,我还特意去寻了一幅西域图呢。您瞧。”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道泛黄的卷轴松松抖开。卷轴看上去已有不少的年月,上面线条纵横交错,勾勒出许多山川河流的走势,也详细标注着沙漠、戈壁和绿洲,粗粗一眼扫去,确实和大唐西域的地形地势一般无二。 高宗猛然被太平打岔,心下不忿,又重新弓起一指,重重弹在了她的脑门上:“西域图?这世上最完整的西域全图就在你阿耶宫里,那是玄奘亲笔所绘的大唐西域图。你这……” 他声音猛然一顿,指着裴行俭说道:“你过来。” 裴行俭上前两步,垂手而立。 高宗缓缓地指向了那幅图,又缓缓对裴行俭说道:“朕怎么瞧着,太平手中的这幅西域全图,似乎比玄奘法师所绘的大唐西域图还要详尽?” 裴行俭抬眼望去,那张略显暗黄的卷轴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山川、河流、沙漠、绿洲、城镇……果然很是详尽。他每多看一分,心中的惊讶就愈甚一分。 他在西域生活了数十年,对西域的山川地貌早已经烂熟于胸,此时自然不难看出来,太平公主手中握着的那张卷轴,极为精准详尽,而且果然比玄奘法师所绘制的大唐西域图还要详尽。   ☆、第15章 诏命 裴行俭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从太平手中接过那道卷轴,展开在案几上仔细观看。那道卷轴微微有些泛黄,却详尽地标注了西域的诸多山脉、河流、沙漠、绿洲、城池、甚至是军镇。他越看越是心惊,抬头对高宗说道:“陛下所言不差,这幅西域全图,果然比大唐最详尽的西域图都要详尽数倍。” 言罢,他又转头看向太平,言辞微微有些严厉:“敢问公主,这幅西域全图,是从何处得来?” 这样详尽的西域全图,莫说是整个大唐,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恐怕都没人绘制得出来。 他身为镇守西域数十年的大将军,在西域进进出出几十回,又接连在西域抗击突厥、吐蕃,平定寇乱,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幅西域图的价值。这样一幅详尽的西域全图,就算是拿整个国库来换,恐怕也换不回半张。 可太平公主自幼养在大明宫中,一生从未出过长安,又是从哪里弄到的这幅西域全图? 太平摇摇头,说道:“不记得啦,大约是买香料时,某个胡商送我的忝头。” 裴行俭神情一滞。 忝头?哪个胡商会用这种价值亿万金的西域图来做忝头? 这位太平公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他略思忖片刻,又拱手对高宗说道:“陛下,这幅西域全图价值不可估量,理当放在军器监中好生保管。若有遗失,当以泄露军事论处。” 大唐军律的第一条,就是泄露军事者斩。 裴行俭这样说,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这幅西域图的价值,也是隐然在警告太平公主,莫要随口胡说八道,更不要随意将这幅图拿出来显摆和招摇。 这幅西域图价值几何,太平早在拿出它的一瞬间,就已经清清楚楚。 前些日子她整理阁楼时,无意中在倒数第二个架子上,找到了好几个暗格,又在暗格里找到了好些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份详尽的西域图。按照暗格中附带的注释,她大致推断出这幅图的绘制年代是在千年以后,并且是千年后的学者为了考究历史,从各种碑文和记载中推断出唐时的西域概况,然后又绘制出了这份大唐西域全图。 既然是千年后绘制出来的地图,那么它的价值,至少抵得上三座大明宫。 可是那座阁楼和藏书,还有那大片的瑶草,是太平最为重要的秘密,她又怎么可能在人前透露? 高宗听见裴行俭这样说,也渐渐明白了这幅图的价值所在。他也转头看向太平,皱眉问道:“阿月,你果然不记得这幅图的来历?” 太平坚决地摇头,神情也微微带了一点迷茫,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 高宗低低唔了一声,又挥挥手,道:“既然你不记得,那就算了。这幅图既然价值不可估量,那就依裴公所言,送到军器监去好生收藏。阿月,你献图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或是补偿?” 太平伸出了两根莹白如玉的指头:“我要两件。” 高宗点头说道:“就依你两件。”这幅图既然价值不可估量,莫说两件,就是十件也要得。 太平一桩一桩地说道:“第一件,我想问裴公借两个会说波斯话的部曲。这两个部曲,我拿公主的封邑保证,断不会让他们受半点委屈,而且还会好好地当成座上宾对待,绝不怠慢。” 高宗低低唔了一声,又转头看向裴行俭,这件事情,还得要裴行俭点头才行。 裴行俭缓缓点了点头:“就依公主所言。” 太平又说道:“第二件,我方才没有在胡闹。我是真想要去西域。” 想去西域,想借两个通波斯语的部曲。 裴行俭对西域早已经烂熟于胸,将两件事情略加联系,便皱眉问道:“公主想要去碎叶?” 只有在碎叶,才会有数千之众的波斯人,也才会需要用到通波斯语的译者。可是碎叶地处边陲,又靠近葱岭,公主怎么会突然想要跑去边境吃沙? 太平心知这件事情瞒不了裴行俭,便点点头,说道:“确是想去碎叶。” 碎叶二字一出,高宗便又是一指弹在了太平的脑门上:“胡闹,朕不准。” 他转头又对裴行俭说道:“这孩子一向胡闹惯了,今日倒让卿看了笑话。第二件事情由朕来做主,莫说碎叶,就连阳关她都出不去。只是方才朕同你说的那件事情,还需趁早定下来。” 他指着太平说道:“既然这孩子想去西域,那就让她西出长安百十里地,游玩几日,聊以慰藉。卿可借此机会,率左右武卫——唔,左武卫近日不大听话,就改成右威卫,西出阳关,轻骑奔袭,在龟兹、高昌一带驻扎下来,免得突厥人心下不忿,又要来犯。” 裴行俭踌躇片刻才答道:“陛下,如今已经是深秋。冬日行军,乃是兵家之大忌。” 高宗眼一横,又指着裴行俭说道:“但刚才你还信誓旦旦地对朕说,每天冬末春初、冰消雪融的时候,就是突厥人最为兵困马乏的时候。若是在初春设伏,当可给突厥人致命一击。怎么眼下你却突然改口,说冬日不宜行军?” 裴行俭噎了一下:“这……”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高宗在室内来回踱着步子,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至于太平你,出长安游玩几日就回来,莫要生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碎叶?嘿,从阳关往西,一路上除了戈壁就是沙漠,你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哪里去得了碎叶!” 太平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只要高宗松口让她出长安就好。至于能不能到碎叶,等出了阳关再说。 —————————————————————————————————————————— 从裴府里出来之后,太平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唤来自己名下的几个部曲,让他们将这两位通波斯语的译者,连同前些日子招徕的一些工匠,一并送到敦煌去。 敦煌旁边就是阳关。无论她这回去不去得成碎叶,先让他们去敦煌候着,总归是没有错处。 除此之外,她还特意找到了工匠的头领,吩咐他若是有机会,就先出阳关,过孔雀河,在西域替她找一件重要的东西。作为报酬,她会许给他万贯的资帑。 要知道,太平刚刚出嫁时,身家也才不过一两万贯;就算这些日子利用美酒赚了些银钱,又从封邑中收了一些年成,全部身家加起来,也是拮据得很。这回她许下万贯的诺言,可以说是不惜血本。 领头工匠又向太平要了一个保他妻儿老小的承诺,便应下了太平的要求。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太平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乘上那辆青篷小车,悄无声息地回了宣阳坊。今早出来得急,她没和府中管事打招呼就匆忙离去。这回回府,几位管事已经捧着账册条目,在院中一字排开,静候着她的大驾。 自从数日前河东县侯外放为济州刺史,侯夫人又跟着夫君去济州之后,府中的一概大小事务,就全都归在了太平的头上,令她颇有些焦头烂额。她一面看过账册,一面又分出心神,将府中的事情仔细安排妥当。这次西出长安,没有十个八个月的,她肯定不会回来。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她提前安排好,才能安心出行。 等安置好府中事务之后,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辰。太平略喘了口气,唤人服侍她沐浴更衣,便习惯性地歪在榻上看书。小丫鬟立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替她梳拢着长发。忽然之间,太平感到小丫鬟动作停顿了一下,连室内的声音也在一霎间全部停止。她抬眼望去,瞧见薛绍伫立在门边,眼神幽暗深邃,身上的戎装甚至还没有褪去。 屋里的小丫鬟们齐齐福身,称了一声驸马万安。 薛绍大步走了进来,沉声吩咐道:“你们出去。” 小丫鬟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公主不说话,便又齐齐福身退下,还顺手掩上了房门。 太平搁下书卷,望着薛绍,柔声说道:“你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薛绍紧紧盯着她,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问道:“臣听说公主欲西出长安,前往碎叶?”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薛绍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俯身握着太平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今日圣人诏命: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出长安,不得有误。公主可知道,眼下已经是深秋,再过些时日,便是风雪飘摇的冬日。每往西走一步,都分外艰难?” 他眼中隐然透着几分怒意,言辞也愈发严厉起来:“公主年纪尚幼,行事未免不知轻重。眼下还请公主即刻进宫,请圣人收回成命。若是公主想要出长安游玩,等明年开春之后,臣便辞官,陪伴公主前往。” 太平看了薛绍半晌,忽然幽幽叹了口气:“你又教训我。” 薛绍听见这声叹息,胸中的怒气忽然消了一半。他松开手,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一字字地对太平说道:“臣是公主的夫婿,又年长公主几岁,自然负有教化之责。还请公主即刻进宫,请辞诏命。再延误下去,等诏书一过中书门,便是无可挽回的大错。”   ☆、第16章 回宫 太平静静地望了薛绍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是阿耶的意思。” 她抬手攥住薛绍的衣袖,拉他在竹榻边沿坐下,又轻声说道:“今日阿耶和裴将军商议停当,以二十万大军西出长安,前往龟兹、高昌故地,一是为了乘胜追击,二是防止突厥余部趁虚而入。至于‘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是阿耶的意思,裴将军也未曾反对。”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听裴将军的意思,似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闻言,渐渐地有些心惊:“……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即刻便想到,太平公主口中的裴将军,正是日前得胜还朝的裴行俭。 裴行俭身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甘犯冬日行军的忌讳,令右武卫、右威卫西出长安,恐怕是为了赶在来年开春、突厥人兵困马乏的时候,给他们一次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 冬日行军的忌讳,和突厥为寇边境比起来,确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渐渐又想通了一些别的事情:“……如此说来,圣人所谓的‘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是了,近日朝中颇有几个人很不安分,无论圣人想要做什么,都一概上书指责,令圣人束手束脚,政令不行。” 太平听见“束手束脚,政令不行”八个字,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微微垂下了目光。 薛绍思量停当,转头再看太平时,眼中已渐渐多了几分羞惭。 这件事情原本和太平公主毫无关系,就算有关,也是她无辜声名受累。可他方才却……薛绍站起身来,朝太平长揖到地:“方才是臣鲁莽,冲撞了公主。”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又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竹榻边沿坐下,低声对他说道:“不要多礼,薛绍,不要对我多礼。我不喜欢你的多礼。” 从成婚到现在,已经足足过了两月有余。 可直到现在为止,薛绍都一直都对她恭敬有加,言行举止之间谨守君臣之礼。他同她之间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两个相熟的陌生人。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难过。 她知道薛绍的本性一贯如此,就算是在上一世,也是等到他们成婚很久之后,薛绍才一点一点对她卸下心防,和她亲密无间的。现如今只过了两个多月,她……她还是太过心急。 太平垂下头,松开了薛绍的衣袖,涩然言道:“你只当我今日,从未说过这番话罢。” 薛绍站在竹榻边沿低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却隐然多了几分不解。 他能看出太平心中难过,却猜不透她为什么会难过。如果说是为了他方才那番莽撞无礼的举动,她也应该勃然大怒才是,而不是会难过和沮丧。 他俯下.身,轻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低声说道:“你送我进宫,我想同阿娘说说话。” 薛绍说了声好。 当下两人即刻命人准备车马,趁着宫门还没有下钥,一路沿着朱雀大街,朝皇城而去。宣阳坊就在皇城边上,所以就算现在是黄昏,也能赶得及进宫。 太平坐在车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偶尔挑开车帘朝外看一眼,却只能瞧见薛绍骑马护持在侧,一路护送她进宫,一如既往地谦和沉稳,也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 她悠然叹息一声,抬手按在心口上,低声对自己说道: 要等待。 车马隆隆地驶进了皇城,又在宫城门口停了下来。太平掀帘下了马车,又吩咐一位宫人去禀报武后。不多时,武后便命人抬了一架肩舆过来,接太平进宫。太平微微点了点头,才要上舆,又转身对薛绍说道:“你先回府去罢。今夜我就住在大明宫里,明日才能回去。” 只一转身,她却忽然愣在了当场。 薛绍一身未褪的戎装,安然伫立在马旁,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他背对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却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温良中隐然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薛绍的最后一个官职,恰好就是右武卫将军。 可那时,薛绍被下狱时,只有二十六岁。 太平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悲伤,眼前也渐渐多了一片迷蒙的水泽。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忽然看见薛绍向她走来,抬手拢好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怎么哭了?” 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角,轻轻拭去那一点并不明显的水痕。 太平摇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 薛绍替她扶正了步摇,又温声对她说道:“若是有事,就立刻派人回府叫我,我很快会赶来。” 太平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薛绍眼中隐然带着笑意,语气也愈发温和起来:“快些进去,莫要叫天后等急了。明日我休沐,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就过来接你。” 太平说了声好,转身上舆,被宫人们稳稳地抬着,朝大明宫中而去。走到半途,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薛绍依然没有离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过一处转角,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时,才纵身上马,一路驰骋回府。 天色渐渐变暗,宫门落钥,太平也被一路抬到了武后寝宫前。 太平起身下舆,等宫人通传过后,便走进殿中。才一进去,她便感觉到雾气蒸腾,浑身都隐约开始冒汗。随口问过一个宫人之后,她才知道武后这两天引了汤泉水到大明宫,每日沐浴净身,配合瑶草滋养容颜。据说,这是太医署新近研制出来的一种秘方。 太平抬手拨开珠帘,在一片清脆的叮当声中,唤了一声阿娘。 武后在蒸腾的雾气中抬起头,哦了一声,道:“是太平。” 她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汤泉水中,周围堆了许多珍贵的花瓣,还添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朦胧雾气中,隐约可以看见武后神色凛然,似乎是在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太平走上前去,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娘,然后对周围的宫人们说道:“你们下去。” 宫人们应声退下。 太平从旁边取了一块洁白的巾子,浸了一下旁边的花露,开始替武后按揉肩膀。这种事情她是做惯了的,武后也很少假手于人。她揉了一会儿之后,又轻声对武后说道:“女儿想出长安一趟。” “你阿耶已经同我说过了。”武后神色缓和了些,转头去看太平,又皱眉说道,“你一个出嫁的公主,搅进朝堂这场浑水里做什么?有人要阻拦你阿耶出兵,自然也会有人替他想办法。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刹住了话头,改口说道:“不过既然有裴行俭护着,他又保证过只出长安百十里地,就把你送回来,然后带着空的公主仪驾去西域,阿娘也不便多说什么。” 太平动作一顿,又慢慢地加重了一些力道。 武后皱眉嘶了一声,继续对她说道:“这几日长安城中颇不安宁,你出去避一避也好。等阿娘处置了东宫的事情,你再回长安。只是你出门在外,一切要多加小心,记得让薛绍时时跟在你身旁,莫要离你半步,以免出事。” 太平低声说是。 武后又叮嘱道:“薛绍是个好孩子,你莫要欺负他。” 太平动作又是一顿,嘟哝着说道:“我才没有欺负他。” 武后斜她一眼:“那我怎么听说,这些日子薛绍一直睡在外间?” 那是因为……太平啊了一声,手下忽然用力,拧了一下武后的肩膀:“阿娘!!!” 这种事情,阿娘怎么会知道? 太平气恼地又拧了一下武后的肩膀,忽然听见武后嘶了一声,又拍着她的手背说道:“轻些轻些,阿娘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折腾。这回你阿耶执意要出兵西域,我拦不住他,可心中总归是不大安宁。右武卫、右威卫……我记得薛绍是在右武卫?” 太平手下轻了一些,点头说道:“薛绍是在右武卫。” 武后沉吟片刻,表情渐渐变得若有若思。 太平替武后揉了一会儿肩膀,又替武后调了些沐浴用的熏香和汤药,便唤过宫人替她择一间寝宫安置。她才吩咐了两句,便听见武后在身后说道:“今夜你不用去别的寝宫,只在我这里留宿便是。你阿耶忙着炼丹,又忙着同诸位宰相议事,已经月余不曾留宿后宫了。” 武后走上前来,挽着太平的手说道:“恰好阿娘也想同你说些话。自从你出嫁以后,就不能时时陪伴在阿娘身边,阿娘心中着实挂念得紧。唔,你这趟要出远门,阿娘也给你筹备了一些东西,你带在身上,免得一路上又要找寻。还有你的婢女……” 武后絮絮叨叨地同太平说了许多,倒不像是平素威严的大唐天后,而像是一位将要送女儿出行的母亲。太平心下感慨,预备明日离开大明宫后,再送两百株瑶草进宫。阿耶阿娘身体康泰,她才能放心去西域,不然心中总像是记挂着什么事情,无法安下心来。 而除了阿耶阿娘之外,她心中还记挂着另外一个人:即将被流放巴蜀的废太子,她的兄长李贤。   ☆、第17章 远行 太平在大明宫中宿了一夜。等次日醒来时,武后已经坐在旁边梳妆。今天是休沐日,官员不用办公,武后自然也不用上朝。她一面等身后的宫人替她梳髻,一面对太平说道;“既然醒了,就陪阿娘在宫中走走。你这一去少说也要月余,陪阿娘的日子,又要少了许多。” 太平垂首应了声是。 这回她西出长安,肯定不会月余就回转,少说也要等上七八个月,去过一趟碎叶、甚至去过波斯之后,才能回转长安。她知道此去碎叶路途遥远,就算是身边带着卫兵的俾路斯王子本人,也是在裴行俭的护送下,才安全到了碎叶,然后又在吐火罗逗留了数十年之久。 虽然现在她手中有详尽的西域全图,又有许多来自未来的手札和游记,但毕竟是头一回出远门,又要经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古道,若是筹备不充分,只怕会白白折上自己一条性命。 太平陪着武后用过朝食,又去见了一趟高宗和太子,才命人回去请薛绍过来接她。回府时武后果然送了她好几箱子的东西,令她颇有些啼笑皆非:若不是自己身上带着一座阁楼,还有大片人迹罕至的原野,这好几箱子的东西,她真是半点都带不走。 出宫之后,太平又特意去见了一趟李贤,和李贤说了好些话。李贤初见这位幼妹时有些惊讶,听完她的话后又沉默了许久。太平也不勉强李贤,只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回府后,她又命人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取出十分之一,一概折算成了现钱。 眼下大唐惯用的是铜钱,但铜钱又不方便携带,所以一般人若是想要出远门,势必要将铜钱折算成一些金银,才好上路。但太平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她随身带着的那片原野,已经被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无论堆放多少东西,都丝毫感觉不到重量。所以,就算她放上几万斤的铜钱也是无妨。 除此之外,她还悄悄命人分批购置了许多清水、米面和柴炭。此去西域路途遥远,而且路上还要经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古道。若是不小心迷路了,还会碰上风暴和流沙。她心中想着,自己多带些东西在身上,总是有备无患。 最后她又唤过自己的两位贴身大婢,将自己名下剩余的产业,转一部分到剑南道。 剑南道地处偏远,若是将产业转移过去,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太平这样做却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李贤。 或者说,是为了她日后的谋划,提前埋下一根引线。 她知道自己此去西域,少则七八月,多则三两年,等回来之后,长安城中必定更加风起云涌,她想要做些什么,也更加步履维艰。而剑南道地处西南边陲,旁边又靠着一个吐蕃,素来引不起有心人的兴趣。因而就算她在剑南道做些什么小动作,也很难引起别人的主意。 这些事情逐一安置好后,又是好几日过去。高宗的诏命已经过了三省六部,发往十六府卫。再过一两日,便是她西出长安,也是二十万大军西行的日子。 太平拣了一日的空闲,又将阁楼里的那卷唐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越看,她就越是心惊。 那卷唐书上记载着这样一行小字:永淳元年二月,以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讨十姓突厥阿史那车薄啜。行俭未行而卒。 永淳元年,也就是明年。 阿史那车薄啜,是十姓突厥中极厉害的一支,素来都有些不安份。月前裴行俭擒住了阿史那温傅、阿史那伏念,得胜还朝,阿史那车薄啜一部便趁虚而入,举兵反叛。只是冬日行军素来都是兵家大忌,每年大唐出兵平叛的时间,大多都在冬末春初,也就是二、三月的时候。今年赶在深秋兵行西域,实在是例外中的例外。 那张泛黄纸页上的未行而卒四字,着实刺痛了太平的眼睛。 她不知道对于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来说,未行而卒四字究竟代表了什么。只是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镇守西域,戎马一生,哪能……哪能就这样逝去。 她放下唐书,起身去阁楼外拣了一些瑶草,又细心誊抄了几页瑶草的药性和用法,亲自送往裴府,交到裴夫人手中。今日她没有递拜帖,所以就算是裴行俭也不知道她来过。裴夫人接到瑶草时,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地就要推辞。再抬头看时,眼前的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 次日,太平公主西出长安,高宗诏命右武卫、右威卫随行。 长长的车马一眼看不到边,竟比太平出嫁当日还要赫赫扬扬。一路上整支军队肃然无声,连太平也端坐在车辇之中,神情肃穆,不发一言。她的两位贴身大婢都已经被支走,此时身边随侍的,就只有一个新进府的小丫鬟。小丫鬟是前些日子她命人从庄子里寻来的,平日里做惯了粗使的活儿,不像一般的家养女婢,受不得这一路的辛苦。 她在车辇了坐了半日,忽然吩咐道:“停车。” 车辇慢慢地停了下来,前头有一位身穿明光铠、腰佩陌刀的将军策马过来,抱拳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太平指着这长长的车队问道:“这一路的仪仗辎重,要等多久才能到阳关?” 将军神情一顿:“这……” 太平又说道:“我晓得十六卫接到了什么密令,也晓得眼下是深秋,需得以最快的速度,轻骑奔袭,抢在大雪封山之前出阳关。只是这一路的仪仗辎重,未免会耽搁脚程。” 将军神情又是一顿,又策马靠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裴公确已率领轻骑开拔。”他退后半步,又拱手对太平说道:“所以就算是公主日行十里,也决计耽误不了大军的行程。” 太平闻言,低低唔了一声。果然不愧是裴行俭,思虑之深、谋划之广,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 既然真正的大军已经开拔,那她就算高卧在车辇之中,也算不了什么了。 太平点头道了一声有劳,再次吩咐启程。将军向她抱了一下拳,调转马头到了前边。太平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忆了一下,记得此人似乎是薛绍在右武卫中的上官,姓……姓崔? 她将记忆中崔姓的将军逐一回忆了一遍,对此人却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此人若是姓崔,又是武将,只怕不是清河崔或者博陵崔中的任何一支,又或许不是本宗,而是博陵崔氏中从武的一支旁裔。无论哪种可能,都和崔家本家牵涉不深,也搅不到本家的争斗中去。 她上一世见过崔缇和崔日用的明争暗斗,也在崔日用手上狠栽了一个大跟头,心底对这个首屈一指的士族,依然有些发怵。 太平坐在车辇中想了一会,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暂且搁下这件事情,支着颐在车辇中小憩。小丫鬟在旁边替她扇着风,又对她述说着周围的情形。等走过几个弯道,来到一处岔路口时,太平忽然睁开眼睛,又吩咐道:“停车。” 她想起那位姓崔的将军是谁了。 只是眼下,还不到笼络人心的时机。 长长的车队再一次停了下来,方才那位崔姓的将军再次策马过来,询问公主有何吩咐。太平举步下辇,缓声问道:“驸马呢?”她记得薛绍就在右武卫中,也应当一路随行才是。 崔姓将军言道:“薛绍就在前头。公主,此时大军开拔,若是传唤薛绍离伍前来,怕是不妥。” 太平低咳一声:“我记得方才你说过,就算我日行十里,也耽搁不了大军的行程。”裴行俭已经率领主力轻骑抢先一步离去,此时跟随她的,恐怕只有寥寥一些掩人耳目的军士而已。 崔姓将军一噎,皱眉说道:“话虽如此,但……” 太平又问道:“真正护送我前行的,总共有多少人?” 崔姓将军心中默数了一会,答道:“约莫有二三百骑,都是裴公亲自挑拣的精骑。” 太平低低哦了一声。也就是说,裴行俭亲自带了二十万大军,在她这位太平公主的仪仗遮掩下西行。而她这位掩人耳目的公主,只负责声势浩大、拖延时日而已。她想了片刻,语气微微放软了些:“既然只有二三百骑,那裴将军是如何吩咐你们的?” 崔姓将军又是一噎,许久才答道:“裴公言道,太平公主西出长安,游玩月余,便会回转。” 太平噢了一声,道:“原来是游玩。” 她转身指着车辇说道:“这些仪仗辎重,既显笨重,又容易耽搁脚程。你看前边这条岔道,已经不再像官路那样好走。我坐在车辇里,着实感觉颠簸,也有些难受。” 崔姓将军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 太平继续说道:“既然是‘护送太平公主西出长安游玩’,那总该有个游玩的样子,才更能掩人耳目。眼下随我前行的这几百骑,一个个军容整肃,不像是陪公主出行,倒像是要上战场……”她正试图劝说眼前这位将军,忽然又看到前方有人策马而来。再细看时,才发现是薛绍。 薛绍来到太平近前,勒定了马,温声问道:“公主可是感到不适?” 他记得太平是头一回出长安,也是头一回走这样颠簸的路。虽然车辇上铺了软垫,却只能稍稍缓解一些颠簸的苦楚,而不能根除。眼下太平一手指着车辇,一面又对领头的将军说着一些什么,想来已经感受到了一些车马劳顿的痛苦。 太平刹住了话头,睁眼望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带我骑马好么?” 薛绍猛然一僵,慢慢转头去看自己的上官,却发现上官已经神游天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太平上前走了几步,站在薛绍马旁,仰头问道:“你带我骑马,可好?” ——她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薛绍僵在马上很久,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公主想要骑马?” 太平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她的骑术虽然不如薛绍精湛,但从小为了打马球,也狠命练过几年。眼下既然不急着赶路,仪仗车辇又很笨重,她便想着或许骑马而行,能稍稍让自己舒服一些,也减轻一些随行护卫的负担。 薛绍转头又看向自己的上官,却见上官嘴角抽搐了一下,丢给他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扬长而去。他又低头看向太平,在她隐然带着期盼的目光下,竟生不起半分拒绝的念头。 他一怔之下,不及细想,一个“好”字已然脱口而出。 太平浅浅一笑:“那,你抱我上马。”   ☆、第18章 安西 薛绍闻言,彻底怔在了当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她怎么能这样! 怎能、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让他抱她……上马…… 薛绍一动不动地僵在马上,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从容,但紧握缰绳的那只手,却泄露了些许茫然和无措。他低头看着太平,眼中渐渐多出了几分懊恼。 在那一瞬间,薛绍只希望自己方才没有策马过来,也没有听到她那番大胆的话。 太平轻轻唤了一声薛绍,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淡淡日光下,她的手素净莹白,如同羊脂玉一般好看。薛绍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火,烧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他又紧握了一下缰绳,抬眼看去,周围的同僚们全都目不斜视,策马伫立在一旁,似乎全都没有听见公主的那番话,也都没有看见公主那番大胆的动作。 只是暗地里,却不知从哪里投来了几道揶揄的目光。 薛绍闭了一下眼睛,翻身下马,握住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将太平打横抱了起来,送到马背上。做完这一番动作之后,他才略略喘了口气,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稳稳地揽在身前,手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些汗。 公主懒懒地倚在他怀里,凤目半阖,似乎颇为惬意。 薛绍忽然感到喉间一紧,策马一路疾驰,将空荡荡的车辇抛在了后头。疾风在他耳旁呼啸而过,还隐然飘来上官的一句号令:“开拔。” 大军拖曳着空荡荡的公主车辇,一路向西而去。他们为了掩人耳目,走的大多是官道,动作又极是缓慢,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出游的样子。两百余精骑早已经四下散开,将太平公主护持在中间,自然也包括了与她共骑的驸马薛绍。 薛绍一路上只感觉如芒刺在背,颇不好受。但怀中的公主却神色如常,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番举动,没有半分羞涩或是惊惶的样子。渐渐地,薛绍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慌乱,心神稳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低下头,轻声询问太平:“公主这回出来,预备何时回转长安?” 太平闻言一怔,又转头看着薛绍,低声问他:“依你之见呢?” 薛绍从未离太平这样近过,此时被她一望,禁不住又僵直了脊背,好一会儿才说道:“臣以为,等月余之后回转为好。若是回得早了,裴公未出阳关,未免会给他招惹一些闲言碎语;若是回得晚了,又会撞上冬日大雪,行程艰难。故而臣以为,以一月或月余为期,当是上策。” 太平低低叹息一声:“你做事一向妥当得很。” 她重新靠回到薛绍怀中,低声说道:“可是这一回,我是当真想要去西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我想亲自去看一看那片壮阔的大漠风光,还有……我想去碎叶。” 薛绍听闻碎叶二字,忍不住又是一怔。 她感觉到薛绍的僵硬,便又摇头笑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容许。喏,早先你听闻阿耶要借我的名义,掩护二十万大军西行,还将我好生教训了一顿。可是这回难得出来一趟,又不用和裴将军一道赶路,若是有可能,我还是想往西走一些,出阳关,去碎叶。” 她悠然长叹一声,眼中隐隐生出了几分向往之意:“你说过会陪我去,可莫要诳我。” 说完这番话之后,太平便安静地靠在薛绍怀中,等候他的下文。她已经许久不曾同他这样亲昵过了,此时重温旧梦,心中竟生起了无限的感慨。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薛绍低声说道:“若是公主想去,臣定当陪伴公主左右。只是臣先前许诺过公主的,却是初春。” 太平在他怀中轻笑出声:“那我们找个地方,住到初春,不就好了?” 横竖护送她西行的也只有两三百骑,真正的主力大军早已经被裴行俭带走。他们就算在途中住上一两个月的,也不打什么紧。 薛绍闻言愣了很久,才又低声说道:“此去碎叶一路艰险,只怕公主承受不住。” 从长安到敦煌,又出阳关,过孔雀河,直到天山北麓和葱岭之间的碎叶古城,何止万里之遥。早年裴行俭兵行西域,也是颇费了一番辛苦,才走到了那里。太平一个从小娇养在大明宫中、头一回出长安城的公主,哪里能支持着走到碎叶城? 只盼她莫要走到半路,觉得辛苦,又软软地央求他回转长安才好。 薛绍低头看着怀中的公主,眼中渐渐多了一抹温柔。 —————————————————————————————————————————— 他们一行人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才出了陇右道,到达敦煌。 敦煌旁边就是阳关,阳关以外,就是一望无垠的戈壁和胡杨林。他们一路走到这里,虽然没有碰上什么艰险,却也不算太过顺遂。据前方传来的消息说,裴行俭已经在半个月前就到了龟兹,后续的十余万大军也在陆陆续续地向孔雀河畔开拔。太平此行的目的,已经顺利达到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中的书信,已经像雪片一样飞来,全都是催太平尽快回转的。 太平心中记挂着碎叶,又记挂着她在西域要找寻的那件东西,哪能那么快回转。等到达敦煌之后,她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给武后写信,说是敦煌风光无限,她想要在这里游玩几日再回去;武后的回信里将她好生埋怨了一顿,说是女儿出门在外,竟连心也玩野了,真是不乖得很。 太平展信后只摇头一笑: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 在敦煌,太平避开众人,私下里见到了她的几位部曲,还有先到敦煌的两位译者和一些工匠。那两位译者,一位是波斯人,一位却自小生长在长安,全都通晓波斯语和长安官话。而那些工匠已经在敦煌住了好几个月,将这里的情形摸了个通透。 太平先是对那两位译者表达了看重和感激之意,然后又支使自己的部曲,将这些译者和工匠都送去碎叶。她在阁楼边上堆了不少铜钱和金银,如今支使起人来,倒很是方便。 等部曲、译者和工匠们都顺利离开之后,她才去找了领头的那位崔姓将军,委婉地表达了自己要去碎叶的意图,并且对他说道:“我晓得你们被拣出来护送我西行,心中着实不忿。这回去碎叶,途中定会经过大军驻扎的龟兹。你们可留在龟兹,与裴将军一道抗击突厥,而不是护送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公主,四处‘游玩’。” 崔姓将军被她说动了,又和几位卫府中掌事的武官商议了好几日,决定依照公主的意愿,将她送到碎叶,然后再回转龟兹。因为公主又对他说,她会在碎叶住上小半年,直到这场战事顺利结束后,才和大军一道,回转长安。 于是等到冬末春初,上元节过后,一行人又缓缓从敦煌出阳关,一路向孔雀河畔而去。 这一回太平不需要替大军遮掩,自然也就抛弃了那些笨重的车辇累赘,偶尔自己乘一匹马,大部分时候却是窝在薛绍怀里,悠闲地一路向西。 出阳关之后,沿途的绿色便少了许多,经常可以看到一队队骆驼成排走过,驼铃叮当作响,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再往西,就连商旅和驼铃都见得少了,偶尔只会见到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匆匆路过,却并不会多做停留。他们靠着那张详尽的西域全图,一路避开了荒漠和流沙,又幸运地躲过了好几场开春的风暴,终于在半个多月到了龟兹。 龟兹本是一个小国,贞观年间随西突厥反唐,为唐军所灭,置龟兹镇,常年有数万唐军在这里留守。这些年突厥和吐蕃屡次犯边,龟兹的地位愈发显得重要起来。二十多年前,高宗特意将安西都护府从高昌故地迁回到龟兹,以示重视。 既然到了龟兹,便不能不去安西都护府。 太平整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亲自捧在手里,又吩咐随行的两百余精骑自行安置,由薛绍陪着去了安西都护府。都护府经过数十年的风吹日晒,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些剥落,铜环上也有些许的斑驳。太平抬手轻敲了一下铜环,便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从门里探出头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今日本府休沐,无论公事私事,还请明日再来。” 唔,这安西都护府好大的架子。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敢问安西都护的官邸在何处?” 既然安西都护府今日休沐,那她直接去找安西都护,总该不会吃闭门羹了罢? 小厮朝大街尽头指了指,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薛绍上前一步,拾起铜环要敲,却被太平拦了下来。太平指了一眼大街尽头的那座官邸,又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你来猜猜,这位安西都护是谁?” 她神色之间丝毫不见恼意,反倒有几分兴致盎然。   ☆、第19章 龟兹 薛绍闻言一怔,仔细想了片刻,摇头说道:“臣实在不记得安西都护是谁。” 安西都护府远离长安,拔擢官员的方式又与寻常州府不同,安西都护还是三年一换。他在长安城中呆得久了,也确实不记得安西都护是谁。 太平忽然又是一笑:“那我们去见见这位都护。” 方才小厮已经向他们指引过,安西都护的官邸就在长街尽头。 他们两人牵过马,又带着一摞厚厚的文书,慢慢朝长街尽头走去。龟兹在西域算得上一个相当繁华的市镇,又曾经是龟兹国的旧都,所以一路走来,倒颇令人有些眼花缭乱。 长长的街道尽头,果然矗立着一座颇为恢弘的官邸。只是这处官邸同方才的安西都护府一样,经过数十年的日晒雨淋之后,微微显出了几分陈旧。 薛绍上前握住铜环,轻轻扣了三下门。 片刻之后,府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探出一个苍老的脑袋,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道:“都护今日休沐,已经带人去野外勘察地势了。无论公事私事,一概等明日再说。” 又是明日再说? 薛绍微一皱眉,正要发话,太平已经走上前去,将手中那一摞公文硬塞进门房怀里,笑吟吟地说了声有劳,然后轻轻一扯薛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我们走。” 门房抱着厚厚一摞公文,接也不是,放也不是,等太平和薛绍离去之后,才挠了挠头,朝里头喊了一声郎君,又问道:“郎君看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才好?” 许久之后,里头才传出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拿过来。” 这些事情太平和薛绍是不晓得的。事实上就算是他们知道安西都护在府里,也没有半点用处。 太平回到驿馆之后,问清楚这里并不缺水,便命人替她备下温水,散开长发,沐浴更衣。 此番她西出长安,身边除了一个小丫鬟之外,并无其他女婢,所以许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她在温水中躺了一会儿,又从阁楼中取出一些花瓣和花露,配以瑶草的根茎花叶,慢慢地擦拭着身子。这套法子是武后教给她的,说是能养肌肤、驻容颜,她便时不时地会用上几次。 如此来回换过几趟温水之后,太平终于觉得身上的疲乏消解了些,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劳顿,便摒退了随侍的女婢,从阁楼里取出几份年代不同的西域图,一一对照着细看,还特意将葱岭以南、天竺以西的那一部分圈了出来,用笔勾勒出了许多不同的线条。 这回去碎叶,她要筹备的东西,远不止一点半点。 太平握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什么错处,便将它们又放回到空间里,推门去找薛绍。 只是一眼望去时,她忽然怔在了当场。 薛绍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正坐在树下看书。 朦胧的天光透过树梢照射在他的身上,空中偶尔飘落下几片残雪,疏疏淡淡,却并不显得凋零。泛黄的书卷被他一页页翻过,修长的指节拂过书脊,留下了斑驳的印痕。那一册书大约是年代久远,上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顺着薛绍翻页的动作,扑簌簌地掉落在雪地上。 他大约是刚刚沐浴完毕,乌发披散在肩头,带着一丝微蒙的水汽,却愈发显得长眉入鬓,像画中走出来的男子一样清贵从容。她一向知道他生得好看,却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全部都是画。 太平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抬起头来,看见是她,便温然笑道:“公主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我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太平在薛绍身侧坐了下来,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望着他盈然一笑:“你猜,那位很不欢迎我的安西都护,是谁?” 薛绍指着那卷泛黄的书册,转头看她,亦笑道:“王方翼。”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薛绍指着书中一排细小的文字,一字字念道:“方翼为副,兼检校安西都护,徙故都护杜怀宝为庭州刺史……行俭败遮匐,又败都支,遂班师……”他念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上一任都护因突厥犯边的缘故,被遣去做庭州刺史;此后便由裴公的副将接任安西都护。” 太平闷笑出声:“你是从哪里翻拣出来的县志,竟然这般详实。”还蒙了一层灰。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慢慢替薛绍擦拭着手上的薄尘,又轻声说道:“这位王方翼王将军,虽然是裴将军手下的一员大将,却也是王皇后的族亲。阿娘很不喜欢他,他便也很不喜欢我。” 早年武后和王皇后势同水火,在大明宫中斗得你死我活。最终武后惨胜,便将王皇后的族人全都冷落在一旁,大肆提拔武姓子弟。高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姓的文武官员们,却渐渐地开始仕途不畅起来。 这位王方翼王将军,若论功勋和年纪,早应该回长安城去安享晚年。但武后不喜欢他,也不想看到他,就一路将他从稗将拔擢到安西都护,总之压在西域不动,也不让他回长安。王将军对武后心有怨愤,进而迁怒于她这位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太平慢慢替薛绍擦净了手中的灰尘,又枕在他的膝头上,轻声说道:“我只在安西都护府歇一歇脚,就到碎叶城去。前些年安西都护府从碎叶搬到这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我们不妨……” 她话音未落,驿馆外忽然转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用生硬的长安话说道:“安西都护率一众僚属,在都护府静候公主的到来。还请公主尽快过去,切莫耽误了要事。”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 要事。 如果不是为了这所谓的要事,恐怕这位王都护,还不大想见她呢。 她懒懒地支起身子,又盯着那位胡人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指头,在眼前轻轻晃了一下:“第一,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第二,安西都护所谓的要事,是指什么?” 那位胡人闻言一愣,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下意识地便答道:“自然是都护说给我听的。至于那件要事,等公主去了安西都护府,自然就会知道。” “噢。”太平眼波一转,渐渐地透出几分笑意来,“是安西都护说给你听的。原本我还想着,如果安西都护不知道公主仪仗进城,所以才没有前来迎接,还能算得上不知者无罪;现在既然他知道我在驿馆里……” 那位胡人瞬间便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脸色一白。 太平又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我进城时,才刚刚去过一趟安西都护府。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今天可是安西都护的休沐日。” 那位胡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地站在驿馆门口,脸色青红交驳,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太平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枯叶和尘土,他才生硬且僵硬地说道:“你、你在套我的话。” 太平摇了摇头,怅然说道:“我哪里是在套你的话,分明是你自己想要说给我听的。” 薛绍忽然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亦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的尘土,摇头说道:“公主,您又在欺负别人了。” 太平小声嘀咕:“明明是他们先欺负我的。” 薛绍愈发无奈起来,又转头对那位胡人说道:“你不要害怕,公主没有恶意。” 那位胡人脸色铁青,眼中却还隐隐残留着几分恐惧和愤怒。 薛绍又温和地对他说道:“烦请转告西域都护,公主即刻就到。今日安西都护不曾迎接公主仪驾,确是不知者无罪;再者今日休沐,安西都护府大门紧闭,也是常理。公主一路西行,舟车劳顿,脾气未免焦躁了些,还请都护莫要怪罪。” 他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分明是在安慰人,却又隐隐约约也带着刺。那位胡人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丢下一句“我自会转告都护”便拂袖而去。 薛绍哂笑一声,眼底隐然透着几分冷意,再看太平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抬起手,轻轻拢好她鬓边的碎发,低声对她说道:“下次可莫要这样了。” 太平闷闷地答:“哦。” 薛绍摇头失笑,轻抚她的鬓发,又温声说道:“你莫嫌我烦。王方翼对天后心有怨愤,对你也颇有微词,眼下我们在安西都护府逗留,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好。” 这些日子他和太平朝夕相处,早已经将她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便放柔了声音劝道:“横竖我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少时日,偶尔忍一忍,也是无妨。” 他知道她素来受不得闲气,若是在哪里碰了钉子,肯定要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几次才能消火。但这里是安西都护府的辖域,若是一个落不了好,他们恐怕会寸步难行。 薛绍想了想,又对太平说道:“我们换身衣服去见这位都护。”   ☆、第20章 闻战 紧闭已久的安西都护府大门终于敞开,恭迎太平公主的大驾。 太平和薛绍都是一身的朝服,带着从两百骑中精心挑选的三十位少年,一路从驿馆策马来到安西都护府前。她在繁华的街道上勒定了马,目光逐一扫过朱门上的铜环,眼中微微透出了一点笑意。 这位安西都护,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她翻身下马,在薛绍和三十位银甲少年的护持下,缓步走向安西都护府。安西都护领着一众僚属,恭候在府门旁边,对太平比了个请的手势。太平双手拢在袖中,面上微带了一点笑意,道:“有劳都护在此相候,太平不胜惶恐。” 安西都护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要张口驳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太平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又向薛绍微微点了一下头,与他一同进府。两排军容整肃的卫兵整齐地分列在两旁,等太平进府之后,便齐齐说了一声恭迎太平公主。 这些都是经历过战场搏杀的军士,只一开口,便带着凛然的杀意。 ——真是个不错的下马威。 太平转头望着安西都护,缓声说道:“大唐律例,铠甲在身者,可免君臣大礼。”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军士,长袖一拂,走过那条长长的过道,直到安西都护府的正堂里。这一路她走得很是从容,面上没有半分惧色,似乎身旁站着的并非两排刀枪森然的将士,而是在风雪中巍然屹立的苍松。 安西都护跟了她一路,先前那股不屑和傲然的神情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位太平公主,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太平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等安西都护带着一众僚属进来,便出声问道:“不知都护命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安西都护从袖中取出一摞公文,声音有些沉闷:“敢问公主,这些公文是从何处得来?” “噢,你说那些。”太平浑然不在意地说道,“我从长安一路西行,途中经过了不少州府,听有些州府上的刺史说,想要和西域互通有无,却苦于没有门路,我便顺路做了这个信使。” 安西都护虎着一张脸说道:“只是这样?” 太平含笑答道:“只是这样。” 安西都护面色缓和了些,又将那摞公文收了回去,问她:“臣听闻公主来到西域,是为了一偿心中夙愿,饱览大漠风光。又听闻公主此行的目的,是千里之外的碎叶城。可有此事?” 太平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安西都护又问道:“不知公主预备何时回转长安?” 太平思忖片刻,答道:“等战事结束之后,便回转长安。” 安西都护目光微闪,缓声说道:“我大唐在西域设了十六都督州府,以各属国汗王为都督,皆归安西都护府统属。既然公主预备在西域停留数月,不妨见一见这几位都督,以示我上国公主威仪。” 太平微皱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安西都护继续说道:“既然公主想要饱览大漠风光,臣可命人替公主筹备车马,在龟兹、于阗、焉耆诸镇巡游数日,一则观我西域风情,二则扬我大唐天威,公主意下如何?” 太平又拧了一下眉,凤目微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安西都护又问道:“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长久的静寂之后,太平才轻声问道:“扬我大唐威仪?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站起身来,望着安西都护,一双凤眼渐渐沉淀出幽暗的深意:“我在敦煌时,便已听说裴公亲率二十万大军到了龟兹,预备初春设伏,给十姓突厥阿史那车薄啜部以致命一击。这些日子龟兹虽然繁华热闹,却暗藏着汹涌的杀机。”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大张旗鼓地在西域摆仪仗、见诸王,还要乘车辇出游,要么是自寻死路,要么就是做靶子引人过来打。” “自然,你安西都护不会让我在西域遇险,否则你自己也难辞其咎。” “所以……” 她望着安西都护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要用我做饵。” “我是大唐的公主,又素来为天后宠爱。若是将我擒到突厥军中,至少可以让裴行俭投鼠忌器,又或者可以将我送到长安城,同我阿耶阿娘换一个被擒的突厥汗王回去。” “所以一旦我在西域出现,又如此招摇,定会引起突厥人的注意,然后设法将我擒到突厥王帐中去。若是幸运一些,还可以利用我将突厥大军给引过来。届时裴将军以逸待劳,定能给突厥人一次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 “王都护,您是裴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副将,事事为裴将军考虑,自然也无可厚非……” 她轻笑一声,悠然言道:“只是,莫要将我当成三岁孩子来哄骗。” 太平一番话说完,又重新坐回到主位上,望着安西都护笑。 安西都护僵立在堂下,手心渐渐冒出了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太平公主可能会不简单,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细致入微,不但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还一点一点地剖析清楚,而且居然分毫不差。 不错,他确实是想用太平公主做饵,将突厥大军引到龟兹。 月前裴行俭来到西域时,就已经担忧地对他说过,经历几场败仗之后,突厥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好骗了,这回恐怕伏击不易,必须要真刀真枪地来几场血战才行。 但是谁舍得用数万大唐儿郎们的性命,去填充突厥人永无止境的欲壑。 方才他见太平公主年纪幼小,又丝毫不惧刀枪箭戟,便生起了这个用公主做饵、将突厥大军引到龟兹的念头。他以为但凡公主,必定都是性格跋扈任性,喜欢张扬,听见诸王朝拜和乘车游玩,就会欣喜无限地答应下来,但哪里想到…… 哪里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如此心思缜密,而且思虑深远,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意图。 这哪里是传言中飞扬跋扈、任性妄为的太平公主,哪里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十五岁少女? 恐怕就连昔年狡狯如狐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也很难从公主手中讨到半分好处! 安西都护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颓然说道:“公主所言不差。” 他抬头望着太平,又对她说道:“但您是大唐的公主。” 太平低低笑出声来:“是啊,我是大唐的公主。” 她站起身来,走到安西都护身旁,对他说道:“我可以按照你的意思,以身做饵,将突厥人引到龟兹。但是王都护,我希望下回你能光明正大地算计我,而不是用这种小孩子都能识破的手段。” 她转头看着安西都护,眼中隐然带着几分笑意,神情也不似作伪。 安西都护又是一僵,深深低下头去,向太平抱拳说道:“多谢公主。” 他沉默了很久,又望着太平,对她说道:“您与您的母亲完全不一样,从上到下,从内到里,完完全全地,都不一样。” 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却又饱含深意,颇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平悠然一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道:“都护错了。” 她一字一字地说出口来:“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像阿娘,而最像阿娘的,就是这双眼睛。从小到大,几乎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这么对我说过。” 安西都护皱眉望去,却只看见太平公主一双凤眼莹莹润润,隐然透着几分上位者的睿智和威严。 他心中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愕然,又有些不可思议。最后他望着太平,沉声对她说道:“您是大唐的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我自然是大唐的公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又或是将来,我断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断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安西都护微微沉下目光,表情却不再僵硬,又向太平抱拳说道:“臣告退。” 安西都护离开后,薛绍才慢慢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公主为何要以身涉险?” 他握着太平的肩膀,言辞中微微有些责备:“既然知道西域凶险,为什么还要以身做饵?公主可知道,突厥人素来蛮横,若是被掠入帐中,少不得要……要经受几番折辱。” 她一个年幼且体弱的公主,若是真的被掠入突厥王帐,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先是一怔,然后转头看着薛绍,浅浅笑了开来:“你是在担心我么?” 薛绍手下用了几分力,目光微沉:“臣是公主的夫婿,自然要护得公主周全。” 太平踮起脚,在薛绍耳旁轻声说道:“我们先回驿馆。” 薛绍不知道她心中又冒出了什么鬼点子,但安西都护府守备森严,四下都是耳目,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点点头,说了声好。   ☆、第21章 斜阳 龟兹城处在一片绿洲当中,连驿馆也显得有些绿意盎然。太平和薛绍回到驿馆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驿馆的官员替他们准备了暮食,又摆了案,说是西域特有的几样美味,请公主和驸马享用。太平没有推辞,便拉了薛绍在案前坐下,举箸用了一些。 西域的吃食与长安不同,颇有几分奇异的香味,又有些古怪。薛绍用了一些便不再多吃,停箸倒了一杯羊酪,慢慢地饮着。等到太平也停了箸,他才隐含担忧地问道:“公主真要以身做饵,将突厥大军引到龟兹么?” 太平一怔,然后轻笑道:“你莫要担忧。” 她也替自己倒了一杯羊酪,想了片刻,才又对薛绍说道:“我身上颇有几件保命的法子。就算是真的不小心被突厥人擒住,也能够全身而退。”那片长满瑶草的荒原,还有那座随身跟着她的神秘阁楼,就是她最后的保命之法。 薛绍动作一顿,望了太平许久,才摇头说道:“公主莫要异想天开。”她一个稚龄的公主,又从未修习过刀法剑术,想要在突厥军中全身而退,简直是痴心妄想。 太平哑然失笑:“你不信就算了,总有你相信的一日。” 他们慢慢用过一些羊酪之后,便命人撤了案。过了片刻,太平回房中拿了一个小钵出来,又取了一篮子奇怪的香料和干花瓣,侧坐在树下慢慢地研着。 钵中除了花瓣之外,还有许多细长的草叶和淡红色的根茎,看上去颇有些怪异。 薛绍看得兴起,忍不住上前捏起一片叶子,仔细辨认了很久,才问太平:“这是什么新奇草叶?我竟从未见过。” 太平答道:“瑶草。” 她转手又从篮子里取过一些桃花瓣,丢进钵里和瑶草一并研磨。瑶草汁液混合着桃花瓣,隐然飘出一缕幽香。阿娘曾经对她说过,这些东西若是搭配得好,效用比独用瑶草要强多了。她晓得阿娘一向喜欢研习这些东西,便向阿娘讨了几个方子自用。 太医署送给她的那本册子上说,瑶草有“养肌肤,驻容颜”的功效。 长安贵女们常用的方子上又说,桃花可通血气,令人气色润泽。 太平是女儿家生性.爱美,本身模样又出挑,自然也在这些事情上颇费了一点心思。只是她身边没有多余的女婢,所以素日敷面用的这些膏米分面脂,一概需要自己动手。 她细细研了一会儿,忽然又听见薛绍说道:“这种香气,似乎有宁神的功效。” 薛绍撩袍在太平身旁坐了下来,从钵里取出一片草叶细看。那片草叶又细又长,通体翠碧,隐然透着微微的莹光,似乎并非凡品。他将草叶放在鼻下轻嗅片刻,愈发笃定地说道:“确有一些宁神的功效,而且似乎比芝兰之香要好。”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你懂香?” 薛绍摇头说道:“我哪里懂香。只是幼时见阿娘碾过一些,阿耶又喜欢用苏合香,平素出门进学时也会听人谈论一些,耳濡目染之下,也略微能分辨出好坏来。” 时下唐人嗜香,尤其是世家大族和宫廷内闱,往往都喜欢在室内搁一两个香炉,燃些龙涎香或是苏合香,小郎君们进学时也爱挂上一些薜荔芝兰,以示风雅。这种习气从魏晋时沿袭至今,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太平抬眼望他,眼中隐隐带了几分笑意:“你们这些世家公子,总是很能折腾。” 薛绍亦摇头失笑:“后来年纪渐长,颇觉得有些玩物丧志,就弃之不用了。”他生性喜淡,受不了太过浓烈的香气,平时就算用熏香,也只会找些梧桐花叶来衬一下景。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果然是你一贯的行事风格。” 她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磨着钵中草叶。薛绍在旁边看了片刻,忽然身子一僵,又慢慢地别开了目光,不着痕迹地朝旁边挪了一些。他本就生得高大,太平又低着头,两人挨得这样近,竟像是太平偎进了他的怀里,就算他再怎么往旁边靠,也总有一种淡淡的缱绻挥之不去。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却是薛绍第一次主动这样亲昵。 薛绍心中微乱,下意识地想要别开目光,却又忍不住想要去看。太平依旧专心致志地研着她的瑶草,动作极有节奏,一下一下地如同撞在了他的心上。瑶草香气混合着微微的桃花香,四下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有了些朦胧的醉意。 奇怪,这些草药花瓣又不是酒,哪里来的醉意。 薛绍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话,心底愈发慌乱起来。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忍不住抬手拂去她鬓边的碎发,微微动了动嘴唇,唤了一声公主。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抬头。那双漂亮的长睫毛在他的手掌阴影下扇动,如同蝶翼一般轻盈易碎。他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角,又颤抖着唤了一声公主,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渴望。 他很想吻一吻她的眼睛。 太平一双凤眼生得极是漂亮,线条浑然天成,眼角微微上挑,是世间一切丹青圣手都勾画不出来的漂亮。他记得那双眼睛是怎样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如同带着最醇的美酒,甘美且恣烈。 公主…… “你想同我说什么?”太平抬起头,有些诧异地问道。 薛绍倏然缩回了手,目光有些躲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他摇头说了声没有,起身走到大树的另一边坐下,呼吸急促且纷乱。 他一页页地翻着书,心神却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 夕阳余晖照了一地的昏红,连天边云霞也翻卷着漫天的桃花色,几片残雪飘落在书页上,慢慢地融成了水。薛绍颤抖着抬手拂去雪水,感觉到自己指尖微微发烫。 他这一生中,从未像今日这样惊惶。 就算是阿娘溘然长逝,阿耶追随阿娘而去;就算是从房州到长安一路走来,族人长辈百般冷眼奚落,他心中也仅仅是感觉到愤怒和悲伤,从未像今日这样……这样惊惶。 薛绍紧紧闭上眼睛,心中翻来覆去地只剩下一句话。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天光渐渐暗了下去,太平也终于研完了她的瑶草,起身回房。 她滤净钵中的碎渣,又用瓷瓶盛装好那些花露,带回到阁楼旁的空地上放好。她不敢将瓷瓶放在阁楼中,只怕花露不小心泼洒出来,会污了那些重要的书册。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又从阁楼中取了几幅地图,出到房间里细看。 这些西域图年代各异,无论是绘法还是标注,都有些细微的差别。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西域大多只画到天山和葱岭便戛然而止,再往南的波斯和天竺诸位国,已经不在其中。如果将来她想要从碎叶走到波斯,就必须先将这些路途一一标注清楚,才好行事。 虽然她不一定会亲自走到波斯去,但多筹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她一面在那些图上勾勒线条,一面又从许多手札游记里推测出葱岭以西的地貌和道路。这项工程颇为繁复,就算她有千年后的万国地图作为对照,也很难在一时间标注清楚。太平只画了片刻便停下笔,一面揉着手腕,一面对着纸上糊成一团的涂鸦叹气。 ——她的绘画功底,委实太糟糕了些。 忽然之间,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从后方绕了过来,取过太平素日描眉用的炭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了几道线条。那些线条痕迹清晰,而且极为流畅,倒像是从图上拓印下来的一样。 太平讶异地转过头去,果然看见薛绍立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在纸上描画。 “你……”她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 “公主可是想要临摹这些图纸?”薛绍一面在纸上勾线,一面低声对她说道,“这些图上的线条颇为细密,倒像是用一种特殊的笔墨,长年累月描画出来的。若是想要临摹,会很考究腕力。” 太平偏头看了一会儿,抚额叹息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薛绍低笑一声,又丢开炭笔,拣了一支长杆的狼毫,在纸上淡淡地描一层墨,对太平说道:“公主请看,若是用平日写字作画的笔,定然是画不出这些线条的。” 太平叹息着说道:“我倒也没想要将它们临摹下来,只是想着粗略勾画出一个形状。”哪里想到虽然她两辈子加起来,统共习过好几十年的字,却因为眼下身体稚嫩,腕力不足,就算是想要勾出一些大致的形状,也统统画不成形。 她伏在案上看薛绍慢慢勾线,又忍不住问道:“你究竟会多少艰深的东西?” 她知道薛绍族学渊博,从幼时便要修习诗、赋、礼、乐、射、御、书、画,全都是些既艰深又磨练耐性的东西。可眼下他会的这些,也未免太过艰深了一些。 薛绍笔下一顿,笑着说道:“我幼时从房州回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兄长又无暇顾及我。我闲来无事,便只能琢磨这些无趣的东西了。” 太平低低呻.吟一声:“哪里是无趣,简直就是折磨。” 薛绍闷笑两声,不再说话,而是在白纸上细致地勾着线条。那些墨色的线条在他手下分外驯服,不多时便汇成了整个西域的山川地貌。太平在一旁替他研墨,又不时支使他修改一些地方,不知不觉便过了许久。 等到薛绍停笔时,夜已经很深了。   ☆、第22章 藏书 薛绍望了一眼更漏,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臣去外间睡榻。” 太平抬手攥住他的衣袖:“薛绍。” 她低垂着头,声音几不可闻:“今夜留下来……好么?” 这一路上,虽然她和薛绍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却一直都是分房睡的。她几次想要留他,可每每看到薛绍那副恭谨且疏离的神情,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又轻声说道:“我、有些害怕。” 薛绍俯下.身来,抬手拂过她的长发,眼中满是温然的笑意:“臣就在外间,若是公主夜里碰上了什么危险,只需唤臣一声,臣即刻便能赶来。” 他声音略低了些,有着微微的沙哑:“所以,莫怕。” 太平又闭了一下眼睛,渐渐松开薛绍的衣袖,轻声说道:“好。”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起身收拾了一下案几,等太平安然睡下以后,替她吹熄了明烛,又替她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去外间安睡。 一夜好眠,却也是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拥着锦被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盥洗梳妆。今日她预备要见几个部曲,还有最先派来西域的那位工匠头领,万不能有丝毫懈怠。她盥洗完毕后,推开房门去用朝食,才发现薛绍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午间才会回来,让她莫要等他用饭。 太平猜测大约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没有追问,用过朝食之后,外面的胡姬便过来叩门,说是有几位长安过来的客人想要找她。她猜测是自己的部曲和工匠,便随胡姬去了驿馆外头。 来者果然是她的部曲,还有事先叮嘱过的那位工匠头领。 她对胡姬说了一声有劳,等胡姬离去之后,便转头问自己的部曲:“事情办得如何?” “回公主话。”一位部曲上前说道,“我等已将诸位匠作与译者送往碎叶城,并探听到了那位波斯王子的消息。波斯王子名俾路斯,身边跟着数百位波斯卫兵,还有一百来位护送他出碎叶的大唐将士。只是这几年碎叶以南战乱频繁,王子几次想要突围,均无功而返。” 太平微一皱眉,问道:“碎叶以南,是哪里?” 部曲答道:“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素来不足挂齿。只不过俾路斯王子和泥涅师王孙是波斯国唯一的苗裔,有人想要将他们斩草除根,所以派了好几路人前往暗杀。碎叶城是大唐新设的军镇,常人不敢造次。只是出了碎叶之后,大唐便鞭长莫及。”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现如今王子是在碎叶城中,还是去了吐火罗?” 部曲答道:“王子前日才从吐火罗返回碎叶,此时应当在碎叶城中休整。” 太平点头说道:“你们做得很好。”然后她又转头看向那位工匠头领,询问道:“可寻到了?” “回公主话。”工匠头领拱手说道,“幸不辱命,已在孔雀河以北寻到了一些脂水的踪迹。只是前些日子,我带一些兄弟随您的部曲去碎叶时,途经盐泊,又在盐泊一带发现了大片的脂水。而且这些脂水,品质更高、也更易于炼制。” 太平重复道:“盐泊?” 工匠头领解释道:“盐泊地处天山以北、葱岭以东,距离碎叶城不远,那里的脂水多得漫出了沙地。当地的土人对我们说,这些脂水都是天神赐予他们的礼物,可以用来点灯、照明,用途颇多。” 太平又低低嗯了一声,道:“很是。” 在一开始,脂水的确是用来照明的。 只是这些脂水,经过简单的炼制之后,却不止能够用来照明,而是一件威力极大的武器。而这件武器,就是她行走西域的底气和杀手锏,之一。 脂水,也叫石油。在三四百年以后,会被宋人用来炼制一种猛火油,威力极其强大。 月前太平整理藏书阁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几卷《梦溪笔谈》,里头这样一段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甃之,用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幄幕皆黑。 这些石油,从魏晋时起,就被用作攻城的武器。只是在北宋年间,有人无意中发现了一种炼制的方法,可以将它炼成威力更为强大、燃烧更为迅猛、更加不容易熄灭的猛火油,才从此作为一种极厉害的武器,在宋军当中使用。 只是当时宋帝命人想尽了办法,又在汴梁周围修建了好些蓄油池,所炼制出来的猛火油也不多,只能作为最后的杀手锏来使用,却无法在军中大规模推广。究其原因,大概是当时河西以西的土地大片沦陷,宋军无法获得高品质石油的缘故。 但眼下,大唐却牢牢掌控着整个西域,触角直接延伸到了碎叶和盐泊。 而盐泊,在千余年之后,将会被赋予一个全新的名字,叫克拉玛依。 眼下太平是不清楚这些的,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清楚这些。她同自己的部曲们商议了一些事情之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那位工匠头领,吩咐他带人试做。工匠头领接过之后,太平又冰凉地扫了他一眼,冷声说道:“这件事情务必保密。若是图纸泄露出去,当以泄露军情论处。” 大唐律例,泄露军情者斩。 工匠头领神色一凛,知道太平不是在看玩笑,又想到自己一身荣华、包括妻儿老小的性命皆握在太平公主手中,便郑重地立下誓言,说是绝不将此图外泄。 太平等他立过誓后,神色缓和了些,又说道:“既然盐泊一带的脂水成色更好,那你们便一齐去盐泊,一面炼制脂水,一面试验这样东西。我再给留你们两千金备用。若有多余,你们可自行取用。只是若有人心生贪念……” 工匠头领忙不迭又立了一个誓,赌咒说绝不敢贪墨。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回房——不,回到阁楼里取了几个箱子出来,又吩咐人搬出去,让工匠头领和部曲们一一带走。散出这些金银之后,她再一次发现,自己手头相当拮据。 还是要多置办些产业才行。 太平一面感慨,一面将部曲和工匠头领送出了龟兹。部曲们临走前,给她留下了一批炼制过的石油,说是给公主试用。这些石油色泽黝黑,气味刺鼻,让人一看就很不喜欢。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抵挡得住它的威力。 她在石油旁边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有一位驿馆的官员匆匆前来,说是有人在驿馆里等她。 太平回到驿馆时才发现,那人竟是多日不见的裴行俭。 裴行俭一见到太平,便对她说道:“昨日王都护不知轻重,言语中冒犯了公主,已被臣重重责罚。只是公主身份尊贵,又兼身娇体弱,万不能以身犯险。昨日之事,恳请公主只当是从未发生过,也万不能再生起以身做饵的念头。” 太平微怔,朝裴行俭身后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其他人。 裴行俭言道:“昨天夜里王都护特意找到臣,想要与臣谋划此事,已被臣斥责了一顿。现如今王都护正在营中留守,若是公主心下不忿,可亲自前往责罚。” 太平又是一怔,道:“我不会责罚王都护。这也是我的意思。” 裴行俭摇摇头,声音微沉了下来:“臣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劝公主打消这个念头。两军阵前岂容儿戏,公主一无军职在身,二无军令在手,若是贸然前往,臣亦难辞其咎。” “我……”太平微一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裴行俭说的句句属实,而且又非常合乎情理,她竟然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一条。 她踟蹰片刻,终于说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只是将军,您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件东西,想要请将军过目。” 她所指的那件东西,自然是那些炼制过的石油。 裴行俭见太平不再坚持,心中略松了口气,同她一道出了驿馆。 驿馆外头搁着几个大桶,桶里装着许多粘稠的黑色液体,气味很是难闻。裴行俭先是一怔,然后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 太平指着那些黑色液体问道:“将军可识得此物?” 裴行俭沉吟许久,才摇头说道:“臣才疏学浅,不识此物。” 忽然之间,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黑油?臣数十年前头一次来西域时,曾经见过不少土人用它来点灯。只是这些黑油,又和臣所见过的那一种,有些细微的不同。”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此物确是黑油不假。” 她指着其中一桶黑色液体,又说道:“只是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脂水’,也叫‘石油’。炼制过后的脂水。若是使用得当,就会变成一件极厉害的攻城武器。” “它们会比往日更耐烧、更难熄灭。倘若再配合一种特殊的机杼,只怕这世间,无人能敌。” 裴行俭望着那几桶黑色油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猜出这所谓的攻城利器,指的自然是火攻。那所谓的特殊机杼,十有八.九便是盛装和喷射这种黑油的器械。这些黑油看上去毫不起眼,究竟是否能用,还要等亲身试验过,才能知道。不过他倒是听说,地里冒出来的黑油在剧烈燃烧时,通常会冒出滚滚的浓烟,不但会熏着敌人,还会熏着自己。所以就算西域多黑油,将领们也甚少使用。 他又想起三月前在长安时,太平公主手中的那份西域全图。 那份西域全图后来他又仔细琢磨过,愈发笃定此物并非出自大唐。太平公主口中的所谓胡商,只怕多半有假。公主手中既有详实的西域全图,又有炼制西域黑油的方法,她…… 她当真是一位只有十五岁,自幼养在大明宫中,从未出过长安城的公主么? 许久之后,裴行俭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唤过一位随从,对他说道:“你命人带一桶油,到龟兹外一百里的地方去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立即禀报于我。” 随从领命而去。 太平等那位随从走远之后,才又对裴行俭说道:“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除了这些脂水之外,我还有另外几件东西,想要交给您。”   ☆、第23章 武经 太平想要交给裴行俭的东西,统共有三样。 她随裴行俭来到大军驻扎的营地前,便听见裴行俭对她说道:“这世间最僻静也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军营。只是公主不能随意进营,就请在这里说话。” 太平点点头,也不推辞,随即便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推到了裴行俭跟前。 “这是炼制脂水的方法。”太平解释道,“从地底下直接采出来的脂水,杂质颇多,也不好取用。我前日无意中得到了这种方法,便命人试制了一次,效果委实不差。方才我给将军看的,便是使用此法炼制过的脂水。” 裴行俭接过纸卷细看,发现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字迹娟秀,倒像是女子的手笔。 他沉吟片刻,又望了太平公主一眼,猜测或许这张纸并非原本,而是经由太平公主誊抄过,才又转交到了他的手里。无论这张纸是从哪里得来,总归是公主的一番心意。他仔细将纸张折好,收入袖中,拱手道:“多谢公主馈赠。” 太平微微颔首,等裴行俭收好炼制之法后,又从袖中抽出两卷泛黄的纸,推到了他的跟前。 “这是唧筒,这是猛火油柜。”太平逐一点着那两张纸卷,轻声解释道,“这两样东西,便是方才我同将军说过的‘机杼’。若是独用脂水,虽然效用颇佳,却依然不够猛烈。唯有配合猛火油柜,才能直接在机杼中喷出烈火,而非黑油。”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唧筒可助长风势。这件东西,能起一些锦上添花的效果。” 裴行俭又接过那两张纸卷细看。第一张纸上画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圆筒,似乎是由铜或铁浇铸而成,形状既像箭,又像是枪。第二张纸上画的东西就更奇怪了,言语无法描摹,却能看出结构颇为精巧,像是花了很大一番力气绘出来的。 这便是配合脂水使用的机杼么?还能喷射出烈火? 他沉吟片刻,又将那两张纸仔细折好收起,预备等今日试验过脂水的效用后,便命人试制一次。 太平微一张口,本想将盐泊和自己已经命人试制猛火油柜的事情说出来,但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她从袖中又取出三卷泛黄的纸,一次性推到裴行俭跟前,道:“将军请看。” 裴行俭讶异地望了太平一眼,忍不住在想她袖中究竟藏有多少东西。他又仔细去看那三卷泛黄的纸,发现上面同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很像是女子的手笔,并且和太平第一次给他的脂水炼制方法字迹相同。他心中愈发笃定起来:这定是公主不知从哪里寻到的法子,然后亲手誊抄了给他。 他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小字,发现上面写着:晋州硫黄十四两、窝黄七两、麻茹一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米分一两,竹茹一两,黄丹一两…… 这是预备用来入药,还是炼丹? 只是太平公主给他的头两样东西都是利器,这第三样东西,不应该是丹药才对。 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这……” “这是三种使用硝石的配方,或可称之为‘火药’。” 太平指着那三张泛黄的纸,逐一解释道:“第一张配方,重在松脂和桐油,混合完成后用重纸包裹,再配以引线引燃,即有碎山裂石的效果;第二张配方,重在沥青和炭米分,成品不如第一种方子轻盈,威力却更为强大;第三张配方,重在狼毒。” 她微一踌躇,决心还是说实话:“引爆后会有毒烟,可熏人耳目,需谨慎使用。” 裴行俭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贴身收好那三张配方,又有些迟疑地说道:“虽然公主行事,臣总不便多话。但这些威力奇大的配方,敢问公主,是从何处得来?” 太平神色一敛,轻声说道:“有些事情,将军还是莫要多问的好。” 裴行俭深深皱起了眉头,果然没有再多问,而是向太平一拱手,便告辞进了军营里,想必是寻人试验这些配方去了。片刻之后,军营里转出一位青衣小厮,对太平说道:“郎君吩咐奴将公主送回驿馆。公主,请。” 这是要送客了。 太平微一颔首,道:“有劳将军。”便随青衣小厮回转。 在路上,青衣小厮忽然对她说道:“我家夫人命我转告公主,多谢公主馈赠那件东西。自从那日后,我家郎君的身子便好了许多,暗疾也消尽了。太医丞说,郎君如今身康体健,百病不生,倒像是回到了盛年时。” 瑶草的一大功效,便是疏脉络,消暗疾,驱百病。 太平心中略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如此言谢。” 青衣小厮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可我家夫人却说,那是亿万金也难换的馈赠。” 太平一怔,然后想到,瑶草在世人眼里看来,确实是亿万金也难换的馈赠,便不再多言。 青衣小厮将太平送回驿馆之后,便执礼告辞了。太平慢慢回房,又锁上房门,走进阁楼中,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一个书架。那张架子已经被她翻拣过无数次,起先是找到了一册唐书,然后一卷酒经,再然后……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厚厚的书册,淡蓝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武经总要。 方才她送给裴行俭的那三样东西,全都是从这卷武经总要里抄录下来的。她仔细翻阅过,这四十卷武经成书于北宋庆历年间,汇集了当时天下所能寻找到的所有武器、阵法、兵法,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杂学。她拿到这卷书时曾找人试验了几个配方,发现全然没有错处,才放心地交给裴行俭。 太平略翻了一会儿书,又收拾了几个剩余的书架,重新走出阁楼,回到房间里。今日杂事颇多,她逐一处置完毕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小丫鬟在外头敲了两下门,说是驸马已经回到驿馆,请她过去一同用膳。 今日薛绍倒有些不同寻常。 太平一面想着,一面同小丫鬟去了外间。只一出房门,小丫鬟便福身退下了,说是驸马特意嘱咐过,只请公主一人过去。太平心中愈发讶异起来,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薛绍房中,禁不住又是一愣。 薛绍背对着她,一手执笔,一手扶案,似乎是在作画。他半束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铺展开一片浓郁的墨色,像是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恣烈且张扬。朦胧的天光从窗帷间投射下来,照在薛绍身上,愈发显得他清俊淡雅,身姿挺拔修长。 他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不同于往日的英挺,反倒是多了几分书卷气。 太平上前,低低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回首望她,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公主。” 他搁下笔,朝太平走去,又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臣已候了公主许久。” 他引着她朝案旁走去,略微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案面,又从案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坛,连同几道精致的小食和两只金樽一起,在案上逐一摆放整齐,然后转头对她说道:“公主落座罢。” 太平依言在案旁坐下,抬箸用了几口,颇觉味道有些不同寻常,至少不像一般西域食物那样干涩,想来是经过精心筹备的。她停下箸,才要询问,便看见薛绍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将两只金樽逐一倒满,又将琥珀色的酒液送到她面前:“公主试试这个。” 太平有些讶异:“你让我饮酒?” 薛绍执起另一只金樽,笑问道:“有何不可?” 太平摇摇头,指尖摩挲着金樽的边沿,轻声说道:“我不明白。” 薛绍举袖饮尽杯中酒,才又笑着说道:“臣今日做了一回白丁,又特意去见了一个人,从他那里顺了一坛美酒回来,想要和公主同享。不知公主,可愿赏光?” 薛绍在西域,还有一位至交好友么?怎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太平心下微感讶异,却也并未多想,亦举杯浅抿了一口。酒入咽喉,有着醺然的醇香,却又有些辛辣,和长安城中的美酒迥然不同,也和她曾经命人酿出过的那些美酒迥然相异。她以为这是西域特有的风味,便也没有感到奇怪,慢慢将一樽酒饮尽了,抬箸又用了些小食。 薛绍抱起那只巴掌大的酒坛,又替太平续了满满一杯。 太平失笑道:“你今日该不会是想要灌醉我?”可惜她从小在大明宫中陪宴,早已练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量。薛绍这番打算,只怕是要落空了。 她一连饮了好几杯酒下去,便昏昏沉沉地有了些睡意。 这酒!…… 太平动作一顿,微微垂下了目光。薛绍依然动作不停,一杯接一杯地替她续上,不多时便去了大半坛。她眼前渐渐地有些朦胧,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薛绍替她倒上多少,她全部喝得干干净净。不多时,她便歪倒在薛绍怀中,凤眼渐渐阖上。 薛绍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砰然砸碎了空荡荡的酒坛,将她打横抱起,朝榻上走去。 她朦胧地应了一声,哑声说道:“我这一生中,极少看见你穿白衣。” 薛绍猛然一顿,又失笑道:“公主这一生中,同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小半年。” 她在他怀中轻轻摇头,连声说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薛绍小心地将她放在榻上,又替她除了钗环鞋袜,然后俯身在她耳旁说道:“公主醉了,且安歇罢。”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便在薛绍怀中沉沉睡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朦胧的月色投射进窗帷里,晕染出大片迷蒙的水雾色。 薛绍起身点了一支明烛,在床榻边沿坐下,指节轻拂过太平的眼角,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明天你哪里都不要去。这几天,哪里都不要去。突厥人很凶险,相当的,凶险。”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第24章 诱敌 薛绍在太平的卧榻旁边坐了很久。 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重重地叹息出声:“只盼你莫要怪我才好。” 更漏一点点漫过了戌时的刻线,明烛也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薛绍细心替太平掖好被角,又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直到烛火爆开最后一点光芒,才起身取下陌刀,在满室的月光中推门出去。 驿馆外头早已经备下了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 薛绍走到驿馆外,纵身上马,神色如常地对那人点点头,道:“烦请将军带我去见裴公。” 那人低低唔了一声,问道:“你想好了?” 薛绍说了声是。 “既然想好了,那就随我过去。”那人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龟兹外驻扎的唐军军营而去。薛绍不紧不慢地跟在半步开外,依旧神色如常,眼中却微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黯淡。 那人忽然转头对他说道:“见裴公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你。”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澄澈的月华如水般倾泻而下,直直照在那人脸上,赫然便是太平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那位一路护送他们西行的崔姓将军。 崔姓将军沉声对薛绍说道:“这回圣人诏命,右武卫、右威卫一概听从裴公调遣,不得有误。你既然决定随军出行,那就摒弃你驸马的身份,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翊卫郎将。我知道你出身士族,又正当少年时,就算心高气傲些,也是难免。但是——” 他笑了一声:“裴公、王公,还有你的顶头上司我,又有哪一个不是出身世家大族。” 薛绍神色如常,拱手说道:“属下奉将令。” 崔姓将军点头说了声“很好”,又道:“你从祖官拜西台右相,嫡兄又是一州刺史,这回若是立下军功,你至少会向上拔擢三等,与我同阶。只是薛绍,我再提醒你一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牢记四个字:谨言慎行。尤其是在军中。” 他一番话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说,领着薛绍来到唐军军营之中。此时虽然已经入夜,但军营中依旧刀枪森然,一队队的卫兵来回交替着巡逻,中军帐中也燃着明烛,时不时传出几句交谈声。崔姓将军带着薛绍走进帐中后,便告辞退下,驾轻就熟地找了一处军帐安歇。 中军帐里,几位身着铠甲的将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还是安西都护忍不住问道:“你真给太平公主下了药,让她昏睡半月不醒?若是她醒来降罪于你,你又该如何自处?” 薛绍依旧神色如常:“等归来之后,我自会去向公主领罪。” 安西都护摇头说道:“随你。只是你今天一大早就过来跟我们说,让裴将军去阻拦公主做饵,又说你自己会替代太平公主,以身为饵,诱突厥大军前来,可是真话?” 薛绍缓声说道:“自然都是真话。” 他转头望向主位上的裴行俭,又缓缓说道:“我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蒙圣人赐紫袍玉带,又有公主车驾在一旁跟随,只要将这场戏演得真些,不怕突厥人不上当。公主年幼体弱,又素来喜欢异想天开,有些事情是断然不能依她的。这饵,还是由我替公主来做为好。” 裴行俭嗯了一声,道:“薛郎说得有理。” 裴公称他为薛郎,而不是驸马。 薛绍心中微微一动,又拱手说道:“眼下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裴将军。龟兹处在天山与孔雀河之间,再往南便是大漠和干涸的河床,也是吐蕃人北上的一处要塞。若是在此处同突厥开战,未免会引起吐蕃人的注意,进而令安西都护府腹背受敌。” 他抬起头来,眼中渐渐透出一点幽暗:“将军当真要在龟兹迎敌么?” 薛绍这番话,其实是存了一点私心的。 一旦战火蔓延到龟兹,那么就算这里有安西都护府的驻军,也无法令公主安然沉睡。而他自己身在两军阵前诱敌,也无暇分心顾及这里。 他希望龟兹可以一直这样繁华和安宁,至少要等到他顺利回来为止。 裴行俭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说得很是。” 他左右望了一眼,确定帐中都是自己的心腹,才又说道:“事实上,我只带了五万人到龟兹;加上安西都护府原有的驻军,统共也不过八万余众。而剩下的那十五万人,都驻扎在敦煌和西域之间的西州。” 他起身拍了拍薛绍的肩膀,又说道:“我需要你前往西州北二百里的庭州,将突厥人的主力引到西州去。我会带人在西州设伏,以逸待劳。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薛绍心中稍安,拱手言道:“定不辱命。” 裴行俭嗯了一声,微微颔首,忽然又问道:“你这半年侍奉公主左右,可曾见到过什么厉害的异人?又或是公主得到了什么奇怪的书册、画卷、碑石之类的物件?” 他这一番话问得莫名其妙,薛绍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裴行俭目光微沉,又解释道:“今日太平公主送了我一些东西。我命人逐一试验过后,发现这些东西威力奇大无比,构思又极为精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公主就算有天纵之资,眼下也不过是二八年华。这些东西……她做不出来。” 薛绍一怔,又微有些诧异:“公主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我也不曾在公主身边见到过什么异人。” —————————————————————————————————————————— 次日一早,右武卫千余人离开龟兹,轻骑奔袭,往东北方向的庭州而去。 又过了几日,驻扎在龟兹城外的唐军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批,安西都护领着安西驻军来来回回地巡视,颇有一番风声鹤唳的势头。 只是龟兹一贯繁华且安宁,就算这几日巡逻的人手突然多了一些,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在数百里外的庭州和西州,唐军和突厥大军迎面撞上,战火蔓延到了六七个州,滚滚硝烟弥漫在战场上,伴随着一种怪异的碎山裂石般的震响,还有脂水燃烧时的烈火和黑烟,给了十姓突厥阿史那车薄啜部一次始料未及的惨败。 是惨败,前所未有的惨败。 谁也不知道唐军用了什么武器,也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这样的武器。在那些苍茫的戈壁滩上,原本十战九胜的唐军忽然变得百战百胜。那位用兵如神的裴将军近日愈发神秘莫测起来,只要撞到他手里的突厥人,全都逃脱不了溃败的命运,而且全都败得莫名其妙。 只是这些事情,太平是不知道的。 她一直安安稳稳地在龟兹睡到了半个月之后。 太平醒来时捷报已经传到了龟兹,就连驿馆中也显得有些人声鼎沸。她抬手揉了一下眉心,记得自己昨夜似乎被薛绍用酒灌醉了。眼下她全身像是被巨石碾过一样疼,像是累散了架一样难受。而窗外,早已经是一片明亮的天光。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她该不会一觉睡到申时了罢? 太平又揉了一下腰,才慢慢从卧榻上挪下去,唤人过来服侍她洗漱。原本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亲力亲为,但今天着实是累得狠了,连动根手指头都嫌困难。 小丫鬟服侍她盥洗梳妆,又服侍她用过了朝食,才欢喜无限地说道:“公主,婢子听说裴将军在庭州、西州打了胜仗,长安城的封赏过两日就会下来呢。”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横竖领兵打仗的人是裴行俭,就算长安城要大肆封赏,也同她没有什么干系……嗯,封赏,封赏?! 昨日裴行俭还在劝她莫要以身做饵,怎么今日就要大肆封赏了? 太平倏然站起身来,皱眉问道:“裴将军眼下在西州、庭州?” “是呀。”小丫鬟毫不知情地说道,“裴将军半月前便领着右武卫、右威卫去了西州,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驸马让我告诉您一声,他这回走得急,没来得及同您道别。等回来之后,再亲自向您赔罪。” 太平渐渐地有些指尖冰凉,连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去那里做什么?” “婢子听人说,似乎是为了诱敌。只是婢子不懂兵法,偶尔听上一两句,也记不大清。” 诱…… 太平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脸色微微泛白。她知道那坛酒有问题,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一觉睡到了半个月之后。而薛绍他……他…… 难怪那天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半日,恐怕一早便打了这个主意罢? 小丫鬟依旧无知无觉地说道:“驸马临行前还交代过,公主身子乏重,又宿醉一场,吩咐婢子好生照料,切莫惊醒了公主。驸马还说,公主断不能以身犯险,所以这饵,应当由他来做。” 她说着,又摇摇头:“只是婢子听不大懂。” 太平脱口而出:“他疯了!” 她自己有那处神秘的阁楼,有一望无垠的荒原和瑶草,所以就算陷落在突厥军中,也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所以她才会有恃无恐说,以身做饵,将突厥人引到龟兹来。 可薛绍,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用一坛酒灌醉了她,让她昏睡了整整半个多月。 她知道薛绍生性谨慎,又颇擅长与人周旋,若是任由他在突厥人面前演戏,说不定会将所有人都瞒骗过去。可是……可是…… 可那是浴血搏杀的战场,那是杀人不眨眼的修罗血狱!   ☆、第25章 归期 太平心中惊惧惶恐无以复加,恨不得立时就到薛绍跟前去,质问他为何要以身犯险。她紧紧扶着梳妆台的一角,接连深呼吸几回,才让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脸色却依然苍白,指尖也是冰凉的。 她闭了闭眼睛,吩咐道:“你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我听。” 小丫鬟应了,又侧头想了片刻,便将这半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逐一同太平说了。这些事情太过久远,又很是杂乱,太平只听了一会便拧起了眉,又吩咐道:“你且下去,我想独自静一静。” 她不知道薛绍是如何想要去做这件事情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去做的。 只是方才,在听到薛绍以身诱敌的那一刹那,她脑中就只剩下一片空白,所有的念头全都消失干净,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有些事情她亲身经历过一次,便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她害怕听到薛绍的死讯,更害怕他像上辈子那样,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她统共爱了他两世,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七年。 太平颓然坐在梳妆台前,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上辈子的,这辈子的,全部都交织在一处,影影幢幢的只余下瞬间的茫然。她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手心里大片的冰凉,湿咸的水泽沿着掌心纹路慢慢晕开,浸湿了宽大的袖摆。 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感觉到心脏正在缓缓跳动。 “薛绍。” 她闭上眼睛,轻轻将那个名字念出口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太平也渐渐睁开了眼睛,对着铜镜补了一会儿妆,便起身朝驿馆外走去。既然知道薛绍就在庭州,那她不妨亲自去将他抓回来。就算是要等待,也要让薛绍留在自己身边慢慢地等。这种牵肠挂肚的滋味,她受不起,也不想要去承受。 驿馆外熙熙攘攘,繁华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人.流攒动。太平问清了马市的方向,预备亲自去挑马,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庭州。横竖她的随身荒原里堆着大批柴炭钱粮甚至是换洗的衣物,就算是不带行李,她也能生活得很好。 只是在马市上,太平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那位一路护送她西行的崔姓将军,崔智辩。 太平看到崔智辩时稍微有些诧异,但随即想到崔智辩此时在裴行俭手下听令,或许是裴行俭吩咐他留守龟兹的也说不定,也就释然了。她略向崔智辩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去挑拣马匹。忽然之间,她听见崔智辩在身后说道:“这回薛绍在庭州功劳颇大。裴公已亲自请旨,将他向上拔擢三等,为右武卫将军。等长安旨意一到,薛绍便回安西都护府。” 太平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他很好。” 崔智辩走上前来,又说道:“公主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太平哑然失笑。薛绍上辈子就是右武卫将军,这回因军功拔擢三等,也不过是提前几年罢了。她转过身去,对崔智辩说道:“无论薛绍是好是坏,他都是我的驸马。倒是将军您,这一路上对薛绍颇为照拂,我心中感激得很。若是日后将军有什么难处,我又帮得上忙的,大可开口对我言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然不会推辞。” 她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倒让崔智辩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崔智辩又嗤嗤笑了一声:“我照拂薛绍,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公主大可不必言谢,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和仇。”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和仇…… 太平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遍,忽然笑了:“是为了博陵本家,对么?” 崔智辩猛然一惊,手下用力,不小心捏碎了马厩上的一块软木。他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很久之后才说道:“薛绍曾对我说过,公主聪慧,又颇懂得洞察人心,起先我还不信。但如今看来,公主果然不同凡俗。” 太平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又笑着说道:“将军言重了。我自小在大明宫中长大,许多事情看得多了,便也就无师自通。纵览崔氏一门,千年来都是以诗书礼乐闻名于世的世家大族,极少有人会去做武官,可您偏偏又是一员武将。” 她稍稍停顿片刻,凤眼中渐渐透出一点笑意来:“我依然是先前那句话。将军对薛绍照拂颇多,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若是有能帮得上忙的,请将军尽管开口言说,我定会尽力为将军做到。” 崔智辩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似乎是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却又猛然刹住了话头,然后向太平长长一揖,说道:“如此便先行谢过公主。这世上有些事情,公主做得,可其他的人,却未必做得。” 两人说完这一席话之后,便都各自择了一匹马离去。临走前,崔智辩忽然转过身来,又对太平说道:“我日前才从庭州赶回来,薛绍却被一些庶务缠了身,约莫会迟上三两日。公主若是忧心驸马,可在都护府中停留几日,当可在第一眼见到他。” 只会迟上三两日么? 太平一怔,心中反倒不着急了。她重新回马市退回了那匹马,又回到驿馆中整理阁楼、誊抄书册,一连持续了好几日。直到一日午间,她忽然又接到了部曲的传信,说是盐泊那处地方出了问题。太平到外头去见了一下这些部曲,又细心叮嘱了他们一些话。等到回驿馆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她加快脚步走进院中,却忽然又是一愣。 薛绍正坐在树下等她。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墨色的长发被整齐束起,温良的眉宇间隐含着英气。在他的身前摆放着一张小案,案上摆放着几道精致的小食和两只金樽,而且还有一只巴掌大的酒坛。 等太平进院之后,薛绍便抱起那只巴掌大的酒坛,满满倒了两樽酒。 太平来到案前,同薛绍面对面坐下,指尖摩挲着面前的金樽,哑声问道:“你又让我饮酒?” 薛绍缓缓向她比了个请的手势:“臣是在向公主赔罪。” 他宽大的袖袍在案几上慢慢拂开,姿势从容且优雅,一点都不像个武官,反倒像个底蕴十足的世家公子。太平低低笑了一声,举起金樽,浅浅抿了一口,酒液醇香,确实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她搁下杯盏,轻声对他说道:“我从未怪过你。” 醺然酒香在唇齿间渐渐漫开,隐然多了一份辛辣且苦涩的味道。太平抬眼望着他,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喑哑:“我知道那坛酒有问题,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从小在大明宫中陪宴,尤其是家宴,阿娘从来都不肯放过我,所以我很早就练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那天夜里,我只饮了两杯就有些昏昏沉沉。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那坛酒并非寻常。” 她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道:“但是薛绍,我信你。” 她知道薛绍素来行事坦荡,又一贯谨守君子之风,从来都不会暗中伤人性命。 所以就算是她知道那坛酒有问题,也一如既往地喝了个干净。 薛绍果然没有伤她性命,只是让她昏睡了半个月,而已。 薛绍紧紧抿着唇,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握箸的手也渐渐用力,几乎要将那双象牙筷生生拗折。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太平,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似乎是感到震惊,又似乎是感到不可置信。 许久之后,他才哑声问道:“为什么?” 太平渐渐笑出声来,又紧闭了一下眼睛,眼角隐然溢出一丝水痕。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薛绍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想,这番话大约是真的。否则她不会这样纵容他,也不会这样难过。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前世是你的妻子,你却总不信我。薛绍,今时今日,我还是会对你说这番话,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对你的心意,历经两世也不曾改变过。无论你信是不信,我都将自己的心事清清楚楚地剖析在你眼前,展开给你看,然后,等着你。” 她隐然笑了一下,又低声说道:“但是薛绍,这回你离我这样远,又杳无音信,我感到害怕。” 这一番话说完,太平便轻轻搁下金樽,转身离去,却忽然被薛绍攥住了手腕。 薛绍的力气很大,牢牢抓着她不让她动弹,也几乎要将她的骨节生生捏碎。 “不要害怕。”他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声音分外喑哑。 太平转过身来,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在想什么。” 她抬起手,又遮住薛绍的眼睛,低声对他说道:“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感到难过。” 薛绍松开她的手腕,又抓住她遮挡在眼前的手,一点点拿了下来。他的眼神依旧幽深,面色却苍白得厉害,几度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一个黄昏,太平站在大明宫前,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中满是悲伤,刺得他心底微微发痛。 忽然之间,薛绍像是着了魔一样,低头凝视着太平的眼睛,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一字字地说道:“不要哭。”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哭。”   ☆、第26章 劝诫 自打从庭州归来以后,薛绍便忙碌了许多。 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逐一批复那些永远都数不清的公文;过了午间,便会见上几个身穿铠甲的郎将,或是和崔智辩商议一些事情;到了晚上,又会在明亮的烛光中筹备第二天的事宜。每每太平问起时,都只说是职务交接的缘故。 上回崔智辩确实没有说错,他已经被连擢三等,晋为右武卫将军。 只是一来薛绍年纪甚轻,二来又是初次交接,所以军中庶务便一股脑儿向他压来,似乎是有意让他多经受几次磨练。但磨练归磨练,若是次数太多,也难免会让人有些吃不消。 太平偶尔向他抱怨时,薛绍都会停下笔,然后望着她笑: “若是不赶着将这些事情办完,哪里能腾出闲暇来,陪公主去碎叶?” ……碎叶。 太平确实从一开始就说过,她这回来西域,就是为了碎叶。 薛绍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太平总归不好太过抱怨,便索性不再打扰他,而是每日留在房中整理书册。自从她得到那间藏书阁之后,就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整理阁楼和翻拣书册上。为了防止有心人惦记,她每拣出一份有用的东西誊抄,都会掐头去尾,而且还会刻意标注一些谁都找不到的人名。 譬如沈括、曾公亮。 上回裴行俭收到图纸之后,曾因为疑心,问过太平一句,却被她敷衍了过去。后来裴行俭发现图纸上标注着曾公亮的名字,便派人去寻,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是查无此人。 所以上回裴行俭才会问薛绍,公主身边是否收留过什么异人。 太平抄书抄得久了,渐渐地也只当成临碑习帖,慢慢地磨练心性,心情也不再那么烦躁。一日她正在房中抄书,忽然听见外间通传,说是安西都护来找。 这些日子她和安西都护接触颇多,对这位安西都护渐渐有了些了解,也不再像初见他时那样针锋相对。而安西都护对她,也同样芥蒂减消。此时听见安西都护求见,她便搁下笔,起身吩咐道:“请都护进来。” 安西都护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位青衣小厮。 而那位青衣小厮,就是上次送太平回驿馆的那一位,裴行俭身边的小厮。 太平心下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和蔼地询问安西都护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安西都护开门见山地说道:“臣想见一见驸马。”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驸马就在里间,都护请随我来。” 她领着安西都护和那位小厮,一路来到了薛绍所居住的院子里。由于他们两人身份特殊,驿馆的官员不敢怠慢,早已经预留了好几间独门小院。太平一进到院中,便看见薛绍推门出来,仪容整齐地向他们行了礼:“公主,都护。” 太平略一抬手,低声说道:“不必多礼。”在外人面前,还是需要做做样子的。 安西都护也点了点头,向侧边让开一步,让出了身后那位青衣小厮。小厮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似乎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先是同薛绍见了礼,然后双手捧着匣子,递到薛绍跟前,道:“晋封的敕书一到西州,郎君就命我给薛郎送过来,说是越快越好,切莫耽搁。” 原来那个匣子里,装的是薛绍晋封的敕书。 薛绍接过匣子,微一点头,道:“劳烦替我谢过裴将军。” 青衣小厮又说道:“请薛郎放心,奴定会如实向郎君转达。除了这封敕书之外,我家郎君还有一句话,想要说给薛郎听:这回薛郎凭借天大的军功,又有薛相在朝中斡旋,连擢三级,实在是天大的荣宠。只是薛郎切记戒骄戒躁,扎稳根基,以防止有心人寻衅滋事。” 薛绍闻言一怔,片刻之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多谢裴将军提点。绍定当牢记将军之言,谨慎行事,断不会重蹈他人覆辙。” 这个“他人”,似乎意有所指。 青衣小厮像是没有听出薛绍话中的意思,又转头对太平说道:“我家郎君还有一句话,想要告诉公主:这回西州大捷,公主功劳甚大。只是公主一无军职在身,二又不曾亲临战场,就算郎君想要替公主请功,也是有心而无力。但无论如何,都要对公主郑重地道一声谢。”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眼中隐然透出一点笑意来:“多谢裴将军记挂。” 青衣小厮传完话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说道:“如此奴便告辞,赶回西州去向郎君复命。” 太平望了安西都护一眼,发现安西都护神色如常,便道:“你自去罢。” 青衣小厮走后,安西都护才皱着眉头,对薛绍说道:“我没想到,将军竟会派人来说这些话。” 他语气缓了一缓,又说道:“原本我今日来,是想劝说驸马留在西域,镇守个二三年,慢慢熬些资历,直到成为一方要员,再回长安不迟。毕竟这些天,驸马在庭州的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 他越说,眉头就皱得越深:“但我没想到裴将军会同你说这些话。虽然我在他手下做了十几年的副将,但他的很多想法,我还是半点都捉摸不透。” 薛绍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摇头失笑道:“都护此言差矣。我年纪尚轻,资历又浅,若是贸然执掌边兵,哪里能够服众?都护的一番好意,绍已然心领。只是镇守西域之事,还请莫要再提。” 安西都护嗤笑一声:“年纪轻资历浅?军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年纪轻资历浅的少年。薛绍,我年纪比你大上两轮,品阶又比你高上两级,就托大称你一声后辈。”他转头瞥了太平一眼,发现太平神色如常,并无半分不悦的神色,才又说道,“你出身世族,起.点本就比一般人要高上许多;再加上你本身资质不差,若是用心打磨两年,定能成就一番伟业。” 他加紧又追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当真不肯留在西域?” 薛绍含笑说道:“已思虑妥当。” 安西都护大摇其头:“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 薛绍转头望了太平一眼,犹豫片刻,才温声说道:“我虽然是世族出身,又是武官,天然就有一些优势。可是,我同时也是大唐的驸马。” 他神情微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有许多事情,旁人能无所顾忌地做,我却需要避讳。” 安西都护听见避讳二字,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不知不觉地大了一些:“避讳?我倒不晓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位世家公子讳莫如深。你说自己是驸马,难道薛万彻就不是驸马?就算日后封不了上柱国,但一个上护军右卫大将军,圣人总不会过分吝惜。” 他又望了太平一眼,言辞渐渐凌厉起来:“你河东薛氏数百年来都是以武入仕,又何必这样束手束脚,行事踟蹰不前。薛驸马,若你心中所顾虑的是这件事情,那我还是劝你早些消除顾虑。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难。” 薛绍依然摇头,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 “算了算了,我劝不动你。”安西都护一脸的颓然,又转头对太平说道:“今日臣来拜访,还为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些天我大唐捷报频传,很是震慑了周围的宵小。安西都护府下辖的十六都督州府,想要趁此机会派人来龟兹,为大唐称颂战功。原本这件事情,都是各属国汗王派两个使者过来,记书立碑,就算完了;但今年他们听说上国公主也在龟兹,就想一并过来拜见。” 他想了想,又说道:“有几个汗王也想要过来。也不知是为了朝见公主,还是为了见裴将军。” 安西都护口中的十六都督州府,是大唐在西域设立的十六个辖区,一府一属国,各府都督就是各个属国的汗王。从吐火罗以南直到波斯,基本都是十六都督州府的所辖范围。 太平闻言一怔,随口问道:“波斯王……波斯王子会来么?” “公主是说俾路斯都督?”安西都护问了一句,见太平微微点头,又答道,“他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些年只要裴将军来西域,他都会设法来见上一回,回回都说要借兵。” 他嗤嗤笑了两声,又接连摇了好几次头:“但裴将军哪里会同意。”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点头说道:“甚好。” 既然俾路斯王子要来,那她就不必费心赶到碎叶去了。 只是要借兵……借兵? 恐怕这一回,又要让波斯王子失望了。 安西都护说完这件事情之后便告辞离去。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去看薛绍,目光渐渐垂了下去:“……薛绍。” 她低声问他:“娶了我这个公主,你可曾后悔过?” 如果他不是大唐的驸马,而是一个平常的世家出身的武官,想必仕途上会顺遂很多。 方才薛绍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仔仔细细地听进去了。他是大唐的驸马,做官只能三品封顶。若想要再往上走,会非常艰难,甚至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裴将军之所以会规劝他谨慎行事,想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薛绍上前两步,握着太平的肩膀,叹息着说道:“公主莫要多虑。” 他抬手拂过她的鬓发,声音愈发温和起来:“臣是武官出身,本就容易为人所猜忌。再加上臣家世颇为显赫,族中为将、为相者大有人在,本就应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算臣不做这个驸马,也未必能够顺利做上一二品大员,称公封侯。” 太平微微张了张口:“我……” 薛绍温然一笑,又岔开了话题:“这回波斯王子要来,可算得上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公主可以不用舟车劳顿赶往碎叶,臣也可以偷得半日空闲。上回公主嫌臣赔罪赔得不用心,这回臣便用心给公主赔一回罪,公主以为如何?” 太平侧头望他:“那你想要如何赔罪?” 薛绍又是一笑:“全凭公主吩咐。” “唔……”太平用一根手指支颐想了一会儿,“那你不妨陪我出去踏青。”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   ☆、第27章 接见 所谓天公不作美,指的就是眼下。 自从薛绍答应陪她出去踏青以后,大漠中便接连吹了好几场沙尘暴,直教人睁不开眼睛。太平抄书抄得烦了,索性跑到薛绍房里去替他研墨。眼看着墨锭混着清水,在砚台里慢慢晕开,她原本烦躁的心情又渐渐变得宁静。 只要薛绍还在身边就好。至于踏青还是研墨,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偶尔低头看他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几分怅然。 大唐驸马官不上三品,一生很难封公拜相,就算天资纵横,也只能在十六卫将军或是太常卿之间打转。可这世上,够资格去做驸马的,又有哪一个是平庸之辈? 太平替薛绍研完半砚烟墨,又坐在旁边看他誊抄奏章,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打算。她是打定主意要去争皇位的,无论将来薛绍是功是过,她都会为他争一个超一品君侯。只是不知薛绍…… 按照薛绍的性子,恐怕会不顾一切地要劝阻她罢? 她抬手抚上他的眉际,长长地叹息一声。 “唔……公主!” 薛绍一行字被她打断,晕开的墨汁染黑了半张白纸。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案狼藉,又重新取过一张白纸,工工整整地誊抄那份即将送往长安的奏章。太平在一旁低笑出声,找出一条旧帕子,慢慢擦拭着案沿的墨迹,只是却不再打扰薛绍,而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也不乱动。 安西都护说,今天十六州府的人就会过来朝见,只是眼下已经过了辰时,安西都护府却还未来人,只怕这事要黄。 她心中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忽然感觉到额前一片温热。回神看时,才发现薛绍已经搁了笔,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似乎是在试探温度。她偏头看他,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薛绍慢慢收回了手:“倒不像是染了风寒。” 太平惊奇地“咦”了一声:“你怎么会突然猜测我染了风寒?”这几日又没有起风。 薛绍静静地望了她片刻,才说道:“这几日公主神情有些萎靡,臣便猜测,或许是染了风寒,身子乏重的缘故。” 太平失笑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烦恼,若你不是驸马,又或者……” “公主。”薛绍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微微俯下.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切莫再提此事。臣心中并无任何挂碍,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烦恼。” 他放低了声音,亦放柔了语气,问她:“难道臣做不成一品公卿,公主便会嫌弃微臣?” “……哪里能够!” 太平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落入了薛绍的套子里。薛绍闷闷地笑了两声,又正色道:“那便是了。既然公主不嫌弃,臣亦不介意,又何需再为此事烦恼?” 薛绍的声音比往日要低沉,微带了几分沙哑,似乎他才是感染了风寒的那一个。 太平一怔之下,下意识地抬起手,也去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肌肤相触之下,薛绍的身体微微一僵,温度也比往日要略烫一些。忽然之间,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眼中有许多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她看不懂薛绍眼底的情绪,却晓得他的体温异于寻常。 薛绍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刻意忍耐着什么。他慢慢将她的手取下来,略带几分沙哑地说道:“公主该出门了。” 安西都护同她约好了今日朝见,却迟迟不见他派人过来催请。 太平下意识地应了声好,却发觉薛绍是在刻意岔开话题。她气恼地拧了一下他的胸口:“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在同你说正事。” 薛绍正色道:“难道还有比十六州府都督来朝,更为重要的正事么?” 太平一时语塞。 薛绍抬手拂过她的长发,闷闷地笑出声来:“公主还是早些去罢。若是等安西都护派人来请,只怕又要耽搁半个多时辰。臣就在此间候着公主,哪里也不会去。” 太平怏怏地起身离开,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回头望了薛绍一眼,发现薛绍已经重新提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地誊抄奏折。她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打扰他,便推开房门出去。 薛绍抬头望着她的背影,笔锋又是一顿,浓墨在白纸上晕染开来,又毁了他半封奏章。 半个多月前,在庭州,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策马长驱直入突厥人的故地,对着空荡荡的车辇,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场大戏。突厥人果然信了,跟随他和那千余轻骑,一路从庭州追到了西州。 西州比龟兹更为凶险,也更加适合血战。 荒芜的戈壁上插满了唐字的旌旗,血顺着他的长刀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了沙石上。沙石被烈日晒得滚烫,胯.下战马不耐烦地高声嘶鸣,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男儿此生当如是,披荆斩棘,血战沙场。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才不枉幼时阿耶对他的那一番教诲。 只是在静谧的深夜里,他总是会做一个不同寻常的梦。梦里有巍峨的大明宫,夕阳照了一地的昏红。一位宫装女子站在大明宫前看着他,神色平静,一双漂亮的凤眼里却满是悲伤。 她叫他薛绍。 薛绍慢慢擦净了案几上的污迹,又重新开始铺纸蘸墨。 他一笔笔写下自己在庭州的所见所闻,每写下一个字,心底便会柔软一分。他从来都不后悔代替她以身诱敌,只是担心她会生气。可他的公主,又哪里肯同他置气。 薛绍细心誊抄好了奏章,封在匣子里,连同谢恩的折子一道送往长安。 太平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又命人给她梳好高髻,才乘着车,一路朝安西都护府而去。前些日子安西都护与她定下朝见的日期后,便给她备下了一整套的公主仪仗,一切规格与她在长安时一般无二。这回出门,恰好可以用上。 等到了安西都护府,太平才发现,这位都护之所以迟迟没有派人过来,是因为他在忙着骂人。 挨骂的一位胥吏,而原因似乎是他弄错了某些使者接待的规格。 安西都护骂起人来一点都不留情面,非但让那位胥吏一直垂着头,连外间的太平也有些承受不住。她低咳一声,示意自己已经来到,然后唤过一位衙役问道:“都督使者们可曾起了?” 衙役尚未答话,安西都护已经亲自答道:“倒是起了。这回并非大明宫朝会,公主也毋须过分紧张,只当是见几个特殊的客人。这十六个都督州府,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公主若是过于重视,反倒容易让他们翘尾巴。”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她才终于见到了西域十六个属国派遣来的使者。这些使者无一例外都是高鼻深目,长得与长安人很是不同,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她高高坐在安西都护府的堂上,旁边站着两排刀枪森然的军士,那双漂亮的凤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扫去时,已然令下方的那些人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只是,这才是大唐公主该有的风范。 使者们不敢造次,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称颂唐军战功赫赫,大唐天威浩荡,而且这番威仪将万世长存。太平神色不喜不怒,也不曾赞赏或是谴责,使者们一面揣测着她的意思,一面愈发惴惴不起来。 这位大唐的公主,果然如大唐那样深不可测。 使者们低垂着头,神色愈发恭谦起来,又表达了自家汗王对大唐的仰慕,以及作为属国所应当谨守的那些典范。太平依旧不喜不怒地坐在上头,等使者们逐一对她唱完赞歌,又表达了一番对长安的仰慕之后,才结束了这场非正式的朝见。 等使者们离开之后,太平才转头问安西都护:“怎么没见波斯都督?”她记得安西都护说过,波斯都督亲自来到了龟兹,似乎是想要借兵。 安西都护烦躁地摆了摆手:“公主莫要再提。那人每天都要问上七八十遍‘可借兵否’,实在是烦人得很。我已经命人将他送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修养,断然不会再来打扰公主清静。” 太平沉默良久,才说道:“可是我想见一见他。” 既然是太平公主点名要见人,安西都护也不便阻拦,即刻命人将波斯都督带了过来。这位波斯都督兼波斯故王之子年纪已经不轻,面容间也颇显老态,有着西域人特有的高鼻深目和一头卷曲的栗色短发。只是,他的长安话却说得极好。 被人带到太平近前时,俾路斯抬起右手按在胸口上,优雅地行了个礼:“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心中隐然松了口气。 总算见到你了,俾路斯王子。 她心中松快,面上却丝毫不显。等俾路斯向她行过礼后,便从宽大的袖摆里取出了一道卷轴,当着安西都护和这位波斯王子的面,缓缓展开。 俾路斯王子一见之下,猛然指着她手中的卷轴,口中连续吐出了长长一串波斯语。 人,只有在极度惊讶和恐慌的情形下,才会不自觉地使用母语。 太平眼中微带了一点笑意,指着卷轴问道:“王子认识此图?” 俾路斯王子粗重地喘着气,目光几乎要将那道卷轴望穿。 废话!废话! 他怎么会不认识! 那是一幅地图!是一幅从吐火罗到波斯,详细标注了地势地貌和所经国家的地图! 俾路斯连续不断地吐出一长串波斯语,语速又急又快,直到发现安西都护在一旁皱眉,才赫然想起眼前的人是大唐公主。他深呼吸几次,硬是将波斯语换成了不慎熟练的长安官话,指着那道卷轴说道:“公主,你手中怎么会有这幅地图?” 太平轻笑一声,一面慢慢卷起那幅地图,一面慢条斯理地同他说道:“我手中不但有详尽的地图,还有将你安全送回波斯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如何才能让波斯复国。”   ☆、第28章 立约 俾路斯紧紧盯着太平,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 要知道,他不远万里从波斯跑到长安,就是为了向唐朝皇帝借兵,助他复国。 但是这二十余年来,大唐边境颇不安宁,先是有突厥、吐蕃为寇,又有西域小国接连倒戈。大唐皇帝疲于应付,连大唐最厉害的那几位将军也不同意出兵波斯。他在长安城里住了十多年,几乎把能找遍的关系全都找遍了,却依然找不到一个能够助他复国的承诺。 现如今,距离波斯国覆灭,已经过了二三十年;波斯复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也越来越失望。四年前裴将军奉命送他西出长安,前往碎叶,他就已经有了放弃一切的打算,只想着借道吐火罗回国。就算最终不幸身死,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可是他整整走了四年,都没有走出吐火罗的范围。 俾路斯上前几步,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问道:“公主说的可是真话?”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自然都是真话。” “公主!” 旁边的安西都护终于忍不住出声,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恼怒地说道:“公主这番话也未免太过托大!公主可知道,波斯国是为谁人所覆灭?公主可知道,昔年圣人曾同裴将军、萧将军、李将军、薛将军商议此事,却迟迟不敢兵行波斯?公主可知道……” 他口中的裴将军,自然指的是裴行俭。 萧将军,指的是萧嗣业。 李将军,指的是李敬玄。 薛将军,指的是薛仁贵。 这四个人都曾经是在西域带过兵的大将军,和吐蕃人、突厥人都交过手,对西域的情形也都了如指掌。当年高宗曾与这四人商议此事,得出的最终结论却是大凶。 若是唐军贸然进入波斯,助波斯复国,当是大凶。 太平微微点头,道:“我晓得不然贸然出兵波斯,否则裴将军不会一再推辞。”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我很赞同阿耶和诸位将军的结论:大唐不借兵、不借马。” “不借兵、不借马”六字一出,安西都护便彻底闭了口。无论太平公主想要做什么,只要她不拿大唐将士们的性命当儿戏胡乱折腾,那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 可是俾路斯却急了:“公主阁下,您不能这样。” 他跺了一下脚,长安话中夹杂着波斯语,断断续续地让人听不清楚,只隐约分辨出“不出兵”、“他们很厉害”、“没有诚意”几个零星的词汇。 太平仔细听了片刻,等俾路斯缓过气来,才又说道:“我说了大唐不借兵不借马,可没说不带人到波斯去。若是连人都没有,又谈何复国?” 这回不但是安西都护,连俾路斯也愣住了。 太平缓缓扫了那两人一眼,道:“我会带一批工匠过去。”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这些工匠并非官身,不必经过中书门的批旨,也不必经过十六卫府的调动。王都护,就算是你有心阻拦,我也只会说他们都是我的部曲,一概听从我的调遣。” 安西都护嘴角抽搐了几下。 如果太平公主真的要抽调几个部曲去波斯,那么非但是他,恐怕连中书门都无法过问。 俾路斯一愣之下,又开始据理力争:“公主阁下,您不能这样戏弄我!全天下人都知道,大唐的军队无坚不摧,所以我才会不远万里去往长安,希望能借出一支唐军,随我去波斯复国。可是工匠……工匠!公主阁下,世界上最厉害的工匠,也挡不住军队手中的刀和枪!”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你说得很是。” 她望了安西都护一眼,眼中微微透出几分笑意来:“如果是在战场上,那么就算一百个最顶级的工匠,也打不过一个手持陌刀和长矛的军士。可是俾路斯王子,这世上除了武力之外,还有这个。” 她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噢!你说除了武力之外,还有智慧!”俾路斯似乎是听懂了,言辞却更加激烈起来,“但是公主阁下,你要知道,就算是最伟大的哲人和学者,也抵不过卫兵手中的长矛和盾牌!你知道阿基米德是怎么死的吗?噢,我忘了,遥远东方的公主,大概不认识阿基米德!” 他喘了一口气,又用夹杂波斯语的长安话说道:“他是一个最伟大的学者,他帮助自己的祖国打退过敌军!可后来呢?后来他却死在了敌军的刀枪之下!公主阁下,你……” 他“你”了半天,却接不下去了。 太平极有耐心地等他说完,又缓缓说道:“从大唐到波斯,路途何止万里之遥,还要穿越热海、锡尔河、阿姆河,中间还有一大片沙漠。再加上波斯国几乎都是沙漠,我大唐的战马到了波斯,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脱水而死;就算是最最能征善战的将士,只怕也会水土不服。” 俾路斯呆呆地看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才沮丧地说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轻轻笑了一声,“令波斯国彻底覆灭的,是大食人,是最最凶悍和恐怖的大食人。在这个世界上,大唐和大食,是东西方屹立不倒的两座高峰。我除了去长安乞求唐朝皇帝的保护,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除非我想像父王一样惨死,也让我的子孙们像父王一样惨死。” 太平缓声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王子殿下。” 她站起身来,走到俾路斯身旁,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身为大唐的公主,我十分爱惜自己的生命。现在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向你许诺:我会亲自送你回到波斯,然后重建你的王国。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全部为你处理妥当,你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当你的波斯王子就好。” 俾路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了声好。他知道唐人素来极为看重承诺,更何况是用生命许下的承诺。这位大唐的公主,可以说是把自己的命都压在了上头。 就算不能真正复国也好,只要让他顺利回到波斯,死在他的故土上,也算是了无遗憾。 太平转过身来,又缓声说道:“只是我也需要你一个承诺。” “我答应。”俾路斯干脆利落地说道。 太平摇摇头,道:“你先别急着答应……” “公主阁下。”俾路斯后退半步,又向她行了一个礼,然后苦笑道,“您看我现在,国破家亡,年纪又大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我的身上,实在没有什么能让人觊觎的东西。” 他说到一半,又长长叹息一声:“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坏。” 太平安静地思考了很久。 她其实很想就这样让俾路斯签字画押,但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够。 一个国破家亡的波斯王子,自然可以对她唯命是从;但是,如果那是一个盛极一时的波斯呢?如果他是一个强盛帝国的国王呢? 她不敢去赌,也不愿意去赌。 万一将来波斯王撕毁这份协议,就会给大唐带来一场天大的麻烦。 而眼下,太平想要做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帮助波斯复国。 第二,确保波斯国只能在她手中变得强盛。 为了确保这两件事情能顺利完成,她每走一步都必须要小心谨慎。 “你不要忙着答应这件事情,请先听一听我的条件。”太平慢慢地说道,“头一条,凡我大唐子民,都可以自由出入波斯国境内,细作和叛军不算。” 俾路斯微怔了一下:“……这算什么要求。” 太平继续说道:“第二条,我大唐子民和波斯国可自由通商。只要不作奸犯科,官府便一律不能干涉。” 俾路斯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哪里算得上什么要求……” 太平悠然言道:“自然算得上要求。第三条,若是我大唐子民欲借道波斯,前往他国,波斯国理当给予方便。当然,细作和叛军除外。” 俾路斯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道:“如果公主想要同我商定的,都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要求,那么我一律答应,全都答应。作为大唐的属国,波斯理当予以唐人最大的方便。”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那我们来立个契书。” 至于“微不足道的要求”? 太平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 这些要求,还真当不起微不足道四字。 两人顺利签了契书,又在安西都护那里留了一份,便算是将事情办完了。 安西都护全程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啼笑皆非。上回薛绍对他们说,公主行事素来喜欢异想天开,那时他还不大相信;现在看来,公主还当真是异想天开得可以。 太平仔细地收好了契书,心中略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便同你说一说,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顺利地让波斯复国。”   ☆、第29章 生机 ……她是认真的? 太平此言一出,不但是俾路斯,连安西都护也怔住了。 谁都知道波斯国曾经强盛无比,疆域东接印度、西抵红海,向北跨过阿姆河和大片沙漠,遥遥逼近咸海南岸。可就是这样强盛的波斯帝国,也在一夕之间,被大食国灭了个干干净净。波斯王身死,王子带着剩余的王室的卫兵,一路向东逃往长安。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东方的大唐王朝,才有资格和大食帝国分庭抗礼。 也只有强盛如斯的大唐,才能收容一个逃亡的末路王子,进而让他看见一点复国的希望。 俾路斯王子是对的,长安收留了他将近二十年,再没有让他经受追杀和战乱之苦。但就算是这样强盛的大唐王朝,也没有同意王子关于借兵复国的请求。 俾路斯王子在长安等了将近二十年,也没有等到大唐皇帝的一个承诺。直到四年前,他才真正心灰意冷,预备通过碎叶和吐火罗返回波斯。但他在吐火罗蹉跎了整整四年,也没能如愿。 眼前这位大唐公主竟对他说,她有办法帮助波斯复国? “公主阁下。”俾路斯优雅地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虽然我不过是一个流亡的异族王子,但也不希望被人戏弄。要知道,大食帝国强盛无比,比您所以为的还要强盛十倍。就算是您的父亲、伟大的大唐皇帝,还有众多的大唐将军,也不敢贸然给我一句准话。而您……” 他苦涩地摇了摇头:“我很感激您的一番心意,但是公主,请恕我不相信你的话。” 太平微怔了一下:“……你不信?” “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俾路斯的笑容愈发苦涩,“如果真的按照公主所说,用一批世界上最顶级的工匠,还有您的智慧,就能对抗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那还要那些用兵如神的将军来做什么?还要那些奋勇杀敌的士兵来做什么?”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你说得很是。” 她在旁边拣了一张案几,又从袖中抽出方才那道卷轴,在俾路斯面前缓缓展开:“但是俾路斯王子,在我们大唐有一句古话,叫做因地制宜。” 那道长长的泛黄的卷轴在案面上铺展开来,用一种极为精细的线条,画出了葱岭到波斯湾的一切山川地貌,甚至连几道干涸的河床也一一标注清晰。俾路斯抬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卷轴,忍不住惊叹道:“这真是一件举世的珍品。但是公主,再精致的地图,也无法替代强悍的士兵。” 安西都护一瞥之下,忍不住微微张口,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这道卷轴上的线条和墨迹,与裴行俭手中那幅拓印版西域图如出一辙。据说那幅西域图的原版就珍藏在军器监,而且是太平公主出长安时所献,看来此言非虚。 太平没有留意到安西都护惊讶的神情,她只是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指头,在图纸上轻轻点了一点:“这里是波斯湾。” “对,这里是波斯湾。”俾路斯干脆地说道,“波斯国曾经横跨波斯湾,西面领土直抵大洋,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如今波斯湾已经变成了大食帝国的内湖。” “但这是一道狭长的海域,非常适合大唐将士并不擅长的海战。” 这句话说得有些拗口,俾路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分析出这两个句子的成分,也才隐约领悟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公主是想要进行一场海战?噢,是,我波斯国的士兵,确实很擅长海战。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比大唐最厉害的军队都要擅长。” 他用力摇头说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波斯国的故土和大食帝国,不仅仅隔了一道波斯湾,而且还在陆地上接壤。就算海战能够取胜,波斯国的士兵也无法和大食帝国对抗。” “而且……”俾路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我不知道还能在波斯国的土地上,招募到多少能用的士兵。” 太平微笑着说道:“无需招募士兵,只需要一批熟练的水手就好。” 她卷起那张卷轴,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大食帝国所向披靡,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很难遭逢敌手。但是四年前,大食帝国却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溃败。” 俾路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太平悠然言道,“王子久居碎叶,又在吐火罗被困数年之久,消息闭塞,就算不曾听说过这件事情,也是难免。” 事实上,这件事情发生在万里之遥的黑海。她也是从书中读到了一段记载,才了解得如此透彻。 俾路斯的呼吸声再次变得粗重起来。就连老神在在的安西都护,也竖起了耳朵细听。 太平温然一笑,问道:“王子可曾听说过希腊火?” 希腊火是后世的音译,俾路斯王子自然不曾听过。只是太平说得煞有介事,他又始终对复国怀着一丝希望,便点头说道:“听过,只是不大熟悉。” 俾路斯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曾在父王的手札中读过黑海的记载,也曾经在长安城的藏书里,看到过有关大食和大秦的记述。在大食和大秦之间,确实隔着一个黑海。唔,希腊火,我隐隐约约记得一点,似乎是一种奇妙的火焰?” 太平微微点头,说道:“确实是一种奇妙的火焰,遇水即燃,经久不息,而且越是狭窄的海域,希腊火的威力就会越强大。四年前,大食帝国挥师西进,却在一处海域遭遇了希腊火。我曾听闻,大食帝国同样十分擅长海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却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溃败。” 她望着俾路斯,隐然笑道:“虽然我手中没有希腊火的配方,但我却知道,可以从哪里取到它的配方。王子殿下,在那场海战之中,大食帝国的对手们,只配备了二十五艘战舰的希腊火。” 希腊火的真正配方,在千余年后的未来,就已经失传了。 虽然后世有人依据希腊火的效用,推断出了希腊火的配方,也颇具成效,但终究不是这种真正的神奇的火焰。太平从那些记载中读过希腊火的配置地点,也誊抄过几份后世推断出来的配方。就算她最终无法抵达黑海,亲自取到希腊火的真正配方,也总不会让波斯王子失望。 因为希腊火的主要原料,就是她不久前在西域采出来的脂水,也就是石油。 炼制过后的石油,不,猛火油,威力究竟有多么强大,裴行俭已经亲身试验过。这回她去到波斯,除了亲手帮助这位王子复国之外,也很想见一见这种比猛火油更为神奇的火焰。 希腊火…… 太平望着俾路斯,语气微微柔和了几分:“王子以为如何?” 俾路斯的呼吸声愈发粗重起来。 早在太平说出希腊火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沉寂已久的复仇火焰,又突然向上窜了一窜。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大食帝国惨败这种事情,随便派出两个卫兵去里海,就可以打探得清清楚楚;堂堂的大唐公主,总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说谎。但是…… 只有二十五艘战舰的希腊火,就能抵挡住一个强大帝国的入侵? “我不能立刻答应,不能立刻答应。”俾路斯喃喃地说道。 “王子的顾虑很是妥当。”太平悠然言道,“答复不必急于一时。王子可暂且回驿馆住下,等思虑妥当之后,再回我的话不迟。” “但无论如何,你要先送我回波斯!”俾路斯突然开口,双眼睁得滚圆。 太平笑吟吟地说道:“为了表示诚意,我会亲自将王子平安送回波斯。” 方才她只同他说了波斯复国的方法,可究竟走哪一条路,才能安全且顺利地回到波斯,太平可是一点都没有透露。唔,那道卷轴上倒是画了几条路,可是图上线条错综驳杂,又细细地搅在一处,俾路斯一瞥之下,大约也看不清那条最安全的路线。 况且那条路线,眼下还并不十分安全。 “一言为定。”俾路斯这句长安话说得字正腔圆。 “一言为定。”太平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等俾路斯走后,安西都护才皱着眉头,转头询问太平:“公主果真要帮助波斯复国?” 太平轻声笑道:“话已经说到了这般地步,哪里还能有假。” “臣以为不妥。”安西都护皱着眉头说道,“就算那什么希腊火当真能有通天之能,难道能抵得过将士们手中的刀枪?况且公主手中无兵无将,真像您所说的,派一批工匠和水手……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他一番话说到后来,已经隐约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太平微笑着说道:“王都护,方才我已经同你坦白过,这回我除了带一批工匠去波斯之外,半个将士都不会带。莫说是都护您,就算是中书令、兵部尚书、还有裴将军一同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我的去路。” 安西都护一噎,瞪着太平,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第30章 梦靥 太平回到驿馆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她缓步走下车辇,又对随行官员道了声谢,才转身回到院中沐浴盥洗。今日这一场接见,着实令她感觉到有些疲惫。眼下被温水一浸,又有瑶草的香气混合在水汽中,便昏昏沉沉地有些想睡。 小丫鬟一面替她拆下高髻钗环,一面细声细气地说道:“公主,听说今日长安城来信了。”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有些疲倦地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小丫鬟摇头说道:“婢子不敢随意拆解。只是听说,是天后催促公主回宫呢。” 太平倏然睁眼,又渐渐皱起了眉。波斯的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她肯定不能在这时候回去。只是要拣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应付阿娘,着实不大容易。 她想了片刻,又吩咐道:“将信件取来,我看看。” 小丫鬟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取了一封书信过来。太平眼见信封完好无损,便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亲手拆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来。 那封信果然是阿娘的亲笔手书,字字句句都是催她快些回去的。太平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重新将信纸装回到信封里,命小丫鬟收好,起身给阿娘写回信。她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又时不时还要涂抹掉一些,一封简短的信竟写了三四个时辰才完稿。再抬眼看时,窗外已是天光微明。 太平封好回信,想命小丫鬟替她送回去,转头却瞧见小丫鬟歪在案边,一下一下地点头打盹。她哑然失笑,也不再使唤她,而是起身去找驿馆的官员,让他们设法将信送回到长安。 驿馆的官员很快便应下了这件事情,即刻便命人快马加鞭,将信件往大明宫送去。 太平安顿好这件事情之后,便又慢慢地往回走。途经薛绍的院子时,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朝院中望去。每日卯时二三刻的时候,薛绍都会晨起在院中练剑;可是今日,他的院里却空无一人。 太平心中好奇,又有些担心,便推门进到院中,轻轻叩了几下门。 一叩之下,房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原来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太平心中微有些讶异,却也未曾多想,缓步走到里间,却发现地上一片狼藉。 薛绍昨晚似乎是在练字,地板上杂乱无章地铺了许多宣纸,还横着几支沾墨的长锋狼毫。那些宣纸上零零散散地写着许多字,笔力苍劲沉稳,只是全都不成篇章。太平随手拣起一篇细看,发现是一首乐府燕歌行。她随手又拣起一篇,发现是半首桃夭。 什么时候薛绍练字不用临帖,反倒开始誊抄这些诗和曲了? 太平哑然失笑,顺手又拾起几支狼毫,预备给他搁在笔架上。只是再往里走时,却忽然怔住了。 薛绍伏在案上沉沉睡着,身旁还有一支燃尽的明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额头上布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呼吸声也比平日粗重一些。等再走近一些,便能看见他的眉心深深拧起,面色也略微有些苍白。 太平几步上前,抬手试了一下薛绍额头上的温度,只感觉到微微有些发烫。 时下正值阳春三月,西北时不时还会刮几场寒风,他怎么会和衣伏在案上睡,还出了一身的汗? 太平心中微有些诧异,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替薛绍拭去额头上的汗珠。那些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又隐然没入领口里。太平稍稍替他解开领口,才蓦然发现,薛绍颈上身上全部都是汗,连里衣也已经被汗水浸得半湿。 她微有些诧异,也有些隐然的担忧,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面颊,低声唤道:“薛绍。” 若是平日,这样做定能够将薛绍唤醒。可是今天,太平一连唤了好几声,薛绍依然一动不动地沉睡着,眉头深皱,面色愈发显得苍白。 看样子,他似乎是做了一个并不好的梦。 薛绍他,他该不会是被魇住了罢? 太平微怔了一下,忽然想起宫人们说过,被梦靥靥住的人,都会像这样睡得极沉,而且很难唤醒,只能等梦中人慢慢地醒过来。她犹豫片刻,终于不再唤他,而是从榻上抱来一床薄被,替薛绍盖在身上,然后起身去收拾那一地的狼籍。 昨晚薛绍似乎心情很乱,宣纸上的每个字都大小不一,也不像往日那样端正整齐。太平一篇篇地将宣纸拣好细看,却看不出什么来。忽然之间,她听见薛绍沉沉地唤了一声公主。 可是醒了么? 太平转身走到薛绍近旁,拨开他鬓边的长发,低声说道:“我在。” 薛绍依旧没有转醒,面色却愈发苍白起来。他模糊不清地说了一些话,神色间极为痛苦。太平凑近了细听,却发现是“你莫要骗我”。 他梦见她骗他? 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境。 太平有些气恼又有些想笑,抬手轻拍薛绍的脊背,轻声对他说道:“这只是个梦。薛绍,快些醒过来,这只是个梦。” 薛绍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句什么,忽然又哑声唤了一句公主,呼吸声骤然粗重起来。他挣了一下,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滚落进了太平怀里,身体微微发烫。 太平一怔,下意识地抱住薛绍,又替他拉好薄被,五指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梳拢着那些墨色的长发。薛绍在她怀中紧皱着眉头,神色间愈发痛苦,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渐渐地,他额头上又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只轻轻一碰便感觉到冰凉。太平用帕子替他擦拭,但又哪里擦得尽。她低低叹息一声,又替他掖了一下被角,便不再动弹,安静地等着薛绍醒来。 薛绍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模糊不清,声音却又分外地沙哑。 约莫半刻钟之后,薛绍忽然沉沉地闷哼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幽深不见底,隐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怆。 “……公主?” “你醒了?” 太平心中略松了口气,扶薛绍在案旁坐好,轻声说道:“方才我瞧见你的房门虚掩着,便想着进来看看,哪里知道你被噩梦魇住了,怎么都叫不醒。” 她停了片刻,又皱眉同他说道:“眼下天气正凉,你怎么会和衣伏在案上睡?要是着凉了,可又要遭受好一番重罪。” 薛绍凝视了她很久,才又喑哑地唤了一声公主,却半天没有下文。 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剧烈的心跳声仍未平息。方才那场噩梦让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窖,直到现在,手和脚都还是凉的。 他这一生中,从未做过这样可怕的梦,也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梦见自己下狱身死,将妻儿子女一概抛在世间不顾。 他又梦见太平嫁作他人妇,却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举兵谋反。 那场梦境实在太过真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且自然,就像是他真实经历过这些事情一样。他在梦中无数次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按着,无论怎样努力,也动弹不了半分。 好在,那只是一场梦。 薛绍略喘了口气,撑着站起身来,墨色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少许。 他的声音依然有些不稳,也微带了几分沙哑:“我确实是被一个梦境靥住了。”那场梦境太过荒谬,也太过不可思议,他暂时不想同太平细说。 太平低低噢了一声,也没有追问,又将一方干帕子放到他手中,轻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回房了。” 等…… 薛绍一句话滑到口边,又悄无声息地隐了下去。他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好。 太平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离去了,顺手还替他拨了一下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起了一缕青烟,桐花的香气隐然飘散,令人心神俱宁。 薛绍紧紧闭着眼睛,面色又渐渐变得苍白。他不想去回忆那场噩梦,但那个梦境却又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记得在那场梦境的末尾,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间,他被金吾卫带出府门。太平坐在秋千上望着他笑,小腹微微隆起。 她对他说:“夫君若是喜欢女儿,这回我就替你生个女儿好了。” 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上挑,满是盈然的笑意。大片大片的秋海棠在她的身后绽放,灼灼如桃李。 他哑声对她说道:“好。” 他又笑着对她说道:“阿月等我。” 但只有他自己,还有洛阳城中的天后才知道,这次一走,他便永远也回不来了。 再然后……再然后便是一些纷乱的场景,大队羽林军涌入承天门楼,秋日的雨水冲刷了长安城的血迹,太平公主一身的盛装,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皇位。”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冷汗将里衣浸得湿透。 薛绍轻轻摇了一下头,将那些芜杂的念头全都抛到脑后。他断不会做出这种抛妻弃女的事情,也绝不会去犯什么下狱身死的重罪。这些事情,也不过是一场终将消逝的噩梦而已。 但他又哪里晓得,这不是什么虚无的梦境,而是太平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前世。 薛绍盥洗用膳过后,慢慢平复了心境,又像往日那样,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他昨夜心情颇乱,便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字,也留了许多案牍不曾处理。这几日气温宜人,又没有风沙,恰好适合将公事尽快完毕,然后陪太平出去踏青。 他忆及太平,面上不自觉地微带了一点笑意。 又过了片刻,外间忽然有人来找,说是安西都护派人过来传话。 薛绍只以为是职务交接的缘故,又或是有新的战报,也未曾多想,便将传话的人请了进来。来人是安西都护府中的胥吏,一见到薛绍,便将安西都护吩咐他的话全都说了。包括昨夜太平公主在都护府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她对俾路斯王子所说的那一席话,全都事无巨细地转述清楚。 薛绍听过之后,先是愕然,然后又渐渐皱起了眉头。 扬言要帮助波斯王子复国? 还真像是太平公主干得出来的事。   ☆、第31章 坦白 薛绍将一席话听完之后,渐渐皱起了眉头,又缓声说道:“这件事情有些荒唐,也实在太过异想天开。烦请转告安西都护,我定会亲自劝阻公主,让她莫要再生事端。请都护安心。” 来人抱拳说道:“多谢驸马。” 薛绍缓缓点头,亲自将那人送出屋外,又转回去写了几个字,颇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搁下笔,又看了一眼更漏,等水滴漫过巳时的刻线之后,便起身出门,来到太平院中。 太平的院子与他紧邻,也是一样的树影幢幢,颇有几分幽深之意。他来到太平屋前,抬手轻叩了一下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轻轻摇了两摇:“公主才刚刚睡下,还请莫要叨扰。”等看清是薛绍,她才敞开房门,深深一福:“驸马万安。” 薛绍低低嗯了一声,缓步走进屋里,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公主才刚刚睡下?” 小丫鬟说了声是,又轻声同他解释道:“公主昨晚一夜未眠,方才连朝食也不曾用过,便又回房歇下了,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 太平昨晚一夜未眠? 薛绍微怔了片刻,转而吩咐道:“你退下,我来服侍公主安寝。” 小丫鬟应了声是,脸上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忙不迭福身退了出去,还紧紧闭上了房门。 薛绍拨开珠帘,缓步走到里间,果然看见太平在榻上安睡。她睡得很沉,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眼下也有些淡淡的青色,果然是昨夜不曾睡好。他上前两步,坐在太平的榻沿上,抬手轻拂过她的面颊,心中那丝恼怒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想同她置气,也不忍心对她多加苛责。但公主她……她似乎容易就能引起他的情绪起伏。 薛绍喟然叹息一声,又摇了摇头,起身去看窗外的胡杨树。他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太平,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方才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场梦境,又想到刚刚听到的那一席话,就忍不住想要……想要将她摇醒质问。 只是在这个粗暴的念头生效之前,他便坚决地拦下了它。 太平沉沉地睡在榻上未醒,薛绍便回房取来了一摞案牍,在她的榻边仔细翻阅。直到更漏一滴滴漫过了午时,又漫过了未时,太平才慢慢地醒了过来。 只一睁眼,她便看见了榻前的青衣少年郎。 太平没有惊动薛绍,而是安静地卧在榻上,右手支颐,看他一笔一划地写字。薛绍一旦专注起来,就很难听见周围的动静,目光也会稍稍柔和一些,不像往日那样充斥着淡漠和疏离。她支颐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然后问道:“你可是有事要找我?” 她心中清楚,平素薛绍只会留在自己院里处置公事,很少会主动到这里来。今日他忽然来到,又在一旁静候许久,恐怕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薛绍搁下案牍,转头看向太平,语气很是温和:“公主醒了。” 他起身来到她的榻沿坐下,又问道:“可还觉得好些?我听说公主昨晚一夜未眠,可需要用些宁神醒脑的汤药么?” 太平摇摇头:“是药三分毒。” 薛绍低低说了声“很是”,忽然又凝视着太平的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字字地同她说道:“臣有些事情,想要亲口问一问公主。” 太平心中咯噔一声。每次薛绍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最终结果要么是教训她一顿,要么就是规劝她莫要胡作非为。可她这两天……似乎,也许,好像,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薛绍等不到太平的回应,便又缓声问道:“臣听说,公主欲帮助波斯复国?” 果然来了! 太平心中哀叹一声,望了薛绍片刻,终于微微点头,坦然言道:“是。” 薛绍神情一顿,眼神也渐渐变得幽深。他望着太平,一字一字地说道:“公主莫要异想天开。” “波斯国地处在葱岭以南,距离大唐恐怕有万里之遥,国土中大半都是沙漠。莫说是要复国,就算是在其中行走,也很是艰难。十余年前,波斯王子流亡长安,同圣人和诸位将军说起此事,也不曾得到过什么答复。公主,您怎能……”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又闭了一下眼睛,才略微让语气平缓了一些: “臣明日就送公主回长安。” 太平一惊,又微微有些愕然:“送我,回长安?” “如果臣一早便知道,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去碎叶,是为了寻到那位俾路斯王子,助他复国。那么当日在阳关,臣就算拼死阻拦,也不会让公主踏进西域半步。” 薛绍一字一字地说完,眼神变得愈发幽深,隐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他闭了一下眼睛,那丝怒意又渐渐化做了无奈:“所以,还请公主莫要让臣等为难,也莫要以身犯险,再生事端。” 他知道公主素来喜欢异想天开,却想不到她胆子会这般大。 帮助波斯复国! 她一个年幼的公主,手中没有兵权,也没有调动边兵的符契;想要帮助波斯复国,简直是谈何容易。再加上波斯国地处万里之遥的大沙漠,而且气候潮热,就算太平手中真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唐军,到了波斯,也会水土不服,无力为战。 更重要的是,三十年前覆灭波斯的不是别人,是大食,是那个国力强盛堪比大唐的大食帝国! 薛绍略喘了口气,渐渐地感到有些后怕。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立刻就将太平捆回到长安去,交还到天后手中,莫要再出来祸害别人。要祸害,也只祸害他一个就够了。 她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荒唐。 他沉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说道:“公主年幼,行事未免不知轻重。臣即刻便命人备下车马,待禀明安西都护之后,便护送公主返回长安。臣心意已决,此事也断不容商议的余地。” 太平轻轻攥了一下他的衣袖,语气有些温软:“……薛绍。” 薛绍别开目光,硬是不去看她。这回无论太平怎么说,他都不会同意这件荒唐的事情。 三天,最多三天。等他处置完这些杂事之后,就立刻送她回长安,半个时辰都不会耽搁。 太平悠悠叹了口气,松开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们每个人都不信我。” 她望着薛绍,放软了语调对他说道:“你既然知道我要帮助波斯复国,那自然也该知道,我是如何劝服那位波斯王子的。薛绍,事到如今,我不再瞒你。月前裴将军手中的那几件利器,我是指猛火油和硝石火药,是我亲手交到将军手中的。” 她继而又说道:“你也不用问我那些东西的来处。我既然能试出猛火油和硝石火药,自然也能试出希腊火。虽然……你要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比大食帝国更强大的东西存在。” 薛绍一怔,眼中渐渐多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 猛火油和硝石火药的威力,裴将军已经在西州亲身试验过,他也远远地观看过几回,确实无人能够抵挡。他本以为这些利器,是经由军器监所研制出来的。可如今公主却说,这是她的手笔? 如果这些东西确实出自太平公主之手,那么波斯之行,她确实有不少底气。 他心头一软,几乎立时就要松口,忽然又摇了摇头,道:“公主手中,并无兵将。” “薛绍。” 太平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既然听过希腊火,就应该知道它遇水即燃,威力比猛火油更甚。而我大唐将士并不擅长海战,就算我真的带了一支唐军过去,也没有多大益处。” 她声音渐渐放低了些,语气愈发温和:“假借他国之兵,扬我大唐赫赫之威名,不好么?” 在那一瞬间,薛绍确实是被她说动了。 可他随即便想到,太平公主从小被娇养在大明宫中,这回从长安来到西域,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哪里还能走到万里之遥的波斯去。就算她手中真的握有一件利器,只需要将它交给圣人,又或是兵部,然后让十六府卫派出人手,随俾路斯王子去一趟波斯,岂不是更好? 他实在是不忍看见她长途跋涉,一路辛劳。 太平见薛绍神情微有些松动,又轻声说道:“波斯王子之所以走了四年,也没有从碎叶走回到波斯,是因为他绕了远路。从碎叶经吐火罗到波斯,非要途经沙漠和干涸的河床,还要经过一片人迹罕至的大草原,最适合用来暗杀。但我却知道一条更近也更平缓的路,直通波斯国。” 她说着,随手翻出自己外衣,从宽袖里抽出一道长长的卷轴,展开来给薛绍看。那道卷轴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线条,乍看之下,便让人感觉有些眼花。 “你看这里。”她的指尖沿着一处细线,慢慢滑了一下。 薛绍一看之下,失声说道:“这里是……你……” 太平重新又卷起卷轴,轻声说道:“这条路很短,约莫只有旧路的三分之一。只是眼下,它还不能畅通自如。薛绍,我知道你们都很难同意这件事情,无论是你、王都护,又或是镇守西域的诸位将军,都很难同意我去波斯。” 她停了片刻,才又低声说道:“可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件事情,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薛绍从头到尾将一番话听完,渐渐地有些心惊。 他知道太平秉性聪慧,也很少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一回,她也确实将所有情况都考虑得妥妥当当,连最微末的细节都不曾遗漏。但是,从长安到西域这一路走来,他和太平朝夕相处,却没有觉察出半点异样。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准备这些事情的。 太平她……她的筹谋和手段,着实不在大明宫那位天后之下。 太平见薛绍迟迟没有松口,又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难允我这件事情,我也不指望你即刻就答应下来。再过两日,裴将军便会来龟兹处理军务,我需得同时拿到他和安西都护的印信和文书,才能顺利走出西域。若是裴将军和王都护都不阻拦我,薛绍……” 薛绍长长叹息一声:“若是他们都不阻拦,臣便陪公主去一趟波斯。”   ☆、第32章 钻井 薛绍从太平屋里出来时,已经过了午时。 他心中有些烦闷,又隐然有些担忧,看不下那些连篇的案牍,便在驿馆外头散心。忽然之间,远方来了一队商旅模样的人,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而且还拖着许多奇怪的大箱子。那些人在驿馆外头停了下来,便有一个领头人上前叩门,说是要找太平公主。 薛绍心中微有些诧异,缓步上前,想要询问一二。 等看清那位领头人的面容时,薛绍却忽然怔住了。他认识那个领头人。那人是太平的部曲,早在太平西出长安时,便已经提前去到敦煌,说是给公主购置一些入冬时的衣帽被褥。怎么到了今日,这位部曲还留在龟兹未归?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却没有深思。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深思。 那位部曲也已经看到了薛绍,拱手便叫了一声驸马。他这样一叫,余下那些商旅打扮的人也都纷纷拱手作揖,连称驸马。在这整座龟兹城里,能被称为驸马的人,统共就只有一位。而这唯一一位驸马,又恰好是他们的半个主人。 薛绍低低嗯了一声,略一抬手,道:“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箱子,又缓声问道:“你们求见太平公主,所为何事?” “这……” 领头人感觉到有些为难。 论理,薛绍是他的半个主人,他不应当对薛绍有所隐瞒。但太平公主又亲口吩咐过,这些事情需得严加保密,除了他们几人之外,断不能再透露给旁人知道。眼下他便有些拿捏不住,这位薛驸马,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旁人”。 薛绍见他犹豫,心里已经微微猜到了几分,又温和地说道:“若是不方便同我说,你大可不必告诉我。”只是这样一来,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就愈发地不同寻常了。 领头人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公主不多时便会出来。若是驸马心中有疑虑,不妨请公主向您解释一二,可好?这样也好过让我们这些人七嘴八舌,夹杂不清。” 薛绍低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多时,太平已经跟随驿馆官员走了出来。她看见那些奇怪的大箱子时,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凤眼中隐然带着几分赞赏,道:“你们做得很好。” 待看到站在一旁的青衣男子时,她又有些讶异地“咦”了一声:“……薛绍?” 薛绍略一拱手:“公主。” 太平上前两步,温声说道:“不必多礼。” 她看了那些大箱子一眼,又说道:“既然你也在这里,不妨同我一起过去看看。恰好今日他们送来了一些新鲜的东西,若是在往日,还不一定见得到。” 薛绍一怔:“我也,一同去?” 方才那位部曲还在暗示他,这些东西,是不能同外人道的隐秘。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又顺手牵过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笑着说道:“自然是与我同去。横竖这些东西,我迟早都要告诉给你听。只是眼下箱子太多,恐怕又要劳你与我共骑了。” 薛绍又是一怔,心头忽然微微一暖。他低低说了声好,走上前去,将太平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手揽在太平身前,一手抓着缰绳,慢慢朝前头走去。 忽然之间,太平轻声对他说道:“虽然这件事情不需要瞒你,但眼下它还是一个秘密。所以,还要烦请你多替我保几天密。” 薛绍未及思量,一个“好”字已然脱口而出。 太平往他怀中靠了靠,又轻声说道:“你我将要去看的东西,叫‘卓筒井’。” 卓筒井,同样是一种三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的东西。 太平曾经从记载中读到过,三四百年后的北宋,蜀中一带的人们会用这种卓筒井,将深埋在地下的卤水给吸上来,进而制成卤盐。书上又说,这种卓筒井不但能吸卤水,还能吸油气。 什么叫“油气”,太平是不懂得的。 但这种卓筒井既然能吸卤水、能吸油脂,大约也能将深埋在地下的黑油吸出来罢。 西域虽然黑油遍地,但能直接取用的黑油却不多。因为这些黑油大多深埋在地下,漂浮在表层的极少,能够直接取用的也极少。猛火油虽然威力极大,但若是原料不足,也是空有威力而不能取用。而这种能吸油气的卓筒井,恰恰解了燃眉之急。 太平从书中读到这段记载后,便萌生了试验卓筒井的想法。只是那时她的工匠们都在盐泊,难以联络,此事就暂且耽搁下来。直到近日波斯王子从碎叶来到龟兹,她又预备从西南方向借道,便又吩咐部曲将那两位译者带到这里,顺带也试制一下卓筒井。这回部曲带着工匠们过来,一是为了给她送人,二就是已经试出了这种卓筒井,想要请她过目。 西域虽然黑油遍地,却也不是处处都能打井。她跟随着部曲和工匠们走了二三十里地,才在一处沙地上看到了一点开凿的痕迹。部曲勒定了马,转身对太平说道:“公主,这里便是我们试出的一片油地,可以用来打井。只是此井污浊,还请公主和驸马离得远些,莫要污了身子。” 太平转头望了薛绍一眼,才摇头说道:“无妨。我离得近些,还看得更清楚。” 部曲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劝。他冲身后的几个工匠点点头,便翻身下马,将那些奇怪的大箱子一一拖了出来。那些箱子里都装着不少物件,看上去像是匠作们日常使用的工具。他们将工具逐一取出来之后,又取过早已准备好的粗大竹筒,开始打井。 这里大多是沙砾和石块,钻起井来也不甚艰难。太平等了约莫两个时辰,便有一支粗大的竹筒开始往外喷油。又过了片刻,两排竹筒都接二连三地开始往外喷油,一股一股地甚是缓慢,但好在源源不绝,不多时便蓄了好几桶。 部曲抹了一把汗,又转过来对她说道:“此处油井贫瘠,也不像盐泊那样地势开阔,打出来的黑油也并不多。若是在盐泊,只消片刻的时间,喷涌而出的黑油便能喷人一脸一身。”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些富余的黑油,你们是怎生处理的?” 部曲犹豫地望了薛绍一眼,见太平微微颔首,才又说道:“回公主话。其中很大一半,都用来试做‘那件东西’了。还有一些被用来点了灯。再余下的一些,依照您的吩咐,都卖到了安西都护府辖下的几个军镇。” 薛绍讶然问道:“‘卖’?” 太平一脸的云淡风清:“是照着西域水价来卖的,总不好让安西都护府太过吃亏。” 薛绍又是一怔:“为何不……送?”卖给安西军镇,总令人觉得有些怪异。 “不送。”太平坚决且决绝地摇了摇头,“我留在西域的人,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总不能让他们白白替我做上这几个月。你晓得我封邑不多,统共也只有三百五十户;要支持这许多人在西域的吃住行,难免会有些拮据。” 薛绍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道:“……公主若是缺钱,大可同我开口言说。” 太平摇头叹道:“平阳县子的封邑也不过五百来户,再加上你的俸禄,统共也不过……哪里支持得起这大笔的花用。再者,你府上就不养人么?”仆役、部曲、衣食住行甚至车马刀剑,样样都耗资甚巨。就算他有封邑有俸禄,也经不起她这样大手笔地往外撒。 薛绍心中顿时生出了些许挫败。 太平转过头,又吩咐部曲道:“封井。你们将这些打出来的黑油收拾齐整,随我一同去安西都护府。记得动作轻些,莫要惊动了此地居住的土人。” 部曲连声应下。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便拖着许多奇怪的大箱子,还有十几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褐黑色石油,来到了安西都护府前。今日府中不休沐,安西都护不多时便从府中出来,然后一眼就望见了府门前那些粘稠的黑色液体。 他太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了。 早先裴行俭带人去西州迎战,他和几位将领在龟兹留守,已经颇觉得有几分不快;后来又听说西州大捷,其中立下大功的,就是这种黑色的、当地土人用来点灯的黑色液体。据说这些黑色液体深埋在地下,偶尔有些浮在浅层,也颇为稀缺;怎么太平公主她…… 唔,他想起来了,最先拿出这些黑色石油的,也是眼前这位太平公主。 现在公主又带了许多黑油过来,是想要做什么? 安西都护心中惊异,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朝身边的胥吏们点了点头,吩咐他们将东西抬进去,然后和蔼地问道:“不知公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太平指着那些黑色石油说道:“无事,只是送些东西到都护府,王都护无需忧虑。” 安西都护捻了一下短须,又隐然笑了两声,显然是不相信她这番话。 今天一早他便派人去找薛绍,将昨夜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告诉这位驸马听。据说驸马当时神色颇为不悦,想必已经好生规劝过公主一回。公主今日来都护府,不是为了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兴师问罪,而是为了送这些珍贵的黑油? 真是拔尽他的胡须都不会相信的。 太平没有理会安西都护的那声哂笑,事实上她也不愿去理会。今天她过来,就只是顺手送上一些黑油,顺带问一问裴行俭的行程如何。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府中便又走出几个波斯人,向她鞠躬行礼,然后说道:“公主阁下,王子已经同意了您的要求。” 太平嗯了一声,道:“甚好。” 此时恰好有两个胥吏抬着一桶黑油,从他们身边经过。黑油刺鼻的气味令人有些难受,也让那几位波斯人忍不住掩着口鼻,皱眉说道:“这些点灯用的黑油,为何要费心抬到都护府中?难道贵府的灯烛已经用尽了么?” 安西都护有些意外地问道:“你们认得这些黑油?” “认得。”一位波斯人答道,“在我们波斯湾,有许多这种油。黑色的、褐色的、无色的,甚至带着些微红色的,都有,一挖就有。只是它们除了用来点灯照明,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安西都护陡然一惊。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指尖轻点眉心,喃喃说道:“波斯湾?……”   ☆、第33章 藩篱 波斯人被安西都护拽着,详细解释了一番波斯湾和波斯湾的石油,以及什么叫做“一挖就有”。 据他说,波斯湾沿岸都是大片的沙漠,与西域的地貌极为相似。在那些沙漠之中,经常会渗出一些黑褐色的油脂。这些油脂极易燃烧,可以用来点灯照明。只是因为气味难闻的缘故,极少会有人使用;就算偶尔要用,也会在其中添加浓重的香料,用以掩盖这种气味。 他又说,这种黑褐色的油脂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时随地便可取用。 安西都护听罢,指着府门前剩余的那几桶黑色油脂问道:“比起这些如何?” 波斯人很肯定地答道:“成色要更好一些。” 安西都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捻了一下短须,道:“甚好。” 那几位波斯人又说道:“我家王子的事情,还请都护记挂在心上,早些安置才好。现在是春天,正是回波斯的最好季节。如果错过了这几个月,撞上阿姆河与锡尔河的汛期,可就有些难办。” 安西都护缓缓点头,道:“某定会谨慎处理,请诸位安心,也请都督安心。” 波斯人手按胸口,微微欠了一下身:“多谢都护。” 他们转过身,又向太平欠了一下身:“多谢公主。” 太平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亦颔首微笑道:“不必多礼。” 等那几位波斯人走后,她转过头望着安西都护,眼中微带了几分笑意:“遍地都是黑色的石油,成色更好,采之不尽,用之不竭。都护以为如何?” 安西都护摇头说道:“臣听不懂公主的话。” 太平轻笑出声,凤眼中隐有光华流转:“都护当真听不懂么?……既然都护听不懂,那我不妨直言。波斯湾地处在波斯国之中,虽然遍地都是沙漠,却也不乏绿洲和城池。我曾在书中看到过一段记载,说是那附近还有一大片平原,水草肥美,适宜人居。所以,若是都护真动了心思,派几路商旅过去采买,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安西都护脸色微变:“公主您……” 太平话锋一转,又指着府门前那几桶黑色的油脂,正色道:“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了它们,二是想问都护拿一句准话:若是将来某一天,我忽然想要去于阗,还请都护给予放行。”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我晓得于阗是一个极重要的军镇,若是没有都护的印信手书,就算我是大唐的公主,也会在百里外的地方被拦下来,遣返龟兹。” 安西都护渐渐皱起了眉头。 虽然这不算是什么难事,但公主怎么会突然想要去于阗? 他沉吟半晌,才答道:“此事重大,且容臣仔细考虑几日,再给予公主答复不迟。” 太平心之此事急不得,便道:“如此,便有劳都护。” 她即刻便转身告辞,带着她那些大箱子还有一些风尘仆仆的人,沿原路返回驿馆。安西都护在原地捻了半天短须,很久都没有回过神。 公主就这么走了? 没有兴师问罪,没有劈头斥责,就这么带着她的人,走了? 这位太平公主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太平回到驿馆时,已经是申末酉初的时分。 她同薛绍一道用过饭,便又卧在榻上一页页的翻书。这些日子她从阁楼里翻拣出了不少好东西,却也把自己累得够呛。这回偶然得闲,她便随手捡了一本竹枝词来看。这些曲子哀哀婉婉,声声慢慢,倒颇有几分民间少女的闺怨。 薛绍忽然撩袍在她身旁坐下,道:“臣尚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公主。” 太平搁下书,望着他笑道:“是什么事?” 薛绍问道:“公主从小居住在大明宫中,十六年来极少出过长安城,也甚少会去管什么闲事。怎么这一回,公主却心心念念地,想要帮助波斯复国?” 太平被他问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我说是为了一个执念,你信么?” “执念?”薛绍一怔。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言道:“我想亲眼去看一看大食国。” 想去看一看那个所向披靡,甚至连大唐都对它无可奈何的大食帝国。 她曾经从书中读到过一段记载,说是七十年之后的天宝十年,大唐与大食将会在葱岭以西的怛罗斯,爆发一场惨烈的战争。而那场战争,将会以大唐的惨败告终。 那将是大唐立国数百年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大败。 因为那场大败,唐军彻底伤了元气,足足养了两年才恢复过来。但就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西域小国纷纷倒戈,吐蕃人趁虚而入,安西四镇几经易手,安西、安南、北庭、安北四大都护府形同虚设。等到大唐最终缓过劲来时,已经彻底无力回天。 从那以后,大唐皇帝不断在边境军镇增兵,又增设节度使,试图重新拿回那些军镇,重置都护府和都督州府。只是节度使们不听调遣,又引发了长达数十年的藩镇之乱。再然后…… 再然后,便是大唐无可避免的衰亡。 她时常想着,若是能提前改变这一切,或许就能稍稍阻拦一下大唐灭亡的步伐。 怛罗斯之战是大唐没落的开始;而大食帝国,则是大唐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也最可怕的对手。 薛绍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大食?” 他又问道:“大食国距离大唐,足有万里之遥,而且并不接壤。公主怎么会……” 他继而又想到,若是公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大食国,那她很可能会给大唐惹来一个天大的麻烦。 太平摇头说道:“你莫要忘了,大食国原本与波斯国接壤,而波斯国的东北方向,又很靠近葱岭一带。大食吞并波斯以后,东抵天竺、西接大秦,跨越了一大片海,又在阿姆河上游与葱岭西面,与大唐和吐蕃同时接壤。” 她眼中隐然多了几分忧虑:“若是有一天,大唐与大食忽然开战……” 薛绍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只是为了这个念头?”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只是为了这个念头。” 薛绍目光变得愈加暗沉,声音也渐渐沉了下来:“公主莫要异想天开。” “公主如何能够笃定,大食国一定会出兵北上葱岭,与我大唐开战?退一万步说,就算大唐与大食终将开战,也有安西都护府与西域十六都督州府作为藩篱,断然不能让大食人进犯长安。公主眼下所思虑的事情,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我……” 太平只说了一个字便接不下去了。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相信,大唐与大食终有一战,而且大唐还会败在大食人手中? 莫说是薛绍,就算她眼前站着阿耶阿娘,又或是裴行俭裴将军,也断然不会相信她这番话。 她怔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只当我今日,从未说过这番话罢。” 她抬起手,又覆在薛绍的手背上,轻声说道:“只是无论如何,我已经应下了波斯王子,也定会去波斯国走一趟。我择的那条近道,昨夜也已经让你看过,恰好可以穿越河流上游,绕开沙漠和高原,一路抵达波斯国的边境。薛绍,我允你,不会胡来。” 薛绍松开了她的肩膀,又倏然收回手去,垂落在身侧。 他低头望着太平,又一字字地同她说道:“只是无论如何,都请公主不要招惹大食国。大食兵强马壮,国力并不输我大唐。若是贸然沾惹上一星半点,便是个甩不脱的大.麻烦。” 若是公主单纯是为了去波斯,又有一条近道过去,那倒还罢了。若她有意或是无意招惹了大食国,那他拼着让天后责罚,也要将公主打晕了捆回到长安去,好生看管。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轻声说道:“但三十年前,大唐与大食并不接壤。” 她抬起头来,望着薛绍,凤眼中隐然流淌着一片光华:“两个国家之间,隔着一个强盛的波斯。无论大食想要做什么,都有一个波斯国作为缓冲。若是这回波斯能够顺利复国,那么它将会成为一道强大藩篱,横贯在大唐与大食之间。” “而我之所以不带唐军,就是为了假借他国之兵,扬我大唐赫赫之声名。” 薛绍摇头叹息一声:“公主心心念念想要帮助波斯复国,就不怕波斯国坐大?” 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耐心地同她说道:“若是波斯国恢复昔日的强盛,不一定会甘愿做我大唐的臣属,而且也未必不会变成另一个大食。” 他想,太平公主虽然事事思虑妥当,但终究是稚嫩了一些。 太平微怔了片刻,然后摇头说道:“不怕。” “因为在波斯国日渐强盛的同时,也会被大唐牢牢掐住命脉。我已埋下了几道引子,若是日后有必要……可一举击溃之。”   ☆、第34章 近道 太平收到了长安城的一封回信。 那封信里字字句句、一笔一划,全都是阿娘对她的谆谆责骂。阿娘说她非但把心给玩野了,而且居然胆大包天,胆敢在两军阵前逞能,而且居然——居然还成功了。 嗳? 太平支颐想了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曾经上过战场。 月前她被薛绍用酒迷昏了半个多月,醒来时战事已经结束,薛绍也被晋封为右武卫将军,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只可惜她一番以身诱敌的苦心思量,全都化作了东流水,顺着孔雀河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大沙漠里,从此杳无踪迹。 怎么如今阿娘却说,她曾经上过战场,而且似乎功劳不小? 太平心中存了疑惑,便想要去找薛绍问个清楚。在她看来,这件事情多半和薛绍脱不了干系。可是还没等她走出房门,就接到了安西都护府的传话,说是裴行俭裴将军已经到了龟兹,并且将军务彻底处理完毕,可以腾出闲暇来见她了。 裴夫人曾经恳切地对她说过,裴将军素来持重,从来不会说出这种失礼的话。 所以要么是安西都护忽然又看她不顺眼,要么就是传话的胥吏今日吃多了胡椒。 她思量片刻,换了一身浅紫色的罗裙,乘上都护府的车辇,一路绝尘而去。 安西都护府今日大门敞开,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太平举袖掩着面容,缓步走下车辇,跟着引路的胥吏去了一处明堂。明堂之中端坐着一个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看来瑶草的效用也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完美无缺。 太平缓步走进堂中,冲裴行俭微微颔首:“将军。” 裴行俭亦起身半揖:“参加公主。” 太平缓声问道:“将军今日命人带我到都护府,不知所为何事?” 裴行俭简短地答道:“驿馆人多口杂。” ……原来是因为人多口杂。 太平刚刚接受了这个理由,又听见裴行俭说道:“日前臣来到龟兹,听王都护说,公主想要同俾路斯王子一同去波斯,而且还想要帮助波斯复国?” 他一双眼睛很是锐利,目光扫过来时,竟让人有种一切秘密无所遁形的错觉。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不错,正是如此。” 裴行俭又问道:“公主手中还握有一件配方,叫‘希腊火’?” 太平点头说道:“不错,我手中确实握有这样一件配方。” 裴行俭又是一眼扫来,只是这回却收敛了一些,没有像方才那样锋芒毕露。他又向太平遥遥拱手,说道:“臣想见一见公主身后那位高人。” 这话题跳得实在太快,太平一时间竟转不过弯来。 又过了片刻之后,她才哑然失笑:“高人?……将军,我身后从来都不曾有什么高人。” 裴行俭缓缓摇头:“公主这番话,怕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 他从袖中取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又说道:“猛火油、唧筒、硝石火药,还有未曾临世的希腊火,每一样都是精妙无比。若是平常人,少说也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才能做出一件来;就算是天纵奇才,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试出一样配方。而公主如今,不过二八芳龄。” 言下之意是,这些东西不可能出自太平公主之手,肯定是她身后藏了什么不出世的高人。 太平支颐想了片刻,道:“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她随身带着的那间藏书阁,莫说一个高人,便是十个百个,恐怕也换不来其中的一个书架。那里头的东西实在是浩如烟海,而且每一件都相当精妙;平时随手拿出一件,就已经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更何况她现在拥有的,是数也数不尽的亿万本书? 站在她的高人,委实不止一位啊。 裴行俭伫立在一旁不说话,等候着太平的下文。 太平又想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确实不曾笼络过什么高人,只是这些东西,也确实并非出自我之手。我偶然之中得到了它们,便想着或许能够物尽其用。如今看来,这些物件,也确实发挥了极大的效用。” 她停了停,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将军又何必非要找出那位‘高人’?” 裴行俭深深皱起了眉头。 片刻之后,他才从容说道:“臣曾将此事禀明天后,天后言说,太平公主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统共有多少斤两,她比谁都要清楚。所以,公主身后必有一人在出谋划策。或许是驸马,又或许是别人。只是驸马年少,不大可能是他。” 太平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阿娘。 裴行俭又说道:“天后即刻降旨:令萧嗣业、李敬玄旧部,一概听从太平公主调遣。这道旨意是和驸马的晋升令一同发出来的,只是当时臣不敢妄动。天后又明言:太平公主自幼娇养在宫中,驸马又谦和守礼;一个不会掌兵,另一个不敢掌兵,所以多半能将公主身后的那位高人,给逼出来。” 太平瞳孔微微一缩。 裴行俭从袖中抽出一道圣旨,双手奉到太平面前,道:“臣闻说此事时,颇觉得有些荒谬,便又去了几道书信,向天后询问一二。直到日前才确认下来。现如今这道明旨,就交到公主手中。”只是如果公主身后,确实没有什么高人,这件事情会非常难办。 太平不动声色地将明旨接过来,言道:“有劳将军。” 所谓萧嗣业、李敬玄旧部,她曾经略有耳闻。 十年前吐蕃进犯河、朔,那两人奉命领兵抗击吐蕃,却惨遭溃败,名下的兵马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就留在河源军中驻守。只是这些残兵处境颇有些尴尬,谁都不想接管,谁都不想理会,就一直在河朔一带长久地留守了好些年。 这回天后之所以大方地将这支兵马推给她,一是为了试探,其二,恐怕是为了替某些人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太平自认为对阿娘的心性颇为了解,也对这封旨意的来由和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无论阿娘是出于什么缘由才这样做的,这支军队归在她的名下,虽然仅仅是名义上的归属,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裴行俭又说道:“这些旧部,现如今怕是只剩寥寥数千人了。” 太平闻言一噎,残兵败将,寥寥千人,难怪阿娘这般大方。 裴行俭又皱眉思索片刻,缓缓对太平说道:“天后得知公主欲前往波斯,先是震怒,但后来又给臣发了一道密旨,旨意中说:‘太平素来娇生惯养,定然不会亲自去波斯,多半便是那位高人借着公主的名义出行,而她自己在西域躲懒。她要做些什么,你随她便是。’” 他将旨意复述完毕之后,又询问道:“不知公主,是否当真要去波斯?” 太平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她听完裴行俭的复述之后,暗暗地有些心惊。倘若她还是前世那个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公主,恐怕会真像阿娘所说的那样,自己龟缩在龟兹,然后支使旁人送波斯王子回国。阿娘对她的了解,当真可以说是细致入微。 但就算是细致入微的天后阿娘,也断然不会想到,她已经重活一世,也再会不像前世那样稚嫩。 裴行俭深深皱起了眉头:“但波斯国路途遥远,途中又有一大片沙漠。昔年俾路斯王子在吐火罗国蹉跎四年,也无法顺利返回波斯。” 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臣听说,公主知道一条通往波斯的近路?” 太平禁不住笑出声来:“将军什么都知道了,却还在这里试探于我。” 她从袖中抽出一道长长的卷轴来,在裴行俭面前缓缓展开:“不错,我确实知道一条近道,可以通往波斯国。这条近道,比俾路斯王子所走的吐火罗国-锡尔河一线,要短了将近三分之二。而且这条路线,恰好可以绕开途中那片大沙漠。” 泛黄的卷轴在两人面前缓缓展开,细密且繁乱的线条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太平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对裴行俭说道:“将军请看,在葱岭和昆仑山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瓦罕走廊。” 裴行俭点头说道:“不错。” 他对西域的情况已经烂熟于胸,自然知道这条狭长的走廊。这些年吐蕃国与大唐反复争夺安西四镇,其中就包括这条走廊。瓦罕走廊地处在于阗军镇西南,恰好夹在昆仑山麓与葱岭之间,是一处相当险要的关隘。 太平的指尖沿着那道瓦罕走廊,缓缓滑了过去:“将军再请看,从瓦罕走廊向西,再向南,恰好就是阿姆河的上游。穿过阿姆河之后,一面是高原,一面是平原,平原之外才是无止境的大沙漠。” 她的指尖又缓缓在卷轴上画了一道轨迹:“只要沿着平原和高原的边界,一路向西南走去,很快便可抵达波斯国边境的一座城池,叫巴克特里亚。” 她抬头望着裴行俭,凤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将军以为如何?” 裴行俭半天都没有说话。 这二三十年来,他与那位俾路斯王子接触良多,自然知道王子所走的,是一条从伊斯法罕到阿姆河,再经由图兰平原北上,一路穿越两片大沙漠和锡尔河,最终到达吐火罗国,再由吐火罗向东,经碎叶、敦煌,最后抵达长安的古路。这条古路相当难走,而且一路上还有匪寇为患,王子也是一连走了许多年,才从波斯国走到了大唐。 但眼下公主所指的这条路,竟比那条古路短了将近三分之二,而且根本不用横穿大沙漠! 这幅地图……还有这条路……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敢问公主,这幅地图是从何处得来?”   ☆、第35章 野宿 太平指着那幅图说道:“这是我无意中得到的。” 她又指着那条从瓦罕走廊到巴克特里亚的新路说道:“而这个,却是我推断出来的。” 确切地说,是从后世的许多手札和游记里推断出来的。 她在那间阁楼里找到了不少游.行杂记,闲来无事时便会随手翻翻。久而久之,就摸出了这条简短而又平缓的路。据那些游.行杂记上说,这条路走起来并不十分艰难,比起古波斯到长安的那条旧路,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只是要想顺利通过瓦罕走廊,却还需要多费一点心思。 裴行俭缓缓点头,也不再多问。他又仔细打量起那道卷轴,发现上面用精细的墨色线条绘满了山川大漠,赫然便是葱岭以西数百里的地貌地势。且不论太平公主是如何拿到这张地图的,单说地图本身,就是一件极为难得的珍品,其珍贵程度不在早先那幅西域全图之下。 他踌躇片刻,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主恩准。” 太平言道:“将军直言便是。” 裴行俭又向太平施了一礼,缓声说道:“臣想请公主出借这幅地图,容臣拓印一份,交予军器监留底。此图珍贵异常,还望公主好生保管,切莫遗失。” 太平将卷轴稍稍推过去一些:“将军自取便是。只是——不需要将原图带走么?”她记得上回那幅西域全图,可是被裴行俭直接带走到军器监的。若非她提前拓印了一份,恐怕就连她自己,也再也看不到那幅西域全图了。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此图并无军镇部署。” 太平恍然大悟。 裴行俭将那道卷轴仔细收好,又同太平商定了一些出行的细节。如今又这条简短且平缓的通途,又有天后那道歪打正着的明旨,就算他有心想要阻拦太平公主南下波斯,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眼下,他只能对公主多加嘱咐,盼望她事事小心,莫要以身犯险。 太平知道裴行俭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身上担着许多人的身家性命,便将他的话用心记下,再三保证自己会平安归来,绝不会在波斯多加逗留。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外间有人轻叩了三下门,说是安西都护求见。 太平心知他们两人必定有要事相商,自己不便打扰,遂起身告辞。 她在门口同安西都护打了一个照面,赫然发现这位都护形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她走过一处转角时,赫然听见里头传来了交谈的声音:“波斯湾……” 波斯湾? 太平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朝前头走去。 不多时太平便回到了驿馆里,随后又收到了安西都护送来的一份印鉴文书。太平仔细翻阅过后,发现是西出于阗的通行文书。而除了文书之外,安西都护还命人带来了话,说是还会额外派出两万安西驻军,将公主安全护送出瓦罕走廊。只是出了瓦罕之后,剩余的路,便要他们自己去走。 只是,又恰好有一队商旅,也会他们走同一条路。 太平支颐想了片刻,问道:“也一同过瓦罕走廊?” 传话之人肯定地答道:“也一同过瓦罕走廊。”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回忆起午间在都护府听见的那声“波斯湾”,不禁哑然失笑。 什么同行的商旅,怕是都护府里最精锐的一支驻军! ……只是这番话,却是不能对旁人言说的。 太平谢过那位传话之人,又命人取来卓筒井的图纸和成品,一并交到了安西都护府。 既然安西都护如此费心,她也当好生表示一番才是。 取到通关文书之后,太平又仔细翻阅了阿娘给她的旨意和书信,确认阿娘是当真想要逼出她身后那位“高人”,而不是在说反话,她便也不再多虑,而是直接将这封歪打正着的旨意和书信收回到阁楼里,然后出门购置一些清水、米面和药物。 先头留在荒原中的物件已经消耗了不少,需得补充一些才是。 此后一连数日,太平都在筹备南下波斯的事宜,又同那位俾路斯王子见了两次面,给了王子两枚定心丸吃。王子吃得颇为愉悦,也安安心心地等待出行的日期,并未多说什么。 又过了数日,他们连同龟兹的两万驻军一道,南下于阗,又从于阗辗转,西出百余里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处狭窄的山谷前。 这条狭窄的山谷,就是南下波斯最近的一条通道,瓦罕走廊。 巍峨的群山绵延万里看不到边,山麓上尚残留着一些积雪,衬着抽出新芽的草木,很有一番盎然的野趣。只是这番野趣,在随时可能出现的流寇或是马贼面前,便显得黯然失色了。 前头人马在山谷前停了下来,又有一位郎将调转马头,策马来到太平身旁,对她说道:“这道山谷十分狭长,恐怕要耗费十几个日夜,才能顺利走过去。” 太平嗯了一声,道:“很是。” 郎将又道:“今夜怕是要在此处过夜。” 太平望了一眼天色,又颔首说道:“我听从你等安排便是。” 郎将称谢,随即便将就地安营的命令传了出去。 太平被薛绍稳稳扶下了马背,又择了一处洁净的地方,预备支帐。 这回她南下波斯,除了那两位译者和那批熟手的工匠之外,没有带多余的人手,甚至不曾带丫鬟仆役。故而这一路上,有许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她初时觉得有些不适应,可渐渐地,便习惯了。 旁边一位译者走上前来,指间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条,递到了太平袖中。 太平不动声色地收了纸条,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等译者离开之后,她才走到一株偏僻的大树下,展开纸条细看。 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都是这几日俾路斯王子和他的随从卫兵们所商谈的事宜。 这一路上,俾路斯王子一直都在用波斯话对随从们说,我们要回尼尼微,回泰西封。 而他的随从们又一致劝说道,为了保存波斯国最后的血脉,还请王子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太平曾在地图上看到过尼尼微,晓得它是波斯国的一处大城市,曾经又是亚述的王都,在波斯人眼中,尼尼微的地位不亚于洛阳。她一面思考着尼尼微同波斯国的关系,一面在帐中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妙的念头。 或许这一回,她可以提前送给大食国一份厚礼。 太平收好纸条,起身回转。帐子已经被稳妥地支了起来,只是颇有些简陋。这回出门在外,一概轻车简从,太平原也不甚在意。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便俯身进入帐里,赫然发现地面是温的。 方才这里燃过一堆火么?为了将地面烘干? 她微怔片刻,又掀开帐子,朝外间望去。对面就是狭窄的瓦罕走廊,狭窄的山谷一眼望不到边;另一边则是嶙峋的山石,最高处还残留着一些积雪。薛绍倚靠在一处山石旁,慢慢擦拭着一把陌刀。 那把刀如同弯月一般流畅,泛着凛冽的寒光,显然是曾经饮过血的。 旁边有几位郎将走了过来,俯身对薛绍说了一些什么。薛绍目光微沉,还刀入鞘,对郎将们点了点头,又同他们一道离去。他今日依旧是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如往常一般从容闲适,可太平却知道,他那身长袍之下,穿着冰冷坚硬的铠甲。 是因为这道狭长的山谷么? 太平微皱了一下眉,起身出帐,择了近旁一棵大树靠着,静候薛绍归来。 转眼间天色渐暗,地面上也燃起了火堆。太平略微感觉到困倦,便倚在树下阖眼小憩。也不知过了多久,野外忽然起了风,吹得人有一丝凉意,然后又有人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夜间风大,公主还是回帐中睡罢,免得受了凉。” 那个声音极是熟悉,微带着一丝疲惫,却如同往日一般温和沉稳。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又下意识地糯声说道:“你抱我回去,好么?” 这番话太平前世已说过无数次,可薛绍却是头一回听到。他微僵了片刻,才低低说了声好,俯身抱起太平,往帐中走去。 太平枕在他的肩膀上,凤眼微阖,神色间满是倦容。 薛绍侧头望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心底如同被炙热的水滚过一轮,微微有些发烫。他将她抱得更稳了一些,俯身走进帐子里,又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褥子,将太平放下,然后温声说道:“公主且安睡罢,臣在外间守夜。” “薛绍。”她朦胧地唤了一声,睁眼望他,糯声说道,“你陪我,好么?” 太平的神情似梦似醒,目光也是一片迷蒙,长长的睫毛微有些颤抖。此时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她伸臂环抱住薛绍腰间,又枕在他的肩膀上,糯声说道:“我害怕。” 这番动作是下意识的,做出来之后,连她自己也微怔了一下。 眼前的青衣男子面容模糊,却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处。她埋首在他的肩窝里,朦胧地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桐花香气,又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害怕。她记得薛绍素来只熏桐香,又记得在垂拱年的那个午间,他离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太平低唤了一声薛绍,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哑:“莫要走。” 薛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脊背僵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才好。他也不晓得太平是梦是醒,却又觉得她今日这番动作,实在是迥异于平常。他转手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大氅,替太平披在身上,又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莫怕,我就在你身旁。”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枕在薛绍怀中,渐渐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间,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又朦胧地问道:“薛绍,上回阿娘同我说,我亲身上过战场,可我又确实不曾去过。这件事情,是你同阿娘说的么?” 薛绍闻言一怔,答道:“不曾。” “唔……你不曾说,那是裴将军说的么?……”太平说到一半,忽然又迷迷糊糊地说道,“也不是裴将军,他连阿娘给我的那封旨意,都要再三确认才敢递交,又怎会谎称我上过战场?……那就只能是……阿娘……”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定然是阿娘无疑,她认定我身后有位什么高人,所以定会使尽一切手段,将那位高人逼出来。只是这一回,阿娘怕是猜错了……”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又温声说道:“睡罢。” 他将动作放得很轻,目光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怀中女子睡得很沉,呼吸也很是平缓,显然睡得极是安稳。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笑意,侧身躺了下来,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另一只手则握紧了身侧的陌刀。 方才那些郎将找他过去,就是为了同他商议夜间巡防的事情。 自从四年前裴将军收回安西四镇之后,吐蕃人来西域的次数便少了。就算偶尔有上几回,也不过是小股的流寇。可这种流寇,却最是让人烦恼。他们一般只在夜间出动,而且绝不会同唐军大规模地交火,顶多只会骚扰一下就走。可就算是这样,也断然不能掉以轻心。 薛绍阖上眼,想要小憩片刻,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身旁女子的呼吸声清清浅浅,一缕极淡的瑶草香气混合萦绕在鼻端,本该令人心神安宁,他却莫名地感到心神微乱。言说起来,自从太平公主嫁他为妇以后,他就越来越习惯同她在一处,也越来越习惯纵容她了。 从最初的陪她出长安,到替她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再到……陪她南下波斯。 在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就连薛绍自己,都感觉到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身为公主的夫婿,他理当事事照顾好公主,也要约束她不生事端。起初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可越到后来,事情就越是失控。他越来越没办法对她狠下心肠,也越来越容易陷入这种矛盾的心态之中,苦思不得其解。 却是……为何? 薛绍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直到半夜才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唿哨声。 吐蕃,夜袭。   ☆、第36章 硝烟 薛绍猛然间惊醒,握紧手中的陌刀,悄声出帐。 夜色掩映下的唿哨声若有若无,却又显得分外急促。地面上的篝火已经全数熄灭,战马不耐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喷出几声响鼻。他翻身上马,紧贴着嶙峋的山石,朝唿哨声响起的方向驰骋而去。 一位郎将策马与他同行,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出驸马所料,是吐蕃人。” 吐蕃人的这场夜袭来得悄无声息,安西驻军的迎战也同样悄无声息。昏暗的夜色下,时不时会响起几声沉闷的喊声,却又很快沉寂了下去。再定睛细看时,狭窄的山谷前泛起了刀锋的寒光。 黑暗中有人用吐蕃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微微带着颤抖和惊惶。 紧接着又有人用汉话大声说道:“要过瓦罕走廊,简直就是妄想!” “啧。”一位年轻的郎将摇摇头,好心用吐蕃话提醒道,“你们的那些上官,难道就不曾提醒过你们,为何这回护送大唐公主南下,要额外派出两万的安西驻军随行?” 他特意加重了“安西”两字,然后嗤嗤笑了两声: “我等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瓦罕走廊!” 二十年前,吐蕃人连犯大唐边境一十八州,安西四镇从此易手。 十年前,萧、李、薛三位将军兵败大非川,四十万大军几乎折损一半。 四年前,裴行俭收回安西四镇,又在于阗增派了一倍的驻军,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而如今太平公主要过瓦罕走廊,恰恰给了他这个机会。 没有人比安西驻军更熟悉吐蕃人,也没有人比安西驻军更适合去拿回瓦罕走廊。 也没有人比大唐最受宠的那位公主,更适合做诱饵。 这件事情连薛绍也不曾知晓,就在安西都护府中,被将军们全盘敲定了。除了那两万的龟兹驻军之外,还有将近五万的于阗驻军,向西开拔了百余里,随时待命。只等吐蕃人一出现,他们便会与龟兹驻军一道,东西合击,将第一批吐蕃人绞杀在瓦罕走廊前。 然后他们会迅速送公主出走廊,彻底控制这条出西域的要道。 再然后,等待他们的,或许一场硬碰硬的血战。 天渐渐亮了。 厮杀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沉闷,在瓦罕走廊前的荒原上响成了一片。在铮铮的刀枪撞击声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用烟球。” 她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分外突兀。 是女声?…… 因为在这片厮杀声遍起的荒原上,怎么会出现女声? 太平公主! 在那一瞬间,许多人都抬起头来,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太平一身的素色华裳,倚靠在嶙峋的山石旁,又缓声说道:“烟球只能迷住他们一瞬,最好引爆几枚火蒺藜。还有,不要试图抓住我或是杀死我,你们谁都做不到这一点。” 一支冷箭嗖地向她疾冲过去,快得让人看不清影子。 太平嗤嗤笑了一声,凤眼中隐约透出一点蔑意,然后朝后方退了半步,身形骤然隐没。 叮! 那支冷箭牢牢扎在了山石上,尾羽微微颤动。 它的力道和准头全都无可比拟,而且箭头上还用了精铁浇铸,抹了剧毒,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会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 但如今它却精准无比地插.进了山石里,颇有些可笑地用尾羽冲着所有人。 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人呢?! 而且方才她说……“用烟球。” 烟球是裴将军在西州战场上新制出的一种利器,滚滚浓烟能将人的眼前熏花。这回安西驻军确实带了不少烟球过来,只是还不习惯用这种新式武器,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时太平公主出声提醒,才有郎将回营带了几个烟球出来,骤然引爆。 滚滚浓烟弥漫在荒原之上,不少人都大力地咳嗽起来。 安西驻军早已经见过这种利器,比吐蕃军多了片刻的时间准备。就只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势瞬间逆转,吐蕃人在一息之间,溃不成军。 直到这时,松了口气的郎将们才忽然想到,公主是如何知道这种烟球的? 要知道,这可是安西驻军中绝不外传的机密! 滚滚浓烟中,太平缓步走来,一身素色华裳分外扎眼。她从左到右望了一眼,又缓声说道:“实在太过粗制滥造。下回还可以做得更精细些。” 她话音未落,又有两道冷箭嗖嗖地向她射来。只是同方才一样,那两支冷箭还未沾公主的身,便骤然射了个空,连续飞驰了十余丈,才坠落在荒原上。 太平缓步走出浓烟,摇头叹息一声,道:“我方才就提醒过你们,可你们又总是不信。” 她的身影分外婀娜,似乎一箭就能够放倒。可是在滚滚的浓烟中,再没有人敢放出第四支箭。因为就算放了箭,也决计射不中太平公主的身。 太平重又倚靠在山石上,望着浓烟中浴血搏杀的战场不说话。她一直在留心周围的情状,只要一有冷箭袭来,她便即刻躲进随身的那处空间里,半刻都不曾耽搁。等她在阁楼中听见外间声音平息,便又从里头走出来,换一处地方观战。 这回不过是小股流寇的夜袭,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太平在荒原上停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又逐一避开了七八道冷箭,才在渐渐散去的硝烟中走了出来。眼下所有人都沾了一脸一身的浓烟,身上不是带血就是带伤,唯有太平公主素色华裳,不染半点尘垢,显得分外神秘莫测。 ——天知道,方才她不过是在阁楼里净了面,又换了身同样的衣裳而已。 一位郎将走上前来,抱拳说道:“敢问公主,您为何会知道军中有烟球和火蒺藜?”他本想直接将人带回去审问的,但眼前之人却是大明宫中最受宠的那位公主,不能随意冒犯。 太平望了他片刻,才说道:“我说这两件东西,是我赠与裴将军的,你信么?” 她话音未落,手腕已经被人牢牢抓住,转头看时,才发现是薛绍。薛绍身上同样沾染了不少污浊和血迹,却不曾见到伤口,想来应是无碍。 郎将脸色变了变,声音也沉了下来:“请恕稗将不敢言信。”他转头又看向薛绍,言辞隐隐有些凌厉:“敢问驸马,是否曾对公主言说军中机密?” 太平微怔了一下。 他怀疑……是薛绍说给自己听的? 泄露军中机密,可是一件极大的罪过,依律当斩。 她摇摇头,挣开薛绍的手,转而对郎将说道:“我可以将自己赠送给裴将军的东西,逐字逐句地给你列个清单,只是不知道依你的品阶,是否足够见到这个单子。你莫要为难薛绍,他不晓得这件事情能够,也列不出这个单子。” 薛绍蓦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公主。” 太平将手覆在薛绍的手背上,却未曾看他,又对郎将说道:“若你还是不信,可以派人回龟兹问一问裴将军。我可以在此地多留几日,等候龟兹的回音。” 郎将的目光在她和薛绍之间游移片刻,道:“既是如此,便请公主在这里多留上两日,我等即刻派人前往龟兹,向裴将军讨一句准话。若此事果真与公主无关,稗将定当负荆请罪。只是这几天,还请公主和驸马留在帐中,莫要出来走动。” 太平哑然失笑,这算是被禁足了么? 她转过头,同薛绍说道:“我们回去罢。” 薛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目光却愈发变得幽深,隐然带着一丝讶异和了然。 回到帐中之后,太平取了一些清水,拧干帕子,替薛绍擦拭着面上的污迹。方才她已经询问过军医,薛绍身上确实没有伤处,外袍上那些血迹,是无意中溅落上去的。 薛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几度张口,却不曾说出半句话来。 太平微微怔了片刻,在他身前坐下,道:“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直说便是。”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又表现得那样神秘莫测,只怕薛绍心中存了不少疑虑。 她预备对薛绍透露一些事情,却不打算全说。 薛绍犹豫片刻,说出口的话却是:“上回公主对臣言说,就算无意中落入了突厥军中,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便是指……能够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么?” 太平一怔,没想到薛绍指的是这件事,却也答道:“是。” 薛绍低低说了声“原来如此”,松开了太平的手,神色有些颓然:“起先是臣多虑。” 他所指的,是他替她去庭州的那件事情。 太平闻言一怔,摇摇头,言道:“并非是你多虑。世上又有谁能想到,我能……” 她停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不问我缘由么?骤然消失的缘由。” 薛绍叹息一声:“若是你想说与我知道,自然会告诉给我听。” 他抬手拂过她的眼角,声音愈发温和起来:“不过这件事情,想来是一件极为重要的隐秘,又是公主最后的保命手段。所以,公主还是莫要对臣言说的好。” “也莫要告诉旁人。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 他细心叮嘱完这番话,便取过太平手中的帕子,在清水中拧干,一点点擦净了面上的污迹。方才那场浓烟让所有人都变得很狼狈,连他也不能免俗。一番折腾过后,薛绍转身想要取件外袍,却看见太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微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这是怎么了? 薛绍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从行囊中拣了件外袍,便出去择了一处清静地方换上。那些驻军虽然名义上要禁他的足,却也不会真将他困在那个小帐子里不放,只是多派了两个人监视而已。 数日之后,前往龟兹的人回转到瓦罕走廊,肯定了太平公主的那番话,也带来了一批新的于阗驻军。总共七万余安西驻军连夜将太平等人送出了瓦罕走廊,然后即刻便回转,在山谷的另一头,等候雪原上那支强大军队的到来。 只是这一场血战,太平是看不到的了。 她正沿着高原和平原的边界,一路向西南方向走去。月余之后她穿越了阿姆河,又过了两个多月之后,终于沿着一处山谷向南面直走,进而转向东南,来到了一处颇具异域风情的大城市前。 巴克特里亚。 据说这座城市曾是希腊人辉煌的证明,可惜太平不晓得希腊国在哪里,自然也无从仰望这种辉煌。她终于放心地将那份拓印版地图放回到阁楼里,吩咐译者上前,将城门上的文字逐句翻译出来。 译者尚未开口,俾路斯王子便已经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指着城门上的几根大柱子,将那些艰涩难懂的波斯语译成了长安话。他虽然表情很是矜持,却依然掩不住眼底的兴奋之色。 他终于回到了波斯。 在长达四年的蹉跎之后,终于回到了波斯。 俾路斯转过身,在太平身前跪了下来,亲吻她的脚趾。太平如同被烫到了一般,接连朝后头退了两步,指着他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薛绍颇为不悦地看着俾路斯,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旁边那位来自波斯国的译者解释道:“公主,在波斯国和遥远的大秦帝国,还有千年前辉煌的希腊国,这都是一种至高的礼仪,表示心甘情愿的臣服。” “……臣、臣服?” 这种臣服的手段,也未免太过诡异了一些,饶是她活了两辈子,也有些承受不住。 太平略喘了口气,摇头说道:“可是在大唐,这却是一种冒犯。”虽然她很乐意见到这位波斯王子,未来的波斯王,向她表达臣服之意。可是这种手段,却是她万万承受不来的。 俾路斯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见太平神色惊惶不似作假,同行的那些唐人也个个面带诧异之色,尤其是那位驸马,目光锋锐如刀,一眼扫来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剖成两半。 好吧,他知道大唐的规矩又多又奇怪。 俾路斯郑重地道了一声歉,又向太平欠了欠身,道:“还请公主到城中休息几日,我的卫兵会将您送回大唐。无论您是否接受我的臣服,我都必须要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因为她确实将他平安地送到了波斯。 太平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轻轻摇了两摇。 “起先我们所议定的,可是助波斯复国。王子殿下,未来的波斯王,请你不要忽视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所承诺过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会做到。” 她遥遥望着巴克特里亚,又望了一眼城门上的卫兵,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若我猜测得不错,这座城池的驻军,应该同波斯国毫无关系。王子殿下,现如今你已经顺利回到了故土,距离复国只有半步之遥,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的声音如同带着一丝蛊惑,在众人耳旁回荡不息。 俾路斯摇头说道:“公主阁下,请您不要开玩笑。” 他指着不远处的城门说道:“您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座城池的驻军,和我的父王、还有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来自强大的大食国,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打败。公主请看,在这座城池里,每一个波斯人都像羔羊一样驯服,我甚至不能调动他们反抗的情绪。” 他又摇摇头,说道:“而我的卫兵和随从,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还要负责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如果当初能顺利借到一支唐军,或许还有取胜的机会,可现在,就凭我,还有我们这些人,想要攻占这座城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太平缓缓说道:“我从未说过要取得巴克特里亚。” 她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又道:“我听说,波斯国有座城市,叫尼尼微?” “您疯了!” 俾路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太平,像是在看一个地狱里来的疯子:“尼尼微是波斯的半个心脏,那里至少有七八万的大食驻军!从这里到尼尼微,还要经过许多大食军队驻扎的城市,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住!而且……” 他用力喘了一口气,眼睛越睁越大:“想要拿到尼尼微,至少要有二十万的波斯军队,还要有大食人的驻防图,然后还要选择一个精妙的时间进行袭击。但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太平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地问道:“你知道去尼尼微的路?” “公主阁下,我是波斯国的王子,我熟悉这个国家的每一条道路!”俾路斯看上去有些生气,似乎是因为太平对他的质疑。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那我们休整一些日子,就去尼尼微。” 她是认真的? 俾路斯表情抽搐了一下,转头看向她的驸马。那位驸马神色一如往常,低下头对公主说着一些什么,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做法。 真神在上,请告诉他这位大唐公主没有发疯!   ☆、第37章 交锋 可惜真神没有听到波斯王子的祈祷。太平低声同薛绍说了一些话之后,便又转头对俾路斯说道:“王子殿下,或许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地商谈一下细节。” 她的目光又扫过随行的那一路商旅,表情似笑非笑。 那一路商旅似乎没有留意到公主的扫视,一个个神态自若低声谈论着什么,又或是擦拭着马身,又或是分出一些人,进城去查探消息。太平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伸手招过两位译者,吩咐道:“你们去巴克特里亚择几个僻静的住处,切记,位置要分散一些。” 译者领命而去。 俾路斯摸了摸下巴,也指着随从中一位瘦高的男子说道:“尼吕费尔,你也到城里去看一看。如果里面是安全的,你就在城墙上挂一面白旗;如果里面是危险的,你就挂一面红旗。不要弄混。” 他说的是波斯语。除了他和他的随从们之外,旁人都听不大懂。 很快那位瘦高的波斯人便欠了欠身,也往城中走去。 太平在马旁静候了一会儿,又和俾路斯约定了明日见面。这回她的声音极低,神色也颇为郑重。俾路斯苦恼地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同意了公主的要求。 毕竟公主是在诚心诚意想要帮忙,他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 同俾路斯商议完毕之后,太平又转头望了那些商贾一眼。他们依旧泰然自若地交谈着,时不时望她一眼,还分出了一批人进城查探消息。只是一进城之后,那些商贾便引发了一些骚动。 大唐人的面容和波斯人迥然相异,和大食人也很不相同。城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来自东方的面孔,难免会引起众人的瞩目。那些嘈杂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太平听在耳中,愈发地笃定了一件事情。 那些商贾本可以跟在她身后进城,这样可以减少一些风险。但现在他们却…… “公主。”进城的一位译者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原处,对太平说道,“事情已经办妥。” 就在这时,巴克特里亚的城墙上也忽然挂起了一面小白旗,颇为招摇地迎风摇了两摇。虽然很快就被巡逻大食卫兵砍断了,但它确实是一面白旗不假。 太平微一颔首,道:“我们进城。” 她这一路,走得甚是顺畅。 至于俾路斯王子,他已经离开故国三十多年,面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算是城中的波斯人,乍看之下,也很难认出这就是他们的王子。至于那些年轻的大食卫兵,就更加认不出他来。 太平跟随译者来到客店中,又请侍者备了些热水,才安心地散开长发,沐浴更衣。 这段长达三个多月的路途,着实让她感觉到有些疲惫。好在眼下已经顺利来到了波斯,接下来的路程,只要小心一些,肯定会更加顺畅,直到顺利返回长安为止。 她对自己一贯都很有信心。 沐浴盥洗过后,太平换过一身青碧色的罗裙,便执了一把团扇,慢慢地扇着风。 时下已经是初夏,波斯国又地处南方,气温比长安城的酷夏还要更热一些。她素来耐不得热,索性就留在房中不出门。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她才推开房门,预备出去纳凉。 哪知刚一推门,太平便直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抬眼望时,才发现是薛绍。 “……公主?” 薛绍没料到太平会突然推门出来,还迎面撞到了自己身上。他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凝神看时,才发现太平的额角处已是一片微红。 方才她似乎是,撞到了自己的下颌。 薛绍抬手替她轻揉着额角,颇有些歉意地问道:“疼么?” 太平微微摇头,等那一丝隐痛逐渐散去,才轻声说道:“你今日似乎颇为匆忙。” 薛绍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道:“确是有些急事,想要同公主细说。” 他微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措辞,许久才缓声说道:“公主今日瞧那些商贾的眼神,颇有些不同寻常,想必已经是猜到了一些事情。那些商旅……他们从龟兹一路跟随我们到波斯,明面上是为了采买香料,实则是为了护送。” 太平暗道一声果然。 只是,这件事情,薛绍却又是如何得知? 薛绍一面慢慢替她揉着额角,一面低声说道:“那一路商旅当中,混着几个右武卫里的人。只是他们变了容装,又蓄着波斯人一样的大胡子,臣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直到日前试探了几回,才慢慢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他说到此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臣问他们为何要一路跟随,他们却是三缄其口。” 能派出右武卫暗中随行的,要么是裴行俭,要么是崔智辩。 只是无论是谁,都不会特意瞒过他,更不会绕过他这个右武卫将军,私下行事。 难道这件事情,果真是什么天大的机密不成? 薛绍慢慢替太平揉散了那丝淤红,声音又和缓了一些:“公主莫要介怀。这一路上他们护持在侧,只怕在暗中消除了不少艰难。公主身边多留些人,总不是什么坏事。” 有些事情,还是莫要让她知道的好。 薛绍思量停当,又从袖中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来,温声说道:“方才俾路斯派人过来,送了这些东西,说是从巴克特里亚到尼尼微所经过的所有城镇、乡村,一概都列在上头了。倘若公主真想去尼尼微,这些东西,对您会大有裨益。” 他低头凝望着她,一字字问道:“公主当真要去尼尼微?” 太平微点了一下头,道:“确实要去尼尼微不假。” 她在他目光中抬起头来,隐然笑道:“你莫要担忧。不管怎么说,我身上保命的手段,总比寻常人要强上不少。”她声音柔和,安抚之意甚是浓厚。 薛绍想起瓦罕走廊前的那场夜袭,又低低嗯了一声,心下稍宽。 太平从他手中接过那几张被揉皱的纸,略微一扫,才发现上头波斯文和汉文夹杂,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禁不住笑道:“这个王子,终究还是对我留了一些心眼。” 她慢慢看完那些皱巴巴的纸,又慢慢地在心中描摹出了一条大致的路线。 次日早晨,太平依照约定,去另一处旅店找了俾路斯王子,同他商定了一些细节,又借了两个熟悉尼尼微的卫兵。俾路斯很是担忧地问她,是否需要用他的名义来募兵,太平只摇头笑道:“王子只需要静候佳音就好。” 前波斯国王子名头确实响亮,也相当有用,只是眼下,却还不到使用的时候。 太平在巴克特里亚住了一些日子,又对随行的工匠们嘱咐了一些话,然后在城中采买了一些熏香和药物。波斯国的钱币和大唐很不相同,但金银之物,总归是通用的。她这回出来,已经提前折换了不少金子,倒也未曾陷入缺钱的窘境。 又过了数日之后,太平便动身前往尼尼微。 尼尼微曾是亚述国的王都,又处在波斯国的正中,如今已经算是波斯国的半个心脏。大食国吞并波斯之后,便在尼尼微放了不少驻军。一是这里实在太过重要,二也是为了防止有心人生事。 作为一个繁华的前王都,尼尼微里的东方面孔虽然稀少,却也并不罕见。所以这回太平进城时,并没有引发太大的瞩目,也很是相安无事。 她这回来到尼尼微,统共就只带了三个人。一个是译者,两个是俾路斯身边的卫兵。至于那些工匠们,早已经去到了尼尼微西南百余里的沙漠,替她新炼一些石油。而薛绍…… 她坚持让他留在了巴克特里亚。 此时距离初夏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气温变得愈发炎热起来,连巡逻的大食卫兵也都有些倦怠。太平没有露面,只是吩咐那位来自波斯国的译者,还有那两个波斯国的卫兵,替她寻了好几个僻静的住处,然后择了其中一个,日日夜夜地在里头鼓捣一些东西。 据旅店的主人说,他简直就是接待了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女巫。 女巫的言论太平自然是不会去在意。横竖她同波斯人没有什么干系,这回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和大食人交一次手,试试他们的深浅。她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将工匠们新制成的猛火油和硝石火药分开放在空间里,然后开始琢磨尼尼微的布防图。 作为一个繁华的前王都,尼尼微的布防相当严谨。 而同样作为一个繁华的前王都,尼尼微的居民恐怕不下数十万之众。 太平琢磨了许多天,才择定了几处远离聚居区、又恰好落在大食卫兵们巡行范围内的地方。然后她又拣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在那几处地方倒了满地的猛火油,还预放了不少硝石火药。 除此之外,她还沿着石梯攀上尼尼微的城墙,在墙头上也倒了不少黑色的油脂。 因为有空间傍身的缘故,这些事情,太平做得顺畅无比。 丑时,二刻。 这是一日之中,人们最为疲倦的时间。 太平同样疲倦地点了一个火折子,然后将它抛在了城墙上。 火光顺着黑色的油脂蔓延,渐渐变成了冲天的火焰,在尼尼微的城墙上剧烈燃烧。城墙上早已经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猛火油,油一遇火,火焰便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冲天而起,渐渐蔓延到了整个城墙,在墙体之上熊熊燃烧。 而太平早在火势蔓延之前,便已经隐去了身形。无论外间火势如何猛烈,都烧不到她的身上。 城头上值夜的卫兵最先发现了异状,他们开始叫喊,然后找来几桶水,试图扑灭这些火焰,但又哪里扑得灭。这些火焰被水一浇,反倒嗤嗤地烧得更加剧烈,而且还会顺着水流向四周蔓延,分外狰狞和可怖。 卫兵们害怕了,顺着古旧的石梯逃下城墙,想要去向他们的将领报告。 火势仍在继续,而且丝毫没有减小的势头。太平选择的那些地点实在太过巧妙,倾倒猛火油的时候,也刻意倒出了一些蛛网般的轨迹。不过片刻之后,城墙上的火焰就顺着黑色的油脂,蔓延到了街道上,又从街道上蔓延到了大食卫兵的驻地。 那些卫兵头一回见到这样可怕的场景,纷纷持着长矛退走,还有不少在喃喃祈祷着战神庇佑。有些人试图用水来灭火,也有些人匆忙上报给更高级别的将领。那些火焰顺着黑色的路线一直蔓延到远方,在一些偏僻的角落里是,引爆了预先安放在那里的铁蒺藜。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在夜空,也惊醒了满城的居民。大家纷纷走出家门向四周望去,却只能听见大食卫兵们惊惶的喊叫声,还有尼尼微城墙上冲天而起的火焰。那些火焰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耀眼的火环,慢慢浮现在夜空之中,令所有人为之瞩目。 “谁!是谁!”有人在高声询问,波斯语中夹杂着几句大食国的语言,透着不可遏制的愤怒。 “这似乎只是一场警告。”又有人怯生生地说道,然后开始向神明祈祷。 “警告?这是在攻城!” “……但今晚并没有任何人伤亡——除了某些蠢货自己踩伤了自己之外。” “有人故意避开了所有的居民区,也故意避开了……噢,战神在上,我看到了什么?” 燃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熄灭,而焦黑的城墙上方,却多了一道婀娜的身影。她遥遥望着天色,在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时,慢慢地在城墙上插了一面旗。 那是一面,波斯国的王旗。 一时间愤怒和恐慌笼罩了整个尼尼微。 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引发这样一场大火? 又为什么要在城墙上,插上波斯国的王旗? 要知道,波斯国覆灭迄今,已经超过了三十年! 大食国的卫兵即刻下令封城,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名女子抓住,或是杀死。 那名女子沿着石梯,走下了高高的城墙,然后从未尽的硝烟当中了走出来。她面上笼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面容,手中却执着一张卷轴,在所有人面前缓缓展开。 那上面只用波斯语写了一句话:我奉波斯王的命令而来。 波斯王?谁是波斯王? 波斯王早已经死了! 强烈的恐慌和不安再次袭上了大食卫兵的心头,他们举着长矛,试图将那名女子杀死在当场。但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便隐然消失了踪迹。 另一种强烈的不安开始弥漫在整个尼尼微:她是人,还是缈然无踪的女神? 夜间这场大火,很有可能是天赐的神迹! 有不少士兵低下了头,开始喃喃地向战神祈祷。又有些人开始在城中奔跑,说是要将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大食王的耳朵里。可更多的,却是难言的静默。 三十年前,这里曾是波斯王统御下的土地。 超过三十岁以上的人,都曾记得他们最后的王。 如果这真是一场天赐的神迹,真的有女神在庇佑着他们的王…… 但愿神佑尼尼微。 太平在阁楼里静坐着,耳旁满是嗡嗡的祈祷声。她听不懂波斯语,也听不懂大食语,便一概认为外面的人都在胡言乱语。她在阁楼中停留了一会,又支颐想了几句话,慢慢写在纸上,预备等入夜之后,再找那位译者替她翻译成波斯语。 今天早晨那面王旗,自然是找俾路斯的卫兵拿的。 据说这是波斯国仅剩的最后几面王旗之一,他们珍而重之地藏了三十年。 当天夜里,太平又引发了一场一模一样的大火。 同样是无人伤亡,同样是夜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同样是……城墙上插着一面波斯王旗。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大食卫兵们心里开始崩溃了。 任谁连续几天几夜都被人吵着睡不好觉,心情都不会太好。 终于在第八天的早晨,那面迎风招展的波斯王旗旁边,高高的尼尼微城墙上,多了两个波斯国的卫兵。他们穿着三十年前的王侍礼服,用波斯语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们的王终将归来。 为了迎接波斯王的归来,他们需要全城的人一起,打开城门,驱逐大食国的卫兵。 太平不晓得波斯国的战术同大唐是否相同。她只记得自己连续点了半个多月的大火之后,尼尼微的情势便彻底倒转了过来。守城的大食卫兵因为失眠过度,体力下降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然后他们败在了尼尼微居民的手中。 败得毫无征兆,又败得理所当然。 大食帝国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拯救它的士兵,增援的人手也还在赶过来的路上,尼尼微的城墙上就已经彻底换了一面旗帜,一句简短的波斯语在城中一遍遍地流传: 我们的王,终将归来。 俾路斯在抵达尼尼微的时候,心情几乎是崩溃的。 虽然他那两个卫兵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强调,这场伟大的战争必将载入史册,而他也会成为波斯国最伟大的王,恢复波斯国的无上荣光,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公主一个人,就夺回了一座城。   ☆、第38章 波斯湾 太平高高站在城墙上,望着下方汹涌的人潮,神情甚是平淡。 今天是俾路斯王子进城的日子,整个尼尼微都沸腾了起来。在历经三十年的逃亡之后,这位俾路斯王子,同时也是波斯国的王储,终于回到了尼尼微。而这里的人们,也终于等回了自己的王。 俾路斯在城门下方停留了很久,直到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才在众多卫兵的护送下,缓步走入尼尼微。但是,在踏入这座城市的一瞬间,他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激动。 这是他的臣民,而他是他们的王。 俾路斯抬头望了一眼城墙。在那座久经燎烧、现在已经变得微微有些焦黑的城墙上,公主神情淡漠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曾在尼尼微做过那些令人心惊的事情。 “王储阁下。”一位随从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您应该尽快更换城中的官员,同时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卫队,而且将城墙翻修一遍!要知道,这座城市已经经受过许多次摧残,连.城墙也……” 他抬头望了一眼城墙上的公主,将那些不好的话咽了下去。 俾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许多次’,摧残?” “是的,阁下。”随从尽职尽责地解释道,“自从我们从大食人手中接管这座城市开始,大食人就不断地从别的城市派出援军,试图再次攻占尼尼微。但是他们全都失败了。无一例外地,全部都失败了。”而他们失败的根源,就是城墙上那位神秘莫测的公主。 谁也不知道公主用了什么手段,总之大食人的军队走到那里,火焰就会烧到哪里,硝烟也会弥漫到哪里。等烈火和硝烟过后,就只剩下大食人惶恐的眼神,还有他们一道又一道撤退的命令。 原来公主她不止夺回了一座城。 她一个人,就守住了整个尼尼微。 俾路斯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从公主离开巴克特里亚,直到他顺利到达尼尼微,中间总共经历了两个月。但就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公主完成了一个伟大的神迹。 这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可能复制的神迹。 俾路斯转过头,对身边一位瘦削的青年说道:“泥涅师,你过来。” 瘦削青年上前两步,右手按上胸口,微微鞠躬:“父亲。” 俾路斯温和地对瘦削青年说道:“泥涅师,你已经长大了,需要娶一个能干的妻子,协助你治理这个王国。我希望那位来自大唐的公主,可以成为你的王妃,和波斯国未来的王后。” 他渴望将那位公主留在波斯国,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半个波斯国的代价。 瘦削青年愣了一下,有些不赞同地说道:“父亲,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驸马。” 俾路斯摇头说道:“你说得很对,泥涅师。但大唐还有一种制度,叫做和离。” 他遥遥望着城墙上方的公主,神色相当郑重:“只要这位公主留在波斯,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大食的侵扰,大唐皇帝也不会对我们提出过分的要求。但是泥涅师,如果她留在波斯,你就必须给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也最幸福的王后。这不是建议,而是要求。” 瘦削青年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垂下头去,说了声好。 这番话太平是听不到的。就算是听到了,她也只会认为那两人是在胡言乱语——因为她听不懂波斯话。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沿着石梯慢慢地走下去,来到俾路斯王子身旁,对他说道:“王子殿下,我建议你立刻住到那里去,然后接管这座城池。” 她伸手一指,指向了尼尼微最高的那座建筑。 俾路斯愣了一下:“立刻?” 太平微微点头,道:“立刻。” 俾路斯有些为难地说道:“但我能动用的人手,也只有……”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就算加上尼尼微里临时组建的一支卫队,也不过寥寥数百人,“……这么一点人。如果我想要彻底接管这座城池,恐怕会相当困难。” 太平摇头说道:“无妨。城中还有数万的大食卫兵,可以用来立威。” 她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慢地说道:“那些人已经暂时被我控制住了,不会找你的麻烦,也恰好可以让你用来试一试手,也试一试——你在这座城池当中的威望,究竟有多高。” 俾路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控制住?全部?”公主她……她……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用一些大明宫中的手段,还有巴克特里亚里采买的香料。” 俾路斯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说。”太平慢慢走了两步,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应该登基成为波斯王,然后以波斯王的身份,召集你的臣民一起,对抗大食。” 俾路斯用力地摇头:“公主,我们只有一个尼尼微,而大食国却掌控了几乎整个波斯!” 太平哂然一笑:“但你拥有尼尼微。” 她望着俾路斯,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必须要这样做。记住,你才是尼尼微的真王。” ——你才是尼尼微的真王。 她的声音很平缓,却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仪。 在那一瞬间,俾路斯眼中窜起了一股火焰,带着复仇和雄心的火焰。他望了太平公主很久,终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会在尼尼微登基为王。但是公主,我需要您的帮助。” 太平微微颔首:“好。” 俾路斯继位成为波斯王之后,事情便顺遂了许多。 波斯王的名头终究是比王储要好用一些。他在继位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几个昔日的将领,还有几个政令官。将领和政令官们在商议过后,没花多长时间,就替波斯王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这个计划以尼尼微作为最后的支点,一路朝着波斯湾进发,直到收回整个波斯为止。 至于为什么会朝着波斯湾进发,而不是王都泰西封,则是因为太平拿出了一张配方。 那是一张希腊火的配方。 俾路斯拿到配方时几乎要跪下亲吻大地,连太平那句“这并非原始的配方”都不曾听进去。他哪里顾得上这配方是否原始,只要它能打退凶恶的大食人,那它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最好的配方。 他恨不得将那张配方放进自己的心脏里,时时刻刻地保护起来。 很快整个尼尼微的工匠都被召集到波斯王的住处,秘密进行希腊火的试验。他们整整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将那张来自千年后的配方研究透彻,然后依样复制出了希腊火。 太平看过成品之后,不动声色地对工匠们说道:“很好。” 岂止是很好,简直就是太好了。 昔年在长安城,太平曾经让匠作们试验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复制出希腊火。而眼下细细想来,应该是因为两国工匠技艺不同的缘故。 但眼下,波斯国的工匠们却做到了。 果然不愧是和大秦一脉相承的波斯,匠作工艺也同样一脉相承。 太平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制造希腊火的所有流程,连半点细节都不曾遗漏。随后她便将这些细节一点不漏地告诉了她的工匠们,让那些工匠们暂时停止钻井,开始试制希腊火。 起初这件事情很是艰难,他们曾一度想要放弃。 可太平公主又说,等回了长安城之后,无论先前身份如何,一概复归良籍;无论先前家业如何,一概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以公主的封邑担保,此事说到做到。 于是他们便忍了下去。等到太平从尼尼微出发,沿着漫长的山麓走到平原,最终到达波斯湾时,他们终于试出了这种神秘莫测的火焰。 它遇水即燃,经久不熄,而且原料,就是遍地都有的石油。 它叫希腊火。 太平心下甚是宽慰。 在一个天光微明的凌晨,太平跟随着波斯王,走上了一艘停靠在波斯湾的战船,然后顺着海风和海浪,朝一个大食士兵驻扎的港口进发。 “它叫阿巴丹。”波斯王回忆起那个地方,有些悠然神往,“我小时候还曾经去过那里玩耍。阿巴丹的风景很美。公主,您一定会爱上那里的。” “我只会爱上长安和洛阳。” “噢不,公主,您应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比如波斯。”波斯王苦口婆心地劝道,“这里有美丽的风景,也有热情的居民,他们对您就像对神明一样尊重。公主,我诚挚地希望您会爱上这片富饶的土地,让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彻底沐浴在您的光辉之中。” “你的溢美之辞总是很有分寸。”太平转头望着波斯王,隐然笑了一下,“但是莫要忘了,我们今日的目的,是赐下一个神迹。一个令大食人永生难望的神迹。” 她遥遥望着平静的波斯湾,凤眼中透出一点冰凉。 “是的,公主,您总是会记得最重要的事情。”波斯王微微欠了欠身,对太平说道。 他朝后头招了招手,命人取来一幅海图,然后又找来几个将领,和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航线。他们说的是波斯语,太平听不大懂,便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慢慢地吹着风,思考日后的行程。 战船稳稳当当地在海面上行驶了三四个时辰,慢慢接近了阿巴丹。 阿巴丹的大食驻军早已经探知到了波斯战船的行程,虽然他们依然不敢轻视这个对手,却也并不畏惧。大食的战船在阿巴丹的港口外一字排开,迎着海风,看上去很是威风凛凛。太平慢慢走到甲板边沿上,抬手试了一下风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顺风顺水,甚是适合出战。 她转身走进船舱,透过窗舷,遥望着战况。 大食国的战船依旧稳稳当当地一字排开,没有轻举妄动。 可波斯国的战船,却首先动了。 一股又一股浓黑色的液体从波斯战船的船身上喷射出来,顺着海风,飞溅到了大食国的战船上。因为射程不足的缘故,也有大半的黑色液体落进了海里,顺着海浪飘到了大食战船的底部。 霎时间,对面响起了一阵哄笑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句波斯语。 “他们是在说:‘这种简陋的武器还敢安在船身上?’”译者尽职尽责地翻译道。 但很快,大食士兵们就笑不出来了。 那些黑色的液体一沾到水,即刻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火焰顺着风势,一路蔓延到了整艘船上。最为可怕的是,这些火焰遇水不熄,而且水流越大,它们就燃烧得越是旺盛。 但这里是波斯湾,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原先溅落到海里的黑色液体全都开始燃烧,将波斯湾烧成了一片火海。紧接着大食战船也开始燃烧,一艘连着一艘,无可避免。因为那些黑色的液体会漂浮在海面上,然后顺着海水,流遍每一处角落,将那些战船之间的缝隙充斥得满满当当。 在那一瞬间,几乎所有大食士兵的脑海里,都回忆起了一场可怕的经历。 四年前,在里海,也是这样的黑色液体,也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火海,也是这样的……惨败。 波斯人什么时候学会了拜占庭的秘密? 大食士兵们来不及细想缘由,便疯狂地开始拉帆回航。他们感谢今天是顺风,可以让他们快一些回到港口里;但他们更恼恨今天是顺风,因为火势顺着风势,一下子就席卷了所有的战船! 一时间,波斯湾的海面上随处可以听见大食人的呼喊和祈祷。 他们祈祷战神的庇佑,祈祷天上快些下雨,浇熄这些该死的火焰。 他们同样祈祷,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等梦醒了,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新的不可战胜的神话。 译者尽职尽责地将大食人的话逐一翻译了过来。 太平皱眉说道:“他们是在向神明祈祷?” 译者答道:“是的,公主。每位士兵在出战前,都会向自己信奉的神明祈祷。” 太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在大唐军中,凡祈祷鬼神、阴阳卜筮者,依律当斩。” 译者惊讶地抬起头来:“斩首!……真神在上,大唐的军律,怎么会这样严苛?” 太平微微摇头,道:“还有比这一条更严苛的军律,你要不要听?” 译者连连摆手,又接连摇了好几次头,似乎是不愿意听到这样严苛的军律。 太平隐然叹息一声:“若非军律严明,唐军又怎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她遥遥望着远方的海面,眼见火势已经小了一些,便起身来到甲板上。波斯王已经兴致勃勃地站在船头上观望,见她出来,便指着对面的战船说道:“他们最多只能回去一半。天神在上,这果然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不,这是一个神迹!” 太平摇头说道:“并非如此。” 波斯王一下子哑了声,转过头来,困惑地问道:“难道这不是一个神迹?” 太平眼中隐然带了一点笑意:“他们回不去。因为这里是波斯湾。” 希腊火遇水不灭,而且海湾越是狭窄,它们就燃烧得越是剧烈。 而波斯湾,恰好就是这样一道狭长的海湾。 在这样狭长的海湾里,这种火焰只会越堆越高,然后顺着风势,一路烧到大海的最尽头,直到不剩下任何一滴油脂。也只有在这样狭长的海湾里,希腊火才会表现出它最为狰狞的一面。 对于大食人而言,这确实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比四年前在里海,更为可怕的噩梦。 它简直就为波斯国量身打造的杀手锏。 太平遥遥望着大海,缓声说道:“我说过,我会赐下一个神迹。” “一个永远被大食国铭记的神迹。” 她安然伫立在甲板上,长发被海风吹得微乱。宽大的衣摆沾了风浪,隐约带出一点湿咸的气息。陌生的长安话顺着海风飘到了波斯湾,也飘到了对面的大食战船上。 那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凝成了每一个大食士兵永远不会忘记的噩梦。 最终他们还是逃回了阿巴丹,但所有的战船都已经被焚毁,连灰烬都顺着波斯湾的洋流,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他们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又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 公主说,她会赐下一个神迹,一个永远被大食国铭记的神迹。 “那……是什么?”波斯王指着火光冲天的阿巴丹问道。 “火。我事先让人在那里钻了几口井。你知道,阿巴丹遍地都是黑色的石油。”太平答道。 石油顺着井口喷涌而出,蔓延在阿巴丹的土地上,只需要一点明亮的火焰,就能燎烧起无边无际的大火。而这些蔓延在地上的石油,密如蛛网,成了最好的火药引线。 太平事先命人在那里埋了火蒺藜。 “噢……”波斯王僵硬地转过头去,僵硬地说道:“我记得前些天,您问我借了一小队卫兵。” 波斯王的记性其实很好,否则他也不可能将亡国的仇恨铭记了整整三十年。太平微垂下目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提前将他们派到了阿巴丹,给我的工匠们当了几天助手。” 她转头望着波斯王,眼中又带了几分笑意:“莫要担心,我定会将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等波斯王终于踏上阿巴丹的土地时,脚步一直都是虚浮的。 他没有晕船,他只是又一次被公主的举动所震慑。 原来公主没有说谎。 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他恢复波斯国的荣光。 波斯王转过身去,向太平微微欠了一下身,神色恭谨。 太平早已经习惯了波斯王时不时的混乱举动,也不甚在意。她沿着木梯走向下战船,踏上了阿巴丹的土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里确实是一片肥沃且富饶的土地,只要稍稍钻上几口井,便会有数不尽的石油喷涌而出。 或许她应该设法劝服波斯王,让他同意她在这里买上一片地,然后建个宅子住下。 “公主。”译者忽然唤了她一声。 太平转身望去,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忽然多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看上去颇为狼狈。等那两人走近之后,她才发现他们是传信的波斯卫兵。 有人从巴克特里亚,给她带来了一封信。   ☆、第39章 长安封赏 那是一封薛绍的亲笔信。 薛绍在信中写道,这些日子她在尼尼微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整个波斯。就连东方的天竺和真腊,这些日子也派了不少僧侣过来,探听她的消息。据他们说,波斯国定是得到了天神的帮助,才突然变得这样所向披靡,连大食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那封信的末尾处,薛绍又郑重其事地写了四个字:惟盼卿安。 太平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那封信,又将它仔仔细细地折好,放回到袖中。 那两位卫兵送过信后便离开了,也不曾说是何人送来的信件。译者等她看完信后,才又上前说道:“方才王派了两个随从过来找您,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和您商量。” 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接管阿巴丹城。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封信抛进了随身的阁楼,然后对译者说道:“带我去见波斯王。” 在阿巴丹港口的另一头,波斯王已经召集了所有的下属,同他们商议着攻城的事情。太平一来,波斯王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向太平微微欠身,问道:“依公主看,是否应该立刻攻城?” 太平微微摇头,道:“我不懂兵法。” 波斯王噢了一声,眼中微有些失望。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事事垂询公主,却忘了公主虽然有许多神奇的手段,却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有许多事情,她确实是不大清楚。 一位将领提议道:“不如我们先派一队卫兵进城看看?” 波斯王说道:“好。” 很快波斯王就发现,这实在是一个英明无比的举措。 那支率先进入阿巴丹的卫兵,从此成为了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而指挥这场战役的将领,也在史册上留下了自己的英名。因为就在他们进城的那一刻,城中所有的大食驻军,不战而降。 因为四年前经历过里海战役的那些大食卫兵,全都不想再重复一次噩梦;而不曾经历过那场战役的卫兵们,更加不想亲自体验这种地狱般可怕的经历。所以他们投降了。阿巴丹从此被波斯人接手,成为除尼尼微之外,第二个被神迹笼罩的城市。 波斯王今天心情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从三十年前波斯国覆灭迄今,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所以他立刻命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参战的士兵们庆功,也为公主庆功。但公主只略饮了两杯薄酒,便借口不胜酒力,回房歇息去了。在回去之前,她对波斯王说道:“要记得做些准备,防止大食人诈降。” 波斯王手抖了一下,杯中的美酒也泼洒出来了几滴。 公主微微笑了一下,凤眼中隐然透出一点深意来:“在我们大唐有句古话,叫做居安思危。” 这一夜,太平睡得分外安宁。 自从踏进尼尼微的那一天起,她就很少会有这样惬意的睡眠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太平便听说,外间有几个大唐来的客人,想要见她一面。 来波斯的大唐人不多,而来阿巴丹的大唐人,则就更加稀少了。太平略一思忖,便允了此事。 可等她见了那些人之后才发现,这些面孔,她全部都认得。 他们全都是数月之前,跟随她来到波斯的那些商旅。 太平心中微感到有些诧异,面上却丝毫不显。她略一抬手,请那些人在对面的波斯地毯上坐下,然后问道:“你们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其中一个人站起身来,朝太平遥遥拱手,长揖到地:“还望公主恕罪。” 他这番礼仪做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一番苦练的。可是在大唐,唯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少年们,才会从小苦练这种礼仪,预备日后出将入相之用。 太平目光微微一沉,却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无须多礼。” 那人长揖过后,又对太平说道:“还请公主恕罪。某等原是安西都护府中的属官,奉了安西都护之命,将公主一路护送到波斯,然后在波斯处置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本是机密,故而某等自折身份,扮作商贾,也不曾让公主知晓。”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从容,也很是温和,竟让人生不起愤怒的情绪。 太平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无妨。 那人又逐一向太平坦白了他们的身份。 坐在她面前的那些大唐客人,果然都是安西都护府的属官,还有一些是右武卫和右威卫当中的官员。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当中年纪最长的那位,竟是河源军司马、殿中侍御史娄师德。 太平是记得娄师德的,更记得此人是出了名的高风亮节,品性敦厚。 只是眼下娄师德不过四五十岁,又蓄了波斯人一样的胡须,她前些日子才不曾认出他来。 对面那人在坦诚过身份之后,又向太平遥遥拱手,问道:“今日某等求见公主,实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公主请教。” 太平微微颔首,道:“你说。”在见到娄师德之后,她的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那人踌躇片刻,才又问道:“希腊火遇水即燃,强大无比,本就是一件极其厉害的武器。但公主为何不将它交给军器监或是安西都护府,反倒无偿赠送给了波斯人?” 这番话一出口,太平便微怔了片刻。 她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那些人,又在娄师德跟前停留了片刻,才问道:“你们都是这般想的?” 她眼前倒有半数以上的人缓缓点头,口称正是。 太平隐然叹息一声:“你这番话,确是很有道理。” 她挥手屏退了译者和侍女,只留下一些不通长安话的波斯卫兵,才低声说道:“若是将缘由告诉你们,倒也无妨。我之所以将希腊火交给波斯人,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为希腊火起源于大秦,而大秦的匠作工艺,又和大唐全然不同。我曾命长安城中最好的工匠们试制希腊火,却无一例外地全都失败了。所以我才将希腊火的配方交给了波斯人,想要借助他们的技艺,复制出这种火焰来。要知道波斯、大食和大秦,数千年来都是一脉相承。” 太平说到后来,眼中已是带了几分笑意:“而眼下大唐的工匠们,已成功复制出了希腊火。” 众人面上都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太平又说道:“而第二个缘由,则是因为希腊火有一个致命的弱处,那就是海战。” “公主莫要胡言!”那人不等太平把话说完,便隐然有些愤怒地说道,“希腊火本就是为了海战而生。昨夜那一场大战,某等都亲眼看在眼里。您怎能……怎能这般胡言!” 娄师德也微微皱了一下眉,脸上颇显出几分不赞同的神色。 太平神色间不喜不怒,缓声说道:“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她停了片刻,等众人情绪不再那么激动,才又说道:“但你可曾想过,希腊火遇水则燃,水浇不灭,天生便适合海战。但是,它也仅仅只适合海战?” “一旦到了陆地上,或是大漠之中,又要到哪里去找寻水源?” “在陆地上,希腊火便会退化成普通的火种,不及猛火油,不及火药,甚至恐怕不及连弩。” 她一番话说完之后,众人一时间寂然无声,全都说不出话来。 太平公主说得不错,希腊火确是一件玄奇的武器,也极难抵挡,而且天生便适合海战。但正是因为它天生适合海战,所以一旦到了陆地上,它便失去了天生的优势。 而波斯国与大唐的接壤处,恰恰又是一片陆地,希腊火毫无用武之地。就算波斯人得天之幸,顺着海路到了南海,也断然上不了岸——因为大唐同样掌握了希腊火的配方,而希腊火最大的用处,不是攻,而是守。 许久之后,那人才向太平长揖到地,叹息一声:“公主思虑之深,我等实在难望项背。” 太平心中略松了口气,又问道:“你们可还有别的事情?” 众人相互望了片刻,最终还是娄师德站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递到太平跟前,然后说道:“公主拿下尼尼微城的事情,已经传遍安西都护府,又传回到了长安。圣人和天后闻说此事,心下甚是宽慰,便下旨给公主加实封一千,邑一千三百五十。” 太平有些惊讶地接过了匣子,打开一看,果然是加封一千户的旨意。 她心中略合计了片刻,点点头,道:“多谢阿耶阿娘记挂。” 虽然一千三百五十户对她来说,仍旧有些捉襟见肘,更是远远比不上她原先的万户封邑,但却是个很好的兆头,预示着她终于进入了某些人的视线里,可以动手做些别的事情了。 娄师德又道:“我等这回来到波斯,本是奉了裴将军和安西都护的命令,将波斯湾的石油运一批回西域。公主心中应当清楚,西域虽然地域辽阔,但能够直接取用的黑油,却是不多。而且西域的黑油,也远远不如波斯湾里的那些品质上乘。” 太平暗道一声果然。 娄师德低咳一声,道:“但这些日子,我等行事甚是不顺畅。” 这些人都是大唐的官员,又大多出身不凡,哪里会像商人一样做生意。再加上他们身在异国他乡,又有语言不通之苦,想要真正拿到那些东西,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更别提自从波斯王有了希腊火之后,对石油这种希腊火的原料,简直就是当成眼珠子一样看护。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无妨。” 她目光逐一扫过面前那些人,语气愈发温和起来:“我会同波斯王谈妥此事。再过些时日,你们便多派些人来波斯湾,将石油运送一批回去。而且最好,还要源源不断地运送回去。” 娄师德有些愕然:“公主心中已有对策?” 太平隐然笑道:“我曾和波斯王拟了一份合约,凡自由通商者,皆不受阻碍。想来波斯王也不会贸然撕毁这份约定。你们可以将合约带回去看看,那些条目可大可小,可宽容可严苛,非但能让你们畅通无阻地将石油运回西域,而且还能在波斯国借一条道,直往大食和大秦。” 娄师德一惊。 一份“可大可小,可宽容可严苛”的合约,任谁都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公主她什么时候和波斯国签下了这份合约?不不,波斯国又为什么会同她签下这份合约? 即便波斯是大唐的属国,但有些事情,就算是身为属国,也是断然不会去做的。 娄师德强抑下心中的惊骇,又对太平说道:“眼下还有一件私事。先时我等奉命出龟兹,裴将军还吩咐我等,若是寻到机会,便向公主问一句话:若是波斯国日渐强盛,从此不奉长安号令,又该如何是好?等到那时……”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那句话复述了出来:“公主便是大唐的罪人。” 太平闻言微微一怔。 片刻之后,她才低低嗯了一声,道:“裴将军所言甚是。” 她站起身来,走到娄师德身旁,低声对他说道:“你们应当回去细看那份合约。一是可以毫无阻拦地在波斯国行商,而是可以毫无阻拦地在波斯国出入,三是可以毫无阻拦地借道。借道波斯,前往更西面的大食和大秦帝国。” 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远交近攻,连横合纵,这些事情,你们应当比我更熟悉才是。” 娄师德心下骇然:“您……” 太平又轻声说道:“波斯国曾经盛极一时,实力不容小觑。就算波斯做了大唐的属国,你们同波斯人打交道时,也需要时刻小心,莫要在无意中激怒了他们。”否则将惹出一个大.麻烦。 她转头望着娄师德,眼中的那抹笑意愈发深了:“方才我已坦言,希腊火不足为惧,唯有猛火油和火蒺藜,才是世上最无可匹敌的利器。只要它们的秘密不外泄,波斯人便不足为虑。你等当奏请圣人和天后,将这几件东西列为最高的军机,凡有泄密者,杀,且三族连坐。” 那一个杀字,她说得很轻,却很有一番凛然的杀意。 娄师德听着听着,冷汗渐渐沾湿了里衣。 从希腊火到通商合约,从恩威并施到连横合纵,太平公主所做的这些事情,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牢牢网住了波斯国的命脉。无论波斯国如何腾挪,都断然逃不开这张网去。而且迄今为止,波斯人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它是一张大网,一把高悬在头顶上的利剑。 太平公主用她的那双手,一点一点地,亲手织出了这张网。 而且她,她从抵达西域的第一天,就在无声无息地做着这件事情…… 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对太平公主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公主她有通天的手段,而且心思缜密,杀伐果决。 她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生来便该坐在那九重御座之上,执掌江山。 如果不是公主生错了性别…… 娄师德忽然想起了东宫中的那三位太子。李弘素有才名却不幸早夭,李贤为人宽和却行事偏激,而李哲……李哲除了喜欢唯唯诺诺之外,行事毫无章法可言,委实不像是一位明君。 圣人的诸多皇子皇女当中,竟只有太平公主一人,能一力撑得起这个江山。 也不知道是大唐之幸,还是一场风雨欲来的可怕灾难。 太平重新回到主位上坐下,又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事情?” 众人齐齐摇头。 太平微一颔首,转身回房中取了一份合约的誊抄本,递交到娄师德手中,然后细心叮嘱道:“此事重大,须得谨慎行事。” 娄师德微垂下目光,口中称是,声音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等那些大唐的客人们都离开后,太平才略松了口气,又去了一趟阿巴丹港口,收拾火药爆炸之后的残渣。这些东西都是属于大唐的机密,断不能让波斯人知道一星半点,即便是渣滓也不能。 待她收拾完那片海滩之后,便又是一日过去。她回到宫殿中略加沐浴盥洗,便推开了住处的门,预备想要安寝。可就在那一霎间,忽然却愣在了当场。 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青衣男子,神情恬淡,身姿挺拔修长。 他见她推开房门,便缓步向她走来,含笑望着她,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薛、薛绍?……”   ☆、第40章 深夜赠礼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太平有了片刻的愣怔,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眼前的男子长眉入鬓,身姿挺拔修长,又用那种温和且淡然的目光望着她,低声唤她公主,又确是薛绍无疑。她阖上房门,一步步走到薛绍跟前,抬手蒙上了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微微颤动,才隐然叹息道:“竟然是真的。”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在她手心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公主莫非以为,臣是假冒的不成?” 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挪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又含笑说道:“臣此番前来,确是事出仓促,事先也不曾对公主言说,还望公主恕罪。” 太平摇头叹息道:“你又何罪之有。” 她凝望了薛绍片刻,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又有些讶异地问他:“我日前才收到了你的一封信,怎么才过去一天,你就来到了波斯湾?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随那封信一起来的罢?” 薛绍闻言一怔:“那封信,直到日前,才送到了公主手中?” 他是在两个月以前,听说太平在尼尼微做了一些近乎神迹的事情,便着手写下了那封信,命人送去给他。那时他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手脚,就算想要亲自去见太平,也很是分.身乏术。 但等到送信人一路辛苦去到尼尼微,太平却已经跟着波斯王一起,去了波斯湾。 送信人无奈,只得一路追着太平公主而去,直到日前才堪堪追上,将信件交到了太平手中。 而薛绍这回日夜兼程,又不曾走错路,便同他那封信前脚后脚地到了。 两人将话说开之后,都感觉到有些啼笑皆非。 薛绍执着太平的手,引她到一处地毯上坐下,才温声说道:“臣匆忙前来,实是接到了天后的一封旨意。天后说,无论公主在外头游荡多久,在入冬之前,都要返回到长安。臣算了一下日子,此时距离入冬还剩三个多月的时间。若是即刻返程,路上便不会太赶。” 太平微微一怔。 眼下波斯的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若是她立即返回长安,事态难免会失控。但阿娘的话又是不能不听的……她细细思虑片刻,道:“容我缓上几日,处置好波斯国的一些事务,再随你返程罢。” 薛绍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她不坚持留在波斯就好。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些话,忽然听见外间有人笃笃地敲门。 太平心中感到有些不悦,却仍旧起身去开了门。然后她发现,门外竟是那两个侍奉她的波斯侍女。侍女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房中的青衣男子,朝太平微微屈膝,用不甚熟练的长安话说道:“公主,王他,想要,见您。” 这两句话是她们刚刚才学会的,练习了好久,才勉强称得上是字正腔圆。 太平指着外间的夜色,皱眉说道:“现在已经将近午夜,你们的王却想要见我?” 侍女们面面相觑,全然听不懂公主在说些什么。 薛绍走上前来,俯身在太平耳旁说道:“公主还是去见一见罢。波斯王既然派了两个不通长安话的侍女过来,恐怕容不得公主置疑,也不愿意多加解释。” 太平犹豫片刻,才点点头,说了声好。 当下太平便随着那两位侍女,去了波斯王所居住的宫殿里。阿巴丹虽然不是王都,但在波斯国,几乎随处都可以见到漂亮的建筑和宫殿,就连阿巴丹城也不例外。她跟着侍女们走到宫殿中后,侍女们便齐齐退开了,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波斯王高高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一杯葡萄酒,慢慢地摇晃着,让酒香在殿中肆意弥漫。在他的身前,跪着两个身着盛装的波斯少女,一左一右地替她捶着腿,神色恭敬。 太平缓步走上前去,出声询问道:“方才王派人过去找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波斯王挥了挥手,让那两位少女退开,然后起身朝太平走去,直到她跟前五步才站定,然后手按胸口,微微欠了欠身:“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是有要紧的事情?” 波斯王直起身来,脸上已带了几分愉悦的笑意:“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公主这些日子留在波斯国,替波斯做了许多事情,小王心下感激,便想要送公主一些礼物。” 他说完这番话,便朝那两位波斯少女挥了挥手。波斯少女会意,便起身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她们便领来了十多位波斯少年。这些少年全都是身强体健,面部轮廓极深,有着波斯王一样的栗色卷发和深邃眼睛。他们在波斯王面前站定,齐齐用波斯语称了一声王。 波斯王目光逐一扫去,又满意地点点头,用充满威严的声音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波斯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太平身前,单膝跪了下来,手按胸口,低声用波斯话说着些什么。太平防备地后退两步,又转头去看波斯王,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解。 波斯王正色道:“波斯自古出美人。若是公主有意,小王可挑拣几个送去,替您暖帐。” 波斯王会这样做,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原本想将太平留在波斯国,让她做自己的儿媳,最好给波斯国留下一个神一样的后裔。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她的驸马居然来到了阿巴丹,还要将公主带回到长安去。他苦思冥想之后,便决定送公主一批波斯少年,先让她和她的驸马起嫌隙再说。 这些少年全都是照着王储泥涅师的样子挑的。无论公主拣了谁,又拣了多少个,等到相处习惯之后,都会对泥涅师生出几分天然的好感。等到那时,他便可以徐徐图之。 他将算盘打得很精细,也认为世上没有任何女人,能抗拒得了这些波斯少年的诱.惑。 太平讶异地后退了两步,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波斯王深夜唤她过来,竟然是为了给她送、送男人? 她平时行事确实张狂了一些,为人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低眉顺眼,但她……她何时说过自己要蓄养面首?还是一水儿的十几个波斯少年! 太平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波斯王朝太平微微鞠躬,神态甚是恭谨:“像您这样的女子,身边本该由许多男人服侍,才是常理。大唐规定但凡公主只能有一位驸马,实在是辱没了您的才能。” 他抬手一指,指着跟前那些波斯少年说道:“而他们,就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太平定了定神,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正色道:“这份礼物,我不收。” 她委实是没有想到,波斯王深夜唤她过来,竟然是为了给她送男人。 深夜,波斯王宫,十几位面容英俊、身体强健的波斯少年,还有她这个已婚的公主。就算他们什么也不曾做过,第二天也会传出许多难堪的风言风语。到时候莫说是她,连薛绍也会深受其累。 这数月以来,她费心替波斯王谋划,又替他取回了几个重要的城市,还将希腊火赠与了他,他就是这样回报她的?……慢着,波斯国风俗与大唐不同,这里的男男女女一向都很大胆开放,贵族女子养上十个八个情人,也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波斯王该不会以为,她也会…… 太平颇有些啼笑皆非,继而又正色道:“俾路斯王,我是大唐的公主。”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旁人可以做,但我却是万万不能做到。我喜爱我的驸马,所以断然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这些少年我一个都不会收,你将他们送回家里去罢。今夜之事,我可以当成从未发生过,也请你当成从未发生过。从今往后,莫要再提。” 她一字字说得很是郑重,竟然人生不出半点拒绝的心思来。 波斯王没想到太平会拒绝他的好意,登时有些愣怔:“这……” 太平摇了摇头,又说道:“若是你当真想要谢我,就早日收回整个波斯,再向我父亲上表言谢罢。无论如何,我都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来到了波斯,也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在帮助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似乎是有意让波斯王听得清清楚楚。波斯王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身前那些波斯少年们不明就里,又没有听到波斯王的命令,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毯上,等候公主的挑拣。但那位神情恬淡的公主,从始到终都不曾看过他们一眼。 最终,波斯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单膝跪在太平身前,道:“等到波斯复国之日,小王定会亲自派人到长安,向您的父亲,大唐皇帝,上表称臣。” 他抬头望着太平公主,一字一字地说道:“以全盛的波斯国的名义,向长安,称臣。” 太平心中一松,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一块大石。她含笑对波斯王说道:“俾路斯王无需多礼。您的诚意,我和我的父亲都铭记在心。今日我在这里向您允诺,只要有大唐在,波斯国便再也不会承受覆亡的灾难。我会亲手帮助您恢复这个国度,也恢复萨珊波斯昔日的荣光。” 波斯王垂下头去,低声用波斯语说了两句什么。太平没有听懂,但身旁那些少年却全都听懂了。他们一个个愕然地转过头去,望着他们的王,脸上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渐渐地,他们也低下头去,和他们的王一起,用波斯语重复那句话。 ——愿您永远庇佑波斯。 波斯王反复吟咏着这句话,足足有数十遍之久。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他才站起身来,屏退那些少年,叹息着说道:“公主行事,实在是令人佩服得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又慢慢地说道:“眼下还有一件急事,想要告知公主。昨天那一场海战,实在是惊天动地地漂亮。今天波斯湾沿岸的几个城市,已经同时对我递交了降书,说是大食国将这些地方尽数奉还,请波斯不要再动用希腊火。”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波斯王面色有些发苦:“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拜占庭有一位高级将领,眼下正在波斯湾度假。” 太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 波斯王面色愈发愁苦:“就是四年前秘密发明了希腊火,又用希腊火打败了大食人的那个帝国。他们的一位高级将领听说了昨天的那场战争,便对我们说,波斯人窃取了拜占庭的秘密,罪不容恕。他将考虑上书皇帝陛下,对波斯国宣战。” 太平慢慢弯起了嘴角:“原来是大秦帝国。” 她细细思量片刻,又对波斯王说道:“你无须多虑,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便是。那位将领眼下人在何处?我想要见一见他。” 波斯王愣道:“现在?” 太平微微颔首:“现在。” 拜占庭王国的那位高级将领,眼下正在阿巴丹城里游荡。 昨天他无意中看见那场惊天海战之后,就一路冲进了阿巴丹,揪住几个当地居民的衣领死命摇,在语言不通的情形下,艰难地打听到,原来这是波斯国和大食国在开战,新任波斯王领着他的新船队,正在对大食王国开火。 但波斯人所使用的那种武器,正是他自己国家里绝不外传的机密,希腊火! 那位将领感觉到很愤怒,即刻便去找到波斯王,让他对此事作出解释。或者,宣战。 波斯国重建至今,统共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哪里是强大的罗马人后裔的对手。波斯王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直到方才太平对他言说,希望他早日收回整个波斯国,他才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了眼前的公主身上。 他知道公主有许多神奇的手段。或许这一回,公主也能够帮助波斯度过难关。 波斯王听见太平这样说,即刻便派人去找到了那位将领,将他带到了王宫里。 那位将领来到王宫里的时候,波斯王已经召集了一些手下,在王宫里摆出了深夜会议的架势,然后又模仿大唐的风格,在殿中垂了一道珠帘,让太平公主端坐在珠帘后方,听他们议事。将领有些愤怒地走到波斯王面前,质问道:“你想好对我解释的话了?” 译者立刻将这句话翻译成了长安话。 片刻之后,珠帘后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声:“我们所使用的,并非是希腊火。” 译者愣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珠帘后方,最终还是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译了出去。 那位将领连同波斯王,甚至是周围的许多波斯国属臣们,全都一并愣住了。 先时太平公主对他们所言说的,正是希腊火无疑。而昨日那场海战中,那种遇水则燃的火焰,也和希腊火一般无二。怎么这回,太平公主却又亲口否认了这种说法? 那道珠帘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缓缓拨开。紧接着,一位脸蒙轻纱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她望着那位将领,含笑道:“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将希腊火的配方写在纸上,我也一同写下自己的配方,然后我们交换。当然,你不用怀疑我会作假。因为这道配方,确实制出了昨天的那种火焰。” 她等译者转译完这句话之后,又温然言道:“如果您还是信不过我,大可让波斯王带您去看一看它的制造流程。只是作为交换,您也需要保证,我们能看到希腊火的真正制造流程。” 译者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译了出去。 那位将领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许久之后,他才黑着脸说道:“我需要请示皇帝陛下。” 太平缓缓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请便。” 等那位将领走后,波斯王才走到太平身旁,压低了声音问她:“公主是如何想的?” 太平悠然言道:“我一早便对你说过,我原先给你的,并非最古老的那一道配方。”她是从千年后的记载中翻到希腊火配方的。只是在千年之后,希腊火已经失传,后世的学者们也仅仅是根据它的效用,去推断大略配方。但无论如何,那道配方同希腊火的原始配方相比,终究是有些差别。 波斯王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平遥遥望着殿外的夜色,又隐然笑道:“如果能用它换来一道真正的希腊火配方,倒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数日之后,那位将领果然带来了皇帝陛下的命令:交换配方。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带来了几个工匠,说是要亲自试验两种配方的真假和差别。若是波斯国的配方有假,那么他们非但会对波斯国宣战,而且还要让波斯国败得永远都直不起腰来。 太平替代波斯王,允下了这个请求。 然后她在那位将领铁青的脸色中,用后世改良过的希腊火,换回了最原始也最古老的那道配方。 拜占庭面色铁青地带着工匠和两张配方离开。波斯王有些后怕地拍着胸口,转头对太平说道:“幸亏公主留了一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含笑道:“我先时便说过,会保波斯国长久安宁。” 她转头望着波斯王,又温和地说道:“我不日便将返回长安。只要你记住不骄不馁,一步一步地收回这个国家,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复萨珊波斯往日的荣光。” 波斯王手按胸口,微微欠身:“承蒙公主庇佑。” 太平转而召来几个大唐人,又对波斯王说道:“只是在回长安之前,我需得同你商议几件事情。这第一件,便是将两国通商的合约敲定下来……”   ☆、第41章 太平生辰 太平从波斯国返回到长安,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她回到长安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薄雪,窗棱上也结了一层寒霜。车马咯吱咯吱地驶过坊门,又在薛府前停了下来。可在府前等待她的,却是一众大明宫中的女官,还有一个陌生的公主府令。 唐制,公主府有令一人,承一人,录事一人,专门主管公主府中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事宜。 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公主府令。 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官走上前来,恭谨地向她施了一礼:“公主,您的府邸已经落成,就在万年县的北面,靠近大明宫,也距离朱雀大街不远。我等奉天后之命,前来侍奉公主移居新邸。公主请。” 她一个请字说得分外温柔婉转,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 太平皱眉说道:“但我今日方才回到长安城。” 女官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是天后的意思。” 太平一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女官们手脚极是利落,不多时便把太平院中的一概事物搬到了新落成的公主府里。虽然眼下薛绍依然还没到分府的年纪,但所有人似乎都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太平皱眉看着她们动作,又吩咐一位女官进宫,询问天后可有空闲,她想要进宫见一见阿娘。 不多时,女官便回转到公主府,说是天后很忙,公主也是舟车劳顿,还是明日再进宫为好。 太平深深皱起了眉头,却不曾多说什么,只吩咐道:“你们快些。” 从头到尾,薛绍都安静地伫立在旁边,不曾说话,也不曾有任何动作。 女官们的手脚很是利落,统共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便将此事办妥,然后回大明宫向天后复命。公主府令带着府丞和录事,站在院中等候公主的吩咐。太平没有心思同他们斡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又命婢女备下温水花瓣,服侍她沐浴更衣。 府中这一批婢女同样是新换的,原先服侍她的婢女们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太平心中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找何人发泄,只能闭眼躺在浴桶中,一遍遍回想着出长安前所发生的事情。她确信自己已经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如今非但是公主府上下一概换了人,连阿娘的举动也有些揣测不透了…… 婢女们一面轻手轻脚地替她揉着肩,一面替她梳拢着长发,有些羡慕地说道:“公主这次回到长安,怕是要引发一场轰动呢。婢子们听说,长安城中的夫人娘子们早已经备下许多场宴席,只等公主一回来,便邀请您前往赴宴,以增添荣光呢。” 太平随口问了一句:“为何?” 婢女们有些讶异地说道:“公主还不知道么?您累加封邑一千三百五十户,早已经超过了寻常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已和郡公县侯等同。在这长安城中,可是独一份呢。” 太平猛然睁眼:莫非这就是缘由所在? 她慢慢回想着上一世的经历,又慢慢地和眼下的情形逐一比对,发现唯一的变化,便是自己出过一次长安,又在西域和波斯做出那样大的事情,提前增加了千户封邑。如果是因为这个…… 她随手指了一位婢女,问道:“今日来府中的那位府令,是天后所遣,还是宗正卿所遣?” 婢女答道:“原本天后已经替您挑拣了几位属官。但圣人言道:‘太平今时不同于往日,还是严守大唐律例,做天下人表率的好。’于是便严令宗正卿办理此事。公主府上的令、丞、录事,都是宗正寺挑拣了两个多月,才挑拣出来的呢。” 太平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 唐制,公主府中的令、丞、录事,全都归由宗正寺统属。 但上一世由于太平身份特殊,武后又宠爱的缘故,她府上的所有属官,都是武后亲手挑选出来,又送到公主府中的。那些人在宗正寺里不过挂了个名,背后真正的主人,还是武后。 但这一世,却由于高宗多说了那番话,武后便无从插手了。 而高宗之所以会多说那番话,又是因为太平在波斯国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太平听完婢女的解释之后,颇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又感觉到有些怅然。 原来这一世,真的有许多事情,变得和前世不的一样了。 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见过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闭眼枕在温水中,任由婢女们服侍她沐浴。 婢女们服侍太平沐浴完毕,又服侍她更衣,然后铺好锦被暖衾,便齐齐退了下去。太平起先还有些惊讶,等她看到屋里的青衣男子时,便再也不感觉到惊讶了。 薛绍坐在案旁,持着一卷书,慢慢地翻看着。 案前烛影摇曳,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不曾挽束,也微微有些濡湿。他翻过一页书卷时,侧头望了她一眼,雪白的中衣微敞,喉结亦微微滚动了一下:“公主。” 太平来到他身旁坐下,温然言道:“今日搬到新府来,可曾感觉到不适?” 薛绍搁下书卷,抬手拂过她的长发,闷笑出声:“这番话,本该由我来询问公主才是。” 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长发滑落,带着几分莫名的缱绻。太平微垂下目光,心中有些话想要同他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侧头望他,目光中隐含着几分期盼,低低唤道:“薛绍。” 薛绍目光愈发温和起来,道:“公主乏了,还是早些安歇罢。” 太平忽然变得有些犹豫:“你、你还是在外间睡榻?”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正色道:“若是公主有令,臣自然不敢不从。” 太平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才忽然发觉又落入了他的话里。她气恼地拧了一下他的肩膀,却被他握住手反复摩挲着,又被他俯身抱起,往床榻上走去。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有些忐忑,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绍服侍她在榻上躺了下来,又侧身躺在她的身旁,抬手落下了帷帐。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又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他慢慢地梳拢着她的长发,目光温和,安抚之意甚是浓厚。 太平朦胧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薛绍凝望着她的睡颜,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 有些事情他苦思许久,却一直都猜想不透。比如公主对他的执念为何会这样深,比如他为何又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她……直到回长安的路上,他才慢慢想透了一点。 大约公主本身,就是答案。 薛绍阖上眼,亦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睡得甚是安宁。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盥洗过后,便同薛绍一起进宫,拜见高宗和武后。 高宗对她的归来表示很欣喜,又细心地叮嘱了她一番话,便和蔼地拍拍她的肩,起身去同宰相们议事了。武后坐在上头瞪了她许久,最终一指戳在了她的脑门上,恨恨地说道:“你这孩子!” 她涂满大红丹蔻的指甲,在太平额头上摁了一个明显的印。 太平疼得嘶了一声,却苦于面前是她的阿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硬生生地受下来。 武后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又吩咐宫娥取来膏药,一面细心替她涂抹,一面说道:“你这孩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就连阿耶阿娘的生辰、还有你自己的生辰,也全都一齐错过了。这些日子你安分一些,莫要到处乱跑。阿娘择个好日子,再给你补过一次生辰礼。” 太平摇头说道:“我……” 武后瞪她一眼,手下又使了几分力。 太平疼得牙根都在打颤,又轻轻嘶了一声:“阿娘莫要……嗳,女儿多谢阿娘记挂。” 武后细心替她抹了一层膏药,满意地点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武后亲手挑拣的那个良辰吉日,就在三日之后。 那一日天光甚好,连持续了好几天的薄雪也停了,日头暖融融地照着,让人意外地感觉到惬意。新落成的太平公主府前,停驻了长长一串马车,街道上满是弥漫的香气。全长安城的夫人贵妇们听闻公主要补过生辰,全都备齐了贺礼,带着丫鬟婢女,前往公主府道贺。 武后生怕太平面嫩手生,甚至还拨了几个宫中女官过来,预备给她调遣。 太平手中持着长长的贺礼单子,又望了一眼前来道贺的夫人名单,颇感觉到有些头疼。她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了,上一次这样繁华热闹的生辰礼,还是在镇国太平公主府中,她和许多朝臣们一面相互祝酒,一面商议着朝事。而这些夫人贵妇们…… 她总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曾和她们打过交道了。 太平逐一看过贺礼和宾客名单之后,又询问府令:“全部都是女宾?” 府令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公主寿辰,自然当由夫人娘子们前往道贺。”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想来她要恢复昔日镇国太平公主府的盛况,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又仔细看了一眼贺礼和宾客名单,目光停留在了中间的一个名字上。 临川公主,李孟姜,她的十二姑母。 临川公主自从两年前染恙之后,便一直留在幽州休养,足有两年不曾回过长安。就算是在太平的及笄礼上,临川公主也仅仅是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本人也不曾亲临。这位临川公主秉性温柔婉约,颇得父兄喜爱,平素行事也相当稳妥谨慎,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比如这一回,就算是太平补过生辰礼,她也依然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 太平忆及这位姑母,心中颇涌起了几分怀念之意。她又朝那份长长的贺礼名单上看去,发现唯有这位姑母的贺礼最为简短,也最为名贵:她送了她一张焦尾琴。 焦尾琴与绿绮齐名,出自东汉蔡邕之手,以桐木焚烧后制成,当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太平瞧见焦尾二字,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惊讶,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又将那份单子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发现上头确是焦尾二字无疑。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出,就是蔡邕所制的那张琴。 这已经称不上是名贵,而是一件稀世奇珍了。 薛绍见她一直都在看着那份单子,许久都没有动静,便也上前去望了一眼,然后笑道:“焦尾、绿绮、号钟、绕梁,千年来都是不出世的名琴。临川公主这份大礼,当真是厚重得很。” 太平转头望他,正色道:“这样的名琴到了我手里,顶多只能焚了它来煮鹤。” 薛绍一怔,继而闷闷地笑出声来:“公主莫要胡言。” 太平摇摇头,道:“我可没有胡说。这张琴到了我手里,难免会明珠蒙尘。” 她搁下那张单子,眼见天色还早,便吩咐道:“将那张焦尾琴取来给我看看。” 府令取出库房的钥匙,唤过一位婢女,命她去库房当中取琴。 不多时,婢女便抱着一个长长的琴匣,来到了太平跟前。 琴匣以桐木制成,又淡淡地熏过一些桐香,上头雕刻着精美且流畅的山水花鸟,显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莫说里头装着一张名贵的焦尾琴,单说琴匣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太平微微点头,抱过琴匣,指尖逐一划过上头的纹路,道:“确是不凡。”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琴匣,从里头抱出一张七弦琴来。 那张琴看起来颇为古朴,也微微显出了几分陈旧,尾部果然有一段烧焦的痕迹。从外表上看,确实和蔡邕所制的那张琴一般无二。太平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琴声悠远古朴,一声一声地向远处传开,果然很有一番古时大儒的浩然之气。 她转头望向薛绍,问道:“你能看出这琴的真假么?” 薛绍接过那张琴,轻轻搁在案几上,指腹逐一拨过琴弦,仔细分辨着音色,然后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擅乐理,平素习琴也只是为了端持心性。这张琴的真假,委实是分辨不出。” 他低头望着那张琴,继而又道:“但无论如何,此琴都很是珍贵。” 太平倚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不解:“为何?” 薛绍再一次拨过那几道琴弦,温声解释道:“五音醇正,且不带杂质,当是一件珍品无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 两人在屋里小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听到女官通传,说是武后驾临府上。 太平吩咐府令收好焦尾,便同薛绍一起去迎接武后。武后今日打扮得甚是素雅,也没有带多少宫娥女官,又命人在后院中垂了一道珠帘,竟是不打算和宾客们对上。 不多时,长安城的夫人娘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来到,携了贵重的贺仪,来给公主祝寿。太平今日换了一身盛装,游刃有余地同夫人娘子们斡旋,丝毫没有落了下风。只是有意无意地,她感觉到珠帘后头有两道探究的目光,正在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阿娘该不会是……对她起疑了罢? 太平微一皱眉,端着两杯薄酒转入帘后,笑吟吟地要武后给她祝寿,一派天真的小女儿娇态。武后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持了一杯薄酒,一饮而尽。 武后搁下酒杯,叹息着说道:“阿月在外头呆了一年有余,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太平心头一紧,然后又骤然一松。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出门一年多,无论身上有了什么变化,都可以推到那一年多的经历上去。她笑盈盈地挽着武后的胳膊,预备再撒一会儿娇。忽然之间,一股浓重的倦意向她袭来,令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皮也沉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 太平拧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端走两只空杯,然后唤过一位女官,命她去寻个太医来。 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寻了两个太医过来。 太医听闻公主身体不适,便取了一方巾子,搭在太平的手腕上,细细按脉,又问了她一些症状,然后用银针试了试她的血,最后询问道:“公主今日午间,可曾用过什么特殊的茶水,或是闻到过什么特殊的香气?” 太平又拧了一下眉,摇摇头,感觉那种困倦之意愈发深了。 太医们捻着长长的白须,互相对望一眼,有些踌躇地说道:“但公主眼下的情形,分明又是中了毒……” “什么?”太平猛然一惊。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这种毒大约是草木的汁液,初闻时会感觉到昏昏欲睡,并没有什么危害。只是闻上三两年之后,毒入骨髓,便会在梦中沉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并且,此毒无药可医。公主眼下的症状,大约是第一次中毒,才会感觉到这样困倦。” 他停了停,又说道:“只是第一次的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太平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薛绍望去。薛绍正侧身坐在席间,慢慢抿着一杯薄酒,修长的指节在太阳穴上轻按,眉眼间亦满是倦意。 方才太医说……“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是那张琴,是那张焦尾琴!   ☆、第42章 归鸿踏雪 太平眼中翻涌着怒意,面色也渐渐泛起了白。她牢牢捏着手中的空杯,唤过一位女官,让她去将府令叫过来,顺带也将今日那张焦尾琴一同取来。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府令带了过来。府令怀中还抱着一个琴匣,从外表上看,确实是今日午间见过的焦尾琴琴匣无疑。 太平继而又转头望向太医,询问道:“若是将毒源取来,你们是否能分辨出这种毒素?”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终有一人答道:“臣等愿勉力一试。” 太平从府令手中取过琴匣,吩咐他在一旁候着,然后亲手将琴匣打开,露出了里头那张焦尾琴。 一缕幽然的香气从焦尾琴上散逸出来,有些像是桐香,但细细分辨之后,却又不像了。太医们小心翼翼地在手上叠了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焦尾琴,然后用了银针滴露等等复杂的手段,折腾了约莫两刻钟之后,才又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道:“此琴的琴身上,确实抹过一层剧毒。” 太平尚未发话,旁边的府令便已失声说道:“琴、琴上有毒?!” 霎时间大半的宾客都被他这一声惊呼镇住,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太平面沉如水,正待呵斥,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了武后的声音:“何事喧哗?” 她转头望去,便看见武后已经掀开了珠帘,正在女官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太平心中微一沉吟,知道若是武后插手此事,恐怕公主府中要有大半人脱不了干系。她起身给武后让出位子,又放缓了声音说道:“不过是些小事,阿娘不必介怀,女儿可自行处理妥当。” 武后指着府令说道:“但我方才听他说,‘琴上有毒’。” 武后心知太平多半不会说实话,便也不再问她,而是指着一位太医说道:“你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半点也不许遗漏。” 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声是,随后便将事情逐一道来。包括太平公主忽然命人传唤太医、太平公主身上中了毒、太平公主命人取来那张琴、琴身上正抹着那种毒……他每说一句话,武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她眼中已有狂风暴雨在攒聚。 她指着府令,喝问道:“此琴是何人所赠?” 府令哆哆嗦嗦地抖了半日,说不出半句话来。 “废物!”武后霍地站起身来,又指着府令说道:“将今日的礼单拿来,让我过目!” 府令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份礼单。 武后接过礼单,逐行逐字地看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张焦尾琴,也找到了送出那张焦尾琴的人: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这两年一直在幽州养病,平时也一直都是进退有度,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武后面色愈发暗沉,指了一位女官,沉声吩咐道:“去将宗正卿唤来,命他彻查此事。将这张琴从购置到送出,又在路上辗转,最终送到公主府时所经过的人手,一概查验清楚。无论经手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一律都要报予我知道!” 女官领命而去。 武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府令,又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女们,冷声说道:“公主府令、府丞、录事失职,交由宗正寺问责;府上服侍的使女仆役,一概腾换干净,半个不留。” 周围又有一名女官应下。 武后继而又指着那两位太医说道:“你二人从此便留在公主府中,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若是今日之事再发生一回,我拿你二人是问!你们身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我会从尚食局中拨两个司药的女官过来,帮助你们行事。” 太医亦唯唯应下。 武后最后又转过身,狠狠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 太平被武后这一指戳得龇牙咧嘴,连方才那种浓重的困意也消散了许多。她嘶了一声,又唤了一声阿娘,苦笑道:“阿娘这样做,难道不会打草惊蛇么?” 武后冷声说道:“打草惊蛇,总好过我女儿无辜丧命。” 太平垂下目光,低低应了声是。 武后缓了口气,继而又说道:“你年纪尚轻,不晓得世间人心险恶。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阿娘会留给你两个女官,助你打理府中事务。切记,除了阿娘给你留下的人,你一概不要相信。” 太平一怔,然后垂首应了声是。 武后目光逐一扫过周围的宾客。被她目光扫到的人,全都讷讷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武后目光转了一轮,又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对她说道:“那位宗正卿,你原也认得,你也可以信他。” 太平细细回忆片刻,却想不起那位宗正卿是谁。 她正待发问,便听见外间有人来报,说是宗正卿到了。她朝外间望去,女官带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身穿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名男子见到武后,遥遥施了一礼,道:“臣宗正卿、检校太子左卫率武承嗣叩见天后。”他转而又向太平施礼,道,“参见公主。” 太平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武……” 武后指着武承嗣说道:“这是你的表兄。” 太平微垂下目光:“……表兄。” 原来,是他。 昔年阿娘登基为皇,武承嗣、武三思谋求太子之位,很是做了一番动作。 后来武承嗣被封为魏王,又进为文昌左相,荣宠一时。 太平心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晓得这位表兄权欲极重,为人也有些不择手段。若是同他沾上关系,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都是大大的不妙。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回头望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旁边。他面上依然有着淡淡的倦色,眼神也微有些迷茫,但袖中的手却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绍稳稳扶住了她,低声叮嘱道:“公主当心。”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你可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薛绍摇摇头,指节在太阳穴上轻按两下,才说道:“除了稍感到困倦之外,未曾有丝毫不适。” 太平稍稍宽心,又转头去看武承嗣。武承嗣已经问府令取来了礼单,又取过那张焦尾琴,正在同身后几个官吏低声商议着什么。那几个官吏不大像宗正寺的人,看服色,倒像是从大理寺抽调出来的官员,专司断案刑狱的。 她悄声问薛绍:“依你之见,此事是何人所为?” 薛绍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臣亦没有半点头绪。”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武承嗣带着几个人验完了东西,又同武后说了一些话后,便起身告辞。武后抬眼望了一下天色,亦指着两位女官说道:“你们留在府中服侍。”随后也回了大明宫。 他们这一走,席间宾客们亦接二连三地起身告辞。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害怕沾上一身的麻烦,也不敢同这件事情有过多的牵扯。太平神色如常地送了客,又转回府中,从容自如地处理余下事宜。 今天夜里,那股莫名而来的倦意,倒很是让她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朦胧地感觉到眼前有个影子在晃。她睁眼望去,看见薛绍正侧身坐在她身旁,雪白的中衣微敞,手中持着一盒膏药,正慢慢地往她额头上涂抹。 膏药冰凉,一丝丝沁入肌肤里,消解了原先火辣辣的疼痛。 昨夜武后下手太重,指甲在她额头上摁了一个红痕,还微微掐出了一些血丝。她昨夜有些匆忙,又睡得极沉,一时间竟忘了这件事情。 太平等薛绍替她抹完药膏,才含笑望着他说道:“你今日倒是起得迟了。” 薛绍抬手替她拢了拢长发,低低叹息一声:“今日天还未亮,便有人给我送了一道旨意,说是我刚从波斯回来,舟车劳顿,允我半个月的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半个月的假,哪里是因为他舟车劳顿,分明就是为了昨夜那一场祸事。 太平讶然道:“……这是,软禁?” 薛绍微微摇头,目光中隐然多了几分笑意:“大约是天后不相信金吾卫,所以才让我贴身护着公主。公主虽然食邑千余,府中却并无亲兵护卫,想来还是有些凶险。” 他搁下那盒膏药,又温声说道:“臣服侍公主起身。” 眼下公主府中已空荡荡的不剩几个人,昨夜武后留下的那几个女官,又在忙着挑拣新的使女仆役进府,无暇顾及到公主和驸马。太平盥洗过后,索性围上幂篱,同薛绍一起去东市用膳。 薛绍今日不当值,便依从太平的意思,牵了一匹马,和她一起慢慢地在市肆上走着。东市上熙熙攘攘,很有一番市井的热闹。太平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透过幂篱的薄纱朝薛绍望去,薛绍正牵着马,慢慢地在市肆走着。他察觉到太平的目光,便转过头来望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的声音透过薄纱,朦朦胧胧地传了出来:“你曾允过我一件事。” 薛绍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太平,等候她的下文。 太平低咳一声,道:“你允过我,陪我去踏青。”sk 薛绍一怔之下,忆及自己确实答应过太平,陪她出去踏青。只是他们在西域时走得匆忙,在波斯又是聚少离多,这件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迟迟都没有兑现。 他抬眼望着空中飘飞的薄雪,笑问道:“公主今日想要出去踏……唔,踏雪么?” 时下已经是初冬,薄雪纷飞,草木衰败,连河面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若是此时出去,恐怕找不半点青葱来踏,只能是踏雪踏冰了。 太平转头望他,朦胧的声音中透出些许笑意来:“可好?” 薛绍缓缓点头,应道:“公主有命,微臣定当遵从。” 两人略用了些朝食,便又牵过马,慢慢地朝郊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飘了薄薄的雪,一股又一股的凉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太平不自觉地朝薛绍旁边偎了偎,与他并肩走在市肆上,慢慢地和他说一些话。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的锦衣,走过市肆和坊门时,不少行人都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 太平抬手压了一下幂篱,笑道:“看来下次出门,该换一身布衣才是。” 薛绍侧头望她一眼,想象了一下太平荆钗布裙的样子,禁不住失笑出声,道:“很是。” 公主面容姣好,生来妍丽,只怕就算是褪下一身华裳,也依旧掩不住她的姿容。薛绍抬手拂过太平的肩膀,替她摘下一片雪,心中隐然有些期待起来。 两人又慢慢地走过了一处道观,太平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想去求两枚签。”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便陪太平一同进了那间道观。 太平对道观并不陌生,早两年吐蕃派人来请求和亲时,高宗还将她送到道观里住过两年。她和薛绍在道观里转了两转,找到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太平递足香火钱之后,便说自己要求签。 老道士半睁半眯着眼睛问道:“求问什么?” 太平侧头望了薛绍一眼,道:“姻缘。” 老道士手握签筒,猛然抖了两抖,抖出一支竹签来。那支竹签恰好落在太平手心里,背面整整齐齐地刻了十四个字: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太平手一抖,竹签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面赫然写着上上二字。 老道士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上签。” 太平透过幂篱,瞥了薛绍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便俯身迅速拾起那支竹签,拢入袖中,淡然笑道:“甚好。” 幂篱之下,她的耳根已渐渐红透,心跳声亦有如擂鼓。 她晓得这是一曲凤求凰。但这曲凤求凰……这曲凤求凰…… 太平捏着那支竹签,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慢慢朝外间走去。薛绍上前两步,低声对那位道士说了两句什么。道士眉毛一撇,连连摇头,一副老道不知的表情。薛绍无可奈何,只得转身朝外间走去,和太平落下了三四丈的距离。 太平浑然未觉,在经过一处转角时,她忽然听见了两个女子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道:“昨夜太平公主府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另一人叹息一声,道:“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最先那人亦叹息道:“临川公主这大半辈子,都跟随驸马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几个儿子也都是投笔从戎的少年英才。这回搅进这种浑水里,可真是……晚节不保。” 另一人嗤笑一声,道:“哪里是晚节不保,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最先那人惊讶地说道:“一石二鸟?夫人何出此言?” 另一人声音略略压低了些:“你还猜想不透么?一张抹了毒的焦尾琴,要么太平公主死,临川公主获罪;要么临川公主死,宗正寺又查出此事并非临川公主所为,太平公主污蔑姑母,亦获罪。无论如何,太平和临川两位公主,终有一人要获罪,另一人死。” 太平微微皱眉,转过那处弯角,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道观中灼灼地开了一片红梅,红梅林中站着两位夫人,一面采摘着红梅花瓣,一面侧头说着一些话。一位夫人穿着大氅,亦戴了幂篱,看不清容貌;而另一位夫人,从绶印服色上看,似乎是一位王妃。 今年皇帝改元,又恰逢千牛备身大选,所以不少王妃夫人们都从封地里来到了长安。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说道:“长安城今时不同往日,你又许久不曾回长安,还是仔细一些为好。阿姊这些话,只同你一个人说,你可莫要往外传。无论天后还是太平公主,你切记,能避则避。” 那位王妃皱眉说道:“可我却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一死,太平公主便要获罪?毕竟这件事情,太平公主亦是深受其害。”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嗤笑一声,道:“临川公主一声清清白白,到头来竟要以死明志。她是太平公主的姑母,还不够让太平公主获罪么?” 那位王妃一惊,喀擦一声,折断了一枝红梅。 太平慢慢地走上前去,取下幂篱,柔声说道:“夫人聪颖,实在令太平佩服得很。” 她走得悄无声息,又是在距离两人极近的地方取下幂篱,竟教人避无可避。那两位夫人没料到此间有人,更没料到听她们说话的人,就是昨夜那起祸事的主角之一,太平公主。 她们齐齐愣在了那里,许久之后,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取下幂篱,朝太平施施行礼:“参见公主。” 那位王妃亦搁下手中的花篮,朝太平施礼道:“公主。” 虽然方才她们不曾说过太平公主半句坏话,但背后议论别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她们议论的主角之一,已不知站在身后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太平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 她望向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忽然发觉那位夫人有些眼熟。 她又望向那位王妃,赫然发觉那位王妃同样有些眼熟。 只是这长安城中,世家大族皇亲贵戚们统共就那么几个,转来转去不过是那几张面孔,就算她觉得眼熟,多半也不过是些沾亲带故的姑姑或是婶娘。太平略加思忖之后,便转头询问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敢问夫人,家从何处?” 那位夫人目光一紧,却依然垂首答道:“本为柳氏女,现已嫁为崔氏妇。” 崔氏,又是崔氏。 太平淡淡地笑了开来:“原来是崔夫人。” 她目光在崔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又柔声说道:“方才夫人所言甚是,若是姑母一生清清白白,却平白为我所累,我的确逃脱不了这桩干系。只是崔夫人,您方才那番说辞,怕是有些多虑。”   ☆、第43章 琅琊王妃 她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亦听不出喜怒来。崔夫人微垂下目光,安安静静地站在太平身前,没有妄加评述,亦没有反驳。她晓得无论她说些什么,总归是个错——因为她在背后议论了太平公主。 若是公主宽厚,将此事不咸不淡地揭过,也就罢了。 若是公主刻薄,少不得要让她吃一点苦头,才会放过她。 崔夫人心下已经生起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令她感觉到分外不快。但她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太平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不曾抬过目光。 太平慢慢弯起了嘴角:“夫人果真不凡。” 她抬手抚着一枝红梅,慢慢地掐下几枚花瓣,又慢慢地递到崔夫人花篮中,柔声说道:“我和姑母的事情,已经交由宗正寺全权处理。姑母一生清清白白,而我亦不想同姑母结怨。无论那张焦尾琴是何人所赠,它眼下,都已经到了我的手里。” 她慢慢地上前两步,在崔夫人耳旁低声说道:“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对阿娘说,这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心怀怨愤,才做下了这样歹毒的事情,同临川公主没有半点干系。” 崔夫人猛然一震,抬头望着太平,眉头微微皱起。 太平稍稍离开了一些,又柔声对崔夫人说道:“我并非想要威胁夫人,更不是为了反驳夫人‘一石二鸟’的说法。夫人聪颖,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经过众人口耳相传,难免会变些味道。若是方才这番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就算它原本不是一石二鸟,也会被有心人用成一石二鸟。” 她一字字说得很是犀利,如同针尖一样扎在了崔夫人身上。 崔夫人抿了抿嘴角,又略微后退了半步,施施行礼:“方才是臣妇孟浪。”她自称臣妇,显然夫君是朝中的一员大官,而且官职还不低。 太平微一皱眉,猜测这位夫人的身份恐怕颇不简单,身上说不定还带着诰命,若是今日言辞过激,怕是日后会得罪崔氏。她心念一转,又柔声说道:“夫人何出此言?您秉性聪颖,又嫁为崔氏妇,行事定然也是十分稳妥。孟浪二字,夫人实在是言重了。” 她不着痕迹地捧了崔夫人一把,果然看见崔夫人眉头又稍稍舒缓了些。 崔夫人又后退了半步,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向太平深深屈膝:“臣妇今日其罪有二:一是妄议公主,而是妄加揣测‘一石二鸟’之策。公主秉性宽厚,未曾降下罪责,臣妇深感恩泽,亦感惶恐。今日之后,臣妇定当亲手誊抄佛经百卷,替公主祈福,亦消己身罪业。” 她这番话已是说得极重了。 但方才公主既然不曾斥责,又同她说了那样一席话,定然是不打算收拾她。既然如此,她不妨将姿态放低一些,让公主多消解一些闷气,才是正理。 太平听见崔夫人这样说,先是一怔,然后渐渐笑出声来:“夫人言重了。” 崔夫人心头一松,微皱的眉头亦全然舒展开来。她转头望了那位王妃一眼,微微点头示意。王妃惊慌地望了崔夫人一眼,咬咬牙,亦朝太平微微屈膝,道:“还望公主恕罪。” 她是王妃,又年长太平二十余岁,虽然眼下太平封邑千余,她也仅仅执了半礼。 太平温和地说道:“王妃无须多礼。” 她停了停,又问道:“恕太平眼拙,不知您是那位嫂嫂或是婶娘?” 眼前这位王妃的服色、腰带、佩饰,都不算太高,却也不算太低,想来她应该是某位隔房的叔父或是堂兄的妃子,为了今年阿耶改元和千牛备身大选,才不远万里从封地来到长安。 王妃垂首答道:“夫君蒙圣人恩典,敕封琅琊王。” 谁?! 太平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有些惊疑不定地唤道:“嫂嫂?” 琅琊王妃微微屈膝,再次向太平执了半礼:“公主。” 太平紧紧抿着唇,宽袖中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指甲也深深嵌进了掌心里。一丝微红的血痕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在绣着暗纹的袖摆上慢慢晕开,她却浑然未觉。 琅琊王妃! 尘封二十多年的记忆在刹那间涌上心头,那种冰凉且又黑暗的无力感渐渐将她整个淹没。太平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此时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垂拱四年,琅琊王李冲反,牵连薛绍下狱,伏诛。 她闭了一下眼睛,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原来就算重新活过一世,有些事情也是断然忘不掉的。琅琊王……谋反……株连……太平慢慢地睁开眼睛,柔声说道:“原来是嫂嫂。” 温柔如水的声音里,隐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琅琊王妃浑然未觉,见太平神色间并无责怪之意,便略微松了口气,又道:“今日我同阿姊妄自议论公主,实在是过于孟浪。幸而公主宽厚,未曾降罪。”她说着,又上前半步,朝太平施施行礼,道,“多谢公主宽仁。”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嫂嫂无需多礼。” 她抬手折下一支红梅,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摩挲着,又问道:“嫂嫂此番到长安来,是为了千牛备身待选之事么?”眼下长安城里,也只有这样一件事情,能让王妃们万里迢迢从封地里跑过来。 琅琊王妃犹豫片刻,眼角余光瞥向了崔夫人,见崔夫人缓缓点头,才对太平说道:“确是如此。我府上幼子今年已满十三岁,按照礼制,当可送往左右千牛府,预选千牛备身。夫君思虑过后,便命我携幼子前来,无论如何都要试上一试。” 大唐左右千牛备身各有十二人,御前持刀,是禁卫中最顶尖的一支,拣选也极为严格。这二十四位千牛备身,要么是王府当中的嫡幼子,要么是四品以上高官的嫡长子,要么干脆就是未来的亲王。这些少年入选千牛备身之后,日后的仕途多半便会畅通无阻。 所以琅琊王妃才万里迢迢地从封地来到长安,替幼子预备千牛备身拣选之事。 太平微微点头,道:“此事重大,的确需要慎重对待才好。” 她蓐下一把红梅的花瓣,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揉着。红梅的汁液混合着那一丝微红的血痕,渐渐地融在一起,谁也看不出她手心里染过血。只是那一丝隐痛,却愈发地深了。 红梅花瓣慢慢地被她揉碎,又被她一点点洒落在了雪地上,最后连那支被蓐净的枝桠也抛在了雪地上。素白的冰雪衬着破碎的残红,隐然有些触目惊心。 太平漫不经心地用脚底碾过那些花瓣,又转头对崔夫人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好生记挂在心上,时时谨言慎行才好。如今嫂嫂万里迢迢来到长安,又肩负着这样的重任,夫人更应该替她多考虑一些才是。” 她一番话说得郑重,又字字句句透着关心,崔夫人面色愈发舒缓,微微垂首,应了声是。 太平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二人在此采花,我也不便多加叨扰。驸马还在外间等着我,我也该去寻他了。”她说着,又折下一支红梅,搁在手心里,慢慢地往回走,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两人视野里。 崔夫人一手按住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总算走了。” 琅琊王妃皱眉说道:“这位太平公主,似乎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飞扬跋扈。” 崔夫人有些后怕地摇摇头,道:“我倒宁可她飞扬跋扈一些,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怕。” 琅琊王妃有些讶异地问道:“可怕?”方才公主的言行举止,分明很是温和。 崔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摇头说道:“你啊……” 太平持着那枝红梅,慢慢转过一处弯角,才一抬眼,便瞧见薛绍伫立在门边,静候着她。她脚步一顿,眼前渐渐多了一层迷蒙的水泽。 薛绍加紧脚步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肩膀,有些讶异地问道:“公主怎么……” 太平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方才去折了一枝红梅,却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 薛绍听见她这番说辞,禁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抬起手,一点点拂去她眼角的泪痕,又俯身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道:“莫要诳我。”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又让人禁不住心底发颤。太平有些失控地伏在薛绍怀里,张口咬住他的肩膀,闷闷地哭出声来。 “公主!……” 薛绍猛然感到肩上一痛,再低头看时,太平已伏在他怀中闷闷地哭了。她手中那支红梅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散落几片残瓣,却又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红痕。薛绍无暇顾及那支梅花,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慢慢抚拍她的背,温声安抚道:“莫哭。” 太平哑哑地唤了一声薛绍,又哑声说道:“带我走。去哪里都好,带我走。” 薛绍微怔,又轻轻拍着太平的背,说了声好。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朝栓在门口的马匹走去。那匹骏马被栓得久了,已不耐烦地喷起了响鼻。薛绍稳稳地将太平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挥刀斩断栓马的绳子,一路朝郊外驰骋而去。 天空中薄雪纷飞,寒风一阵一阵地在耳旁呼啸,冷的渗人。 太平不知不觉地偎进了薛绍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微微有些颤抖。薛绍一手护着她,另一手从皮袋子里取出一件大氅来,将她牢牢裹在怀里,俯身在她耳旁问道:“冷么?” 太平点点头,蜷在薛绍怀里,紧紧闭上了眼睛,一丝水痕从眼角漫溢了出来。 薛绍一口气策马十余里地,直到远远望不见长安城,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凝神望着怀中的公主,却发现公主依然在微微颤抖,似乎是冷得厉害。这里到处都是薄雪,连河面上也结了一层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歇息才好。他策马缓缓而行,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而且恰好被凸出的山石挡住了风雪。 他翻身下马,将太平稳稳地抱到了山石上。 太平慢慢地睁开眼睛,瞧见外间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将水滴吹成了冰。她哑声唤了一句薛绍,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到害怕。 纵然知道薛绍就在眼前,她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着那个结局,却依然感觉到害怕。 薛绍侧身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声问道:“为什么哭?” 他晓得她素来是个坚强的姑娘,不怕蚊蚁不怕虫豸不怕蛇蝎,甚至胆敢一个人在波斯行走数月。自从她嫁给他一年多以来,统共也就哭过两三年回,但偏偏就这两三回,又全都被他给瞧见了。 太平缓缓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你莫要担心。” 薛绍微微皱起眉头,显然是不相信她这番话。他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角,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缓声问道:“有些话,是不是不能同我说?” 他记得方才在道观里,太平还是笑语盈然的;只是转入那一处梅林之后,她忽然就伏在他怀里哭了,而且让他立刻带她走……薛绍凝神望她,指节拂过她的耳廓,放柔了声音问道:“方才在那处梅林里,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哑:“方才见到了琅琊王妃。” 薛绍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翻来覆去地想着琅琊王妃的身份经历,以及她是否同公主有什么纠葛。但他苦思许久,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毕竟琅琊王妃虽然和太平同辈,却长了太平二十多岁,平时也一直留在封地里,只有偶尔才会来长安一趟,为什么…… 他预备想要再问,目光无意中瞥到她的手心,蓦然却僵住了。 她莹白如玉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浅浅的弯月形红痕,而且微微渗出了血。 薛绍执起她的手,略带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几道红痕,果然听见了太平微微的抽气声。这是指甲掐在手心里才会出现的痕迹,方才她……她用力掐过自己的手心。 但他却猜想不透,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何必要这样去做。 他来回摩挲着太平的手心,缓声说道:“琅琊王冲,越王贞长子,亦是你的堂兄。这些年琅琊王在封地安分守己,被圣人任命为一州刺史,颇有功绩。他的王妃……你、你莫哭。” 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提琅琊王,太平眼中又朦胧地泛起了一层水泽,面色也渐渐泛白。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压着她的耳廓说道:“若是我说错了话,你大可斥责于我。只是莫要再……” 他慢慢地抚拍着她的背,低下头,一点点吮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微咸的湿意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熨得他心底微微发烫。 “琅琊王……他……” 太平口中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句来,待要细听,却全然听不清了。 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薛绍怀里,感觉到他低下头,细致地吻着她的眼角,又温声在她耳旁说着些什么,声音低沉且醇和,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颈侧。她紧紧闭着眼睛,喃喃说道:“我恨他。” “什么?”薛绍没有听清。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喃喃地说道:“我……”恨他。 若不是因为此人,薛绍又怎会蒙冤下狱! 太平紧紧闭着眼睛,想要痛哭失声,却连半点声音都哭不出来。她哑着嗓子,一字字同他说道:“薛绍,你允我一件事情可好?” 薛绍慢慢地抚拍着她的背,道:“你说。”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凝望着他的眼睛,哑声说道:“莫要同琅琊王有过多的往来。无论如何,都要远远避开琅琊王,莫要同他有任何往来。” 虽然那件事情距离眼下还有六年,虽然事情的缘由是琅琊王和薛顗,虽然她已经在一步步地慢慢谋划,慢慢地改变那件事情,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薛绍和琅琊王有任何牵扯。 不管是为了什么,连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不能有。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温声说道:“好。” 他原本就和琅琊王没有什么关系。眼下就算是和琅琊王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平心中稍宽,又慢慢回忆着前世发生过的一些事情。那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每每回想起来,心底都会微微有些刺痛。她很想将这些事情告诉给薛绍听,但她又晓得,薛绍断然是不会相信的。 他……一向是如此。 太平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一些事、见过的一些人。尤其是回到长安之后,有许多事情,都和前世大不一样了。那张琴、那些公主府里的属官、还有阿娘的态度……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薛绍手心里,低低唤他一声,然后说道:“你陪我四处走走,好么?”   ☆、第44章 崔氏博陵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 他替她拢好鬓边的碎发,又细心替她裹好大氅,温声问道:“公主想要去哪里?” 太平抬眼望去,周围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草木衰败,百花凋枯。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都见不到除冰雪之外的第二样景色。而且天空中密密地压着铅云,恐怕三两个时辰之内,这场风雪都不会停下来。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条河流说道:“我们沿着河岸走罢。” 既然无论沿着哪个方向都一样,那不妨拣一条最方便也最显眼的路来走。 薛绍应了声好,又在这处山石上做了记号,便同太平一道,慢慢地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稍一踩上去,便会喀啦喀啦地作响。薛绍不知不觉地便走在了河道的那一侧,脚下有意无意地踩断了几根碍事的枯枝。 太平浑然未觉,一直都在微微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绍陪她走了一会儿,慢慢地攥住她的手腕,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回过神来,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攥着她的手腕,目光有些晦暗。她循着薛绍目光望去,他正一点点地摊开她的手心,略带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那几道伤口,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太平倏然想要收回手,却被薛绍牢牢地握住了。她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 薛绍凝神望她,低声问道:“疼么?” ……疼。 太平微垂下目光,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酸涩。 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接连挣了几次都挣不脱。薛绍力气比她大,此时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又低头凝望着她的神情,纵然她再怎么想要挣开,力气也渐渐地小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绍上前半步,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是为了琅琊王?” 他虽然不晓得琅琊王和太平公主究竟有什么纠葛,但每每一提到琅琊王,公主都会面色苍白,而且眼中还会隐隐透着几分恨意。他猜想或许是琅琊王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苦思冥想许久,也想不透琅琊王做了怎样的事情,才惹得公主这样恼怒。 毕竟琅琊王和太平公主两人,从小到大,就不曾有过什么交集。 他松开太平的手腕,又扶着她的肩膀,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道:“我没事,你无需担心。” 薛绍微怔,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果然感觉到有些微微发烫。他叹息一声,五指插.入她的长发里,慢慢地梳拢着,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公主,我是你的夫君。” 太平蓦然睁眼,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嫁我为妇,便是我一世的责任。我不该让你难过,也不愿看到你难过。公主,若是你有心事或是烦恼,大可以告诉给我听。纵然我不一定能将事情办得漂亮,也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黯然神伤。”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分外清晰,如同重锤一般,锤在了她的心上。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惊愕,又有些茫然。 她闭了一下眼睛,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哑声说道:“我晓得你是我的夫君。薛绍,我从来都不曾忘记过这一点。” 前世,今生,无论过了多少年月,她都从来不曾忘记过。 她记得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替她做过的每一件事情。在这个世上,能令她铭记至此的,唯有薛绍一人。而令她挚爱如斯的,亦只有薛绍一人。 她上前半步,轻轻环住薛绍的腰,埋首进他的肩窝里,低低地说道:“但是薛绍,我难受。” ——薛绍,我难受。 一霎间时间凝滞住,连四周纷飞的雪花也变成了满目灼红。他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那个秋日,长安城铺满一地的大红绸缎,满室的龙凤红烛在燃烧。她凝神望他,低低地说道:“薛绍,我难受。” 那时她初嫁他为妇,却像是和他相识了整整一辈子。 薛绍心底微微一颤,霎时间像是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低下头,以指为梳,慢慢梳拢着她的长发,一遍遍地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情。他越是回想,就越是感觉到思绪纷乱如麻,半点头绪都理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紧紧地抱着她,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不能让她难过。 天空中飘飞着薄薄的雪,寒风一阵一阵地在耳旁呼啸。结了冰的河岸旁边,只剩下成片干枯的枝桠和衰草。他紧紧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轻吻着她的鬓发,低声说道:“莫怕,一切有我。” 他的指节拂过她的面颊,又拂过她的耳廓,最终落在了她的手腕处,一点一点地握紧。他压着她的耳廓,低低地说道:“我们回府去,好么?我给你上药。” 太平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薛绍稍稍放开了她,同她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仍旧走在了河道的那一边,宽大的衣袖下,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片刻都不曾放开。太平纷乱的思绪渐渐安宁下来,那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烦恼,也一点一点地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问他:“河东县侯同琅琊王一向交好,对么?” 薛绍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温声说道:“朝堂上的事情,大兄一向不会同我多说。他是否与琅琊王交好,又同哪一位朝臣交好,我也不甚清楚。大兄曾说过,朝堂上的事情,是断然不能带回府中去的,因为大嫂会嫌烦。” 太平一怔,然后隐然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她和河东县侯算不上很熟,也不能贸然去对河东县侯说,你离琅琊王远一些。河东县侯既然不喜欢同薛绍谈论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更不会同她这个弟媳谈论这些……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河东县侯,又想到琅琊王,心中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来。 裴炎,崔玄暐,薛元超,薛稷。 还有,武承嗣。 太平遥遥望着空中纷飞的薄雪,又被薛绍稳稳扶着上了马,一路回转到长安。她倚在薛绍怀里,又攥紧了身上的大氅,凤眼中隐然透出一点笑意来。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做。 公主府中依旧空荡荡的,不剩下什么人。 昨夜留在府里的那两位女官,已经将府中事务收拾得七七八八,回宫向天后复命去了。她们临走前,还细心将许多事情编纂成册,摆在了太平的案头。太平逐一翻阅着那些册子,心中琢磨着是否应该再向阿娘讨两个女官过来,助她处理府中事务,忽然听见了外间的敲门声。 她合上册子,道:“进来罢。” 她原以为进来的是薛绍,没想到却是一个眼生的小厮。 小厮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又战战兢兢地向太平行了礼,哆嗦着说道:“公、公主,外间有人想要见您,说是崔、崔家的人。” 崔家? 该不会是崔夫人? 太平微一沉吟,将册子搁好在案头,道:“引我过去。” 小厮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又战战兢兢地将太平引到了前头。原本他作为小厮,是不能进到后院里去的,但如今府上的丫鬟婢女都走得干干净净,门房临时逮了他过去传话,几乎没将他吓个半死。 小厮战战兢兢地将太平引到地方之后,便弓着身子一溜烟跑了。太平望着他飞快窜走的背影,又想起他方才那副吓破了胆的神情,忍不住幽幽叹气:这个崭新崭新的公主府,她还真有些住不习惯。 “公主。” 崔智辩上前一步,向她遥遥拱手为礼。 太平一怔,然后笑了:“原来是崔将军。” 自从上回离开龟兹之后,她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崔智辩了。这位将军看上去比半年前老了一些,多了几根花白的须发,面容也显得有些愁苦。而最最重要的是,她才回长安没几天,他便忽然以崔家人的名义,来求见她了。 太平不动声色地指了一处案几,道:“将军坐罢。” 崔智辩长揖谢过,等太平坐在主位上之后,才在她的下首坐下,又询问驸马可好。太平神态从容地同他寒暄了一会儿,便听见他说道:“今日求见公主,实则是为了一件事情。” 太平微微颔首:“将军直言便是。” 崔智辩踌躇片刻,才说道:“臣想请公主,向圣人讨一封旨意。” 太平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问道:“却不知是何旨意?” 崔智辩犹豫了很久,才低低地说道:“分宗。” “请公主向圣人讨一道旨意,允博陵崔氏分宗。” 博陵崔氏……分宗? 太平微微有些惊愕,又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上回在龟兹,她同崔智辩说过那样一番话后,崔智辩便对她说,有些事情,是只有公主才能做的。 但就算是公主,就算是她的皇帝阿耶,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干涉别人分宗啊…… 崔智辩站起身来,向太平长揖到地:“臣自知此事重大,又有些荒唐,公主就算是不允此事,臣也……只是先时在龟兹,公主曾允诺过臣,只要是您能做到的事情,便会帮臣一把。只是不知,这个诺言,是否还作数?” 他长长一揖到地,又过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神情间颇有几分忐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我允诺过将军的事情,自然会替将军做到。” 她站起身来,走到崔智辩身旁,缓声说道:“但博陵崔氏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也是绵延千余年的簪缨世族。崔氏之中,各宗、支、房、嫡支旁裔数不胜数,当中的明争暗斗、盘根错节,想来崔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崔智辩垂手立在一旁,面上颇有几分羞赧。 她转身望着他,又说道:“博陵崔氏想要分宗,一是要得到各房宗长允诺,二是要有一个足够的理由——譬如,庶子不忿嫡母打压,又或是干脆被逐出本宗。只是我却不曾听说,博陵崔氏之中,是否有哪一位庶子,曾经顺利地和本家断过宗。” 崔智辩面上的赧意更深了些,垂手说道:“确是不曾。” 因为就算是平素族人间有什么纠葛,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也还有一条分府单过的路可以走,用不着像这样彻底断绝和本家的联系。毕竟博陵二字,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耀。 太平摇摇头,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崔智辩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其中的缘由,原是崔家内里的纠纷,不该劳烦公主费心。” 他又向太平施了一礼,声音也缓和了不少:“虽然博陵崔氏千年来极少有过分宗之事,但也并不是一桩都没有。原本清河、博陵二郡的崔姓子弟,也是一家一族。” 只不过后来崔氏内部起了纷争,便将崔氏一分为二,分作博陵崔、清河崔而已。 崔智辩神色缓了缓,又对太平说道:“这件事情已经牵扯了数十年,其中的诸多事由,早已经乱成一团麻,纵然是圣人亲自下旨明断,只怕也牵扯不清。如今臣所思虑的,不过是带着几个子弟脱出本宗,躲个耳根清净,也省得事事受到本宗牵制,无法施展手脚。”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所以你才想要阿耶下旨,逼着族中放你们走?” 崔智辩又向她长长一揖:“公主明鉴。” 他略停了片刻,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闷:“如果为了脱离本宗,原也不难。但若是逼迫得狠了,却又要遭另一桩罪:被驱逐出宗。不是我们主动脱离本家,而是被本家驱逐出宗。” 他说到后来,面上已经隐隐带了几分愤慨的神情:“所以我们既不能逼得太紧,又不甘心时时受到本家掣肘,实在是……公主,眼下臣的难处,都已经彻底阐说清楚。无论如何,臣都盼望公主能施以援手。从今往后,公主但有吩咐,臣愿竭尽所能,替公主分忧。” 他长长一番话说完,又向太平长揖到地,神情不似作假。 太平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件事情确实相当棘手,难怪崔智辩会这样郑重地同她许诺。此事若能顺利办成还好,若是办不成,很可能就会得罪这个天底下最大的世族……太平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慢慢地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要脱离博陵本家,却碍于族中盘根错节。 若是逼得狠了,他非但不能顺利脱宗,还会被逐出宗族。 一个脱宗,一个驱逐,二者所代表的含义,有着天壤之别。 崔智辩眼中微有几分失望,却也并不觉得恼怒。若是公主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下来,他反倒会疑心公主是否有能力替他做到。自从公主在龟兹做下那些事情之后,他就看得出来,公主的行事手段,实不在世间任何一人之下。她陷入沉思,反倒是一件好事。 他站在旁边静候很久,才听见太平问道:“先前你事事偏帮薛绍,也是为了此事么?” 崔智辩被她问住了,许久之后,才缓声答道:“臣先时广泛交游世家子弟,是为了寻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想着他们或许能够替臣……先时偏帮着薛驸马,也是为了薛相的缘故。” 太平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来,对崔智辩说道:“此事我已然有了一些想法,却不能立刻就替你做到,也不能替你向阿耶请旨。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心替你去办这件事情。先时我对将军许下的承诺,定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请将军安心。” 崔智辩心下稍宽,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多谢公主。” 太平微微抬手,道:“将军不必多礼。此事重大,我也需要多方斟酌,才能办妥。” 崔智辩向她遥遥拱手,言道:“自该如此。” 他预备出声告辞,忽然之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对太平说道:“昨夜臣有几个手下路过公主府时,恰好撞见宗正卿入府,便避让了几刻钟。但就在这几刻钟里,却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话。” “哦?”太平有了几分兴致,“是什么不好的话?” 崔智辩仔细想了片刻,将手下对他说的话逐一复述了出来:“昨夜在公主府旁边,有几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在谈论府中发生的一桩祸事。一人说道:‘琴上抹毒,是大论派人做下的么?’另一人又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让太平公主死,但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却不止我一个。’” 太平蓦然直起身体:“那后来呢?” 崔智辩摇了摇头,道:“后来便听不清了。我那几个手下急着避让宗正卿,等回过神来时,那几人已经消失了踪影。直到今日早晨,他们才在无意中,对我说了这番话。” 太平又问道:“除了那两句话之外,他们可还说过些什么?” 崔智辩犹豫片刻,道:“还有一句。” 太平略微抬手,道:“将军但说无妨。” 崔智辩又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复述道:“‘你忘了瓦罕走廊?就算这回太平公主不死,我也有许多手段能让她死。就算她有天神庇佑,也难以逃出生天。’” 太平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大论、瓦罕走廊、想让她死…… 崔智辩忽然又低低“唔”了一声,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同公主说。” “我那几个手下曾在西域呆过几年,颇擅长异族土语。据他们说,昨夜听到的那一席话,用的是吐蕃语。”   ☆、第45章 流言四起 崔智辩走了。 太平斜身坐在主位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一遍遍回想着崔智辩复述的那番话,吐蕃大论、瓦罕走廊、想要她死……崔智辩临走前曾对她说道,他会派人彻查此事,请公主安心,如今金吾卫已经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公主的饮食起居又一概经过查验,就算是有人想要作恶,也无从下手。 太平自然是安心的。但那一句“不止我一个人想要她死”,却让她有些犯难。 她不晓得为何吐蕃人会恨她恨到这般地步,连一国大相都万里迢迢地跑到长安来,只为了杀掉她这个公主。而且她更加猜想不透,除了吐蕃人之外,还有谁想要取走她的性命。 毕竟她自打重生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头度过的,留在长安城里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月。 太平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恍然间她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再低头看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手中持着一个药盒,又挑开一点雪白的药膏,正慢慢地往她手心里涂抹。药膏冰凉,又被他温热的指头一点点揉散,不知不觉便会带起一阵麻意。 她眼中渐渐带了几分笑意,不多时又换过另一只手,任由他在手心里涂抹那些雪白的药膏。 薛绍神情很是专注,动作也很是轻缓。她见过许多次他专注的样子,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让她有些欲罢不能。她抬起手,慢慢梳拢着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又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俊朗的面容。薛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莫要胡闹。” 太平低低哦了一声,果然乖乖地不再闹腾。 薛绍慢慢地替她揉散了药膏,温声问道:“还疼么?” 太平摇摇头。她手心里那些细小的伤口早已经结痂,方才又抹过药,早已经不疼了。她等薛绍停下动作,便取出一方帕子,慢慢替他擦拭着手指头,轻声说道:“方才崔将军来找过我了。” 薛绍神色一顿,然后点点头,道:“难怪方才我听小厮说,你外间见客。” 太平一点点擦净了残留的药膏,将帕子收拢到袖中,又轻声说道:“崔将军求了我一些事情,我允了。只是方才,他又同我说了一些话。”她俯身在薛绍耳旁,将那些话逐一同他说了。 薛绍一字不漏地将那些话听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不晓得那些吐蕃人是谁,也不晓得这些话是威胁,还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很有可能,太平公主已经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他们却浑然不知。 薛绍沉思片刻,扶着太平的肩膀,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郑重地说道:“无论这些话是真是假,又是否当真有人想要取公主的性命,这些日子,公主都要小心行事才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薛绍朝外间望了一眼。自从昨夜武后下令彻查此事以后,金吾卫便将公主府牢牢围了起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更别提心怀叵测的吐蕃人。他思虑片刻,又叮嘱道:“这些日子,你的饮食起居,除了我之外,莫要再让其他人经手。我晓得你身上有保命的手段,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手覆在了薛绍的手背上,轻声说道:“方才我想,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些吐蕃人当真想要取我的性命,也总该有个缘由才是。我听他们提到了‘瓦罕走廊’。” 薛绍微微一怔:“公主是说……” 太平轻声说道:“或许是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又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薛绍,你是阿耶敕封的右武卫将军,能派人探听出后续来么?” 薛绍站起身来,道:“臣这就命人去安排,请公主宽心。” 不多时,薛绍便出了公主府,去了一趟右武卫。 虽然他被强.制休了半个多月的假,但职位品阶摆在那里,不多时便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在回府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大鸿胪寺,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大鸿胪寺卿。大鸿胪寺卿听罢之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请驸马宽心,某定会详查逗留长安城中的异邦之人。” 大鸿胪寺司掌诸国朝拜之事,亦管理着长安城中的异邦客人。无论那些吐蕃人是谁,总绕不开大鸿胪寺去。若是大鸿胪寺接手此事,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薛绍道了一声有劳,便策马回转到了公主府,将事情逐一同太平说了。 自从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吐蕃人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惨败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打赢过。 原本唐军就十分厉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似乎更厉害了。唐军手中握着几件极强大的利器,但凡它们一出现,不是地动山摇,就是在西域的沙石上燃起熊熊大火。而且这些火焰水浇不熄,简直就是天降的神器。而且唐军中还流传着一句话:是太平公主带来了这一切。 原本那只是一个传言。但是当太平公主以一己之身,不带任何兵将,甚至不带一把弯刀,就让波斯国以不可抗拒的势态再次雄起,将大食人打得节节溃退之后,就变成一句板上钉钉的大实话。 现如今整个西域都在说,只要有太平公主在,唐军便会永远像这样坚不可摧。 太平听完这番话后,颇有些啼笑皆非。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呻.吟一声:“难不成有人认为,只要取走我的性命,唐军便会节节溃退,西域也会重新落入吐蕃人手中?” 薛绍微微摇头,亦叹息着说道:“虽然这的确有些荒谬,但……方才我在外间探听过后才知道,不但是吐蕃人中流传着这个说法,而且在唐军之中,也流传着这个说法。” 太平公主死,则唐军溃败。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大唐军律中有一条祈祷鬼神者斩,但仍旧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因为她先前在西域、在波斯所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委实太过骇人听闻了一些。 再加上皑皑雪原之上的那些人,本来就很相信鬼神……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眉心,靠在薛绍怀里,喃喃地说道:“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她烦恼地在薛绍怀里蹭了两蹭,忽然感觉到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后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莫要乱动。” 她乖乖地哦了一声,果然不再乱动了。 薛绍十指拂过她的长发,又堪堪停留在她的面颊上,低声叹道:“这世上最难揣测的,莫过于人心,最难掌控的,也莫过于流言。既然有人传出了这个流言,势必也就……公主,无论如何,你都要时时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莫要让昨夜的祸事再次发生才好。” 他一字字说得很是缓慢,目光中隐含着担忧。 太平枕在他怀里,喃喃着说道:“但我总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深闺怨妇罢。”若真是这样,那她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不能出游,不能访客,更不能做一些辈子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她抬眼望他,轻声问道:“若是我能设法解决这件事呢?” 薛绍一怔,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温声说道:“公主心中已有了对策?” 太平在他怀中微微点头,道:“已有了一些想法。”只是不晓得是否可行。 薛绍心中稍宽。他知道公主素来聪颖,又兼胆大心细,若是她有了什么想法,那十有八.九便能将此事稳妥解决。他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梳拢着她的长发,也没有问她想到了什么对策,只是安然地感受着此时的宁和。 一室烛光朦胧,微影摇曳。 温柔的缱绻一点一点满溢开来,混着淡淡的桐花香气,如同春日一般温暖。她枕在薛绍怀里,听着屋外风雪肆虐的声音,渐渐地感觉到有些困乏。不知不觉地,便睡了过去。 薛绍忽然感到怀中一沉,低头看时,禁不住哑然失笑出声。他俯身将她抱回到榻上,替她铺展开一床锦被,然后和衣躺在她的旁边,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不多时也渐渐睡了。 一夜无梦,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便唤过一个小厮,吩咐他去右威卫找一个郎将来。 再接着,她又悄无声息地递了一张纸条进宫。 右威卫的郎将很快便到了公主府,不多时又来了一位右威卫大将军。他们在府中呆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公主府上做了些什么,公主又吩咐了他们什么话。兵部派人来问时,也被一份大理寺并宗正寺的文书给挡了回去,不得其解。 又过了些时候,那张纸条悄无声息地从大明宫送返回了公主府,上面只批了几个朱红的大字:先护你周全。那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却颇有几分虚浮,明显是高宗的笔迹。 太平接到纸条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真是要多谢阿耶。” 又过了半日,薛绍忽然被兵部尚书传到了官邸问话。 他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太平持着一支明烛,站在府前候着他,有些歉意地说道:“不想此事竟妨碍了你,是我不曾思虑周全。” 薛绍道声无妨,接过太平手中的明烛,与她一同进府,又慢慢地说道:“方才兵部的人问我,公主忽然差遣起了右威卫的人,却是什么缘由?要知道……” 他停顿许久,才缓缓将那番话复述了出来:“‘本朝公主不掌兵。’” 太平莞尔一笑:“兵部的人总是这样墨守成规。” 她攥着薛绍的衣袖,让他微微俯下.身来,然后低声在他耳旁说道:“我离开波斯之前,曾问波斯王拿过右威卫的印信符契。十多年前,他曾被阿耶封为右威卫将军,即便是后来去了碎叶,阿耶也不曾虢夺过他的封号。如今他做了波斯王,这个右威卫将军,便显得有些鸡肋了。” 薛绍有些愣怔:“那圣人那里……” 太平笑眼盈然:“阿耶说,先将那些印信留在我这里,再将右威卫留在京中的人手,暂时拨过来护我周全。等此事终了之后,再归还印信不迟。” 薛绍隐然松了口气,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太平松开他的衣袖,慢慢地和他走回里间去。这道印信她是必须要牢牢攥在手中的,至于是否要归还,又归还给谁,尚需要从长计议。吐蕃人原本给她带来了一场祸事,但眼下看来,恐怕还会变成一场福气。 她微微垂下目光,凤眼中隐然透着一抹幽深。 又过了一日,太平忽然给兵部递了一封书信。从此之后,这件事情便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长安城中依旧暗流汹涌,但明面上,却是异常地平静。 直到数日之后,武承嗣带着一队金吾卫来到公主府,才暂时打破了这种宁静。 他只带来了六个字:临川公主殁了。 太平听见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惊,然后手心里慢慢地渗出了一些汗。 她知道临川公主寿数已经不长,也知道临川公主大致会在这两年故去,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临川公主送过焦尾琴、武后刚刚下旨彻查此事、宗正寺刚刚派人去幽州的时候,临川公主便殁了。 临川公主的死太过蹊跷,也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不寒而栗。她甚至在想,那日崔夫人在梅林中所说过的话,是否就是事情的真相:有人想要同时取她和临川公主的性命。但是,她苦苦思索许久,也想不出她和临川公主同时得罪过谁。 薛绍反握住她的手,转头望着武承嗣,一字字问道:“此话当真?” 武承嗣点头说道:“自然当真。” 武承嗣上前一步,向太平遥遥拱手,然后说道:“此事重大,又牵涉到本朝两位公主,臣需得谨慎行事,方才不负天后所托。这些日子臣苦心追查,终于查清此事与临川公主无关。而且琴上之毒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也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他停顿片刻,又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张琴在送往长安的途中,被人抹了毒。” 太平微微皱眉,道:“说下去。” 武承嗣又道:“臣定当继续追查此事,以还清临川公主清白,也让公主您夜间睡得安稳一些。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同公主言说:先前您府上的属官、仆役、婢女,一并都被遣散了个干净。臣受天后所托,又替您择了一批属官仆役,不日便会送到公主府,以供您差遣。” 他又指着身后那些金吾卫说道:“除此之外,臣还向天后请旨,替您新择了一批金吾卫,供府上护卫之用。在此事查清之前,这些人都会一直留在公主府中,承担护卫之责。” 太平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金吾卫,微垂下目光,道:“有劳。” 武承嗣又道:“公主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辞了。” 太平微微颔首,亲自将他送出了府门。 她回转之后,苦笑着对薛绍说道:“只怕又要变天了。” 不多时,长安城中便开始流传起一些谣言来。 起先那些流言众说纷纭,有替临川公主惋惜的,也有替太平公主感慨的。渐渐地那些流言就变了味道,说是太平公主御下不严,分明是府中人动了手脚,却又累得临川公主平白遭一番罪。等到临川公主棺椁回京之后,那些流言的态势便达到了顶峰。 太平不为所动,依然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不时给右威卫传上一些话。这些事情她做得相当隐秘,就算是接到她命令的右威卫,也不曾察觉出什么异样来。又过了些时日,大鸿胪寺卿派人给薛绍送来了一份名录,而崔府上,也派人送来了一摞抄得整整齐齐的佛经。   ☆、第46章 再遇崔湜 崔夫人会派人送佛经过来,实在是有些出乎太平的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自从上次梅林一别后,她同崔夫人便再没有什么纠葛;就算是有,也是许多年之后,因为琅琊王妃而起的纠葛。但崔夫人似乎并不这样想。她送来的那些佛经,字字饱满清晰,而且从字迹上看,完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半点不似作假。 太平指尖摩挲着那一摞佛经,心中暗想,或许她应该去拜会崔夫人一回。 她将那些佛经收好放到匣子里,再抬眼时,便看见薛绍在翻阅着一册名录。 那册名录看上去有些崭新,而且封皮上加盖了大鸿胪寺的印,不像是凡品。薛绍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神情很是专注,像是在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凝神看了他片刻,便低头合上匣子,起身预备将它放回到箱子里去。忽然之间,薛绍在身后唤她:“公主。” 他执起那册名录,来到太平跟前,指着其中一行字对她说道:“这是两月以来,在长安城中逗留的异邦之人的名字。而这一个人……” 他的指尖滑过书页,在一个人名上停顿了一下:“他姓阿史那。” 阿史那,是突厥王族贵戚的姓氏。 长安城中姓阿史那的人不少,甚至还有几位姓阿史那的将军,无一不是忠勇之辈。但此时被薛绍指出来的那个名字,却显得有些特殊。他不但姓阿史那,而且旁边并列着的那几个名字,全都是突厥贵族才有的姓氏。而且他们的名字,个个都显得有些古怪。 他指着那一列古怪的姓名,对太平说道:“这几个,似乎是突厥的贵族。”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确是突厥贵族不假……只是,他们有可能会用假名么?” 薛绍合上名录,正色道:“若是公主同太子一起去突厥面见汗王,会使用假名么?” 太平微怔,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我多虑。” 眼下突厥虽然屡屡犯边,但在名义上,他们仍旧是大唐的臣属。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名字,忽然感觉到有些眼熟。前些日子她命右威卫去找寻的那些人里,似乎也有这么几个突厥贵族。可是当时,她吩咐他们去找寻的,是“早先参与西州、于阗之战,此时又身在长安”的人啊…… 阿史那? 太平指尖慢慢划过那些名字,将它们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如果她料想得不错,这些人也同样恨不得生啖了她的肉。因为西州之战同瓦罕走廊一样,自从她插手之后,一切事情都变了。如果说她重生之后,曾经狠狠地得罪过什么人,那么也就只有这些突厥和吐蕃的王族了。 毕竟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败落在唐军手中。 她沉吟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来。 那张帖子看上去价值不菲,上面用烟墨端端正正地写了她的名字,说是要邀请她到府中赏雪。 薛绍目光落在了那张帖子上,又落在了落款处的“崔”字上,有些讶异地问道;“崔家?” 太平微微点头,将那张帖子重新收拢到袖中,轻声说道:“它是随着那摞佛经一起送过来的,就压在佛经底下。若不是我一页页地翻阅过那些佛经,还真发现不了它。” 她慢慢地捏着那张帖子,又低声说道:“崔夫人邀我到府中赏雪。” 这年月夫人娘子们聚会,大多是为了赏花游湖,极少是为了赏雪的。毕竟外间风雪飘摇,又刮着凛冽的寒风,没有人会乐意去遭这一份罪。这所谓的赏雪,多半是一个借口。 崔夫人想要见她。 薛绍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帖上可还邀请了旁人?” 太平摇头说道:“不曾邀请过旁人。”在那上头,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 薛绍闻言一僵,目光也微微沉了下来。他试图说服太平不要独身出府,但太平似乎是心意已决,又踮脚在他耳旁说了好些话。薛绍听罢那些话后,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摇头说道:“不妥。” 太平低咳一声:“只这一回。我想快些将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 薛绍终究还是没有能拗过太平。 当天下午,太平的车马便隆隆地出了府门,直往崔府上而去。 长安城中的崔府少说也有十几处,而崔姓的朝中官员,则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太平公主的车马驶过崇化坊时,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毕竟崔府上一贯都是宾客如云。只在太平公主进府的时候,府前的小厮微抬了一下头,然后迅速地回去禀报家主。 太平公主能来,崔夫人也感到相当意外。 她一面请太平进了阁楼,一面又低声唤过一位小厮,让他去请琅琊王妃。太平听见琅琊二字,心中已经猜到了一些,只是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慢慢把玩着面前的白瓷茶杯,等婢女煮好一壶茶后,又慢慢地抿着,等那一丝苦咸慢慢地在舌尖化开,许久都没有说话。 崔夫人笑问道:“公主可喜欢这茶?” 太平搁下茶杯,缓声说道:“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您费心邀我进府,又费心煮了一壶苦茶,不止是为了同我品茶叙话罢?”况且她们并不算太熟。 崔夫人掩口笑道:“公主果然性情直爽,不喜欢绕弯子。” 太平微微颔首,道:“确是如此。” 崔夫人放下衣袖,神情收敛了一些,垂首说道:“今日邀公主前来,一是为了给公主赔罪,二是为了时下长安城中的一些谣言,三则是……想要请公主帮一个忙。” 她一番话说得温温婉婉,让人生不起半点拒绝的念头。 太平略微抬手,柔声说道:“夫人但说无妨。” 崔夫人慢慢捻着腕上的佛珠,又长长叹息一声,才说道:“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流言飞起,皆是议论您和临川公主的,实在是令人可畏可恨。这些日子我在各处巡查铺子时,无意中抓到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市井无赖,如今就关在府中。” 太平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静候她的下文。 崔夫人有些讶异地望着太平,似乎是没想到太平这样沉得住气。她思忖片刻,又慢慢地说道:“若是公主想要将这些人带回府去处罚,又或是送官,臣妇定当全数奉上,不敢扣押一人。” 太平指尖慢慢摩挲着杯沿,道:“放了罢。” 崔夫人闻言一惊:“放、放了?” 太平侧身望着崔夫人,那双漂亮的凤眼里,隐然透出一点笑意来:“放了。” 崔夫人眼中满是震惊,口齿也有些不清晰起来:“为、为何?” 太平搁下茶盏,宽大的衣袖慢慢拂过案沿,柔声说道:“因为我不介意这些流言。” 崔夫人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眼中看来,长安城中的这些流言蜚语,字字句句都是软刀子,能杀人不见血,也能背地里捅得人直不起腰来。前些日子流言兴起的时候,她还在暗中推了一把,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好在来日让太平公主承她一份情。 但眼下太平公主似乎不想承她这份情。 而且更令人讶异的是,太平公主不但不想承她这份情,她还丝毫不介意那些流言蜚语。 崔夫人心中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弯,却委实摸不透太平公主心中所想。她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是,却预备再同公主好好说清楚这些流言的害处,让她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言说,外间便有小厮来报,说是小郎君同几位堂兄弟进学归来,想要找阿娘说话。 崔夫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便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从外间跑了进来。 “阿娘。” “婶娘。” “婶娘……” 那些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同崔夫人见礼。在见到太平公主之后,他们都有些惊讶和好奇,却也都乖乖地上前执礼,口称公主万安。这些少年们果然是一族的堂兄弟,面容都颇为相似,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太平微微抬手,含笑道:“不必多礼。” 她目光在那些少年当中逐一扫去,最终停留在最右边的那位少年身上。他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面容清俊,身形修长,已经隐隐带了一点日后的高傲和冷枭。太平目光扫去时,他正微微垂着头,镇定且从容地向她行礼,无论仪态还是动作,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些大族少年们,从小便会刻苦训练这些礼仪,以预备日后出将入相之用。 太平凝神看了片刻,心中渐渐地有些感慨。崔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指着少年笑道:“那是崔尚书府上的长子崔湜。公主可是瞧着有些眼熟?” 太平低声叹道:“确是眼熟。” 崔湜,户部尚书崔挹长子,出身博陵崔氏,年少时便中了进士,可以说是天纵英才。 但这位天纵的英才,却卷进了她最后的那桩案子里,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太平想起前世的那桩祸事,又遥遥望着崔湜,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上辈子随她谋反的官员不少,从左羽林大将军到雍州刺史,又到他这位西台右相,几乎朝中大半的人都被她笼络到了麾下。但崔湜…… 她在那些唐书中看到过,崔湜是下场最为凄惨的一个。 崔夫人见太平良久不语,以为她是嫌这些孩子烦,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那些少年们又逐一向太平执礼告退,从神态到动作全都一丝不苟,仪态优雅且从容。崔夫人等那些少年们尽数退开之后,便又转头看向太平,眼中隐有忧色:“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手中把玩着那只白瓷杯盏,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言。” 崔夫人劝慰道:“如今长安城中流言四起,就算公主心中不甚在意,也万万不能小觑了去。臣妇以为,还是应当及时刹住这股流言,莫要让它们愈演愈烈为好。” 她一番说说得情真意切,又字字句句都为太平考虑,似乎很有道理。 太平莞尔一笑,搁下杯盏,神情渐渐温和了些:“夫人言重了。我自然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也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但是夫人,眼下我已经有了对策,而且也已经十拿九稳。夫人的心意太平领了,只是这些市井无赖们,还请夫人放了罢。” 崔夫人闻言一怔,然后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原来公主早已有了对策。” 她笑得有些勉强,亦不十分畅快。 太平转头望她,语气愈发地温和:“夫人秉性聪颖,早在数日前便已经猜到长安城中将会流言四起,又怎会猜想不到,那些流言的源头,就和那张焦尾琴一样,本就是冲着我而来的?” 她站起身来,遥遥望着阁楼外纷飞的大雪,声音异常地平静:“既然本就是冲着我来的,那我就算是将长安城中的市井儿们一并下狱,恐怕也无济于事。” 她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嘴角,又问道:“夫人以为呢?” 崔夫人心中一凛,又微微垂下头去,道:“公主所言甚是。” 她早知道太平公主不简单,却想不到公主的洞察力竟会这样强。只是如果公主不承她的情,那件事情恐怕有些难办……崔夫人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间有小厮来报,说是琅琊王妃到了。 崔夫人望了太平一眼,吩咐道:“请王妃进来。” 不多时,琅琊王妃便被小厮引了进来。 琅琊王妃今日仍是一身的朝服,挽着高髻,面上也涂抹着极盛的容妆,似乎是刚刚见过什么贵人。她进到阁楼里之后,先是对太平执了半礼,然后转头望着崔夫人,面容微微有些愁苦。 崔夫人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垂首唤道:“公主。” 太平转过身来,微微笑道:“看来此事,是同嫂嫂有关了。” 她面上虽然是在笑着的,但袖中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掰住了阁楼的扶栏,指尖微微泛白。 崔夫人垂首说道:“公主聪慧。眼下确实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借公主的手去办成。今年圣人身边的二十四位千牛备身,统共就只剩下了十个名额。琅琊王府上的小郎,还有臣妇府上的三郎,一并都在今年的待选之列。只是……” 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咬牙说道:“此事太悬。臣妇同王妃商议过后,便想着……想着若是能走公主的门路,便会多上几分胜算。公主素来得圣人和天后宠爱,若是得幸献言,当是……幸甚。” 太平微微颔首,眼中透着一抹幽深:“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顺利选上千牛备身,才不辞辛苦地将她请了过来。又这般千方百计地,要替她消弭流言。崔夫人想要她承她的情,想必也是为了多几分胜算罢…… 崔夫人咬一咬牙,又上前半步,垂首说道:“若是承蒙公主照拂,将此事顺利办成,臣妇同王妃定当谨记公主大恩,不敢或忘。”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而且字字诚恳,倒不像是作伪。 太平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道:“此事我记下了。” 崔夫人神色一松,又同琅琊王妃一道,向太平深深施礼:“多谢公主。” 崔夫人了却一桩心事之后,言语间便松快了许多,非但要留着太平在府中用膳,还唤了几个府中少年过来,说是要请公主指点诗文。太平持着那些崔府少年郎们的功课,睁眼看了许久,才苦笑道:“夫人难为我了。这些小郎君们的才情,每一个都远胜于我。我实在是指点不来。” 她搁下那些诗文,又说道:“不过,若是我的驸马在此,或许尚能够指点一二。” 太平话音方落,便有一位崔府少年走上前来,恭谨地执礼问道:“听闻薛附马才情颇高,素有蓝田公子盛名,就算是在长安城中,亦不曾落过下风。我等仰慕驸马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却不知今日,驸马可来了府中?” 太平微微摇头,道:“驸马不曾与我同来。” 崔府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又恭谨地向太平执了礼,然后退开半步,垂首不言。 崔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臣妇这就派人往公主府中送拜帖,将驸马请过来。” 崔府上的人动作极快,不多时便将薛绍请到了崔府。 薛绍来时太平正在同崔夫人品茗,又谈论了一番煮茶时是否应该添加胡椒。崔府上的几位少年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手中持着今日的功课,预备聆听垂训。而琅琊王妃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告辞离去了。太平遥遥指着那些崔府少年郎,对薛绍笑道:“今日怕是你要受累。” 薛绍在途中便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缘由,此时听见太平这样说,不免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又向崔夫人遥遥拱手,言道:“府上郎君无一不是天姿纵横之辈,族学渊博,又兼才高八斗。故而指点之说,绍着实不敢当。但既然夫人有命,绍亦不敢辞,便同府上郎君们切磋一二罢。” 他一番话说完,又朝太平长长一揖,道:“公主亦言重了。” 太平持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她正待同薛绍说些什么,忽然望见旁边一位崔府少年走上前来,朝薛绍遥遥执礼,姿态亦很是恭谨:“还请驸马赐教。” 那位少年约莫有十一二岁,目光中隐然带着几分高傲,正是崔湜无疑。 太平慢慢地搁下茶盏,凝神望着薛绍,不再说话了。   ☆、第47章 长安兵变 崔湜持着一卷诗文,微微抬头望着薛绍,说道:“听闻驸马族学渊博,又颇擅长诗赋策论,湜便有些问题,想要同驸马讨教一二。在律赋当中,最为艰涩难懂之处,莫过于填韵和排格;一旦格律不齐、又或是韵脚缺字,整篇赋文便要作废,比六朝俳赋更为严苛……” 他一字字从容不迫地道来,目光又牢牢盯着薛绍的眼睛不放,似乎已经不是请教问题,而是要一试高下了。薛绍望着眼前这个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少年,神情一直都不曾变过,等崔湜把话说完之后,才略一拱手,然后逐字逐句地开始阐说。 起初崔湜的目光是高傲的,面上也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狂妄。等薛绍开口之后,他便逐渐变得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又渐渐变得有些懊恼,最终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去,乖乖聆听薛绍的垂训。 从头到尾,薛绍都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即便是又被崔湜拽着问了十多个问题,也丝毫不见恼色。 崔夫人回过头,有些感慨地对太平说道:“驸马果真不凡。”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他一贯都是如此。” 崔府上的少年们见崔湜碰了钉子,便全都不敢造次,一个个乖乖地走上前来,请薛绍指点功课。崔湜依旧立在一旁,等少年们都问完了,才上前问道:“不知驸马,对律赋有何见解?” 薛绍微微有些动容。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崔湜口中听见律赋二字了。这位崔府少年对律赋似乎相当执着,方才那十多个艰涩难懂的问题,倒有大半和律赋有关。他略微提了一点自己的看法之后,便温声问道:“崔郎是决意要弃俳赋、习律赋了么?” 崔湜垂下头,神情变得有些沮丧。 薛绍望着眼前耷拉着脑袋的少年,心下有了一丝了然:“崔郎要考科举?” 崔湜吓了一跳,睁圆了双眼望着薛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旁边的崔府少年们一个个转过头来望着崔湜,目光中都带了几分惊讶,甚至还有一位少年走上前来,拍拍崔湜的肩膀,问道:“堂兄为何如此想不开?” 崔湜拨开少年的手,又牢牢盯着薛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一时情急,竟连敬称都忘了。 薛绍指着方才那卷诗文说道:“崔郎方才予我看的,是一道策论;方才崔郎又接二连三地问我,该怎样在律赋中填字排韵。但往常,只有孜孜不倦地想考进士科的人,才会苦心研习策论和律赋。” 他刻意加重了“进士科”三字。 崔湜深深垂下头去,手中紧紧攥着那卷诗文,不自不觉便已经揉皱了一半。 薛绍望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少年,忍不住温声说道:“崔郎心怀鸿鹄之志,宁可放弃门荫入仕的资格,去同天底下的读书人一较高下,便已经超出了常人许多。绍心中,着实是钦佩不已。” 崔湜忽然冷笑了一声,神色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起来:“门荫?……崔府上的门荫,是断然降临不到我身上的。父亲一早便同我说过,身为长子,我永远都别想用他的门荫;若是考不中进士,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再入朝堂。” 薛绍微微一怔,而后有些讶异地说道:“令尊对崔郎,倒是颇为严厉。” 寻常世族公子若不走门荫入仕的路子,那多半便是因为自己心高气傲,想要在进士科中,和天下读书人比上一比。眼前这位崔郎,倒是不同寻常。 崔湜微微摇头,眼中也隐约带了一点悲哀的神色:“我最初不过是同阿耶提过一次,阿耶便当了真,将那个门荫的名额,送给了旁人。” 旁边一位崔府少年像是被烫着了脚,猛然跳了起来,指着崔湜说道:“那、那是因为……” 崔湜不看他,也不看薛绍,又深深地垂下头去,用力揉着手中那卷诗文,将它揉皱。 薛绍以一种温和的目光看了崔湜许久,才摇了摇头,微微叹息道:“原来如此。” 崔湜慢慢地揉着那团诗文,面上的悲哀之色渐渐淡了,又复归了先前的高傲。他后退半步,又向薛绍长长一揖,道:“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多谢驸马提点。” 方才薛绍同他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切中了要害,令他受益匪浅。他年纪尚幼,所学又不甚艰深,薛绍的这番指点,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他慢慢地将那团揉皱了的诗文塞回到袖子里,神态中隐约多了一点恭敬,竟像是将薛绍当成了师长来对待。 幸亏…… 幸亏这位驸马以门荫入仕,又是武官,否则将来在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添一个强劲的对手。 崔湜微垂着头,长揖到地,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薛绍回身向他还了半礼,道:“崔郎言重了。” 他们两人都各自执礼,没留意到太平公主和崔夫人一起走了过来,还将后半截话给听了进去。太平微微侧头,望了崔夫人一眼,目光之中大有深意。崔夫人似乎没有留意到太平的目光,她面上带着笑意,冲那几位崔府少年们招了招手,道:“到婶娘这里来。” 崔府少年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过来,又一个接一个地叫了声婶娘。 崔湜站在原地许久,眼中微带着几分高傲,又带着几分微微的冷枭。他慢慢地走上前来,也唤了一声婶娘,又冲太平微微拱手,唤了一声公主,便站在一旁不动了。 太平凝神望了崔湜片刻,似乎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朝薛绍那边走去。她挽着薛绍的胳膊,柔声说道:“我们该回府了。” 她踮起脚尖,又在他耳旁说道:“方才来崔府前,我去了一趟右威卫。” 方才在阁楼里,她已经同崔夫人说过许多话,又将许多事情都问了个清楚。虽然她们的话题经常在茶团和茶砖之间转来转去,但偶尔也会转到千牛备身和博陵崔氏上。崔夫人说,博陵崔氏各房之间谁都不服谁,倾轧内斗颇为严重,就算是博陵崔氏的宗长,也对这种情形无可奈何。 太平问清了博陵崔氏宗长的名字,然后推掉了今日的饭局。 薛绍抬手覆上太平的手背,然后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神情也有些微赧,似乎是没想到太平再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他这般亲昵。他几次试图想要挣开太平,都无济于事,但他又不敢太过用力,只怕伤到了她。 他又低低唤了一声公主,有些无奈地说道:“公主,这里是在外间。” 太平凝神望着薛绍,发现他确实有些窘迫,便乖乖放开了手,神色如常地说道:“哦。” 她回身向崔夫人告了一声罪,又同崔夫人告辞。崔夫人上前两步,陪着太平慢慢地往前走去,说是要送公主回府。薛绍落在太平身后半步左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慢慢舒缓着僵硬的神情。 崔府上阁楼林立,又有许多水榭花台,兜兜转转之后,便不免让人有些头晕眼花。 太平转过一处九曲回廊,再踩上雪地时,忽然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踉跄。 薛绍上前两步,将她稳稳地扶在怀里。 太平在他怀中嘶嘶地抽气,指着自己的脚踝说道:“疼。” 薛绍凝神望去,发现这里是一个人工湖,刚才太平走下长廊时,无意中踩在了湖的边缘上,又堪堪滑到了一处碎冰里,脚踝也有些微红。他俯下_身,慢慢用石头敲开了那些碎冰,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卡在冰里的那只脚取了出来。 她的足踝非但有些微红,而且微微渗出了些血,似乎是擦破皮了。 薛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她除去鞋袜,便略按了一下那处微红的地方,果然听见了太平的抽气声。他又慢慢地按了几下,在她的足踝边缘摩挲着,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公主的脚,脱臼了。 崔夫人听到动静,又瞧见太平嘶嘶地抽气,猜测大约是不好,便命人去传唤府中的侍医。侍医不多时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但未来得及查看,薛绍便已经起身横抱起太平,对他说道:“公主的脚脱臼了,你取些药酒过来,再去太医署中延请一位医女来,替公主接骨。” 太平窝在他怀中,抬眼望了一下自己的足踝,问道:“要紧么?” 薛绍低头看她,目光中隐然透着安抚之意:“不要紧。” 太平脚一崴,公主府便暂时回不去了。毕竟不能让薛绍抱着她走上半里多地,那委实太过折磨人。她窝在薛绍怀里静静地想了片刻,便请崔夫人腾出一间空客房来,等医女过来替她接骨之后,她再同薛绍回府不迟。 如今她带着一只随时可能断掉的伤脚,实在是不好乘车,也不好骑马。 崔夫人很快便允下了太平的请求,命人收拾出一间空客房来,让公主暂时歇脚。 薛绍抱着太平来到客房里,又将她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了榻上。他侧身坐在榻沿上,执起她受伤的足踝,慢慢地替她褪去了鞋袜。她那只足踝不但有些破皮,而且微微肿了起来,稍稍碰上一下,他便听见了太平的抽气声:“……疼。” 薛绍抬眼望去,太平拧着眉,揪着身_下被褥,嘶嘶地抽着凉气。 他心中微有些歉意,又有些酸酸胀胀地疼。她的足踝上有着明显的血迹和冰碴,还透着些许青黑的颜色,显然是伤得狠了。他凝神看了片刻,便用拇指沿着足踝的脉络,一点一点地替她揉散淤血。 太平全身都颤了一下,连带着抽气声也带着几分颤抖。 薛绍停下动作,抬头望着太平,目光中隐隐带着些许歉意和疼惜。 ……是疼惜。 太平微垂下目光,转头问道:“医女怎么还不来?” 崔府上的丫鬟们捧着温水巾子,一个个目不斜视地侍奉在侧,此时听见太平问话,便有一位大丫鬟上前说道:“回公主话,医女已经在前来崔府的路上。”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身_下的被褥。 薛绍一动不动地执着她的足踝,又吩咐丫鬟在温水中拧干巾子,慢慢替她擦拭着血迹和冰碴。那只素净的脚掌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脚趾整整齐齐地蜷起来,半透明的贝壳状趾甲覆在上头,有着温润的光泽。他细心地擦净了那些血污,然后慢慢地,将她的脚搁在一方干净的巾子上。 太平依然嘶嘶地倒吸着凉气,拧着眉头,似乎疼得相当厉害。 薛绍起身放好巾子,又来到太平身旁坐下,陪她说着一些话,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又过了半刻钟之后,医女终于提着药箱姗姗来迟。她先是替太平诊了一会儿脉,然后执笔写下一个药方,最后将双手在药酒里浸了浸,握着太平的伤足,狠狠一扭—— “……唔。”太平低低呜咽一声,不知不觉地咬住了薛绍的肩膀。 薛绍骤然抱紧了太平的身子,然后闷闷地哼了一声,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莫怕,待会就好了。” 太平在他怀中闷闷地唔了一声,微微侧过头,看着医女替她接完骨,又束好木板,然后笔走龙蛇地写着医嘱。她抬眼望着薛绍的下颌,有些闷闷地说道:“这下子,怕是很久都走不动路了。” 她抬手摩挲着他的肩膀,又低声问道:“疼么?” 那里,方才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 薛绍按住太平的手,又转头同医女说了一些话。医女一板一眼地说完了太平的伤情,又将三大张写满字的医嘱交到了薛绍手中,然后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不多时,崔府上的丫鬟们分别捧着内服和外敷两副药过来,说是崔夫人命人送过来的。而且她们还说,方才长安城中起了骚_乱,还请公主莫要急着回府,先在府上住两日为好。 太平有些讶异地问道:“骚_乱?”在长安城中,金吾卫戒备森严,哪里还能起什么骚_乱? 一位丫鬟答道:“外间说是,薛延陀部反了。” 薛延陀部,本是草原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部落,常年依附于突厥人,直到去年才归顺大唐。 他们先是向大唐递交了降表,又将大半的王族都迁到了长安城,预备长久地作为大唐臣属,再也不胡乱折腾了。只是在那些王族来到长安时,还带了一支精锐的军队过来,说是要一起归顺大唐。 自从贞观年间起,长安城就时不时地会接受一些大小部落的降表。薛延陀部的这番表现,也实属稀松平常。但现在,他们却…… 太平想起今天早晨那份名录,又皱眉想了片刻,然后吩咐道:“你们派人去右威卫,替我请一位将军过来。” 她话音方落,薛绍便将她牢牢按在了怀里:“公主莫要胡来。” 但崔府上的丫鬟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开,想来是依从太平吩咐,到右威卫里去了。 薛绍扶着太平的肩膀,又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薛延陀部忽然起了动_乱,自然有金吾卫、千牛卫在长安城中巡查,阻止这起祸事。公主有伤在身,又何必去招惹麻烦?” 太平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想要平叛。况且,右威卫贸然进长安城,同样也是犯禁。” 她仰头望着薛绍,柔声说道:“只是我想,我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第48章 传召入宫 薛绍慢慢地定下心来,静候太平的下文。 太平倚在他怀里,轻声说道:“薛延陀部自从归降之后,一直都相安无事。阿耶对这些降部素来宽厚,从来不曾做过什么过激的事情。这回薛延陀部忽然生事,想必是因为有人策反的缘故。” 她略微抬起头,望着薛绍的下颌,轻声问他:“你还记得那几位突厥贵族么?” 薛绍低低唔了一声,缓缓问道:“你是说他们被旧主策反?” 太平微微点头,道:“这大约,是唯一可能的理由。” 她往薛绍怀中靠了靠,又慢慢说道:“但这件事情,阿耶大约是不知道的,就算是长安城中担任戒备之责的金吾卫和千牛卫,大约也不甚知情。薛延陀部归降的那支军队,我听说是被暂时收归在了左卫府,而且一直都不曾有将军动用……” 外间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太平刹住话头,又轻轻拉了一下薛绍的衣襟:“似乎是来人了。你替我放一道帘子下来,好么?我这副样子,还是不要直面外客为好。” 薛绍低头凝望她片刻,才缓缓点头说道:“好。” 他起身替太平放下一道帘子,然后打开房门,将外头的人放了进来。来人是右威卫当中的一位郎将,论说起来,也是个熟人。先时太平西出长安,随行的那数百人当中,恰恰就有这位郎将。 那位郎将进来之后,薛绍便又从太平手中接过一张纸条,递给了他。 纸条上统共只写了一句话。 去大理寺和刑部候着,守株待兔。 太平一面慢慢揉着脚,一面同那位郎将说道:“我晓得你们不能随意带兵进长安城,也不能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但在大理寺和刑部,都各各关押了几个十姓突厥的贵族和汗王,一直没有来得及处置。我要你们守在那里,一旦有人前来找寻,无论是为了叙旧还是暗杀,一概带到我面前来。” 她停了停,又说道:“这件事情可以过明路,也可以在暗地里做,你们瞧着合适就好。” 郎将收了那张纸条,又谨慎地问道:“公主为何忽然要找突厥人?” 太平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疑心那日在琴上抹毒的,就是突厥人。” 无论突厥人是否在焦尾琴上抹过毒,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回来到长安城里的突厥人,无论是为了归顺大唐还是为了要钱要粮,都会在私底下做一些小动作。因为突厥虽然有个国号叫突厥,但其中大小部落林立,谁都不服谁。十姓突厥当中,有些归顺了大唐,有些起兵反叛,有些则像墙头草一样左右摇摆,每天都要改变一次口风。 这些来到长安的突厥贵族,如果当真策反了薛延陀部,那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去看一看自己的旧友——那些曾经反叛过,却又被擒住,眼下正被关押在大理寺和刑部的突厥王族。 如果他们不去大理寺,那自然就是清白的。 如果他们去了大理寺……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脚,硬是揉散了一块青黑的淤血,然后忍着疼对郎将说道:“若是途中有人阻拦,又或是有人责问,你们只需将事情推到我头上便是。横竖我是封邑千户的一品公主,就算是真有人要拦,也要试试能不能拦住。” 寻常公主封邑三百户,品阶为从一品,碰上有爵位在身的官员,恐怕还要低头绕道走。但太平如今封邑一千三百余户,位同公侯,就算是当朝一品公卿想要拦路,也要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郎将垂首应了声是,又向薛绍告了声罪,便抱拳退开了。薛绍慢慢地撤下帘子,又回到太平身旁坐下,颇有些不解地问道:“公主想要缉拿下毒之人,大可以吩咐我去做,或者上报宗正寺,又或者上报京兆尹,为何……” 太平微微摇了一下头,靠在他怀里,慢慢合上了那双漂亮的凤眼。 ——因为,他们是右威卫。 太平靠在薛绍怀中,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带我回府,好么?” 眼下她的脚伤已经被处理完毕,只需要在马车上铺一层厚厚的褥子,便能够安稳地回到府里去。 薛绍说了声好,然后稳稳地将她横抱起来,朝外间走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空中又飘着薄薄的雪,寒风一吹,雪花便裹挟着冰碴四处乱飞。太平一动不动地窝在薛绍怀里,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慢慢地又阖上了眼睛。 只要薛绍还在她身旁,只要她还在慢慢地改变着那件事情,就好。 薛绍抱着她离开崔府,又抱她上了公主府的马车。今日他没有骑马,而是陪着她慢慢地乘车辇,一路驶回了公主府。太平脚上有伤,他一路上便稳稳地托着她的足踝,从崔府到公主府的半里多地,片刻都不曾动过。 太平软软地倚在褥子上,望着薛绍,眼中隐隐流转着光华,却始终不曾说话。 回到公主府,薛绍便又俯身横抱起她,走下马车,沿着长长的九曲回廊,朝房里走去。太平一动不动地倚在他怀里,凤眼半开半阖,却渐渐地透出了几分笑意。 她低声唤他:“薛绍。” 薛绍脚步一顿,低头凝望着她,温声问道:“可是倦了?” 太平摇摇头,又慢慢地弯起嘴角,阖上眼睛,窝在他怀里不动了。 薛绍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望了她一眼,转头吩咐婢女:“替公主熬些细粥来。” 周围的婢女忙不迭应下了,不多时便熬了一碗细粥,送到了公主房里。 太平倦倦地将自己裹在褥子里,连动都不想动弹。 薛绍走上前去,将褥子稍稍拉下一点,俯身在太平耳旁说道:“公主方才一直不曾进食,怕是对身体不大好。就算是想睡,也要等用了些清粥再睡,好么?” 太平不情不愿地嘟哝:“你铁定又命人在粥里加了东西。” 薛绍慢慢地替她拢好长发,又安抚道:“是加了一些养气养胃的食材。方才崔夫人留饭,公主却只用了几口羹汤,怕是对脾胃不好。这些东西,都是臣府上常年用过的,温养脾胃,也对伤处没有什么妨碍。公主这回伤筋动骨,理当要仔细温养才好。”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是缓慢,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旁,她整个人都要腾地烧了起来。太平侧过头,朦胧地望着他的眼睛,然后抬手抚上了他的眉际。 薛绍先是一怔,然后一动不动地靠在她身旁,闷闷地笑出声来。 太平只当作没听到,指尖沿着他的眉宇,慢慢滑落到他高挺的鼻梁上。薛绍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漆黑如墨,隐然透着几分笑意,又有几分无奈和纵容。太平凝神望了他片刻,指尖慢慢下滑,却倏然被他握住了手。 薛绍无奈地望着她,又正色道:“莫要胡闹。” 太平不甘不愿地收回手,嘟哝着说道:“那你抱我过去。” 她脚受伤了,自然只能由他抱着过去用膳。薛绍神色如常地点点头,说了声好。 太平一碗清粥用得极是尽兴。 她用温水漱过口后,又命人撤了案,让薛绍陪她说着一些话。她知道薛绍那半个月的假已经快要用尽,再过几日,她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让他时时陪着她了。她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忽然听见外间有人说,城中的叛_乱已经平息了。 又过了片刻,宫中忽然有人来传旨,说是请太平明日进宫一趟。 太平接过圣旨,又逐字逐句地看去,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这份旨意,是阿耶的,却不是阿娘的。 她靠在薛绍的怀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上辈子的,这辈子的,阿耶的,阿娘的,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长安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有悖于常理的事情。右威卫直到晚间都没有过来给她回话,但宫中的圣旨却来了,这是否意味着……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被薛绍抱到了榻上,枕着他的衣袖睡了。 次日清晨,太平的车辇吱吱呀呀地进了大明宫。 她腿脚不好,便由薛绍一路抱着她上了肩舆,又抱着她进了宣政殿。今日没有大朝,小朝也是早早地就散了,高宗神色疲乏地坐在案几后头,等武后批完一道奏章之后,他便在奏章上摁一道印,然后发往中书门。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几个随侍的宫人,那些朝臣们一个都不在。 薛绍抱着太平走进殿中,向高宗和武后见礼。 高宗瞥了太平一眼,又挥了挥手,道:“替公主搬张矮榻来,再铺一层厚褥子。” 武后搁下手中的笔,目光在薛绍和太平之间转了两转,最终停留在了太平的左脚上。她的脚依然裹着白纱,又被木板牢牢夹着,看上去很是醒目。武后凝神看了片刻,又调转笔杆,指着她的伤足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平答道:“昨日一时不察,崴了脚。” 武后正待说些什么,忽然旁边的高宗丢开奏章,又意兴阑珊地拂了拂衣袖,说道:“薛绍下去,你们也下去。派个人去东宫把太子找来,朕有话要同他们说。” 薛绍一怔,然后侧过头,深深凝望了太平一眼,便跟着宫人们退下了。 太平半倚半靠在榻上,持着那卷圣旨,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宗慢慢地踱着步子,来到太平身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缓缓地说道:“朕昨日听说,你让右威卫去抓了几个人,可有此事?” 太平神色如常:“确有此事。” 高宗皱眉望着她,目光在她的面上逡巡,神情也有些惊疑不定。许久之后,他才说道:“那几个人被带走之后,薛延陀部的几个大王便匆忙赶到大明宫,说是自己日前遭到软禁,对所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然后他们亲手斩了几个本族的将军,又亲自平了那场叛乱。” 高宗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仔细,似乎是怕太平漏听了什么细节。太平依旧神色如常地靠在矮榻上,垂首聆听父亲的训示,像极了一个乖巧的女儿。高宗说着说着,自己也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他原本疑心昨日之事同太平有关,但他的小女儿……眼下只有十六岁。 如果说昨日派出右威卫的人是武后,又或是他的某一位姐妹或是姑母,他都信了。 但太平她……她才只有十六岁。 高宗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位小女儿是经历一世又重新来过的人。他也决计不会想到,太平上辈子所活过的那四十来年,已经将她彻底打磨圆满。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了。 他在殿中慢慢地踱着步子,皱眉思考着,忽然听见太平在身后说道:“确是女儿派出的人。” 太平一动不动地倚靠在榻上,那双漂亮的凤眼莹莹润润,隐然透着几分睿智与威仪。她一字一字地,慢慢地说道:“我晓得是突厥人干的,所以我一早便派出了右威卫。” 啪! 武后猛然打翻了砚台,浓郁的墨汁蔓延在案几上,染黑了半本奏章。 她盯着太平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知道是突厥人做的?又私自叫来了右威卫?”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微垂着头,轻声说道:“我前些日子让人去查那起案子,便查到突厥人心怀叵测,想要在长安城中制造一起祸事。只是我不晓得他们将会如何行事,就一直都没有同阿娘说。”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假掺半,偏偏又合情合理,就连太平自己,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了。但她心中清楚,无论那些人是否曾经对她用过毒,一旦他们真的去“探望”了那几个被擒住的突厥汗王,就决计和今日这场祸事脱不了干系。 而昨日,他们确实去探望了那几位汗王,也确实和这起动_乱有着很大的干系。 太平微垂着头,又轻声说道:“直到我听说长安城中发生了一起祸事,才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但右威卫无令不得入城,城中又有金吾卫和千牛卫巡查,我就先将那几个人……”她停顿片刻,又抬眼望着高宗,低声说道:“那几个人,想必眼下已经到了阿耶手中。” 高宗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你……” 他望着武后,又望着太平,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 ——你为何不是男子。 高宗慢慢地踱回了案几旁,叹道:“不错,那几个人,确实已经到了阿耶手里。你且宽心,若是他们果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阿耶定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太平垂首说道:“多谢阿耶。” 高宗哂然笑了一声:“但阿耶却万万不曾想到,你做事会这般果决。太平,你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很好”,又抓过一本奏章狠狠地揉着,神色间颇有无奈和惶然。 太平依旧一动不动地倚靠在榻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多时,宫人便将太子引了过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开。太子看上去有些疲倦,也有些忐忑不安。他先是同高宗和武后问了安,又等太平同他问了安,才有些惴惴地问道:“阿耶方才唤儿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高宗将那本被染黑又被揉皱的奏章重重丢到了太子面前。 太子猛然一惊,又垂手立在一旁,低低唤了一声阿耶。 高宗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昨日那件事情,你处理得实在是有失妥当,甚至还不如太平!你……”他“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半句下文来,但心中的烦躁之意,却更甚了。 他来来回回在殿中踱着步子,忽然转头问武后:“朕记得,右威卫将军原先是那位波斯都督?” 武后微一愣怔,然后答道:“确是波斯都督不假。” 高宗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武后望着高宗,又望着太子,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站起身来,走到高宗身旁,柔柔地唤了一声陛下,又问道:“陛下心中,可是有了些想法?” 高宗低低唔了一声,道:“你可记得,朕有一位姑母,一生镇守三关,为人不输男子,最后以军礼下葬,谥为‘昭’?”他想起那位威名赫赫的姑母,忍不住有些感慨。 武后讶然道:“陛下是说,平阳昭公主?” 那位公主一生戎马,生平绝不输于男子之下,一个“昭”字,便已经道尽了一切。 高宗望着太平,又恨铁不成钢地望了太子一眼,有些犹豫地说道:“朕想着,或许可以让太平效法平阳昭公主旧事,替太子守着这个江山……” 太平蓦然抬起头来,低低唤了一声阿耶,颇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太子惊愕地看看高宗,又看看太平,半天说不出话来。 武后有些讶异地望着高宗,喃喃着说道:“平阳昭公主?……陛下,太平她不懂兵法,又从来都没有带过兵……”就连她先前指派给太平的那一支残兵,都被太平留在河朔一带,许久都没有动用。 高宗摇摇头,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太子一眼,道:“不一定要让她掌兵。论行军打仗,太平恐怕不及平阳昭公主一个零头。”但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比太子更优秀一些。 高宗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庆幸太平是女子。他转头望着武后,有些坚定地说道:“方才朕不是在同你开玩笑。朕的确想让她替太子,守住这个江山。”   ☆、第49章 食邑三千 太平心中百味杂陈。 她知道阿耶对太子颇为失望,也知道太子李哲素来行事偏颇,为人也有些平庸,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耶竟然会让她替太子,守着这个江山。 且不论太子心中会如何做想,武后心中会如何做想,那些朝臣们心中又会如何做想,单论她这个被阿耶点名的太平公主,就已经决计做不到这一条了。 她完全不想替太子守江山,她太平公主自己,就想要这个江山。 太平微垂着头,又听见高宗缓缓说道:“此事重大,又有些违拗礼制,只怕朝中反对的人不少。太平年纪尚轻,就算是比寻常女子要聪慧一些,恐怕也很难弹压得住。这些日子,太平就留在府里,每日替媚娘处理一些杂事罢。” 他话音未落,武后便已经上前两步,柔声说道:“既然陛下知晓太平年幼,又难以服众,何不让她安安稳稳地做个公主呢?至于太子哲,总归还有我在帮衬着,还有许多朝臣们,也在帮衬着。” 高宗转头望着武后,诘问道:“等你我百年之后,世上可不就剩下他们兄妹几人?” 他负着手,来来回回地在殿中踱着步子,又说道:“至于辅政的大臣,媚娘,你替朕分忧多年,理当晓得有些事情,朝臣们是不能做的。就连哲的弟弟和侄儿们,也是不能做的。” 武后猛然一惊,脸色也隐隐有些泛白,垂首应道:“是。” 高宗在殿中慢慢踱着步子,目光在太平和太子李哲之间逡巡着,心中渐渐拿定了主意。 太平身为女子,注定不能继承大统,对太子可以说是毫无威胁。但太平秉性聪颖,再加以调_教两年,又必定会成为太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助太子坐稳这个江山。 他慢慢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甚妙,便又转过头,和蔼地对太平说道:“右威卫的印信,就暂且留在你手中罢,等日后阿耶寻到了替代波斯王的人,再问你收回不迟。你这回化解薛延陀部纷争有功,当可再向上拔擢一等,加封邑一千六百五十。” 武后上前两步,紧紧唤了一声“陛下”,有些惊疑地问道:“太平统共食邑三千?这、这……” 高宗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平食邑三千,位同王侯,在寻常公主序列之外。” 武后惊了一惊。 太平慢慢地垂下头去,许久才缓缓说道:“多谢阿耶。” 食邑三千,位同王侯,手持右威卫印信,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殊荣。 不管阿耶最初的想法是什么,这件事情对她来说,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也是莫大的运气。 太平抬起头来,望着高宗和武后,又缓声说道:“女儿定当谨遵阿耶旨意,尽心辅佐哲哥哥,不敢有违。”至于在李哲之后,是否还会有第四位太子,那第四位太子又是谁,那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高宗满意地唔了一声,虽然觉得“哲哥哥”三字有些不妥,却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妥。他转头望向太子,又对他说道:“这些日子你碰到难处,大可以去同太平言说。太平天性聪颖,总能够帮衬着你一些。阿耶阿娘事务繁忙,如果不是事出紧急,你就莫要叨扰了。” 太子低着头,有些讷讷地应了声是。 高宗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你回东宫去罢,太平也回府去。等你伤好之后,便每日来宣政殿陪一陪阿娘,也跟着阿娘处理一些政务。朕乏了,你们退下,都退下……” 太子向高宗长长一揖,又向武后长揖到地,即刻便退出宣政殿之外。 不多时,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抬着太平和她身_下的矮榻,悄无声息地出了大殿。太平心中想着事情,便有些怔怔地出神,连薛绍来到近旁都未曾察觉。直到薛绍俯身抱起她,她才轻轻呀了一声,伸臂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道:“什么时辰了?” 薛绍低头看她,缓缓答道:“约莫巳时三刻了。” 他在外间候了许久,身上已经飘落了不少雪花,连带着长发间也融了不少雪水。太平有些歉意地拂去他身上的落雪,柔声说道:“等了很久罢?” 薛绍摇摇头,稳稳抱着太平,朝到搁置在一旁的肩舆走去。 宫人们早已经随侍在一旁,等太平一上舆,便稳妥地抬起她,朝宫门口走去。 太平稳稳坐在肩舆上,抬手拂去飘落在身上的雪花,慢慢地捏着那枚印信,将它捏得微微发烫。 食邑三千,位同王侯,执右威卫印信……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开端。既然阿耶希望她辅佐太子,那她就尽心尽责地辅佐一段时间罢。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处理政事,都是她上辈子做习惯了的。眼下重新再做,也丝毫不会感觉到手生。 但是在此之前,她需得将半年前归拢名下的那支残兵,给带回来。 那支残兵,是一头伤了爪、拔了牙的猛虎。她暂时没想好应该如何去处置这头伤残的猛虎,但无论是放在右威卫,还是训练成她府上的亲兵,都能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闲,让这头猛虎慢慢养伤,直到重新威风抖擞地站在世人面前为止。 阿娘疑心她身后有高人,那她不妨凭空捏造一个高人出来,骗过阿娘的眼睛。 太平阖上眼睛,等宫人们慢慢地将她抬出大明宫,又等薛绍稳稳地将她横抱起来,才略微感觉到放松了一些。她枕在薛绍怀里,喃喃地说道:“方才阿耶给我加封邑了。” 薛绍脚步一顿,低头凝望着她,目光有些幽深。 她睁开眼睛,恰好撞上了薛绍的目光,他眼中有些担忧,又有些微微的惊讶。太平抬起手,抚上他的眉际,然后低声叹息道:“你莫要担忧,阿耶并未责罚我,也并未对我说什么重话。他方才给我加食邑,是因为昨日我抓住的那几个人,确实同这起叛_乱有关……” 她一字一字慢慢地同薛绍解释,声音异常地柔和。薛绍眼中的担忧之色淡去了一些,又稳稳抱着她走进车辇里,然后又小心地放在褥子上。从头到尾,她的伤处都不曾被碰到过一分。 车马隆隆地驶向公主府,溅起一地的碎冰碴。 太平百无聊赖地枕在薛绍肩膀上,玩着他的手指头。 薛绍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望着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额角处,慢慢地摩挲着,又慢慢地同她说着一些话。太平的声音懒懒的,有些温软,又有些柔嫩,听在耳里极为舒服。他俯身在她耳旁,想要哄她多说两句话,猛然间却愣住了神,发觉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孟浪。 不,何止是孟浪,简直就是登徒子的行径。 薛绍有些懊恼地直起身子,面上微带着几分羞惭。他本不该这样待她的,却为何…… 太平无知无觉地枕在他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头,又在他手心里戳来戳去,带起一阵细微的痒。她身上有一缕极淡的香气,大约是瑶草的香,又混着一丝淡淡的甜。这缕甜香混合着马车里淡淡的桐花香气,让人愈发地感觉到心神慌乱。 薛绍凝神望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幽深。 她依然无知无觉地倚靠在他怀里,指尖慢慢地摩挲着他的手心,又慢慢地同他说着一些话。他已经听不清她说的是阿耶还是右威卫,心中满满地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大约,会很甜。 这个念头比方才的更为疯狂,而且如同蔓草一样在他的心底疯长。他略略喘了口气,靠在身后的车厢上,让隆隆的车马声压住心中的念头。他已经不敢再去看她,只怕再看一眼,便会生起更多更疯狂的念头,而且再也压抑不住。 最终,他扶着她的肩膀,慢慢俯下_身去,吻了吻她的鬓发。 “……嗳?” 太平有些困惑地眨眨眼,又感觉到马车隆隆地顿了一下,停住了。 薛绍缓缓睁开眼睛,听外间的车夫说道:“公主、驸马,已经到了,请下车罢。” 他暗道一声侥幸,又定了定神,稳稳横抱起太平,缓步走下马车,朝府中走去。这一路他走得颇为艰难,总觉得有几道怪异的目光在身后盯着他看。待要再回头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太平在他怀中皱了皱眉,又侧头望了一眼,面色微沉。 薛绍一路将她稳稳地抱到屋里,才略微松了口气。太平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让他俯身下来,然后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薛绍先是一怔,然后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方才并非他的错觉,而是确实有人在窥探着他。 太平又低声同他说了一些话,然后说道:“这府里确实不大安宁。无论是府令、府丞还是平素服侍的丫鬟婢女,我一个都不敢轻信。若是往日倒还罢了,可眼下阿耶将我的品级擢得这般高,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我想,大约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府上好生理一理……” 薛绍抬手揉了一下她的鬓发,低低说了声好。 太平心中略松,又低声说道:“只是,你需得暂且回避半日。” 薛绍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却也依言离开了半日。 只是就在这半日里,公主府里已经全都变了。 入夜时分,整座公主府里灯火通明,地上密密麻麻地跪了许多人,全都是往日侍奉的丫鬟仆役。太平斜身倚靠在矮榻上,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丫鬟们,又指着其中一位说道:“你出来。” 那位丫鬟哆哆嗦嗦地起身出来,又颤颤地唤了一声公主。 太平略一抬手,身后便有一位青衣婢女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本册子,将那位丫鬟素日里偷听壁角的事情一条条罗列地清清楚楚。那位青衣婢女瞧着有些眼生,不像是府里伺候的人,但却对公主颇为恭敬。在她的身后,还站着许多眼生的人,整整齐齐地列成了两排。 那些看着眼生的人,大多都是太平名下的部曲。而跟前的这位青衣婢女,则是太平出嫁时,她身边跟随的其中一位女婢。 太平望着眼前那位丫鬟,缓声问道:“我那位表兄,是如何对你言说的?” “是……是……”那位丫鬟嗫嚅了半日,眼一闭,牙一咬,颤声说道:“郎君说太平公主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又发生过许多古怪的事情,委实令人惊叹。若是能窥探得一星半点,便、便……” “便对他大有裨益,对么?”太平替她补足了下面那番话,然后微微哂笑道,“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奇心重,也一如既往地喜欢窥人隐私。” 她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当日给她送来一批丫鬟婢女,又亲自替她挑拣了府丞、府令和录事的那位宗正卿,武承嗣。 那位丫鬟颤着身子,半日都不曾接话。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去,又道:“先时我纵容你们胡乱行事,不过是因为人手不足的缘故。如今我身边的掌事娘子已经归来,也带来了一批新的丫鬟仆役,你们自然也该离去了。” 她一番话说得平平缓缓,语气也不曾有过波澜,但地上跪着的那些人,头却垂得愈发低了。 一旁的府丞走上前来,有些犹豫地问道:“公主是要将府上的人,全数换个干净?” 太平微微颔首,望着那位府丞,眼中透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全部。” 她略微停了片刻,又说道:“也包括了你这位府丞。” 府丞先是一愣,然后即刻便涨红了脸。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公主您……臣是宗正寺亲自指派的府丞,平素兢兢业业,从无半点过错,公主怎么能……您分明没有任何理由,将我遣去!” 他一番话说得有些激动,也有些底气不足。 太平略扫了他一眼,又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些人说道:“御下不严,还不够么?” 府丞刹那间白了脸色。 她略微向后靠了靠,有些疲惫地说道:“你们自行离去罢,莫要让我亲自去一趟宗正寺。驸马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希望等他回来时,你们已经全数走得干干净净。” “若是还有别的话,就让我那位表兄,亲自过来同我说。” 许久的沉寂之后,旁边那位青衣女婢才走上前来,轻轻唤了一声公主。 她轻声说道:“公主,他们已经全走了,一个都不曾留下。”   ☆、第50章 长夜未央 薛绍归来时,阖府上下已经空了一半。 原先在府里服侍的那些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公主不知何时已经誊换了一批人,从里到外面孔都是新的。院中零星地跪着几个人,又有一位身穿青衣的女婢手持账册,正在给那些人训话。她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太平陪嫁的女婢之一。 薛绍走上前去,缓声问道:“公主呢?” 女婢动作一停,又侧身向他行礼,然后答道:“公主在里间候着驸马。” 薛绍低低唔了一声,也不在意院中是否多了许多新面孔,缓步走到太平屋前,抬手轻叩了一下门。 不多时,里间便传出了太平的声音:“进来罢。” 薛绍推门进屋,看见太平斜斜地倚靠在榻上,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又披了一件大氅,半湿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又被侍女们拿了软巾,慢慢地擦拭着。她裸着一双足,左脚的足踝处还夹着木板,有些微微的红肿,却已经褪去了先时的淤黑。 他缓步上前,问身旁的侍女:“公主的伤处,可上过药了?” 侍女答道:“今日还不曾上过。医女说,要晚些时候再上药才好。” 薛绍正待再说些什么,太平已经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身旁坐下,然后笑着说道:“你莫要担忧,我今日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倒是你,被我推出府门半日,可曾受过寒?”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试了一下薛绍额前的温度。 薛绍握住她的手,缓缓摇头,道:“臣无碍,多谢公主关怀。” 即便已经成婚一年有余,他仍然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同她这般亲昵。 太平微一愣怔,随即便明白了薛绍心中所想。她笑着收回手,又转头吩咐道:“您们且退下罢,今日就不必过来服侍了。将我的药取来,搁在案几上,待会我自己上药。” 侍女们齐齐应了声是,替太平取了药过来,又替她拨旺了盆中的炭火,然后才一齐福身退下。 薛绍隐然松了口气,神情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拘谨。他起身取来伤药,又小心地在太平伤足下垫了几层软布,然后用软巾沾了药汁,慢慢地在太平伤处涂抹。 他的动作很是轻缓,似乎是害怕弄疼了她。 太平斜身倚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薛绍的动作,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她趁着他上药的间隙,将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逐字逐句地同他说了。包括自己将府中仆役一概逐了个干净,又包括她那位好奇心太过严重的宗正卿表兄……薛绍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曾插过半句话。 太平温声说道:“我先时让你出府,是因为这件事情难免会牵扯到表兄。若是我一人将府丞府令逐出,倒还罢了;若是你参合在其中,恐怕日后会变成拿捏你的一个把柄。” 她停了片刻,又笑着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也莫要介怀。若是日后表兄诘问,你便对他说,这件事情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当时在府外,对此毫不知情。想来表兄也无法苛责于你。” 薛绍动作一顿,又慢慢地将那些伤药揉散开来,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晓得公主素来心细如发,却没想到她连这样细微的地方,都替他考虑到了。公主所言不差,有些事情她可以做,但他这个驸马,却是万万不能沾手的……他手中略微用了一些力,不多时便听见太平嘶声说道:“疼。” 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低地说道:“薛绍,我疼。” 薛绍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他的目光依旧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却带着一些莫名的情绪。她看不懂那些情绪,便抬手抚上他的眉际,低声唤道:“薛绍。” 她的指尖滑过薛绍的眉际,又慢慢地滑落到他高挺的鼻梁上。薛绍定定地凝望着她,任由她的指尖慢慢滑过自己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了坚硬且线条优美的下颌上。 太平一点一点地笑了:“薛绍。” 她的声音温软且柔和,带着一点低低的哑。薛绍目光暗了一些,却不曾多说什么,也不曾阻拦她的动作。他低下头,将那些墨色的药汁全数揉散开来。暗色的药汁蔓延在她雪白的足踝上,勾出大片斑驳的印痕。他又起身取了一方巾子,在温水里拧干,然后慢慢地擦去了那些痕迹。 太平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笑,那双漂亮的凤眼中,隐然带了一点狡黠。 薛绍细心地擦净了那些污迹,又取走了垫在她足踝下的那些巾子。今夜侍女们都不在跟前,便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亲手去做。他收拾好那些杂物,又添了一支明烛,回身望着太平,温和地问道:“公主预备何时安寝?” 太平微微摇头,又拢了一下大氅,道:“不忙,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薛绍缓缓说了声好,起身来到太平榻沿坐下。太平攥着他的衣袖,让他更靠近一些,然后附在他的耳旁,闷闷地笑出声来:“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薛绍猛然一怔,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僵硬。他想要推开太平,却又顾及到她足踝上的伤,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半推半就之间,太平已经滚落到他的怀里,半睁着一双凤眼,望着他笑。 霎时间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然后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薛绍半跪半坐在榻沿上,额头上隐隐冒出了汗。他略微定了一下神,又慢慢揽过她的身子,将下颌抵在她的额角处,然后哑声问道:“是哪里不同寻常?” 太平在他怀里闷闷地笑:“就像现在这样。” 薛绍猛然一僵,又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地说道:“原来公主是在诳我。” 他低下头,凝望着她的眼睛,指节一点一点拂过她的眼角,又在尾梢略微停顿了一下。她依旧半睁着一双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笑,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的这般动作。薛绍有些微微的懊恼,又有些无奈的惶然。他俯下_身来,慢慢地吻上了那双漂亮的凤眼。 她似乎总能看穿他的心事,又直击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这双漂亮的凤眼已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让他感觉到无措和茫然。 薛绍一点一点地吻过她的眼梢,又渐渐吻上了她的面颊。今日那个念头再次如同蔓草一般疯长,又如同燎原的烈火一般,将他一贯的克制和恭谨都燎烧得干干净净。 在那一霎间,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第51章 风乍起 太平微微有些愣怔,然后低声唤道:“薛绍。” 薛绍低下头,一寸寸地吻着她的长发,修长的指节插.入她的发间,一下一下慢慢地梳拢着,哑着声音说道:“我晓得……今日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她身上还带着伤。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声音也有些克制的喑哑。太平微微抬头,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薛绍,想说自己并不妨事,却被他牢牢按在了怀里。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然后俯身在她耳旁,略带几分艰难地说道:“莫要说话。” 他不敢再听她说话,他害怕自己会按捺不住。 太平微微垂下头,执起他的手,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指腹。 薛绍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擦过唇瓣时,便会带起一些细微的麻。她微垂着头,那双漂亮的凤眼半开半阖,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扇形阴影。她本想说自己今日不妨事,但薛绍多半是不会理睬这句话的,那就唯有…… 薛绍猛然僵直了身体,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公主!” 他倏然抓紧了榻上的锦被,用力将它揉皱,指节也微微有些泛白。他微微仰着头,不敢去看她的动作,却能感觉到她在细致地吻着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极是温柔。 他艰难地唤了一声公主,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太平柔软的唇瓣落在他的指腹上,又渐渐落在他的手心里,清清浅浅的呼吸吹拂着他的手,隐然带着一缕悠然的甜香。他渐渐红了眼睛,脑中翻来覆去地只剩下一个念头,却又是他必须要死死抑下的念头—— 他对她,动了欲。 她身上的大氅已经无声无息地滑落,只剩一件薄薄的单衣。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一切,却又连稍稍动一动都不敢。他不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对她做些什么,那会让她伤上加伤。最终他艰难地地抬起手,将她按在怀里,有些喑哑地说道:“莫要乱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也有着艰难克制的沙哑。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又垂首在他耳旁说道:“薛绍,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这十个字在薛绍耳旁轰然炸开,如同燎原的烈火一般,将他一切多余的念头都燎烧得干干净净。他将她紧紧地按在怀里,哑着声音反复说着一些话,却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太平低低叹息一声,伸臂环抱住他的腰,枕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唤道:“薛郎。” 不…… 薛绍微微仰起头,用力将她按在怀里,额头上滚落大颗大颗的汗滴。在那一霎间,他心中如同有烈火在燎烧,耳旁反复回荡着那一句薛郎,再也听不进任何字句。 公主……她…… 他艰难地低下头,一寸寸吻着她冰凉的长发,又一寸寸地吻着那双漂亮的凤眼。她的眼睛能看穿他的心事,也能看清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不能……薛绍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拉过旁边的锦被,将她牢牢裹在了榻上,哑声说道:“……公主该安歇了。”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略微挣扎几下,却被他牢牢按着不能动弹。 她有些微恼地抬起头,却发现薛绍紧紧闭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汗滴沿着鼻梁和面颊滚落,喉结上下滚动着,似乎极为难受。她想要抬手拭去那些汗滴,却被锦被牢牢地裹着,半点都动弹不得。 忽然之间,太平有些心软,也有些微微的怜意。 她慢慢地阖上眼睛,呼吸也渐渐变得清浅。 许久之后,薛绍才慢慢地起身,吹熄了烛火,然后回到太平身旁躺下。 她大约是睡熟了,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呼吸声清清浅浅,也很是平缓。他凝神望了她片刻,然后抬起手,修长的指节颤抖着拂过她的面颊,又慢慢滑落到她的唇瓣上。 他记得方才她吻他时,那里是怎样的温热和柔软。 他很想亲自尝一尝这种滋味,但眼下却不能这样做。因为这种事情一旦开了闸,就会像滔天巨浪一样席卷过来,无论他再怎么压抑自己的念头,恐怕都会克制不住。 要等到她伤好之后…… 薛绍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指尖微微发烫。 这一夜薛绍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第二天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太平安安稳稳地睡在他怀里,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似乎也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他侧头望着沉睡的公主,指尖拂过她的眼角,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暗沉。 昨天夜里,他对她,动了欲。 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薛绍心中又腾起了一股火,烧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他艰难地起身,又披上外袍,推开房门走到外间去。外头落了一地的雪,大约能让他稍稍平静一些。 太平无知无觉地睁开眼睛,有些微微的懊恼,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等天光渐明之后,外间才有几个侍女走了进来,服侍太平起身梳洗。 太平瞥了一眼自己的伤足,又望着铜镜中等待梳妆的自己,忍不住微微有些气恼。她揉了一下自己的足踝,却疼得嘶了一声,于是便不敢再动,乖乖地半倚半靠在榻上,等侍女替她梳妆。 一位青衣女婢叩门进来,手中捧着账册,逐字逐句地禀报着时下的境况。她说得很仔细,包括太平名下的铺面田庄仆役婢女全都罗列地相当清晰。太平仔仔细细地听完之后,统共就只听出了八个字:她终于不再拮据了。 原先陪嫁的产业经过一年之后,约莫已经翻了两翻;而阿耶新近赐给她的那两千余封邑,又源源不绝地给她带来了不少进项;加上西域那边……有些东西,就算是安西都护府,也不得不让她沾手。 太平接过账册,大致浏览了一遍,又递还给那位青衣女婢,然后说道:“你全权处置就好。” 青衣女婢应了声是,又对太平说道:“驸马一早便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太平想起薛绍临走前踉跄的身影,摇摇头,叹息道:“他大约是到郊外骑马去了。好不容易有一次长假,我也不能总拘着他。服侍我起身罢,今日怕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青衣女婢应了声是,然后又说道:“方才外间送来了一张拜帖,说是有位小郎君要来拜访您。” 太平一时间没想起来,她在长安城还认识哪一位小郎君。 青衣婢女又说道:“落款是崔家的人。崔湜。” 崔湜? 太平微觉得有些惊讶,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自重生以来,统共就和崔湜见过一次面,从头到尾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到两刻钟。这一世的崔湜对她而言,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 但眼下,崔湜却递了一张帖子进府,说是想要见她? 太平略加思忖,又问道:“是想要见我,还是想要见驸马?”她记得上回崔湜同薛绍相谈甚欢,便想着或许崔湜是借着见她的名义,求见薛绍也不一定。 青衣女婢犹豫片刻,才说道:“我瞧着送拜帖的那位小厮,颇有些斩钉截铁,一直在强调自家郎君想要求见太平公主,不大像是想要迂回求见驸马的样子。” ……这可真是有些蹊跷。 太平搁下那张帖子,微微点头说道:“我记下了。等崔湜来时,你们用肩舆抬我到前头去罢。” 太平梳洗用膳之后,便腾出手来,开始处置昨日遗留的事宜。昨夜她遣散完阖府上下的丫鬟仆役之后,连府丞府令也一并遣散了,今日势必要给宗正寺一个交代。而她那位宗正卿表兄也派人过来问话,说是要让她亲自同他解释清楚。然后她需得派人送信去河朔一带,将那支残兵给带回来…… 她忙了约莫三四个时辰,便听见外间来报说,崔湜到了。 崔湜今日似乎是有备而来。他非但给太平递了拜帖,还给她带来了两封引荐文书。那两封引荐文书上,一封落款是崔挹,另一封的落款则是崔仁师。他将那两封书信递给太平之后,便安静地候在一旁不说话,等待着太平的下文。 太平目光逐一扫过那两封文书,渐渐地感觉到有些讶异。 崔挹是崔湜的生身父亲,时下官居户部尚书。 崔仁师是崔湜的祖父,贞观年间曾官拜中书侍郎,距离宰相仅有半步之遥。 这两封引荐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想让崔湜走太平公主的门路,等科举之后,便进弘文馆。 太平一字不落地看完了那两封文书,眼中的讶异之色更深了。她指着其中一封文书说道:“这两封文书除了落款之外,每个字句都一模一样,而且措辞颇显生嫩,似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略微抬起头,望着崔湜,等待他的解释。 崔湜微微点头,道:“不错,这两封文书,全部都是出自我之手,然后请阿耶和祖父落了款。” 他上前一步,向太平长长一揖,然后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想要走公主的门路。” 太平被他惊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为何?” 崔湜低垂着头,幽幽地说道:“因为您很强。” 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是郑重,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第52章 东宫误 太平将那两封文书搁在案几上,又轻轻敲了两下:“我不明白。” 崔湜垂手立在那里,重复道:“您很强大。” 他抬起头来望着太平,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桀骜和不甘:“我崇尚强者,亦仰慕强者。公主以一己之身来往于西域和波斯,立下不世的功劳;又轻易便化解了薛延陀部的纷争,食邑三千,位同王侯。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比您更强大,也没有谁比您更适合让我去追随。”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依然坚定且郑重:“请让我,追随您。” 太平赫然怔住。 她望了崔湜许久,才缓缓摇头,说道:“你眼下,不过是个孩子。” “我不是!”崔湜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额上隐约有青筋暴起,“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谁将我当成孩子看。阿耶说要磨砺我的心志,便直接将门荫的名额送走,说是要断绝我的后路;祖父说我是长子,理当作为弟弟们的表率,每日……每日……” 他声音里微带了几分颤抖,眼眶也不知不觉变得微红。 太平微有些愣怔,又执起那两封书信,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那两封信果然一字不差,字迹和措辞都相当稚嫩,却字字句句都在充作大人。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慢慢回忆起崔湜上一世同她说过的话,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上一世,崔湜追随她时,就已经是进士及第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他从未同她说过这些,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 眼下的崔湜,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甘心!我会变得强大,也会做得比他们所认为的更好!然后,然后我会同他们说,我所依仗的从来都不是博陵二字,我所依仗的不过是我自己!”他上前两步,侧跪在太平身前,低低地垂下头去,声音里带了几分呜咽:“请让我,追随您。” 他对她行了跪礼。 这世上除了大朝时觐见君王,除了祭拜先祖宗庙之外,几乎不会有人再行跪礼。 “你等等!”太平急急扶起他,却因为动到伤处,忍不住皱眉嘶了一声。崔湜一动不动地跪在她身侧,推开她的手,有些漠然地说道:“我既已下了决心,就断然不会再回头。公主若是不允,我便在这里跪上一日一夜,三日三夜,十日十夜……” “……你够了!”太平额头上青筋直跳。 崔湜抬头望着她,幽幽地说道:“公主若是嫌烦,不妨早些应下为好。” 太平用手指着他,半日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收拢好那两封文书,冷声说道:“我要见见你阿耶。” 既然同他说不通,那还是让他父亲将他领回去为好。 崔湜的阿耶,本朝户部尚书崔挹,在见到太平的一瞬间,足愣了有半刻钟。 太平同崔挹说明了今日到访的缘由,又将崔湜叫到近旁,对崔挹说道:“崔郎年幼,理当全力以赴在课业上,而不是四处拜会应酬。崔尚书身为人父,理当好生约束他才是。” 崔挹闻言一愣,转头望着崔湜,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解释。 崔湜幽幽地说道:“阿耶今日签下的那封文书,是将我举荐到公主名下的引文。” 崔挹面上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转头看着太平,嗫嚅半日,却没有下文。今天早晨长子来找他时,他甚至不曾看过那封书信上写着什么,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眼下公主前来问责,他竟然连半句话都接不上来。 该同公主说些什么呢?自己定会好生约束儿子,不让他到处乱跑? 崔挹正在琢磨着措辞,太平已经扶额叹息一声,转头对崔湜说道:“我想见见你的祖父。” 太平总算是明白,为何崔湜会忽然跑去找她了。 因为眼前这位崔尚书,从来没有尽到过为人父的责任。 崔湜表情松快了一些,又向崔挹告了声罪,然后指使仆役们抬着肩舆,来到了崔仁师所居住的明堂里。崔仁师已经年逾古稀,许久不曾理会过俗务了。崔湜来时,他正在把玩着一块古墨,抖着两条长眉毛,和蔼地对崔湜说道:“是大郎啊。” 崔湜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阿祖。” 崔仁师眯着眼睛,朝崔湜身后看了一眼:“哦,你还带了一位小娘子过来,是未来的孙媳么?” 崔湜用力扯着崔仁师的衣袖,在他耳旁大声说道:“阿祖,那是本朝的公主。” 崔仁师将公主二字反复念叨数次,忽然神色一凛,抛开手中的古墨,然后一本正经地长揖到地,正色道:“参见公主。”他年纪已经大了,耳目都不甚灵敏,方才竟然没认出公主来。 太平有气无力地靠在肩舆上,道了声免礼,然后指着崔湜说道:“你过来。” 崔湜慢慢踱到了太平面前,低垂着头,一副柔顺乖巧的模样。 太平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指着落款处的崔仁师三字问道:“这是你哄祖父签下的?”崔仁师连她的公主服色都认不清,又哪里看得清这上头的文字。所以只能是…… 崔湜迅速抬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幽幽地说道:“公主明鉴。” 太平几乎没将那封文书丢到他头上去。 她定了定神,慢慢将那封文书收拢到袖中,吩咐道:“回府。” 崔湜上前两步,伸臂拦下肩舆,一字字郑重地说道:“公主可否听我一言?” 他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目光中隐隐透着悲愤和不甘。在那一霎间,太平忽然想起了薛崇简。那个孩子也曾经像这样,悲愤且愠怒地看着她,然后对她说道:阿娘且听我一言。 她心中一软,微垂下目光,低低说了声好。 崔湜慢慢地放开肩舆,又吩咐仆役道:“你们下去。” 他等周围人等全部退下以后,才上前替崔仁师拾起那块古墨,慢慢地放到祖父手心里,然后低声说道:“博陵崔氏宗长二十年一轮。在祖父那一辈,恰恰轮到了我这一房上。” 崔仁师拍了拍崔湜的肩膀,然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长孙,满意地捻须微笑。 崔湜低低唤了一声阿祖,然后转头望着太平,又低声说道:“祖父致仕以后,便一力承担起宗族中的事务,忙得片刻都脱不开身。博陵崔氏历经千年不倒,各房各宗早已经盘根错节,倾轧的、瞒报的、贪吞的……祖父时不时便会忙到心力交瘁,然后咳血。在我幼时,祖父神智还是清醒的,也时时会指导我一些课业。但……” “但后来,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阿耶贪图财利,从来都不会管我。纵然他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好,但这世上有哪一个父亲,是会狠心断绝儿子一切后路,甚至连门荫的名额都能拿来做人情往来的……阿耶不管我,阿娘便也不管我。阿祖这些年神智不清醒,连族中事务,都乱得一团糟。” 他垂下头去,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所以你晓得么,公主。我想要变得强大,护住阿祖,也护住我自己。” 他说完这番话后,便一直低垂着头,许久都没有作声。 太平有些微微的愣怔,靠在肩舆上,一动不动地望了崔湜很久,目光有些复杂难辨。 最终,她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等你中了进士之后,再来过来我罢。” 崔湜猛然抬头,紧紧盯着太平的眼睛,直到发现她不像是在说谎,才上前两步,向太平长长一揖到地,郑重地说道:“多谢公主。”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声无妨,又缓声问道:“你方才说,你阿祖是博陵崔氏的宗长?” 崔仁师年逾古稀,而且神智颇有些不清醒。如果博陵崔氏的宗长当真是他,那也难怪各房各宗会倾轧得如此厉害。但却为何……崔仁师已经这样了,还一直担着宗长的重任? 看来博陵崔氏的境况,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崔湜微一愣怔,然后垂首说道:“阿祖确是博陵崔氏这一任的宗长。” 太平微微点头,也不再多问,又吩咐道:“送我回府。” 崔湜随即唤便来府中仆役,将太平公主送回府去。等太平公主走远之后,他才低垂着头,慢慢走到崔仁师身旁,低低唤了一声阿祖。 崔仁师依然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捻须说道:“大郎很好。” 崔湜侧身跪在崔仁师身旁,又枕在他的膝头上,低声说道:“太平公主是一支出鞘的利剑,他日必会一飞冲天。我要借着她的权势,助我直上青云。阿祖,您会帮我的,对么?” 崔仁师抖着两条雪白的长眉毛,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太平稳稳坐在肩舆上,被崔府的仆役们抬着,一路朝外间走去。今天是休沐日,非但崔挹在府中吟花弄月,而且还有几位崔姓的官吏,也一同来到了崔挹府上饮酒。太平肩舆路过时,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行礼,倒是不曾缺了礼数。 太平微笑着在肩舆上还礼,再抬眼望时,忽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崔…… “郎君!” 一个小厮忽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扑倒在崔挹跟前,声嘶力竭道:“郎君,户部方才来人,说是昨日太子去查帐册、清点入库的金银,然后无意中把那批库银弄丢啦!” 他喘了一口气,又拣了重要的话说道:“是那批已经铸好的、打了烙印的银锭!” 崔挹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然后问道:“丢了多少?” 小厮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两!几位员外郎都已经急疯了头,正在往府上赶呢。度支主事已经连夜写好了奏章,自请辞官,然后让人捆着自己到御史台,现在还在跪着呢……哎郎君!” 崔挹身形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一万两库银听起来不算多,但大唐每年入库的白银,统共也就一万多两。 这一万两库银大多会被铸成银锭、打上烙印,又或是铸成银器,随着布帛一起赏赐给宫妃、贵戚、州官……要知道时下银贵钱贱,国库里满满堆积着的,几乎全都是金和铜。丢掉的这一万两白银,其贵重程度不亚于半个国库。 也难怪崔挹会眼前一黑。这事情一出,他多半便会丢官罢爵,而且今生都别想再复起了。 太平倚靠在肩舆上,慢慢回想着前世所发生过的事情,却死活都想不起这一桩案子。且不说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跑到户部去查帐,而且早已经入库的白银,哪里是说丢就能丢的? 她慢慢地揉了一下眉心,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无论这桩祸事是谁惹出来的,这一回,太子都惹出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就算是阿耶阿娘,恐怕都很难替太子善后。 崔挹匆忙向太平告了一声罪,便命小厮取来官袍官印,匆匆忙忙地赶到户部去了。余下那几位做客的崔姓官员颇觉无趣,也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告辞。太平遥遥望着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将他的名字一点一点念出声来: “崔玄暐。” 真是好久不见了,博陵王。   ☆、第53章 烛火明 太平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崔玄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头吩咐道:“回府。” 崔府上的仆役们很快将她送回了公主府。她今日出门太急,也不曾给府里留过话。等回到府中才发现,宫里竟然来人了,而且品阶还不低,是高宗身边侍奉过多年的一位宦官。 宦官见到太平,头一句话便是:“那桩祸事,大家已命人查出了结果。” 太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便问道:“是哪一桩祸事?” 宦官有些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自然是临川公主那起案子。” 太平恍然大悟。临川公主那起案子,迄今已过了十多日,途中又发生过许多复杂难辨的事情,她几乎要将这桩祸事给淡忘了。她先是同宦官道了谢,又问道:“结果如何?” 宦官答道:“是突厥人下的手。临川公主的驸马、子女,数十年来都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突厥人早已经看他们不顺眼,恰好又……”他瞄了太平一眼,才继续说道:“……看太平公主您不顺眼,便想着将两位公主一锅端了,以泄心中私愤。说起来此事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命右威卫抓住了那几个人,事情恐怕还不会这样轻易了结。” 太平微皱了一下眉,没有说话。 宦官又道:“大家吩咐某来同公主说一声,过两日去宗正寺录个文字画个押,此事便算完了。临川公主病逝幽州,又是公主的长辈,还请公主无论如何,都莫要再往心里去。” 太平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该如何去做,还请阿耶宽心。” 宦官传完话后,即刻便赶回大明宫中去了,片刻都没有多留。太平一面吩咐婢女替她准备温水,一面将那些事情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突厥人、临川公主的驸马、河朔二州……她揉着眉心,将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着,慢慢地理出了一条脉络。 忽然之间,她听见旁边有人轻声唤道:“公主。” 一位青衣婢女俯身在她的耳旁,轻声说道:“公主,剑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前太子贤近日摔伤了腿,这几天过得颇不安宁。您看是不是……设法将他接回到长安来?” 李贤自从被流放到巴蜀之后,日子一直都过得不大好。尤其是同东宫相比,简直就是判若云泥。 太平仍旧闭着眼睛,摇头说道:“不必。你告诉他们,记得替贤哥哥请最好的医者,然后日日夜夜地看护着,不要离开贤哥哥身旁,免得有人起歹心。但眼下,还不到他回长安的时候。” 她言罢,忽然又问道:“我那几个小嫂子和小侄儿如何了?” 太平口中的小嫂子和小侄儿,自然是先时李贤求她看护的妻儿子女。 青衣女婢轻声说道:“他们一概安好,请公主放心。”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缓缓点头,又道:“服侍我沐浴。” 冬日里天黑得早,太平沐浴更衣过后,不多时府里便掌了灯。她在灯下一页页地翻看着账册,又从阁楼里取出几张膳食糕点的方子,夹在账册里,命人一并送到酒楼的掌事那里。近年她在长安城里酿的那些酒,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既然如此,那她不妨将它们利用得更彻底些…… 外间忽然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不多时便又传来薛绍疲惫的声音:“公主呢?” 一位婢女应道:“公主在里间候着驸马。” 太平将余下的帐册收好到阁楼里,又取出今日右威卫送来的奏报,一页页慢慢地翻看。 薛绍进屋时,太平已经翻完了那几张薄纸,又随手搁在了案上。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落款处还留有右威卫的印章。而那些小字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词,便是“吐蕃”。 太平一手轻按着那几页纸,望着薛绍笑道:“你今日回来得有些迟。” 薛绍微一颔首,来到太平跟前坐下,同她解释道:“今日在长安城里转了一圈,又在途中听说了不少事情,故而回得迟了些。方才我听外间人说,那起焦尾琴的案子,已经结了。”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阿耶同我说,是突厥人下的手。” 薛绍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声“突厥人”,目光微有些暗沉。他扶住太平的肩膀,又缓缓说道:“纵然此案已结,公主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昨天夜里,国库里出了一桩事情,几乎掀翻了整个户部。我总疑心,这些日子长安城里颇不安宁。” 太平又低低嗯了一声,将手头上那几张薄纸拣过来,在薛绍跟前逐一展开,然后轻声说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让人查着这件事情,今日总算是出了些结果。你看。”她轻轻指了指那上头出现过许多次的“吐蕃”二字,“你所言不差,这几日长安城中,的确不大安宁。” 薛绍逐一看过那几张薄纸,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太平将那些纸张重新折好收回袖里,又抬起手,轻轻抚平他的眉际。薛绍握住太平的手,慢慢地取下来,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脚踝上:“你今日可曾好过些?可上过药了?” 她沐浴过后,依旧裸着一双足踝,微微散发着些许湿气。薛绍执起她的伤足,凝神细看,发现上面的红_肿已经渐渐消退,连紫黑色的淤血也散去了不少。公主年纪甚轻,太医署又用了最好的药,这些日子将养下来,已经逐渐能看到痊愈的痕迹。 他小心地将她的伤足搁在褥子上,然后起身去取伤药。 太平一动不动地倚靠在榻上,将脑中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尽数抛了个干净。 薛绍不多时便取了伤药过来,又在太平伤足下垫好巾子,然后细心地替她上药。这些日子太平行动不便,倒有大半事情是薛绍替她做的。他替她上过药后,又慢慢地揉散了药汁和淤血,然后将杂物一概收拾齐整。从头到尾,太平都一动不动地倚在榻上望着他笑,不知不觉地又让他心神微乱。 只是今天夜里,断不会再像昨夜那样任她胡来了。 薛绍收拾好那些伤药,又去了一趟外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回转到屋里。太平已经微微有了些倦意,手中持着一卷书册,在烛光下慢慢地翻看着。薛绍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也从架子上抽下一卷书册,坐在案旁慢慢地翻看着。 忽然之间,太平低低唤了他一声:“薛绍。” 她搁下手中的书册,望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微微地有些出神:“我在想着,那张去了毒的焦尾琴就这样搁在库房里,也未必是个好去处。你……要试着弹一弹它么?” 薛绍亦搁下书卷,正色道:“臣并不擅长乐理。”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想起他指腹上那些薄薄的剑茧,心中微有些失望。不知不觉间,她眼前忽然多出了一道修长的身影,再凝神看时,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跟前,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温声问道:“公主想听什么?” 她想起被她珍而重之藏起的那道签,不知不觉便说道:“凤求凰。” 话一出口,太平便顿觉失言,急急补救道:“你、你莫要在意,我只是随口一说……” 薛绍说他不擅乐理,又哪里会弹这样刁钻艰难的曲子……果然薛绍闻言一怔,目光渐渐地有些黯淡。他慢慢地拂过她的长发,在她耳旁低声说道:“这首曲子,臣不大会弹。” 太平微垂下目光,有些讷讷地说道:“那、那就……”算了。 薛绍望着她微微颤抖的长睫毛,又闷闷地笑出声来,继而正色道:“不过若是公主想听,我大可以去学了来,然后再弹给你听。” 太平有些讶异,又忽然有些慌乱:“其、其实你不必……” 薛绍低低地笑出声来,指腹一点点拂过她的眼角,一字字地说道:“只要是你想听的,我一概都会弹给你听。不过……却要劳烦公主,耐心等上一些时日。” 太平微垂下头,低声说道:“我等得。无论多久,我都等得。”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又低低说了声好。 他心中盘算着事情,不知不觉便忽略了周围的一些响动。片刻之后,外间忽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是侍女焦急的叫喊:“公主、公主不好,外间来人了,来了许多金吾卫!” 侍女等了片刻,不见里间应答,便又焦急地唤道:“公主,是户部两位侍郎和宰相亲自带人过来,说是、说是丢失的库银就在公主府上。而且他们手中持有圣人的手书还有中书门的签令,府上的人拦不住他们……驸马……” 薛绍打开房门,望着眼前的侍女,问道:“是哪位宰相?” 侍女低下头,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是……薛相……”   ☆、第54章 茧自缚 薛绍听见“薛相”二字,微微感觉到有些诧异。 要知道,薛相是他的从祖父,和他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若是他沾上了什么祸事,薛相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牵连。所以薛相很少会搅合进他的事情里来,至少不会主动给他找麻烦。 但眼下,竟然是薛相带着人到公主府里来,要找公主兴师问罪? 这有些不大符合常理…… 他思忖片刻,正待吩咐侍女一些什么,忽然听见公主在里间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平刚刚听见侍女在外头叩门,便感觉到有些意外。 照理来说,这些侍女大多是她亲手调_教出来的,断不会做出这种夜间扰她清梦的事情。而且方才侍女那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话,字字句句都透着焦急,竟像是外间出了大_麻烦。她细细听了片刻,也只听清“金吾卫”和“户部”几个字。余下的,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难道是昨天夜里发生的那桩事情,又牵扯到她身上来了么? 她正疑惑着,薛绍已经回到屋里,俯身对她说道:“外间确是出了一些事情。户部的人带了金吾卫过来,说是丢银子的事情同公主有关。臣即刻便去外间同他们阐说清楚,公主莫要惊惶。” 他说完这番话,又命侍女照顾好公主,便披上大氅出去了,连片刻都没有多留。 太平微微皱眉,指着侍女说道:“你过来,将事情全都告诉给我听,半点都不许遗漏。” 侍女应了声是,又上前两步,将事情逐一同太平说了。方才事出紧急,她心中又有些慌乱,言辞未免有些颠三倒四。太平皱眉听了许久,才听出了大致的经过。大约是有人找到了什么确凿的罪证,说是东西就在公主府上,然后告知了户部;户部层层上报,不多时便持着手书和签章过来了…… 她微一沉吟,问道:“他们可曾说过,那件东西放在哪里?” 侍女侧头想了片刻,很肯定地说道:“有!他们说东西就放在公主府后院西厢第三排最破落的那个小黑屋子里……说得头头是道的。可那间屋子已经许久不曾住过人了,连洒扫丫鬟都是三两天才过去洒扫一次……公主?” 太平费力地撑着身子下榻,吩咐道:“将肩舆取来,我亲自过去看看。” 侍女睁大了眼睛:“公主?!” 她有些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公主,后院西厢哪里是放东西的地方,外间住着许多丫鬟婆子呢。再者说,后院护卫层层叠叠……”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眉心:“快去,你比海棠还要罗嗦。” 侍女有些讪讪:“……婢子确实是海棠娘子调_教出来的。” 太平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侍女称是,不多时便取了肩舆过来,吩咐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抬着公主,朝他们口中的那间小黑屋子走去。太平抬头望了一眼空中的月色,颇感觉到有些心神不宁。她当然不会做出这种偷拿库银的蠢事,薛绍就更不会去做了,至于府上的其他人,更是连踏进户部的机会都没有…… 但外间那些人为何这般笃定,东西就在她府中,而且还指明了这间屋子? 她稳稳坐在肩舆上,看着婆子喀擦两声开了锁,然后打开了那间屋子。屋子里满是败落和灰尘的气味,没有点灯烛,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去看…… “呀!!!”周围的侍女们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谁将库房里的银锭都堆到这里来了?” 太平身为公主,时不时便会收到宫中的一些赏赐。这些赏赐大多是金银布帛,偶然也有银锭银砖的,只是却不多。如今室内歪歪斜斜地倒了几个大空箱子,又散落了一地的银砖,乍看上去,确实像是有人将她府中的库房给洗劫了一遍,然后将银砖都丢到这里来了…… 只是这些散落的银砖,怎么看都有些不大对劲。 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一些。 太平悄无声息地拾起一块银砖,指尖摩挲着上头的烙印。眼下屋子里黑漆漆的,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查验银砖的铸造时间。她记得库中的银器银锭银砖,多半都是前些年赏赐下来的,而…… 那两排细小的凹下去的小字,分明就是“铸于永淳元年”。 这是今年才熔铸出的银锭,这就是丢失的那一批库银! 她微一皱眉,指尖也微微有些颤抖,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那块银锭丢到了随身的荒原里。此时已经是深夜,丫鬟们也大多在外头寻找火折子,没有人留心到她的动作…… 太平将身边的十多块银砖都丢进去之后,又朝案下、门后、杂物堆里各各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十多个一模一样的大箱子,上头还贴着户部的封条。看来外间的人并非是危言耸听,这些东西确实都好好地堆放在公主府里,而且就堆在后院西厢第三排最破落的那间小黑屋子里…… 但,是谁要找她的麻烦? 太平一面皱眉想着,一面慢慢地挪着身子,将手按在一处大箱子上,不多时便将它挪到了随身的那处荒原里。她动作极快,又比侍女们矮了大半个身子,再加上屋内昏暗,竟然没有一个人留心到她的动作。至于替她抬舆的那几个婆子,她们眼神本来就不大好使,只是感觉公主今晚喜欢瞎折腾,命人抬着肩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停了几处地方都不甚满意。 等丫鬟们掌了灯烛过来时,那十多个大箱子已经尽数被太平挪走,半点痕迹都不剩下了。 “咦咦?”掌灯的侍女惊叫道,“地上的那几个空箱子,怎么忽然没有了?方才我还……” “是方才屋里太暗,你眼花了罢?”另一位侍女走进屋里,将一本厚厚的账册递到太平怀里,恭谨地说道,“公主请看,这些银器、银锭,都是入过库也造过册的,半点都错不了。” 那本账册做得极其精细,将哪年哪月宫中赐下了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上头,连太平幼时得的几个小银锞子也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太平略扫了一眼账册,又朝屋中散落的那些银砖望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些人至少拆封了三箱库银,全都散乱地堆放在屋子里。 而这些散落在地上的库银,只要有一块被呈递到外人面前,她都免不了要被问罪。 方才时间仓促,她又急着收拾那些整箱的库银,便无暇顾及到这些散的。而眼下…… 太平微垂下目光,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库房是如何失窃的。” 两位侍女应了声是,随即便退开了。太平唤过余下的侍女,吩咐她们逐一对照账册,将屋里散落的银器、银砖全部分拣好,每一件东西都要让她过目。侍女们以为是公主要亲自动手揪出贼人了,便合力抬了两个筐子来,将东西逐一堆放到筐子里,然后抬到了太平面前。 太平催得急,她们便匆匆忙忙地收拢了东西过去,也无暇去顾及银砖上细小的文字。那些东西被抬过来一筐,太平便命人收拾一筐,只是每一件东西都需要她亲自过手。侍女们不疑有他,便全都照着做了。等东西全部都清点过一遍之后,那些银砖已经少了一大半。 “咦咦?”又有侍女惊讶地问道,“方才我明明记得……” “大约是你记错了。”太平淡定地说道。 “许是婢子当真记错了罢……”侍女一面嘀咕着,一面又听从太平的吩咐,将那些银器银锭又清点了第二遍。不多时最先出去的那两位侍女回转,对太平说道,半月之前的那位府令,曾经丢过一次库房的钥匙。但这件事情闹得不大,当时又不曾出过什么祸事,便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 太平很想找回那位被逐走的府令,让他把今夜多出来的这十几箱库银全都吞进去。 但眼下,她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因为侍女神色凝重地对她说,驸马和海棠娘子在外间斡旋了半个多时辰,终究是拦不住宰相和金吾卫的脚步。他们不多时便要进到后院里来了。 太平将账册丢到一位侍女怀里,吩咐道:“你们继续清点,其余人等随我出去。” 就算来的是一位宰相,就算他们手中有阿耶的手书和中书令的签文,但这里,是公主府的后院。 除非她的罪名已经被坐实,否则那些人,是断然进不到后院里来的…… 太平乘着肩舆,慢慢地往前头走了十丈来远,便瞧见一位眼生的小厮,被府中管事引着,一路小跑着朝这里赶过来。小厮气喘吁吁地来到太平舆前,又抹着汗说道:“公主,您还是避一避罢。那两位侍郎不知为何,口口声声说就算晓得公主是被诬陷的,也要先将银子拿回去再说……”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道:“郎君让我同公主说一声,他晓得公主是被诬陷的,所以一定会替公主镇着场子。只是户部那些人已经急疯了眼,非得要亲眼看见东西不可。郎君他也弹压不住。” 小厮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朝太平长长一揖,道:“小奴失礼。奴是薛相身边伺候笔墨的,方才被薛相和驸马遣了过来传话。” 太平一字不漏地听完小厮那番话,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便道:“无妨,我回避片刻就是。” 她目光一转,又指着两位侍女说道:“你们去西厢候着,无论发生的什么事情,都要立刻到东厢来报予我知道,晓得么?” 虽然薛相说相信她是被诬陷的,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和这件事情沾上一星半点。只要那些银两出现在她的公主府里,就算薛相相信她同此事无关,阿耶也相信她同此事无关,可余下的人…… 那些有心人既然能给她制造一场大_麻烦,又怎会让她轻易从麻烦里脱身? 她抬眼望着空中的月色,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喃喃着说道:“今夜大约是不用睡了。” 公主府中灯火通明,金吾卫来来回回地在府中进出,又马不停蹄地往户部和宫中报信。太平在东厢侯了半日,便听说他们在西厢一无所获,已经急着要找人问责了。毕竟深夜闯进公主府里的罪过,不是普通人能担待得起的。 她在东厢里迷迷糊糊地歇了半夜,醒来时听说那些人已经走了,便又遣了一个侍女去询问经过。 侍女不多时便返回了东厢,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了昨夜那场混乱。那些人不知得了谁的信,硬是说她府里有东西,又急吼吼地叫了金吾卫过来,最后却扑了个空;听说今日一早,那两位户部侍郎便用绳索将自己捆了,连小朝都没去,直接到大理寺领罪去了。 而那些进府的金吾卫们,更是罚俸的罚俸、杖责的杖责,仍旧是好一通的兵荒马乱。 她静静地听了片刻,又问道:“薛相呢?” 侍女摇摇头,道:“婢子不大清楚。今日天还没亮,驸马就同薛相一起进宫去了,想是要将此事向圣人通禀呢。公主若是心急,不妨等驸马归来之后,再询问驸马可好?” 太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一点都不心急。” 若非昨夜她亲自去西厢走了一遭,今日去大理寺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间门被敲得震天响。 一位侍女站起身来,喝问道:“何人喧哗?” 房门被彭地一声打开,一个身着东宫太子服色的青年男子踉跄地闯了进来,扑到太平榻前,哀哀地说道:“妹妹救我,这回哥哥闯下弥天大祸了!” 是李哲,也是日后的皇帝李显。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去,皱眉问道:“兄长何出此言?” 李哲垂下头去,有些嗫嚅地说道:“是我听人说,是妹妹府上的人盗窃库银之后,就全数都搁在了妹妹的西厢里,才特意叫了人……我弄丢了那么一大笔银子,心中惶急得很,便没有考虑到许多。昨天夜里妹妹府上……” 他偷偷抬头望了太平一眼,见太平神色如常,才嗫嚅着说道:“……被金吾卫搜查时,只瞧见侍女们在清点银器,并无库银的去向。金吾卫一不做二不休,便又将妹妹府上搜查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库银的去向,只是听说妹妹府上的库房也失窃了……” 太平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皇兄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李哲低低咳了一声,又嗫嚅着说道:“一是想请妹妹莫要过分追究,二是想请妹妹替愚兄想个法子,无论如何将这件事情遮掩过去才好。” 太平目光微微沉了下来:“你大半夜的派人到我府上搜查,还让我莫要追究?” 李哲咳了一声,声音愈发地低了:“愚兄晓得妹妹会生气,所以才吩咐薛相也一同过来。他做过愚兄的左庶子,又是妹妹的半个长辈,妹妹总归瞧在薛相的面子上……”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伸手道:“拿来。” 李哲一愣:“……妹妹想要什么?” 太平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来:“卷宗。” 户部出事,她的公主府上又出事,金吾卫连夜被人调动,无论如何都会有卷宗留下。而太子身为这起事件的源头,无论如何都会留有一份卷宗的抄本。眼下太平不想调动右威卫,更不想让干干净净的右威卫搅进这起事件里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太子的势,将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了结。 李哲听说太平要看卷宗,心下一喜,忙不迭让人去取了一大摞卷宗过来,还附带这一年的国库收支帐册。太平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地翻着卷宗和帐册,凤眼中渐渐多了一抹幽深。 李哲一面在屋里团团转着,一面有些焦急地抹着汗。眼下已经是寒冬腊月,他身上却还是大汗淋漓的,想必是刚才跑得太急,心中又慌乱的缘故。太平瞥他一眼,转头吩咐侍女研墨,然后一下一下地轻叩着那份卷宗,问道:“太子哥哥今日过来,身上可带了印鉴?” 李哲忙不迭点头:“带了太子的小印。”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微垂着目光,道:“甚好。” 侍女很快便研了半砚墨,又轻手轻脚地阖门出去,留太子和公主在屋里商议事情。太平慢慢地转着笔锋,不多时便拟了两封条子,让李哲盖上印,然后吩咐下头去办。 李哲不假思索地全应下了。太平写一封条子,他便顺手盖上一个印,连半刻的犹豫都没有。在他看来,妹妹写下的那些话条理清晰,又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简直是再恰当不过。先时阿耶让他有事便去找太平帮忙,他还感觉到心下不忿;但现在他终于晓得,阿耶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太平写了半日,又瞥了李哲半日,终于确定这位兄长比前世当皇帝时还要年轻生嫩,就算自己偶尔有些错漏,他也全然看不出来。而最重要的是…… 现在,她这位太子哥哥,相当信任她。 太平慢慢地调转笔锋,又轻轻将它搁在架子上,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地将事情解决。侍郎们用不着撤职,而太子哥哥你,也用不着守阿耶责难……” “快说快说!”李哲双手撑着桌子,目光灼灼,几乎将太平烧出了两个窟窿。 太平指尖摩挲着账册,慢慢地说道:“这件事情的源头之一,是大唐银贵钱贱,才平白让人钻了空子。幕后之人是肯定要揪出来的,但在此之前,太子哥哥还可以设法去补救一回……” 她让李哲俯身下来,然后低声在他耳旁说了两句话。 李哲目光瞬间就亮了,连声问道:“妹妹此言当真?” 太平噙笑道:“是真是假,太子哥哥一试便知。” 她慢慢垂下目光,又轻声说道:“只是此去凤州路途遥远,太子哥哥大约也腾不出手来,处置其他的事情。若是哥哥信得过我,便将东宫的事务,交由我来处置罢。” 李哲忙不迭点头,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那些事情他早就厌烦了,若不是左右庶子时常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他甚至连东宫的事务都不想理。这回太平想要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 太平微微一笑,凤眼中那抹幽深之意愈发明显了。 李哲没有任何心理阻碍地将太子印信留在了公主府,然后带着几个亲信去了凤州。 太平谆谆叮嘱过,此事需得严加保密,而且越快越好。他晓得事情重大,也不耽搁,甚至连东宫都没有回,便匆忙出了长安城。横竖太平亲口对他说过,会替他遮掩下此事,请他放宽心。 他当然放心得很。这件事情是太平一手策划的,若是泄露出去,太平也会吃不了兜着走。他相信妹妹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替他遮掩,也会将后路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 李哲是对的。 在他前往凤州的这段时日里,长安城中一直都风平浪静。也不晓得太平用了什么手法,总之这件事情暂时被弹压了下来,在李哲回到长安城之前,大理寺、户部、刑部全都众口一词,那就是:拖。 将这起案子尽可能久地拖下去,拖到李哲回来为止。 至于发号施令的人是太平公主还是东宫太子,已经无甚紧要。 只要这件事情能够完美了结,那就是好的。 识谋断计,收服人心,这种事情太平是做熟了的。 等李哲回到长安时,他的左右庶子已经彻底对太平公主言听计从。就算最后太平将太子印鉴还给了李哲,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在这短短十余日里,她已经架空了整个东宫。 李哲从凤州带回来的,是整整两万两新铸的库银。 分量很足,成色很新,满满当当地装在十几个大箱子里,贴着户部的封条,而且清清楚楚地刻着“铸于永淳元年”这几个小字的新库银。 他回长安的头一天就是前往户部,将银子一分不少地入了库,剩余的那些也一分不少地入了帐。太平公主说过她会斡旋此事,那肯定就会将事情完美无暇地处置干净。只不过…… “妹妹怎么知道,凤州那里有银?”李哲趴在案几前,眼巴巴地望着太平。   ☆、第55章 长相忆 太平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她面前整整齐齐地摊着十多封奏章,都是高宗命人送往东宫批复,又转到她手中的。李哲不耐烦看这些东西,便全都丢掉了太平那里。太平倒是毫无芥蒂地替他批复了,但在字迹上,却和李哲略有不同。至于旁人是否能发现这些细微的不同之处…… 能在官场里混上十多二十年的,大多都是人精,断然不会出这个头。 能出头的,要么是御史台的愣头青,要么就是她入主东宫之前,必须要扫清的阻碍。 太平搁下笔,随口问道:“兄长为何这般好奇?” 李哲犹不死心:“妹妹晓得大唐素来银贵钱贱,而凤州又有这许多的银矿,愚兄想着……” 太平卷起账册,在李哲跟前轻轻敲了一下:“兄长莫要胡来。如若私吞,便是死罪。” 李哲怏怏地“哦”了一声。他晓得妹妹是为了他好,但如果他能将这些银矿全部提炼成新银,然后上缴国库,未必不是一桩天大的功劳。而且他还可以借着这桩功劳,弥补先时的过错。 太平将那些看过的奏章仔仔细细收好,又慢慢地说道:“先前我无意中得到过一些书册,上面标注了凤州好几处大银矿的位置。除开先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一处,余下的也都藏银丰厚。” 李哲目光瞬间就亮了,连声追问道:“都分布在何处?” 太平动作一顿,又望了李哲一眼,才起身说道:“我替你绘一张图纸罢。” 大唐虽然极为缺银,但在千百年之后,银已经能够取代金,成为国库中头一号的藏储之物。太平所说的凤州银矿,是她无意中翻到一本宋帝的手札,又在手札里瞧见的。在北宋年间,凤州的产银量极高,而且成色上乘,大半都直接入了国库。宋帝日常的札记里,便也提到了一些银矿的位置。 她翻出那本手札,又拓印了两页纸,然后递交到李哲手中。 李哲捧着那两张薄薄的纸,颤声说道:“太平,你救了哥哥的命!” 大唐缺银,很缺。若是他带着这些新铸的银两,还有那些源源不断地出银的银矿的位置,一并送往高宗案头,就算得上一个天大的功劳。而他先前丢失库银的罪过,至少可以被抵消掉一大半。 而且这些日子,太平替他将东宫庶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又将他孱弱无能的声名拉回了一点点。这些日子高宗和武后见到他时,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眉头紧皱。 如果他真的立下一桩天大的功劳…… 李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即刻便带人去了凤州,连片刻都不曾停留。 太平望着被胡乱丢在案上的太子印信,目光又渐渐变得幽深。 虽然太子将功补过,洗刷罪名,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李哲,他是太子啊……身为太子,他丢下东宫庶务和下属们不管,心急火燎地跑去凤州,那就是不务正业。 她微垂下目光,唤过外间候着的太子右庶子,命他将那些标注过的奏章送到大明宫去。 而案上的那枚太子印信,则被她妥帖地收起,预备等下次太子回长安时,再将印信归还给他。 太平倚在榻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确认事情没有什么纰漏,便扶着案几,起身下榻,在屋里慢慢地走动。太医说,她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慢慢地温养着,每日再按时走上两圈,用不了多少时候,便可以痊愈。 此时已经是深冬,外间风雪呼啸,人也很容易疲乏。她慢慢地走了两圈,便觉得有些劳累,又扶着墙回到榻旁坐下,慢慢地揉着足踝,从案上拣出一封条子细看。那是一封从千牛备身府上递来的条子,说是今年的千牛备身拣选之事已经结了,崔家的那位小郎,还有琅琊王府上的小郎,无一例外地全都入了选。琅琊王妃得知此事之后,曾想亲自上门道谢,却被她断然拒绝了。 ——她一点都不想同琅琊二字沾上干系。 太平慢慢摩挲着那封条子,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这件事情,是阿娘派人替她办成的。阿娘误以为她是欠过谁的人情,不得不在这种事情上归还,便顺手替她将事情办妥了。 她一面揉着足踝,一面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不知不觉便有些出神。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时,更漏已经瞒过了申时的刻线,侍女也替她抬了一张干净的小案过来,摆好了暮食。 她将那张薄纸塞回到衣袖里,随口问道:“驸马呢?” 侍女们对望一眼,最终一位领头的侍女站了出来,有些讶异地答道:“公主怎么又忘了,驸马此时仍在卫府,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执起银箸,不知不觉地又将它搁了下来:“温着罢。等驸马回来了,我再同他一块儿用。”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收拾了案几,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太平有些焦躁地揉着脚踝,又抬眼望了一眼更漏的刻线。自打薛绍休完假,又重回卫府之后,就变得分外忙碌,连陪她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她抬眼望着屋外纷飞的大雪,渐渐地阖上了眼睛。 “……公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个温和且稍带着试探的声音在她耳旁低低回荡,紧接着便是一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她朦胧地睁开眼睛,攥住薛绍的衣袖,嘟哝着说道:“我乏了。” 薛绍慢慢抚拍着她的背,劝慰道:“公主还是先用些暮食再睡罢,免得伤了脾胃。” 太平在他怀里闷闷地说道:“但我不想动。” 薛绍一怔,然后低低嗯了一声:“……我喂你。” 太平愕然睁大了眼。 她睁眼望着薛绍许久,连声音也略微变了调:“你、你……”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温柔地替她拢好长发,然后低低地说道:“往后公主莫要再候着我了。”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鬓角,然后弯腰将她横抱起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用膳。外间风雪很大,天色也有些昏暗,她软软地倚在薛绍怀里,阖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外间纷飞的大雪,她一概都不愿意去想。 今日的暮食在炭火上温过,又是精心备下的,倒是比往日要精致许多。太平用了一些,觉得有些不适,便停下箸,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大雪发呆。 薛绍见她不动,便也停下箸,温声问道:“公主今日……可是身子不适?”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微垂,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许久都没有说话。 上一世,也是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也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她孕吐一次比一次严重,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后来孩子生下来,瘦瘦小小的,还没等他长大成人,便在病中夭折了。 崇胤,薛崇胤。 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渐渐变得有些黯淡。薛绍以为她是胃口不好,又或是今日被谁给气着了,便想要传侍女过来问话。她按住薛绍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没事。” ——只是有些想孩子了。 太平往薛绍身边靠了靠,又执起他的手,慢慢地阖上眼睛。她不知道这一世,那个注定要夭折的孩子是否还会到来。但她这回有瑶草,她有能够强身健体消弭暗疾百病不生的瑶草…… 她微微垂下头,握着薛绍的手,指尖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冰凉:“薛绍,我害怕。” ——我怕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到来。又或者,他已不是我们的胤儿了。 薛绍一怔,缓缓低头望她,有些迟疑地说道:“今日府里,可是出事了?” 他想不出公主为何会害怕。在他的记忆里,公主就从来不曾怕过什么事情,只除了…… 太平微微摇头,几度开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该对薛绍说什么呢?说再过些日子,他们的长子便该出世了?说他们本该有二子二女,若非他半途出事,或许她还会替他多生一双儿女?她…… 她倚在薛绍怀里,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勉强笑道:“我今日有些乏了。” 薛绍静静地揽着她的身子,没有说话,陪她看着窗外的雪。他猜想大约是公主在东宫碰到了什么难处,又或许是被人找了麻烦,但碍着身份的缘故,却一个字都不能同他说。他没有追问缘由,也不打算去追问缘由,有些事情就算是夫妻之间,也需要留有一些空余。 她在薛绍怀里望了片刻雪,又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同他说道:“今天早晨,在太子过来之前,薛相派人来找过我了。他说,他有些话想要同我说,希望我明日到相府里去一趟。” 她转头望着薛绍,轻声说道:“是为了金吾卫深夜进府的事情。” 那一夜金吾卫贸然进府,虽然薛相在当中扮演了一个斡旋的角色,却依然同此事脱不了干系。她有心替薛相脱罪,也想要和薛相商议一些其他的事情,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又低声问道:“可需要我陪伴前往?” 明天,恰好是休沐日。   ☆、第56章 闻鹤唳 太平微垂着目光,低声问道:“依你之见呢?” 薛绍一面望着外间纷飞的大雪,一面有些出神地说道:“论理,我是应当陪伴公主前往相府的。但从祖父他一生谨小慎微,极少会邀人到府中去;这回邀公主过府,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同公主商量,或许是连我也不能听的事情……” 这些日子,太平替代李哲处置东宫庶务的事情,薛绍也是知道的。 而且不但薛绍知道这件事情,就连朝中的诸位宰相、甚至是大明宫中的圣人和天后,也晓得东宫太子忽然离开了长安,此时暂代他处理东宫事务的另有其人。但圣人和天后都不曾发过话,他们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到而已。 薛相忽然邀她过府,理由是为了上回金吾卫进府的事情,但实质上,或许不止如此。 薛绍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凝神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如果单纯只是为了金吾卫的事情,我自然不需要避嫌。但如果金吾卫之事不过是个借口,那我——还是回避为好。” 而且以他对薛相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太平微微点头,道:“我晓得了。” 薛相同薛绍终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宗,薛绍对薛相的了解,总比她这个外人要深刻一些。既然薛绍说他不应该去,那他十有八_九是真的不应该出现在相府里。但……太平低低叹了口气,心中总归是觉得有些怅然。 薛绍声音变得略低了些,又安抚道:“莫急。相府终归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就算是有什么人想要对公主不敬,也要先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再者,虽然我不好亲自前往相府,却也可以派一些人护持在公主左右,确保公主安然无虞……” 他一面低声安抚着太平,一面从案上取了一碗羹,略挖半勺,含笑送到太平口边,看着她皱眉吃下。公主今日的胃口确实是不大好,就算是加了薏米和参须的羹汤,也要很艰难地才能咽下。薛绍极有耐心地哄她用了半碗饭,自己也略用了一些,才命人撤案,取来温水净手。 太平回想起袖中的那张纸条,又低头望了一眼平坦的小腹,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冬日天黑得早,用过膳后,不多时天边便悬了一轮月。 太平回屋看了些案牍,颇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便暂且搁下不看,又回到院中陪薛绍一同看雪。薛绍手中持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用细布慢慢地擦拭着,连剑柄上那些细微的凹槽也不曾放过。她看得兴起,又伸出一根手指,在剑身上叮地敲了一下。 剑身微微颤了两颤,在月下泛起一片寒光。 薛绍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当心些,莫要弄伤了自己。” 她怏怏地哦了一声,指尖顺着薛绍的手腕,慢慢滑到了他的指腹上。她记得那里有些薄薄的茧子,摸起来很是舒服。但不知为何,今夜她却摸到了一些细微的凹痕。 太平有些讶然,低头看去,薛绍的指头上果然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却并不明显。 “这是什么?”她慢慢地抚_摸着那些划痕,轻声问他。 薛绍将长剑搁在雪地里,低低说了一声无妨,然后揽过她的身子,下颌抵着她的鬓角,低声同她说道:“公主这些日子替代太子处置东宫庶务,应当仔细防着御史台那边。若是让人揪出什么过错,只怕要惹上一身的腥膻。”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放柔了声音说道:“你莫要担心,我有分寸。”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慢慢揉搓着她的发梢,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晓得公主一向都很有分寸,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叮嘱她。朝中的浑水已经越搅越浑,官场人心险恶,公主偏偏还要代替东宫太子,去处理东宫的庶务,还有圣人时不时丢过来的一些奏章…… 他附在她的耳旁,压低了声音说道:“过些日子,圣人和天后便要替太子改一个名字。”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改名字?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嗯了一声,又慢慢地梳拢着她的长发:“改‘哲’为‘显’。” 太子幼名显,后来被封为英王时,才改做哲。 太平知道他登基之后便会复名李显,却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般快…… 薛绍俯身在太平耳旁,又同她慢慢地说了一些朝事。太平虽然在朝中留有一些耳目,却苦于职责低微,有许多事情都探听不到。她本性不笨,对某些事情的敏锐度也极高,薛绍稍微提过两句,她便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得通透。 原来这一世,不但是许多事情和前世迥然相异,而且比前世还要凶险得多。 太平皱眉想了片刻,不多时便想到了缘由。因为前世阿耶晚年疾病缠身,朝中大事基本都由阿娘一人处置,阿娘忙不过来,便大肆提拔武氏族人。而这一世,阿耶的身子被将养得很好,也能略加牵制阿娘,阿娘在朝中所动的手脚,也就少了。 那么这一世,阿娘还能如愿以偿地当皇帝么? 太平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如果阿娘不想当皇帝,那便罢了;如果阿娘想要当皇帝,那她无论如何,都会扶阿娘一把。 但无论阿娘最后做不做得成皇帝,有许多事情,都是需要提前铺路的。比如说东宫和弘文馆…… 太平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想出了神,连薛绍何时抱她回屋都不晓得。她阖眼睡去之前,习惯性地枕住了薛绍的衣袖,然后朦朦胧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薛绍一怔,然后低低笑出声来。 他揽过太平的身子,让她安然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好梦。” 这一夜太平睡得甚是安宁,次日醒来时,数日以来的疲乏都消解得干干净净。 薛绍早已经起身替她备下车辇,只得等她梳洗用膳过后,便派人将她送往相府。他特意叮嘱了护送的人,要留心周围的动静。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一切都要以公主的安危为上。 这些事情太平是不知道的。她正坐在车辇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府上忽然被打开、却什么东西都没丢的库房,还有被人当面指出的西厢的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后来被金吾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堆放杂物的地方,找到了一条暗道。很显然,在公主府落成之前,这条暗道就已经存在了。但究竟是谁挖的这条暗道,它原先又是用来做什么的,早已经无从查起。唯一能够查探清楚的是,那些东西,确实是从暗道里送往公主府的。 太平揉了一下眉心,觉得她很有必要搬一趟家。这个崭新崭新的公主府,她住得委实不大顺畅。 不多时,车马便隆隆地到了相府。 今日太平来得悄无声息,薛相便也没有声张。她进府的时候,把薛夫人、也是她的堂姑母和静县主吓了一大跳。和静县主惊吓过后,便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单纯把太平当成一位普通的贵客来招待,不多时便将她引到了薛相跟前。 薛相今年年事已高,只等做完这一任宰相之后,便可称病致仕。但偏偏就在他当宰相的这两年,朝中的糟心事层出不穷,连太平这位隔了好几房的孙媳妇也颇让他不得安宁。先是西域,再是波斯,最后直接代太子摄东宫事,简直……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和太平公主谈上一谈。 太平见到薛相时,首先便听见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公主啊……” 太平含笑说道:“薛相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横竖你我也不算是外人。” 薛相表情一僵,然后叹息着摇了摇头,挥手吩咐众人下去,然后同太平说道:“昨日圣人外出狩猎,不小心折了胳膊。” 太平一惊。 薛相抬手阻拦了她的话,然后说道:“此事需得严加保密。除了天后和寥寥几位太医,还有微臣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臣请公主到府中来,一是为了金吾卫深夜入府之事,二便是请公主这些日子谨慎行事,莫要让御史台揪住了把柄。” 他听了听,又郑重地说道:“公主年纪尚幼,大约不懂得什么叫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无论如何,您是臣的宗亲,臣总归不会害公主。” 太平微垂下目光,指尖渐渐变得冰凉。 什么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自然是懂得的。 阿耶狩猎时摔折了胳膊……眼下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阿耶又怎会到外头去狩猎?薛相分明是想要提点她一些话,却又碍着身份,不能将确切的事实说出口来,才编造出这样荒谬的言辞。 她抬眼望着薛相,微微点头说道:“多谢从祖点醒,阿月晓得。” 薛相听见“从祖”二字,猛然一惊,面色渐渐有些泛白,又渐渐变得有些微红。他双手撑着案沿想要起身,但最终,却还是慢慢地坐了回去,慢慢地捻着长须说道:“唔。” 太平心中隐然一松,面上也微带了几分笑意:“阿祖说得不错,你我是宗亲,有些祸事能消解便消解,消解不了的,也只悄无声息地遮掩过去便是。那夜金吾卫、中书门、户部之事,阿月什么都不晓得,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不会去管。” 从“从祖”到“阿祖”,又到“不听不看不管”,她已经将这件事情的处置权,全然交到了薛相手中。无论薛相最终会如何处置此事,她都一概坦然接受。 薛相是宦海中沉浮了数十年的人,自然听懂了太平公主的话外之音。他静静地望了太平许久,才感慨着说道:“我原以为薛绍早慧,想不到公主比他也不逞多让。既然公主懂得把握分寸,臣便再同公主多说一句:圣人他,遇刺了。” 什么?! 太平霍地站起身来,指尖隐隐有些泛白。 薛相略抬了抬手,示意太平稍安勿躁:“圣人眼下并无大碍。正如微臣方才所说,圣人只是伤着了胳膊。天后已经吩咐瞒下此事,除了近身侍医之外,谁都不能告诉,连公主和太子都不能。”   ☆、第57章 主侍疾 太平按捺下心头的惊惧,又慢慢地坐了回去:“阿祖可晓得,这桩事情的经过么?” 薛相微微摇头,叹息着说道:“此事乃是宫中辛秘,又哪里是微臣能够探听得了的。还请公主谨记,此事万万要严加保密,莫要再让第三人知晓,即便是薛绍也不能。” 他说到薛绍二字时,微微抬头看了太平一眼。太平神色如常。略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薛相眼中微带了几分笑意,对眼前这位公主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他思忖片刻,又仔仔细细地同公主说了一些话,大多是劝公主谨慎行事的。这些日子公主代太子执东宫事,本身就需要谨小慎微;若是稍有行差踏错,那便是千夫所指的结局。 太平慢慢地听着,将那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她两世为人,对于什么话当听、什么话当信,心中早已经有了一杆秤。薛相宦海沉浮数十年,他所说的话,自然都是有一番道理的。况且眼下薛相对她,确实有一些对晚辈的关怀和照顾。 薛相同她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客客气气地请和静县主陪公主去游园。 太平猜到这大约就是送客的意思,便也不再多留。只是在起身之前,她又额外问了薛相一句话:“敢问阿祖,一般说来,在世家大族之中,若是有人忽然想要脱宗,多半是因为什么缘由?” 薛相微微一怔,许久之后才说道:“……大约,是犯了什么过错罢。”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微垂下目光,却不再说话了。 她晓得世家大族中的关系多半错综复杂,而且族规颇多,稍不留神便会犯忌讳,而且越是根深蒂固传承千年的簪缨世族,这种忌讳就越多。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随着和静县主一道,到近旁的一处园子里,赏雪观梅去了。 她这回来相府不曾惊动过任何人,对外的说法也只是陪县主一道赏梅。既然是赏梅,那无论如何也该做出个样子来才是。 约莫一个多时辰以后,外间忽然有人匆匆过来,对太平低声说了两句话。 太平听完之后,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又同和静县主告了声罪,便告辞离去。走出梅园以后,她有些惊讶地问道:“方才你所说的,可当真?” 那位年轻的郎将答道:“稗将已得到消息,那千余人月前便已经启程,一路日夜兼程,这两日便能赶到长安。公主是要将他们安置在右威卫里,还是作为府卫亲兵留用?” 太平思忖片刻,吩咐道:“还是留在右威卫罢。” 刚刚薛相叮嘱她的一番话,并非是空穴来风。她这些日子非但要事事小心谨慎,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而且最紧要的是,她需得找个借口进宫探望阿耶…… 也不晓得阿耶这桩祸事,究竟是哪一个人哪一方势力下的狠手。 郎将称是,随后又问道:“除开那千余人之外,还有一位河源军司马,也随着他们到了长安。公主是否要见上一见?” 太平有些讶然:“河源军司马?”河源军司马……同她有什么关系? 郎将解释道:“此人同时也是殿中侍御使,姓娄,名师德。十年前萧、李、薛三位将军兵败大非川,娄司马便在李将军麾下效力。兵败之后,他便留守河朔一带,主持屯田,迄今已有十年之久。论说起来,他也在十年前那支残部之中。” 太平惊讶得无以复加。她实在是没想到,阿娘一封看似不经意的诏书,竟将娄师德归到了她的门下。无论娄师德是否有这个心,只要他来到长安,都势必要来拜会她这个主官。 这、这可真是…… 太平只惊讶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吩咐道:“让他直接来见我便是。还有,先时我叮嘱过你们的事情,要牢牢记在心上。” 郎将称是,随即便同太平告辞,策马离去。 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招手吩咐侍女过来,预备回府。侍女随从们早已将车马准备妥当,不多时便将太平扶上了马车,一路隆隆地朝公主府驶去。 太平一路悄无声息地回到公主府,忽然意外地接到了一大摞未批阅过的奏章。 送奏章过来的女官是熟人,也是武后身边侍奉过多年的亲信。送完奏章后,女官只简单地说道:“天后近日身子困乏,批不了这许多折子,希望公主能替天后多分些忧。” 太平微微皱起眉头。 天后身子困乏?……只怕身子困乏的,是阿耶罢。 她不动声色地问了女官一些话,旁敲侧击之下,才探听到高宗身体并没有大碍,只是“打猎时”伤了右肘,短时间内不能动笔写字。探听完这番话之后,她又指着那些奏章说道:“阿娘身体困乏,我身为子女,理当进宫侍疾才是。” 女官一愣,下意识地想要回绝,却说不出半句回绝的话来。论理,天后有疾,公主进宫侍疾,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她出宫前,天后又千叮咛万嘱咐过她,千万要拦着公主,别让她进宫。 太平指着那些奏章问道:“难道姐姐忍心看见阿娘劳顿么?” 女官说不出话来了。 太平公主字字句句理直气壮,偏偏又字字句句都透着古怪。还没等她斟酌好回绝的措辞,公主便已经命人重新套上车马的辔头,预备进宫看望天后。女官阻拦不及,跺一跺脚,便也跟着去了。 等一行人全数离开之后,才有一位青年男子慢慢地从府里出来,望着离去的车辇,微皱起眉头。 旁边有随从唤了一声驸马,又指着那些奏章,问道:“驸马,这些……” 他低声说道:“都送进宫去罢。” 太平一路进了大明宫,又一路来到了武后寝宫里。武后似乎是真的病了,蔫蔫地倚在榻上,手执朱笔,慢慢地批着奏章。太平到来时,她只略微抬了抬头,面上并无诧异之色,似乎早就猜到女儿会来。等太平问过安后,她便指着身边一处小案道:“坐罢。” 太平依言坐下,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女儿听闻阿娘身子困乏,便想着进宫来看看。女儿瞧着阿娘的神色不大好,精神也有些不足,是因为昨夜未曾睡好的缘故么?” 武后哂然笑道:“阿娘从来都睡得不大好。” 她哂笑过后,又从奏章堆里拣出一份草拟的诏书,递到太平跟前:“你看看这个。” 那份诏书字迹有些潦草,而且歪歪斜斜,似乎是匆忙写就的,又似乎是用左手来写的。太平勉强看了三两刻钟,认清了上面的字句,然后惊讶地问道:“太子、太子监国?” 如今太平公主替太子执东宫印信,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武后将这封草拟的诏书拿给太平看,显然是有意将她扶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辅佐朝事了。 武后见太平惊讶,便解释道:“这是你阿耶的意思。你阿耶这段时日染了重疾,需得卧床休养。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想着让你帮衬一二。” 太平故作不解:“但阿耶膳食之中,已添加过一味瑶草,可令暗疾顿消。为何……” 武后缓缓摇头,道:“瑶草对你阿耶的重疾,并无用处。” 太平无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足踝。如果连瑶草都没有用处,那只能是受伤了。 武后望她一眼,瞧见她的小动作,苦笑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也罢,这件事情本来就很难瞒过你的眼睛。你去看看你阿耶,陪他说会子话,便回来替阿娘处置政事罢。” 她略微停了停,又隐然叹息一声:“这些日子你所做的事情,阿娘全都瞧在眼里。阿月,你的谋略手段、天资心性,实在超出显太多太多。如若你生为男身,又比显年长……罢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若’二字。你且去罢。” 太平微垂下目光,低低应了声是。   ☆、第58章 风雪遥 户部丢银、天后染恙、太子监国……这些天长安城中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很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太平安安静静地端坐在案后,垂眉敛目,等武后又叮嘱完一番话后,才起身请辞。 武后点点头,道:“去罢,切记莫要激怒你阿耶。” 太平又垂首应了声是,随即便跟着一位宫人,来到了高宗养病的地方。 高宗这些日子精神萎靡了许多,也不再像先时那样喜欢逗小女儿取乐。太平到来时,他正蔫蔫地倚靠在软枕上,胳膊上缠缚着白布,微微渗出了一些血迹。太平上前两步,低唤一声阿耶,然后跪坐在高宗榻前,垂首说道:“阿耶的伤处,可还要紧么?” 高宗缓缓摇头说道:“无妨,只是前日外出狩猎时惊了马,摔折了半边胳膊。”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也透着深深的疲惫,似乎昨夜里睡得不大安稳。 太平微抬起头,想要纠正高宗这番冬日狩猎的言论,但话到口边,却又咽了下去。既然阿耶不希望声张这件事情,那她便继续装傻充愣罢。只是这大明宫里,还需得要多放几个耳目才行。 她望着高宗,轻声问道:“那……侍医是如何说的?” 高宗摇摇头,声音愈发显得疲惫:“侍医们都说不打紧。阿月,你信不过阿耶阿娘,总该信得过侍医罢?这回的伤处并无大碍,等将养个三两月,便能够行动自如了。” 太平闻言,心中略略宽心。 高宗望着眼前的小女儿,忽然开口问道:“朕昨夜草拟了一封诏书,命太子监国。阿月,你既然能到这里来,那便证明,你方才看过那份诏书了。在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太平端端正正地坐跪在高宗榻前,垂眉敛目,声音也平平稳稳:“女儿以为,阿耶狩猎时不慎惊马,实在是一桩天大的意外。阿耶为什么会惊马,又是如何惊的马,都应该详加查探才是。而且此事理当在暗中去做,不宜声张,以免朝中人心不稳。太子监国的缘由,多半便在于此。” 惊马,指的便是暗杀。 但眼下高宗似乎并不愿意提及此事,她便也只能假作不知道,用言语来暗示他。 高宗沉默许久,才叹息着说道:“你方才这番话,同你阿娘所说的,真是分毫不差。” 他抬起手,将帷帐收拢到软金钩上,让太平靠近一些,才又叹息道:“现下接近年关岁末,不但诸王进京朝见,连诸多藩属国也派遣使者来到长安,预备明年开年时的大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阿耶一出岔子,朝中便会人心惶惶。你秉性聪颖,应该晓得其中利害才是。” 太平微垂着头,低低说道:“女儿晓得。” 高宗低低唔了一声,又有些欣慰地说道:“所幸这些日子,还有你在帮衬着太子。就算阿耶暂且养两天病,让太子监两天国,也没有什么大碍。等明年开春之后,阿耶便会去祭一次天,然后到洛阳去将养些日子……” 太平心中微微一颤:洛阳! 阿耶一去洛阳,那就意味着,朝中的多半事情都要堆在监国太子头上。她记得上一世,阿耶也是因为重病,到洛阳去将养了半年多,直到黄河发了大水,才回到长安来。但就在阿耶这段养病的日子里,阿娘已经趁机笼络了一批心腹的重臣,将廷议大权牢牢掌控住了。 难道这一世,也会同前世一样,阿耶前往洛阳养病,然后大权旁落么? 她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些事情,颇感到有些五味杂陈。高宗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见她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便以为她在苦恼朝中事务,又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了一些话。 太平有些苦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陪高宗略说了一些话,让阿耶安下心来养病,随后便告辞退回了武后寝宫。高宗似乎是倦了,见她匆忙告辞,也未曾多留。 太平回到武后寝宫时,武后仍在批阅奏章,神色间的疲惫之色淡褪了一些。她恭恭敬敬地给武后问了安,然后再次请辞回府。武后也未曾留她,只是叮嘱道:“这些日子你若是得闲,便尽量多进宫来,替阿娘分一些忧。尤其是逢三的大朝,你最好也来宣政殿,同宰相们议一议事。” 太平一怔,下意识地便要推脱自己人微言轻,不好再诸相跟前造次。 但她转念一想,又垂首应下了此事:“儿谨遵天后吩咐。” 武后低低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女儿的识趣。她略加思忖,又叮嘱道:“这些日子显不在长安,你便替他接着这几件事情罢。头一件,是户部岁末的收支用度;次一件,是协同左相核查尚书省一年里的来往文书;再次一件,是抽空见一见这几个属国使臣……” 武后一席话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等太平终于出大明宫时,已经是宫门落钥的时辰,长安城不多时便要宵禁。她唤过随行的车夫,预备让他从车辇上拆一匹马下来,若是赶得紧些,应该能在宵禁前策马回府。只是忽然之间,她却瞧见了一个人。 薛绍。 虽然他穿着蓑衣,还戴着箬笠,箬笠边沿也低低压着,但太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似乎在风雪中候了很久,连蓑衣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一匹枣红色的五花马在旁边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不时抖一抖飘落在身上的雪花。他拍一拍五花马的背,示意它稍安勿躁,然后走上前来,修长的指节一点点解开了蓑衣盘扣。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寒风裹挟着雪花呼啸在天地间。他除掉蓑衣箬笠之后,便只剩下一件深紫色的长袍,玉带束腰,悬金鱼袋,竟像是一早准备好了要进宫的。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走到他跟前,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望着他的装束,又望望身旁那匹早已经不耐烦的枣红色五花马,微皱起眉头说道:“怎么穿得这般少?你忽然服紫佩金,是预备进宫去见阿耶阿娘么?” 薛绍微微摇头,抬手拢好她鬓边的碎发,温声说道:“我们回府。”   ☆、第59章 淡描眉 寒风裹挟着雪花翻卷,在低压的铅云中愈发显得狰狞。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身后传来宫门落钥的喀擦声。车夫和侍女们静立在一旁,等候下一步的吩咐。太平上前两步,仰头望着薛绍,长睫毛上沾了两片薄雪,随着她眨眼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微微颤动。 他替她拂去那两片落雪,又凝望着她,低声说道:“我们该回府了。”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在自己面颊上摩挲。薛绍的指尖冰凉,而且微微有些僵硬,大约是在风雪当中站久了的缘故。她替他捂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道:“不能同我说么?” 薛绍闻言微怔,接着又缓缓摇头:“没有什么缘由,不过是担心公主的缘故。”他派人送奏章回来时,忽然听说天后和圣人都不大好,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等公主一出坊门,他便换过一身朝服,策马赶往大明宫,只想着若是出事,他便即刻入宫,将公主带回来。 所幸的是,公主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虽然神色有些担忧和疲倦,却没有过于剧烈的情绪起伏。 太平听见他担忧,禁不住也是微微一怔。 片刻过后,她有些失笑地转过头,吩咐道:“你们先行回府罢。” 静候在侧的车夫和侍女们得到命令,各各上了自己的车,又或是直接骑马,朝公主府中赶去。长安城中有宵禁,坊门落钥的时间也极为严苛;若是稍有延误,今晚怕是要在外头过夜了。 她回过头,又上前两步,等薛绍牵来那匹枣红色的大马,便在他的扶持下慢慢爬上马背。薛绍等她坐稳之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肚,朝公主府驰骋而去。 枣红色的大马撒开蹄子,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留下了一长串杂乱的蹄印。 没过多久,他们便赶回了公主府,而坊门尚未落钥。 侍女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一些扶着太平,一些去唤小厮过来替马儿卸下辔头鞍鞯。太平支使侍女取来一件大氅,替薛绍披上,然后有些责备地说道:“往后可莫要再这样了。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可怎生是好?须知病去如抽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没留神薛绍束好大氅,凝望她许久,然后低低笑出声来:“好。”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太平,稳稳扶着她,朝里间走去。太平的脚伤虽然好了许多,却仍需要小心谨慎,既不能每日坐着不动,又不能走动太多。她被他扶着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去,然后低低地唤道:“薛绍。” 薛绍低头望她,又将她扶得更稳了一些:“怎么了?” 太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今日在大明宫中的见闻,逐一同薛绍说了。但是在有意无意间,她隐去了高宗被人暗杀的那一段,只说阿耶前日不慎落马,又略染风寒,需得卧床静养。这些日子阿娘忙不过来,她时不时便要到大明宫中去一趟。 薛绍静静地听着,直到太平将那番话说完,也不曾插_过半个字。只是在她说到“太子监国”四字时,他的表情忽然一滞,眉心微微拧起,目光也变得有些幽深。 如今太子人在凤州,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到长安来的。 这所谓的太子监国,实质上就是公主替代太子,执掌监国之事。 他晓得太平素来聪慧,就算是替代太子监国,恐怕也并无不妥。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却想起了一个梦,一个长久以来他试图要忘却、却始终深深烙在脑海中的噩梦。 在那个梦里,他被株连下狱身死,抛下妻女孤零零地留在世间。最终太平一步步走上大明宫的最高处,却在最后的那一日,被新皇一杯鸩酒赐死在府中。 他无数次地反复做过那个噩梦,每一次醒来,都会被涔涔冷汗沾湿里衣。 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细节也太过清晰,他甚至以为这不是梦,而是烙刻在梦境当中的真实。但他每每醒来时,望着臂弯里安然沉睡的结发妻子,又恍然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 如今太平替代太子,执掌东宫事;又将要替代太子,监国…… 太平敏锐地感觉到了薛绍的异样。她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以为此事不妥么?” 她想着薛绍一直将自己当成十六七岁的少女照看,忽然间这位被照看的少女却执东宫印,继而监国,难免会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她候了片刻,却不见下文,便又有些疑惑地唤道:“薛绍?” 薛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道:“并无不妥之处。” 他有些自嘲地低笑道:“方才想起了一些荒谬的事情,只是不提也罢。公主今日回来得迟,可曾用过膳食?若是不曾,臣便命人备下一份来,替公主送到房中去罢。” 太平微微点头,道:“甚好。” 她转头望着薛绍,又笑着说道:“你在宫外候我半日,想来也不曾用过暮食罢?今日你我睡得迟些,温些酒来助食可好?论说起来,我已经许久不曾饮过长安城的酒了……” 酒是好物,尤其是掺了药材的酒,略微饮上一些,便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太平今日兴致一起,便牵着薛绍的衣袖,让他陪着自己喝了小半坛。她自己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薛绍也不逞多让,两人你来我往地喝了两坛子之后,薛绍便拦下她,说是不能再喝了,明日她还要进宫,自己也要到卫府里去。 太平望着薛绍,笑得眉眼盈盈:“都听你的便是。” 她哗啦一声丢开酒坛,倚在薛绍怀里,闷闷地笑:“薛绍啊薛绍,你今日可真是被风雪吹成了傻子。宫外风大雪大,你便不会到里间躲一躲么?横竖你是我驸马,就算去我幼时的寝宫里住上一晚,旁人也断不会乱嚼舌头……” 薛绍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取下她手中的金樽,叮嘱道:“莫要乱动。” 她在他耳旁放肆地笑,又捞起他垂在肩头的一绺长发,慢慢地绕在指头上,轻声说道:“只等这几件事情过了,我便可安安稳稳地,什么都不不用去想。薛绍……” 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薛绍,叫得声音微微有些哑,似乎要将两世的力气全部用尽。薛绍有些无奈地扶着她,又吩咐侍女过来,收拾了一案的狼籍,然后将她抱到院中去消食。她似乎是压抑得太久,今日终于放开一回,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缠绕着他的长发,然后喃喃地喊着他的名字。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知不觉地纵容。他替她披好大氅,指腹慢慢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心底愈发变得柔软起来。 无论那个梦境是真是假,他怀中的公主,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他俯身在她耳旁,借着微醺的酒意,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同她说了那个噩梦。 那个梦境的细节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此时述说起来,全都如同真实经历过一般,描述得有些骇人,也令人感觉到微微的不安。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只是隐约地感觉,这件事情,理当让他的妻子知道。 薛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修长的指节插_进她的长发里,慢慢地梳拢着。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若是做得久了,无论她的情绪多么激动,都会被他安抚下来。 就像……现在这样。   ☆、第60章 晴方好 太平怔怔地听着,初时还在薛绍怀中挣扎几下,到后来,便一动也不动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到后来,我一动也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能离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饮下鸩酒,一步步走出到院子里。那处院子很大,大约是亲王府的规格,里头栽着大片的秋海棠,天空中还飘着一些小雨。院子里里外外的,全都是金吾卫。” 再后来,低压的铅云越聚越多,天空中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整座长安城笼罩在密密的雨帘当中,迎接新皇的又一次大朝。世间再没有人记得,那位距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的公主。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低声问道:“那后来呢?” 薛绍缓缓摇了摇头:“后来便没有了。每一场梦境都会在这里戛然而止,然后便会惊醒过来。这场梦我已经做过许多次,每一次都分毫不差。我曾经想要追究它的来历,但又哪里追究得到。” 他说到后来,有些自嘲地笑道,“终归是我庸人自扰。”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叹息道:“或许,并非是你庸人自扰。” 他方才她描述的这场梦境,就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前世,一切的细节,一切的经历,全部都分毫不差。从薛绍最初被金吾卫带走的那一天开始,直到她被新皇鸩杀为止,前世的种种,都在那场梦境里完完整整地展现了。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上天垂怜,还是上天同她开的一场玩笑。 “……薛绍。”她低低唤他一声,指尖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从他英挺的眉直到漆黑如墨的眼睛,再到高挺的鼻梁。薛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目光依旧温和,微带着一些笑意,不知不觉便令人感觉到心安。她埋首在他颈间,低声问道:“那,你相信这场梦么?” 薛绍慢慢揉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初时我是不信的,毕竟公主年岁尚轻,上头又有三位兄长,如何能够……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来。再者,我这一生中行事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违律之事,眼下不会,将来也不会。”他低下头,一字字说道:“我不会让它发生。” 太平倏然咬住了薛绍的肩膀,惹得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薛绍吻了吻她的鬓角,眼神微有些失落:“公主不信我么?” ——我信。 ——但正因为我太过相信你,我才忘了这世上,还有“株连”二字。 太平慢慢地抬起,凝望着薛绍的眼睛,眼眶微微有泛红。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薛绍被株连下狱,是因为他的嫡亲兄长,河东县侯,搅进了琅琊王谋反的案子;而琅琊王之所以会谋反,又是因为阿娘做太后时垂帘听政,下手太狠的缘故…… 这些事情一环紧扣着一环,就算她有心想要拆解,也只能强行从源头处下手。但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人微言轻,又哪里能够撬动这些事情……她埋首在薛绍颈间,低声说道:“我只希望,你一世安好。” 她这番话有些模糊,又有些过于沉重。薛绍微愣了片刻,慢慢地揉着她的长发,缓声说道:“公主且放宽心,在这个世上,大约还没有哪个敢来找我的麻烦。” 他出身世家大族,仕途顺畅,又是太平公主的夫婿,只要他行得正立得直,这世上又还有谁胆敢来招惹他,又或是把他丢到刑部大狱里去。他从来不曾担心过自己,反倒是公主…… 他慢慢地揉着她的长发,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幽深。 太平低低说了声“你莫要担忧”,又重新枕在他的肩头,慢慢地想着一些事情。薛绍说过,这场梦境已经困扰他半年之久,但他却直到今日,才对她说这些话。她想着,大约是因为她即将替代太子监国的缘故。朝中的□□,若是稍有半步行差踏错,便是获罪身陨的结局…… 她不知不觉地便想出了神,没留意到外间的雪已经停了。 这场连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一停,天空便渐渐放晴了。 第二天没有大朝,太平送薛绍出府之后,便去了一趟户部。先时那件事情闹得人心惶惶,连户部也处置了好几个主事和一个侍郎,直到最近两天才消停了一些。她去到户部时,里头已经空了一半,连户部尚书崔挹也停了职,暂时留在府里听候发落;目前主持户部事务的,是一位侍郎。 太平持着武后的手书,又持着盖满太子印鉴的书信,不多时便进到里间,拿到了出事前后一些官吏入库的明细。她持着那份明细,勾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吩咐主事的户部侍郎好生查一查。 侍郎起先有些不悦,但因为公主差点因为此事被诬陷,又持有天后和太子的手书,便将那一丝不悦按捺了下去,命人去彻查。这一查,果然查出了一些问题。 户部失银,其缘由不外乎两个:一是外人打劫,二是内外勾结失窃。 而这回户部出事,缘由便是第二个。 太平这些日子一直琢磨着究竟是谁要找她的麻烦,又将临川公主那起案子,同这件事情连起来好生思量了一番,渐渐找到了一些苗头。想找她麻烦的人,要么是先前在西域得罪过的那些突厥人和吐蕃人,要么是因为她插手政务而感觉到不满的朝臣。她两里两下这么一凑,找起人来就方便多了。 查出问题之后,户部侍郎便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去,说是户部的重大事由,还请公主莫要胡乱插手,以免乱了章程。他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又合情合理,太平也无意胡乱插手,只留下一句“最好告知大理寺和刑部的人知道”,便离了户部。 从她进户部到出来,统共不过花了三两个时辰,但情势却已然悄无声息地逆转。 户部外头,一位五十来岁、身穿武官服色的男子正在候着。太平甫一出来,他便遥遥作揖,唤了一声公主,然后笑问道:“公主已将事情解决了么?” 太平微微点头,亦笑道:“已解决了大半。论说起来,此事还要多谢娄公。”   ☆、第61章 天工开物 那个人,是娄师德。 他原本是在河朔一带主持屯田的,直到半年前唐军大败突厥,太平公主声名鹊起,他才被天后一封诏书,归到了太平公主门下。但那时太平急着去波斯,就没顾得上管他,甚至不这位河源军司马、未来的大唐宰相,也在“李敬玄、萧嗣业残部”之列。直到日前娄师德回到长安,又同公主见过一面,太平才正视起了这件事情,预备让娄师德像前世那样,按部就班地当上宰相。 但娄师德却同她说,他知道公主近日在为了什么事情烦恼,也知道该如何去解决。 太平这些日子麻烦缠身,又不清不楚不干不净地同户部牵扯在一切,便想着尽快洗脱嫌疑。娄师德便提议她说,先让户部好好查查明细,再好好查一查某些频繁出入的人。 他在朝中做过几年殿中侍御史,又外放到西州做过几年武官,无论是对朝堂官场中的那些弯弯绕绕,还是吐蕃突厥人所惯用的那些手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太平知道此人本事不小,便听从他的提议,到户部去让人清查条目。 这一查,果然便查出了问题。 太平回望户部一眼,那里头依然熙熙攘攘,却没有人追出来寻她,应该是正在忙着处置某些犯了事的人。她回过头来,又笑着对娄师德说道:“这回多亏了娄公,才能这样顺利地将事情办妥。等此案终结之后,我定会为公请旨,替您记上一大功劳。” 娄师德连称不敢。 太平又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公又何必如此谦抑?这回您帮助太平良多,太平心中,着实是感激的。日后若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您尽管吩咐,太平定不敢辞。” 她一番话说得恳切,倒教娄师德愣了一愣,然后长长一揖到地:“不敢。” 太平望着他,凤眼中那抹笑意愈发地深了。 娄师德同她谦过两句之后,便说自己还要赶回兵部交接职务,先行告辞离去了。 等他走远后,旁边才有一位青衣婢女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公主又何必欠他一个人情?这些事情,大可以交由我们暗中去办。”不过是多耗费些时日罢了。 太平摇一摇头,道:“你不懂。” 无论是娄师德帮她还是她帮娄师德,又或是谁欠谁一份人情,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娄师德已经同她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就算日后想要挣脱,这笔人情账清算起来,只怕也大为不易。 此人有宰相之才,与他扯上关系,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平在原地站了三两刻钟,听见户部里头依然熙熙攘攘,讨饶声斥责声不绝于耳,却依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追她,便猜测此事多半会成。她转头望着青衣婢女,吩咐道:“我们回府。” 青衣婢女应一声是,又替太平取过车马。等她们全都上了马车之后,太平才放下车帘,转头问青衣婢女:“剑南那处如何了?你月前出发,却直到昨夜才回到长安,可是途中出了什么差错?” 青衣婢女答道:“回公主话,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不过是途中撞上几场大雪,便耽搁了些时日。剑南那处地方,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置好了。前太子贤已无大碍,日前您让我们在蜀中寻的那些织锦、桑蚕、美酒,果然比在长安时还要好上许多。但是公主……” 她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您为何要费这样大的心力,在剑南布置产业?” 太平隐然笑道:“自然是狡兔三窟。” 她说完之后,又敛起笑容,正色道:“况且,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家公主缺钱,很缺。” 眼下天色虽然已经放晴,道路上的积雪却依旧没有融化。车辇一路缓缓地驶过坊街,忽然在一处转角的地方,被一位崔府的小厮拦住了。小厮看上去有些焦急,却依然不曾失了礼仪,恭恭敬敬地向太平行礼过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张捂温了的帖子,双手递到太平手中。 那是一张描金的帖子,落款处写着崔湜的名字。 小厮有些慌乱却依然口齿清晰地解释道:“小郎君本命奴将拜帖送往公主府,怎知奴一到公主府,便听说公主今早就出门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奴听小郎君说事出紧急,便想着在半路上候着公主,大约能侥幸撞上。公主,小郎君他想要见您,事情很急。” 他说完之后,便跪在雪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太平叩了个头。 太平吩咐侍女将他扶起,又吩咐道:“今日没有大小朝,你们派个人去同阿娘说一声,我午后再进宫去罢。至于你——唔,你在前头带路罢。” 她指着那位小厮,又指着车夫说道:“跟着他,去崔府。” 崔湜府上距离户部不远,大约是崔尚书为了方便自己,才就近在户部旁边置办了一套宅子。她还没到崔府,便看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在门口张望,等一见到她,便匆忙回府报信去了。没过多久,崔湜便亲自出来将她迎到了府。 太平走到半路,忽然回过头,望了崔湜一眼。 崔湜神色有些阴郁,恰恰同她错开半步的距离,而且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望他片刻,心中渐渐有些明悟,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路跟着崔湜入内,直到一处明堂前才停下来。 崔湜上前两步,又朝太平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公主入内奉茶。” 这年头茶叶珍贵,崔府上便很喜欢用茶来待客。两人落座之后,便有侍女奉上了全套的茶团、茶壶和茶盏,然后用沸水慢慢煮开,再掺杂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崔湜一动不动地盯着跟前的茶叶,直到那些小小的叶子在沸水中沉了底,才有些沉重地开口说道:“今日请公主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公主帮忙。” 他挥手摒退侍女,然后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有些悲伤:“阿耶身为户部尚书,在任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日后的仕途怕是完了。但无论如何,阿耶在这件事情上的罪名,都只是一个‘失察’……公主,我想求您一件事情。” 崔湜起身来到太平跟前,对她长长一揖:“阿耶的罪过只有失察一项。无论如何,都请您替阿耶斡旋一二,莫要让旁人罗织一些罪名,来陷害他。” 太平慢慢转着面前的杯盏,缓声问道:“只是这样?” 崔湜垂首说道:“只是这样。” 太平站起身来,望着眼前只有自己下巴高的少年,一字一字地说道:“若你阿耶的罪过只有失察一项,那他自然不会被别的罪名牵连。如果不是——” 她一字字极缓慢地说道:“莫说是我,就连圣人也保不住他。” 崔湜略松了口气,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到地:“多谢公主。” 他行礼过后,神色却不见缓和,反倒愈发显得阴郁起来。太平微垂下目光,一口口抿着跟前的清茶。茶水微烫,有一丝茱萸的微辛,却不会让人感觉到难以入口,久了却会让人感觉到齿颊留香。她慢慢地用了小半杯,便搁下茶盏,说自己还要回大明宫见天后,便不多留了。 崔湜又是长长一揖到地:“多谢公主。” 太平走后,崔湜才阴着脸,对一处无人的角落说道:“公主走了,你出来罢。” 角落里帘子一掀,崔挹黑着脸色走出来,皱眉斥道:“怎么说话呢,我是你阿耶!” 崔湜静静地望了他片刻,问道:“正常人家的阿耶,会躲在儿子身后,让儿子去替你求情么?” 崔挹一噎,指着崔湜“你”了半天,却你不出下文来。 崔湜仰头望着崔挹,淡淡地说道:“你要我同公主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说了。虽然眼下太平公主权势极大,却还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若是有人想要罗织罪名陷害您,倒也罢了;若是恰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垂下目光,嗤嗤笑了一声:“……您终究是我阿耶。” 崔挹喜贪财利,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若是往日倒还罢了,眼下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户部又忽然出事,如果有人想要针对他这位尚书,那可真就是…… “你既然记得我是你阿耶,那就别试图教训我。”崔挹口气有些不善,“你阿耶我虽然喜欢金银财货,但什么东西该沾、什么东西不该沾,心里还是清楚得很。早年我确实得罪过几个人,再加上这些年安平房动荡不休,早有人看你阿耶阿祖不顺眼了。崔湜我同你说……唔,公主?” 崔挹蓦然睁大了眼。 堂外雪地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约莫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的绛紫华裳,在皑皑白雪里显得分外突兀。她缓缓上前两步,开口说道:“崔尚书。” 崔挹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上前两步,长揖道:“公主。” 崔湜回过身来,看到去而复返的太平,先是一愣,然后渐渐地有些心惊。但他只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也上半步,同崔挹错开一段距离,然后也长揖道:“公主。” 太平缓步走上前来,目光逐一扫过崔挹和崔湜,最终又停留在了崔湜身上。她静静地望了崔湜很久,才低声唤道:“崔湜,你上前来。”声音中竟有着几分怅然。 崔湜慢慢地走上前去,在太平面前站定,又低唤一声公主。 太平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又摇了摇头,继而对崔挹说道:“户部丢银的事情,我或多或少也牵涉到了一些。请崔尚书放心,若是有人借此罗织罪名,我自然头一个不会答应。” 崔挹神色一松,诚挚地和太平道了声谢。他知道公主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太子处理朝事;只要公主这一关过了,那天后那一关多半会过;只要公主和天后那一关过了,圣人那一关也多半会顺利通过。至于大理寺和宰相们……他为官多年,还是有一些势力在的。 太平见崔挹神色平静,心中也有些拿不准了。她转头望着崔湜,温和地说道:“你随我来。” 崔府后头有几处相当僻静的园子,上回太平来时,恰好经过了那些园子,便记住了。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地同崔湜走到其中一处园子里,又挥手命侍女退下,然后问崔湜道:“你老实同我说,崔尚书除了这回失察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过错?” 她停了停,又道:“莫要想着瞒我。若是瞒得多了,到时候你、我、崔尚书,都落不了好。” 崔湜抬起头来,望着太平,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他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些若有所思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阿耶有没有其他过错,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烦恼。公主,崔家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安平房,只等阿祖阿耶在族中出错,便要永远失去当宗长的资格。有些事情,不管阿耶有没有做,都能变成他做的。” 他一番话说得很平淡,像是看透了世事,又像是在为阿耶和阿祖的事情烦恼,但面上的阴郁之色却久久不散。忽然之间,一角薄纸从他的袖中掉了出来,又慢慢地飘落到了雪地上,沾了不少冰雪。那上头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小字,大致都是田产庄子铺面之类。 崔湜俯身拾起那张薄纸,在太平眼前扬了扬:“您看,这些都是族人之间的纠纷,本该送到我阿祖案头的。但我阿祖年岁已高,阿耶这几日又……事情便只能由我来做。” 崔湜一面说着,一面拂去纸上的冰雪,然后慢慢地将它折叠好,放回到衣袖里。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出身博陵崔氏安平房?” 崔湜一愣,不明白太平为什么会问他这番话,却也下意识地答道:“是。” 太平又问道:“眼下你这一支的地位岌岌可危,但你却又必须要替你阿祖撑着,对么?” 崔湜愣愣地说了声是。 太平上前半步,俯下_身与他平视,轻声说道:“我听闻博陵崔氏是千年传承的诗礼大家,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而平常人所在意的那些东西,崔家不一定会在意;普通人不大在意的那些东西,崔家却未必不会在意……崔郎,我想赠你一样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半卷书册来,递到崔湜跟前。那半卷书册明显是由女子亲手誊抄出来的,淡蓝色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天工开物。而下方的攥者,姓宋,名应星。 崔湜有些愣怔地接过那半卷《天工开物》,往后翻了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太平轻声说道:“里头有几篇东西,你可以留作自己用,也可以掐成两半,让那些试图找你麻烦的人……只要是家中有田产铺面庄稼的,就不得不听从你使唤。崔郎,这其中的关窍,你需要自己小心把握。” 她指尖摩挲着淡蓝色封皮上的天工开物四字,又慢慢地说道:“我唤你一声崔郎,便是真心实意将你当作同辈人来看待的。这些权谋之术,想必不用我教,你也能够用得得心应手。但这半卷书,实打实地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便能训得人服服帖帖;若是用得不好,那便会伤着自己。这其中的利害,你可晓得么?” 崔湜闭上眼睛,紧紧攥着那半卷《天工开物》,面色隐隐有些泛白。 太平略松了口气:“看来你已经晓得了。” 她收回手,又直起身子,低头望着崔湜,轻声说道:“我赠你这半卷书,一是为了你,二则是为了天下人。书中所记载的那些技艺,若是推广出去,于天下人有百利而无一害。博陵崔氏是天下郡望之首,有崔家起头,不怕其他人不跟着学。” “崔湜,你记着,《天工开物》的上半卷在崔家,而下半卷,则是在皇家。”   ☆、第62章 凤求凰 太平一字字说得很是郑重,让崔湜不知不觉地低下头,脸色愈发变得苍白。方才那一瞥之下,他就已经知道,这半卷书究竟有多重要。那里头所记载的农耕、桑蚕、风轮,还有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方法和技艺,只要漏出去一星半点,那就…… 农桑为国本,而任何能够提升农桑产量、或是新的水利灌溉之法,都应该在全天下推而广之。 博陵崔氏是天下郡望之首,又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只要博陵崔氏推行了这些法子,那么用不了三五十年,家中有族田的读书人都会纷纷效仿;再过三五十年,这些做了官的读书人便会将它们推行到全天下。 崔湜微抬起头,睁眼望着太平,涩然言道:“这里头写的,都是真的么?”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从去年年末开始,我便已经命人在封邑当中试验过;这些不但是真的,而且成效卓著。崔郎,在博陵崔氏当中,有族田祖田的族人不少,不是么?” 能让田地增产、家中财富增加的东西,无论在哪一方看来,都是一件值得争抢的好东西。 崔湜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又展开手中的书册细细翻看。他看得很慢,似乎是要将里头所记载的每一个字句都烙刻在脑海之中。但是越看,他就越觉得惊讶:仅仅是半卷《天工开物》,就已经将世人所需的农耕桑蚕灌溉水利纺织之法全部都囊括在其中,那剩下的半卷,又写着什么呢? 他抬头望了太平一眼,却聪明地选择了没有问。 公主说得不错,这半卷天工开物,只要用得好了,便足以动摇人心向背,也能让安平房甚至整个博陵崔氏的地位更加牢固。至于后半卷天工开物,要么是记载了更重要的东西,要么就是一些连崔家也不能看的东西。 他又将书册翻回到封皮上,看着上头的宋应星三字,暗自琢磨着应该找个时间去族学里问一问,此人究竟是谁,族中又是否还有此人纂写的书册。若是有,那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借出来。 崔湜心中想着事情,又翻来覆去地将那半卷书看了许多遍,不知不觉便过了许多时间。太平见他看得入迷,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候着。等到崔湜终于将那半卷书塞进怀里,又长长向她一揖到地,她才含笑说道:“看来你果然已经懂得了。崔郎,你果然不容小觑。” 崔湜直起身子,面上的阴郁已经散去了不少,又正色道:“公主言重了。湜再不容小觑,也断然翻不出公主您的手心。那句‘下半卷在皇家’,就已经掐死了湜的命门。” 太平哑然失笑:“那下半卷的《天工开物》,寻常人家,是不能看的。” 因为那上头不但写着如何晒盐,还写着如何冶铁、锻造兵器、加工硫磺。这些东西一旦落入有心人的手里,便会无端造成许多大_麻烦。故而那下半卷的书册,不但要牢牢控制在皇家手里,还要牢牢控制在下一任储君的手里,非持兵符者不能动用。 但这些话她是不能对崔湜说的,甚至不能漏出半点口风。崔湜微垂下目光,将那句“寻常人家是不能看得”反复琢磨了许多遍,心中渐渐有些明悟,愈发坚定了找出宋应星此人的决心。 但宋应星是千年后才会在世上出现的人,他又哪里寻找得到? 太平自然不知道崔湜心中的那些想法,但就算是知道了也无妨,毕竟崔家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而读书人又是未来的官吏,只要崔家起了头,就不怕天下人不跟着做。她今天和崔湜做的这桩交易,可以说是极为划算,也是一件两厢得益的事情。 她笑着安抚了崔湜几句,然后和他一起回转到崔府。崔湜大约是解开了心结,不但面上的郁结之色淡褪不少,连语气也松快了许多,总算有些少年人的样子了。太平望着眼前的一树梅花,忽然轻声问道:“其实我一直都不大明白,既然你和你阿祖事事受人掣肘,为何不直接惩戒了那些人?” 崔湜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神色微微有些沮丧:“不成的。博陵崔氏传承千年,早已经成为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闭了一下眼睛,又摇摇头:“不行的。” 太平转头望他,又轻声说道:“那为何不修枝剪叶?” 她抬手轻抚着一截梅枝,低声说道:“就如同这株梅树一般,若是枝叶过于繁茂了,反倒很容易让梅花开败。而这时候,就应该需要……”她喀擦一声,折断一截病枝下来,“这样做。” 崔湜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呆滞地重复道:“修枝剪叶?” 太平微一点头,将那截病枝递到崔湜面前,轻声同他说道:“博陵崔氏是千年传承的诗礼大家,若是过于盘根错节,反倒会有些尾大不掉。崔郎,你以为呢?” 崔湜愣愣地接过那截梅枝,微微低下头,长久不语。 一个繁茂的世族就像一株大树,需得时常修剪病枝枯叶,才能长盛不衰。如今博陵崔氏各宗各支各房互相倾轧,争斗内耗极其严重,早已经尾大不掉了……他低垂着头,慢慢揉着病枝上开败的梅花,低声说道:“我知道了。但真要着手去做,怕是有些艰难。” “公主大概不知道,对于族人而言,博陵二字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耀。就算没有族田、不能进族学,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这件荣耀。就算我有心替阿祖修剪那些病枝……”他喀擦一声折断手中的梅枝,声音变得低微,“……恐怕也没有人愿意起这个头。”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会这样做。” 崔湜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太平:“是谁?” 太平将崔湜引到了崔智辩那里。 在去往卫府的路上,太平反复权衡再三,又仔细问了崔湜许多话,确认无碍之后,才将崔智辩的名字说了出来。崔智辩的事情,她原本是打算通过崔玄暐去做的,毕竟崔玄暐正当壮年,又是明经科的头筹,做起事情来会方便许多。但后来…… 也不知道崔湜小小年纪便这般老成,究竟是福还是祸。 崔智辩同崔湜见过面后,立刻就向卫府告假,说是要和崔湜详谈。 崔湜在面对崔智辩时完全不像个孩子,言谈措辞都有着与同龄人不符的城府深沉。而且他替崔仁师处置过一些族务,在面对崔智辩的时候,完全不会感到怯场。两人细细地谈了半个多时辰,都感觉到很是满意,又各各来到太平跟前,神情舒畅地对她说,多谢公主引荐斡旋。 太平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崔湜,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毕竟崔湜此人二十来岁中进士,三十来岁当宰相,四十来岁……大约,确实是比同龄人要老成一些的。 她分别和崔湜和崔智辩说了一些话,又询问了一些事情,确认此事无虞之后,才安心地命人备下车马进宫。在前往大明宫的途中,太平一度都处在目瞪口呆的状态里,许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来到大明宫前,才有一位青衣婢女轻轻一牵她的衣袖,唤道:“公主,回神了。” 太平回过神来,又将思绪收起,略加整理容妆之后,便缓步走下车辇,被宫人们一路抬着前往宣政殿。今天武后心情颇好,便在宣政殿中设了一处小案,专门预留给太平之用。 太平熟门熟路地被宫人引到宣政殿,然后同武后问过安,才一眼看见了案上连篇的累牍。如今接近年关岁末,事情本来就多,就算宰相们处置完了大半的事情,也有一小半是无法处置的,需要留给皇帝过目。比如诸王进京的日子,又比如外国使臣朝见的日子,还比如…… 武后指着那一处专门为太平预设的小案说道:“坐。” 太平恭恭谨谨地称谢,又问过自己的权限职责,才坐到那一处小案跟前,替武后处置一些零碎且又杂乱的事情。她并非头一回处置政务,做起来很是得心应手,倒是让武后刮目相看了好几回。 等到日落西山之后,武后才对她说道:“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回去了,留在宫中陪阿娘一些时日罢。你幼时的寝宫,阿娘已经命人收拾好了,今夜便可以入住。若是嫌寂寞,就让薛绍进宫来陪你。” 太平一怔:“薛绍……进宫陪我?”他是驸马,如何能够宿在大明宫中? 武后瞥她一眼,道:“阿耶阿娘已经允了。至于礼部和御史台是否会多话,阿月,若是你能弹压得住,便让薛绍进宫罢。”后一句话是,若是你弹压不住,那此事就算了。 太平起身离案,朝武后深深一福:“多谢阿耶阿娘。” 若她连这些人、这些话都弹压不住,那就平白活了这几十年。 太平又在宣政殿中陪武后处理了一些政务,等到回寝宫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将她引到幼时的寝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太平掀开帘子,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里间,果然瞧见了她的驸马。 薛绍大约是走到半路便被截过来的,一身的戎装未褪,神色间也有些茫然。 他见到太平进来,便起身上前两步,稳稳扶住她的身子,又扶她到榻上坐好。直到确认太平脚伤无虞,他才有些不解地问道:“方才宫人同我说,公主伤势加重了,让我快些赶过来,怎么……” 太平偏头望他,有些讶异地问道:“宫人是这样对你说的?” 她支颐想了片刻,然后含笑点点头,又道:“若不是这样,确实很难将你叫进宫来,更别说在宫中住一段时日——薛绍,你莫急着推辞,阿耶阿娘已经允了这件事情,你只当是陪着我,好么?” 太平偏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薛绍,隐隐带着些许期盼。薛绍握着她的足踝,慢慢地替她揉着,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转,却始终说不出口来。理智告诉他这样做不大妥当,但公主她…… 他缓缓问道:“公主这些时日,非要留在宫中不可么?” 太平偏头想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约是罢,阿娘已发过话了,近日宫中事务又多,阿娘想让我多替她分担一些。薛绍,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么?” 薛绍低低地说道:“这不合礼仪。” 他替她慢慢地揉着足踝,最后低低叹息一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好罢,大不了被御史台参上一本。”这些日子他纵容公主太多,竟然连他自己都变得胡作非为起来。 虽然此事有些不合规矩,但他行事小心谨慎一些,应当能够避过一些是非。 太平心中欢喜,将手覆在薛绍的手背上,又低声同他说道:“你且放宽心,我既然要这样做,就已经想好了合适的对策。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宿在大明宫中罢,我会给你一块进出宫门的腰牌——唔,想来宫门内外也没有谁这样大胆,敢拦着驸马的路。” 薛绍抬头望她,正色道:“莫要胡言。” 太平低咳一声:“……好罢,我不胡言就是。” 她又支颐想了片刻,直到确认事情无碍,才真正安下心来。薛绍放下她的足踝,预备起身更衣,忽然被她攥住衣袖,又听见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 她反复摩挲着薛绍的指腹,指尖逐一抚过那些参差不齐的伤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想到这是什么了。薛绍,这是练琴时的伤痕,对么?” 那时她想听凤求凰,薛绍便说自己去学过之后,再来弹给她听。 练琴颇苦,那首曲子又颇为艰难,他既然要练得顺畅,理当是吃过一些苦头的。这双拿惯了刀剑的手,那里能够这样轻易地弹出琴曲。这些伤痕,大约便是被琴弦划伤的痕迹。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吻过他的手指头。 薛绍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即便不去看她,也能感觉到她是何等的轻柔和……温暖。他一点点艰难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后低声问道:“你想不想听?” “若是你想听,我现在就弹给你听。那曲《凤求凰》。”   ☆、第63章 拨清商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好。” 宫中是常备弦乐的,薛绍不多时便从外间取来一尾琴,然后回到太平跟前坐好。他褪去一身戎装之后,便换了件淡赭色的长袍,玉带束腰,宽大的袖袍偶尔拂过琴角,很有一番从容优雅之态。太平支颐卧在榻上看他,眼中透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低低吟道:“宫阙九重深几许,鲜衣怒马,弦弄清谣,问谁家郎君年少?” 薛绍动作一顿,又慢慢地擦拭着那一尾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莫要胡说八道。”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凑到薛绍近旁,吃吃地笑道:“我从前还未发觉,你遭人调……之后,竟然会这般窘迫?薛绍,薛郎,你在长安城中、蓝田县里,难道从来不曾感受过满楼□□招?” 薛绍似乎是被她那句“调……”给问住了,神色愈发地不自然起来。他低低说了声“莫要胡闹”,又在琴弦上试了几个音,然后将话题远远岔开:“公主想要听什么起音?” 太平揪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嘟哝道:“你还未曾回答过我的问题。”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耳旁低声笑道:“你说你不擅乐理,可我对乐理却更是一窍不通,哪里懂得什么起音?薛绍,薛郎,我的驸马郎君,你就这么想回避这个问题么?好好一个蓝田公子,面容俊朗的世家少年郎,哪里会……嗳!” 薛绍搁下那尾琴,将太平横抱到榻上卧好,然后低低咳了一声,正色道:“莫要胡闹。” 他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最后乖乖地不动了。薛绍隐然松了口气,起身下榻,忽然被一双手臂环抱住腰身,然后便是一声低低的轻唤:“薛绍。” 她低声问道:“这些话,是你不能同我说的么?” 她的声音很柔很软,带着略微的低哑,在他耳旁一声声地回荡。薛绍微抬起头,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有些艰难地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隐瞒公主的。” 他慢慢覆上她的手背,握紧她的手,低低地说道:“但有些话,我着实说不出口。” 薛绍的体温略高,掌心也有些微烫,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不知不觉便攥得更紧。太平略略抬起身子,枕在薛绍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的,又为何不能同我说?薛郎,我不过是想听你一句实话。” 她一声薛郎叫得无比熟稔,带着微微的柔婉,在薛绍心底慢慢地沉淀下去,化成最浓郁的颜色。 他闭紧着眼睛,慢慢摩挲着她的指尖,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以公主的聪慧,又如何看不透我的心思。你想要听凤求凰,我会去学来弹给你听;你想要我进宫陪你,我会陪着。你所想要的,我全部都会给你。” ——连我的心,也一并给你。 他慢慢握紧她的手,一点一点分开,声音变得愈发沙哑:“公主聪慧,若非能够看穿我的心思,也断然不会问我这些话。但是公主,我是男子,有些话是很难说出口来的。”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她看着他走到那尾琴旁,略微调弦,然后铮地一声,柔缓的琴声如流水般倾泻开来。 一曲《凤求凰》。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她怔怔地看着薛绍,耳旁一遍遍回荡着那首凤求凰,翻来覆去地想着他那番话。她想要同他说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薛绍专心望着眼前的琴谱,半束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晕染开一片浓郁的墨色,琴声也愈发流畅宛转起来。 他偶尔抬起头时,眼中那抹不加掩饰的炽烈,几乎要将她灼伤。 琴声渐渐地低了下去,他将尾指按在琴弦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宫室里: “你想要听实话,我便同你说实话。我年少时心高气傲,谁对我说的话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上,只需要当作清风拂过便罢。方才你问我,为什么会感觉到困窘……” 他闭上眼睛,十指按在琴弦上,一字字艰难地说出口来:“因为是你。太平,因为那人是你。” “若是换一个人对我说出那番话来,无论是外间侍奉的宫娥,又或是街上胡乱拉过来的一位女子,我都断然不会感到窘迫,甚至会感觉到愤怒。但你……但你……” “太平,你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用心去听用心去记。不为其他,只因为那人、是你。” 薛绍十指牢牢按在琴弦上,紧闭着眼睛,指节微微有些泛白。方才那一席话,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琴声不知不觉地停了,余音缭绕在房梁之上,经久不息。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微垂下目光,低声说道:“唤我阿月。薛郎,唤我阿月。” 她渴望听到他低唤她的名字,用那种低沉且略带些沙哑的语调。从她初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都在渴望着,听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薛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太平许久,才低低地唤道:“阿月。” 他似乎是有些不习惯,叫起来有些微微的生疏,也微带着一些沙哑。但那一声阿月过后,又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一下子冲破了桎梏,如同洪水一般冲闸而出,熨得他心底微微发烫。 阿月。 薛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缓缓站起身来,朝太平走去。他宽大的袖袍拂过琴弦,激起一阵细微的琴鸣。太平微抬起头,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朦胧。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想要起身下榻,却倏然被他按回到了榻上。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慢慢地吻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吻极温暖,也极为轻柔,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面颊上,令她不知不觉地感觉到有些心慌。他顺着她的眉眼一点点吻下,然后低低地叹息出声:“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日子,你会对我说出那些话了。” 他言辞含糊,又慢慢地吻过她的面颊,最终停留在她的唇瓣上,温柔地碾压辗转。她想要问他一些话,微一开口,却感觉到他吻得愈发炙热且柔软。 她低低呜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薛绍,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薛绍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插_进她的长发里,慢慢吻啄着她的唇瓣,然后一点点地往下移。她的滋味果然如同想象中一样甘醇甜美,稍微尝过一些,便忍不住地想要更多。 “……公主。”他在她耳旁低低喘了口气,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长发,声音愈发变得低沉起来,“我知道这些日子,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也知道眼下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一点点吻啄着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的长睫毛在微微发颤。 他又低低叹息一声,略微抬起身体,指腹摩挲着她的长睫毛,有些沙哑地说道:“依照往日来看,你是断然不会拒绝我的,所以只能由我来拒绝我自己。公主,等到此间事毕之后,便容臣……” 容臣侍寝,可好?   ☆、第64章 长嗟叹 薛绍俯身在她耳旁,一字字地说出了那句话。 他的声音很平缓,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最终滑落到她的鬓角里,慢慢地梳拢那如瀑般的长发。太平那两排长睫毛轻轻颤了颤,才要睁眼,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随后是薛绍低低的叹息声:“莫要睁眼看我。阿月,莫要看我。” “趁我现在还存着些理智,才敢同你说这些话。阿月,你晓得么,上一次……” “……不提也罢。” 薛绍缓缓摇头,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慢慢地吸吮辗转,如他的人一般温和,也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片刻之后,他略微抬起身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她的眼角,低低地笑出声来:“阿月,你真是……真的是,很甜。” 比世间最醇的美酒还要甘甜,只稍稍一沾,便要不知不觉地上瘾。 他叹息一声,俯身吻了吻她的眼梢,又低声说道:“今夜我着实是有些失控,往后也会有许多失控的时候。我不敢保证每回都像今夜这样,更不能保证回回都像上次那样。但愿……唔。”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反复摩挲着,低声说道:“我允你。” 那双漂亮的凤眼缓缓睁开,目光如同水一般温柔。她侧过头,一根根地吻过他的手指头,低声说道:“薛绍,我允你。允你失控,也允你……陪寝。今天夜里陪寝。” 薛绍呼吸一滞,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摇一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莫要……如此。” 她忽然笑出声来,转头凝望着他的眼睛,莹白的指尖滑过他的眉眼,又滑过他的喉结,最终停留在他的腰带上,慢慢地握住。 薛绍倏然抓紧她的手腕,艰难地说道:“莫要如此。” 他微微摇头,呼吸有些粗重,目光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公主奉召入宫,本该是辅佐天后处理政事的,今天又是第一夜……我留宿大明宫,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断然,不能够如此。” 他一字字说得很是艰难,声音也有些嘶哑,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太平有些怔怔地望着他,又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揽过她的腰身,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低声说道:“更何况圣人染恙,你又是以公主的身份入宫辅政,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安上一个荒_淫的声名。至少也要被参上一本。” 他慢慢地同她说着,又慢慢闭上眼睛,下颌抵着她的额角,不知不觉将她抱紧了一些。 太平伏在他怀中,低低地说道:“我知道。” 她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哪里会不知道御史台……他们本来就有风闻奏事的特权。 这些天她晋位速度极快,又直接干预朝政、架空东宫,恐怕已经惹得许多人不满。如果这回被撕开一个口子,就算被她顺利弹压下去,声名也算毁了一半。 太平低低唤他一声薛绍,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整个人都枕在他的怀里,低声说道:“但我不介意。就算最终要担负一个荒_淫无道的声名,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荒_淫。薛绍,薛绍、薛绍……” 她一声声地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如水一半柔软,直渗透到薛绍心底的最深处。薛绍微仰起头,紧闭着眼睛,勉力揽过她的腰,十指按在她冰凉的长发上,努力平复着心绪。 但他又哪里平复得起来。 太平在耳旁一声声地轻唤着,又时不时同他说一些放肆大胆的话,还胆敢…… 他用力将她按在怀里,薄唇紧抿,手心里微微渗出了一些汗。 忽然之间,宫外传来呛啷一声脆响,似乎是烛台落地的声音。太平微一愣怔,慢慢地躺在他怀里不动了。 整间宫室寂寥无声,时不时传来一些悉悉簌簌的脚步声,还有细微的裙摆拖曳的声音。 ……原来是,有人。 太平微皱起眉头,恍然想起大明宫中处处都是宫娥侍女,无论哪个角落发生过什么事情,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宫人们听到,然后加以放大,再传回到阿娘耳朵里。方才她对薛绍的那些话,还有薛绍对她说的那些话,恐怕已经被听了不少去。 太平心中微恼,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大明宫真正的主人是她阿耶阿娘,无论她想要在这里做些什么,都免不了要被人偷听壁角。 若是小时候倒还罢了,但这种事情怎么能,怎么能…… 她低低叹息一声,握住薛绍的手,低声说道:“你说得很是。” 薛绍不明所以,却感觉到太平的情绪慢慢淡了下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软和。他猜测不透,却隐然松了口气。若是今夜他按捺不住,当真做出这种事情来,再被有心人拿住大做文章,对公主都是有害无益。他不愿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节,做出有损公主声名的事情,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太平在他怀中闷闷地说道:“在这大明宫中,总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这里偷听壁角的人太多,喜欢胡乱传话的人也太多。 她喟然叹息一声,枕在薛绍怀里,慢慢玩着他的手指头。薛绍的手掌有些烫,连心跳也比往日要剧烈一些,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他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吻着她冰凉的长发,又吻一吻她的眼睛,喃喃地说着一些什么。 她没有听清,也不愿意去听清。 两人的外衣不知不觉地被褪去,散落的墨色长发交织在一处,溶溶地化成一片暗色,在雪白的中衣上散乱地铺展开来,分不清他的,哪些又是她的。宫外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歇,灯烛却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吹熄了。 她微抬起身子,吻一吻薛绍的喉结,听到他骤然加重的呼吸声,还有腰间骤然收紧的手臂。 薛绍抬起手,将她按在怀里,有些艰难地说道:“莫要如此。阿月,莫要如此。” 他连她温柔的目光都承受不住,又哪里承受得住她更加温柔的亲吻。 太平闷闷地笑出声来,在黑暗中凝望他片刻,又低声说道:“好。” 她重新躺回到他的臂弯里,渐渐阖眼睡去。薛绍睡不着,睁眼望着帷帐的顶端,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夜。怀中女子的呼吸声清清浅浅,身上有着一缕极淡却又教人欲罢不能的甜香,让人想要一寸寸地尝遍那种滋味,那种甘醇甜美到极致的滋味。 他低头凝望她的睡颜,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阿月。” 微熹的晨光透过帷帐,斜斜地投射进来。薛绍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更衣,小心地没有将她弄醒。在临走时,他却被一双手臂环抱住腰身,身后传来太平柔软且迷糊的声音:“薛郎。” 她大约是刚刚睡醒,声音软软糯糯地有些不清晰。 薛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低声说道:“再睡一会儿罢。”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有些娇娇懒懒地说道:“每回晨起都见不到你,今日总算赶上你起身了。再让我抱一会儿罢,不耽搁你去卫府……” 她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也不知是犹在梦中,还是半梦半醒。 薛绍哑然失笑,耐心等她嘟哝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她收回手臂,又将整个人都卷进被褥里,沉沉地睡去。薛绍回过身,俯身吻一吻她的额角,又失笑着摇摇头,才起身离去。 太平又在榻上躺了片刻,才迷迷糊糊地起身,被宫人们服侍着上妆。 不多时,外间便有宫人过来传话,说是今日大朝,武后将要替代高宗听政,让太平也在旁边听上一听,晚些时候再去给高宗问安回话。太平收起昨夜那些思绪,命宫人收好那张琴,又等宫人替她挽好高髻,上完大妆,才在宫人的扶持下走出到宫外去。 外间融融地投射下一片阳光,连冰雪也融了不少,让人不知不觉地便感觉到惬意。 她略一转头,指着一位宫娥说道:“取肩舆来,抬我到承天门楼那里去。” 宫娥有些惊讶地说道:“公主还不曾用过膳……” 太平摇一摇头,道:“不必用膳了。今日大朝,若是误了时辰,免不了要遭一顿好打。” 她对临朝听政这件事情,是极有经验的。 宫人们很快抬来肩舆,将太平稳稳当当地抬了过去。武后早已经坐在珠帘后头,目光威严地望着下方一众官员。见到太平来时,她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又缓缓点头,似乎是感觉到理所当然。 ——这个聪明的孩子,正在慢慢地变得更加聪明。 武后目光在太平身上转了一转,又慢慢地收了回来。今日大朝,她必须要更加端庄持重才行。高宗借口身体染恙,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过朝政了。若不是女儿替她分担了一些,她真是要被这些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下方的文武百官已经朝拜完毕,正在一个个地持着象牙笏板奏事。 “启禀天后,十姓突厥阿史那骨笃禄派遣使者来到长安,询问圣人为何要扣押他的族弟。他说,若是圣人不给他一个合适的说法,他便会亲自带人杀到长安来,让圣人亲自同他解释。” “启禀天后,吐蕃大论噶尔·赞悉若多布、大将噶尔·钦陵赞卓欲亲自前往长安,朝见天子。” “启禀天后,诸国使者已经安置在大鸿胪寺,等年关过后,便要朝见天子。另有东瀛扶桑国遣唐使十二人,欲留在长安修读四书五经,兼修习治国养民之策。” “启禀天后,户部库银失窃一案已经了结。臣大理寺卿(臣刑部侍郎)奏……” 太平高高坐在珠帘后头,望着更上方的武后,又望着下方逐一上前奏事的文武百官,心中渐渐变得坚定起来。这一回,她是不打算再归还东宫印信了。 “报——” “启奏天后,太子率宾客十余人从凤州归来,献上等银矿四座,新铸库银一千七百五十万两,等圣人、天后过目之后,便可立即封银入库——”   ☆、第65章 崔玄暐 太平转头看向武后,果然瞧见武后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现如今大唐银钱稀缺,每年收入国库的白银,统共不过一二万两,铸过一批银锭便没有了。偶尔有多余的,也会被打造成银器,匀出来赏赐给宫妃贵戚,再多也没有了。在这长安城里,就算是达官贵人或是户部中主持国库收支的主事,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白银。 一千余万两! 如果不是太子疯了,那就是他刚刚洗劫了大唐所有王公贵戚的私库和墓葬! 朝堂之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大臣们都有些按捺不住,纷纷私下交流此事的真假。太子忽然离京本是个公开的秘密,但谁都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这次太子回到长安,又带来了一千多万两白银,实在是……实在是骇人听闻得可以。 太平默默地计算片刻,忽然在想,李显该不会是把凤州银矿都挖了罢? 他从第二次出长安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召集了长安城和凤州里所有的银匠一起开工,日夜不停炉,所炼制出来的银两,最多也不过百万之数。除非他一开始,就打着凤州银矿的主意;那时回长安同她商量,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 但就算是缓兵之计,此时距离李显第一次出长安,也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 在这短短两个多月里,他是如何能够实地探明凤州所有矿藏,然后找齐人马,炼铸库银的? 太平苦思片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收回目光,重新打量起下首的一众朝臣。那些朝臣们多半都被这件事情震慑住了,就算是老成持重的宰相们,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武后忽然出声问道:“阿月,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她高高坐在上首,远离朝臣,又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除开太平和身边侍奉的宫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所说的话。太平微一愣怔,垂首问道:“阿娘何出此言?” 武后嗤嗤一笑:“显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这样的本事?我思前想后,统共就只想出一个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也唯有你,才有这样大的胆子。” 太平起身离案,在武后身旁跪了下去:“……儿惶恐。” 武后凝神望了太平片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此事果真与你有关?” 太平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恭谨地答道:“回天后,也是,也不是。”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再加上起头那一句“天后”,更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武后微沉下目光,指着身边的一位宦官说道:“让太子进来,我要问他一些话。” 太子李显即刻被传召到了跟前,朝武后长长一揖到地。他似乎是刚从凤州赶回来,整个人都有些兴奋,也有些风尘仆仆。武后略问过他一些话之后,他便奉上了凤州矿藏的分布图,并且坦言:从今往后,只要凤州矿藏不枯竭,国库便永远都会有白银入库。 武后摩挲着那张分布图,定定地看了李显很久,才缓缓说道:“你很好。” 李显听见一个好字,愈发显得兴奋,又垂手答了一些话,然后才躬身退开。从他上前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打量着他,那些目光有热切,也有怪异。 武后斜睨了太平一眼,又吩咐道:“既然太子近来长进了,那就让他多处置一些政事罢。东瀛遣唐使这些年越派越多,今年又来了十二个,总归是要见一见的。这件事情,就让太子去做。” 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又似笑非笑地望了太平一眼,道:“莫、伤、国、体。” 一场大朝不过半日就散了,武后也起身回到宣政殿去处理朝事。临走前,她又刻意望了太平一眼,目光中饱含着许多深意。太平心头突地一跳,微垂下头,神态愈发显得谦恭。 “妹妹!”李显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面上不掩兴奋之色,“这一关过了,这一关终究是过了。真是不枉我到凤州住了这般久,哈哈哈哈……” 太平斜睨他一眼,淡淡地问道:“银两的数目有假罢?” 李显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又苦着一张脸对太平说道:“妹妹果然心思敏捷。一千余万两么……哈哈,大约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便会有一千余万两白银入库了。” 太平瞥他一眼,又问道:“这个谎,你预备让谁替你来瞒?户部尚书,还是度支主事?” 李显又挠了挠头,神色愈发苦恼起来:“我原先只想着立一桩大功劳,银子的数目自然越多越好,却想不到会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妹妹,好妹妹,你说该如何是好?” 太平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敲碎了他的一半幻想:“崔尚书已经暂且停职留用。在新尚书上任之前,你最好设法将此事遮瞒过去,或者同阿娘说实话。” 李显一张脸愈发地苦了。 他紧着上前两步,拦住太平的肩舆,苦着一张脸求道:“好妹妹,你再帮哥哥一次罢。我听说你这些日子留宿大明宫,替阿娘处置政务,不妨也去哥哥的东宫坐坐如何?方才阿娘不是说,还有件东瀛使者的事情,也要放在哥哥名下解决么,哥哥,咳……” 李显用力咳了两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莫伤国体这种事情,哥哥是断然做不到的。” 他朝抬舆的宫人们使了一个眼色,宫人们便齐齐转过身,抬着太平往东宫走去。太平心中微恼,却又不能在大明宫中和太子怄气,便暂且按捺下来,预备等到东宫之后,再同李显好好叙话。 东宫距离此处不远,太平不多时便被抬到了东宫。今天太子妃回府省亲,宫里空荡荡的显得有些清冷。她尚未下舆,便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殿下,您不能再这样放纵太子妃了。” 太平抬眼望去,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朝李显长揖到底,声音中微带着几丝愤慨。 李显哈哈一笑,说是无妨。 老者面上的愤慨之色愈发明显,振振有词地说道:“今日太子归来,太子妃非但不在东宫迎接,反倒请旨回府省亲,简直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您身为东宫太子,后院却……” 李显沉下脸色,有些不满地说道:“太傅,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老者一噎,继而愤愤地说道:“老朽也教不了太子殿下许多。这样罢,今夜老朽就去同圣人请辞,从今往后,太子殿下也不用听老朽在耳旁唠叨了。”他说完,一拂袖子便走了。 李显摇了摇头,望着老者的背影说道:“但愿这回,阿耶不要再给我挑什么西席了。” 太平支颐望了李显片刻,忽然问他:“你就这样把太傅气走,不怕左右庶子上谏么?” 李显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我已经气走了许多个,也不在意这一个。妹妹,我年岁已经不小了,每天听人在耳旁训话,实在是烦躁得很……”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又问道:“你该不会以为,太傅是阿耶请来教你诗书的罢?” 李显有些不在意地说道:“当然不只是为了教我诗书,还教我治国之策。但那些东西,我略翻一翻书就能明白,又何必听人在耳旁唠叨许多?妹妹你不晓得,他们实在是烦人得很……” 太平扶住额头,低低呻_吟一声。 太子太傅是当朝一品大员,能坐上这个位子的,又有哪一个是平庸之辈?太傅哪里是为了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治国之策,一个太傅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啊…… 她目光在李显身上转了两转,摇头叹息一声,忽然有了一种天意如此的感慨。 李显自然不知道太平心中所想,在书架子上扒拉两回,又抽出一卷帛书来。他将帛书递到太平跟前,又眼巴巴地望着她说道:“这是近两年东瀛扶桑国同大唐的往来记载。好妹妹,你就再帮哥哥一回罢。此事终了之后,哥哥定会好好谢一谢你。” 太平手持帛书翻看片刻,忽然低低叹息一声,道:“好罢,我应你便是。” 李显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在东宫里转了几下圈,又随手抓过一位侍从,命他将凤州的概况连同户部的收支文书一并取来。户部的东西太平不能动,但李显却能动。东西取来之后,他便一股脑儿塞到了太平手中,说是求太平替他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过了这一关再说。 太平连连摇头,暗自琢磨了两个距离长安城最近的大银矿,便允下了他的要求。 太平在东宫一番折腾,便已经过了正午。她今日早晨走得匆忙,不及用膳,此时便微微感觉到有些头昏眼花。东宫是有小厨房的,李显听说妹妹腹中饥饿,便又支使了两个人去下厨。但还没等辅食端上来,武后便派了一位女官过来传话,让他们两人到宣政殿中去。 李显心中有些惴惴,让太平再三保证会帮他的忙,才更加惴惴不安地和太平一起出了东宫。 从东宫前往宣政殿,路途亦不算遥远。太平和李显两个人乘着肩舆,不多时便到了宣政殿中。殿中空荡荡地没有几个人,连侍奉的宫娥侍女也早已经悄然退下。太平一瘸一拐地上前行礼过后,才发现身旁跪着的竟然是武承嗣。 在武承嗣的旁边,又跪着另一个人,却是多日不见的崔玄暐。 如今的崔玄暐还未曾发迹,也不是日后那个叱诧风云的博陵王。他安安分分地跪在一旁,身上穿着深绿色的官袍,似乎品阶不高。太平记得崔玄暐考中明经科后,便被塞到一个小角落里呆了很久,直到阿娘登基后才开始重用。 太平收回目光,又安安分分地道了一声天后万安。 武后唔了一声,指着武承嗣说道:“你先到旁边去,待会再来同我说明,这些天太子都去了哪里。崔玄暐,方才你同我说,兵部的库械已经不足了?” 崔玄暐垂首说道:“是。” 他略微停顿片刻,又转头望了太平一眼,才继续说道:“但启禀天后,微臣不过是库部的一介文官,其中的详细情形,实在是无从知晓。库械的详细用度和清单,或许只有行军在外的裴将军,还有从旁协助的王、杜、李诸位将军,才能略知一二。” 武后目光在崔玄暐身上停留片刻,渐渐地变得有些幽深:“裴行俭……” 她摇一摇头,道:“此事暂且搁置不议。既然库械不足,那就理当多添置一些才是。阿月,我听说你手中有一卷《天工开物》,可是真的?” 太平心中突地一跳,然后深深垂首答道:“回天后话,确有一卷《天工开物》不假。” 那卷天工开物,是她昨天早晨才拿出来,将上半卷交到崔湜手中的,没想到武后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侧头望了崔玄暐一眼,缓缓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册完整的天工开物,递交到武后手中。 武后接过那卷书,从后往前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了写刀兵器械金银那几章上。她慢慢地翻看着那些章节,一字字地很是仔细,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字。 约莫三两刻钟之后,武后才将那卷天工开物搁在案几上,然后对太平说道:“这一册书,就暂且留在阿娘这里,由阿娘处置罢。”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 武后又对崔玄暐说道:“这些日子你催催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多补充一些库械,至少要保证前线的用度。若是有存疑或是不解的地方,大可以去询问太平公主。公主在安西都护府呆过半年的时间,对西域和裴……的事情,总归是清楚的。” 崔玄暐垂首应道:“是。” 武后挥挥手,略有些烦躁地说道:“你且退下。若是再有什么疑问,直接去问公主便是。显,你上前来,阿娘有些话要问你。” 李显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低唤一声阿娘。 武后随意问了他一些话,他都老老实实地答了,包括他在凤州做了什么事情,又是如何去做的……武后仔细询问片刻,似乎感觉到满意了,便让他回东宫去休息。 李显心头一松,知道武后这一关算是过了,忙不迭退出到宣政殿外。 武后微微摇头,目光停留在太平身上,唤道:“阿月,你过来。”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起身走到武后近旁坐跪下来。她心中反复琢磨刚才那个“裴”字,心中渐渐存了些许疑虑:阿娘对裴将军,似乎是有些微词? 武后没有容她多想,又指着武承嗣说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66章 武承嗣 武承嗣不但是宗正卿,他还是东宫太子左卫率。这回李显去凤州,他也跟着一块去了。一是为了保护太子的安全,二则是奉武后之命,将李显的行踪一一记录在册。 这回武后问他,他便将李显在凤州的行踪,原原本本地说了。 武后刚才已经听过一次,这回便不再细听,而是转头望着太平,细看她的神情和动作。太平端端正正地坐跪在她身侧,微垂螓首,平和的神态里微带着几丝谦恭,倒和薛绍平素的样子有些相似。武后皱眉看她片刻,渐渐地有些若有所思。 “……太子在凤州风评尚佳。毕竟这回是偷偷出长安城办事,也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排场。回长安之前,臣特意派人打听了一下,凤州新铸的银两顶多不过百万;而运往长安的那一批,顶多只有二十来万,决计不像太子奏报的那样多。”武承嗣道。 武后眉毛一挑,目光淡淡地斜睨过去:“你是说,太子瞒报?谎报?” 武承嗣垂手答道:“……不敢。但凤州一带银矿很多,决不止百万之数。加上太子又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种新的炼铸库银的方法,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成品银也比原先要好上许多。臣回长安之前,又亲口问过一些工匠,他们都说,凤州的储银,数量约莫在万万之众。” 武后倒吸一口凉气:“万万之众!”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太平,太平微抬起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武承嗣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又重重地点一点头:“正是。臣已多方确认过,太子手中所握有的四处银矿,储银极其丰厚,可以支持数百年不会枯竭。姑母,凤州藏银这般丰厚,而且民风淳朴,实在是一个值得用心经营的好地方。” 最后那“好地方”三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武后淡淡地一眼扫去,目光中充满威仪,又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武承嗣心头一凛,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这种好地方,也惟有户部才能够操持。” 武后目光稍稍缓和了些,挥一挥手,道:“你下去罢。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莫要再参合了。显喜欢去凤州,那就随他去;圣人若是问起,你照实回答就是了。太平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武承嗣低低应了声是:“侄儿告退。” 武承嗣离开过后,偌大的宣政殿中就只剩下武后和太平两个人。武后侧过身子,同太平面对面坐着,出声问道:“显的事情,你是如何想的?” 太平垂首答道:“女儿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武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如何从长计议?” 太平答道:“无论显哥哥带回多少白银入库,凤州存银总归是真的,他这回也确实是立了一个大功劳。眼下趁着年关岁末、户部官吏更迭,替显哥哥打一个时间差,也未尝不可。” 武后淡淡地说道:“但这个时间差,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太平应了一声是,又道:“但显哥哥终究是功大于过,不是么?这个时间差,总是可以缓上一缓的。阿娘案头上的那一册《天工开物》,就记载了许多弥补的方法……” 武后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小女儿,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平就变得越来越心有城府,也越来越陌生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华,李显闹出的那些事情,都被她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比如这一回,她一下子就列举了十七八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以及它们各自的对策,还有…… 太平今年只有十六岁啊。 武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儿,涂满大红丹蔻的指尖在案牍上游移着,目光渐渐变得幽深。等太平陈说完毕之后,她才缓缓点头,说了声好。 太平表情一松,又有意无意地问道:“阿娘,您对裴将军有误解么?” 她不过略微提到了一个裴字,武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太平是指裴行俭。 在那一刹那,武后想到了很多事情,她当皇后之前的、她当皇后之后的、太平出世之前的、太平去西域之后的……她摇一摇头,道:“说不上误解或是不误解,阿娘很不喜欢他。” 太平一怔,声音渐渐变得有些低微:“但裴将军他……是一员战功赫赫的大将。” 武后淡淡地扫了太平一眼,声音变得有些沉:“阿娘知道他是个厉害的将军,也知道大唐需要倚仗他,但阿娘依旧不喜欢他这个人。早些时候,他反对过你阿娘。” 太平一怔,神情微微有些愕然。 武后挥一挥手,有些烦躁地说道:“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阿娘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裴行俭他乐意支持谁,也已经和阿娘无关。好了,阿娘乏了,你自行退下罢。”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平出宣政殿时,脑中依然有些混混沌沌。 阿娘和裴行俭有隙,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些几十年前的旧事,大明宫中一概讳莫如深,她无从去探听,自然也无从去化解。但如果阿娘对裴将军一直都抱有成见,那有些事情就…… 她脚步一顿,正想拐个弯去国史馆,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叫道:“公主。” 是武承嗣。 太平有些防备地望着他,许久都不曾说话。 武承嗣左右望了一眼,又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明宫处处都是宫娥侍女,要找个真正僻静的地方,相当地不容易。太平跟着武承嗣走了一会,最终在一处树荫下停住了。在二三十步之外的花丛里,还有两位宫娥在修剪枯枝。 武承嗣回身朝太平长长一揖:“公主恕罪。” 他直起身来,眼里颇有着几分真诚:“上回微臣替公主挑拣的那两位府丞府令,实在是罪不容恕,已经被臣革职查办了。这回微臣又亲手挑拣了几个人……” 太平摇头说道:“不必。” 武承嗣低低咳了一声:“看来公主是不待见微臣了。” 他上前两步,靠近太平耳旁,压低声音说道:“但是公主,微臣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帮您的忙。有些事情微臣可以做,但薛驸马却未必能做。您拉拢博陵崔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罢?” 太平后退两步,目光微微一沉。 武承嗣笑道:“公主又何必惊慌?……您身怀鸿鹄之志,又兼有治国之才,难道就甘心只做一个公主么?您出西域、入波斯、掌重兵、平薛延陀叛乱、又执太……哈,公主千万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害怕的。”他口中说着害怕,但眼中却有些兴致盎然。 太平盯着武承嗣看了很久,目光渐渐变得冰凉。 武承嗣连连摆手,又接连后退了两步,挑了挑眉毛说道:“但是可惜,您不是男子。” 太平嗤嗤笑了一声,一字一字地说道:“武承嗣,你今日话太多了。” 武承嗣笑得有些猖狂:“公主承让,微臣一向是个话痨。然则公主空有治国之才,又一步步苦心积虑,取得太子信任,却终究只差了那么一步。公主,请您相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 太平公主有野心有计谋有手段,而且她关键时刻还相当狠得下心,最最重要的是她只有十六岁,可比天后要容易拿捏得多了……武承嗣愈发真诚地叫了一声“公主”,意图甚是明显。 太平笑容有些冷:“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钻营。” 武承嗣长长一揖到地:“不敢。” 他一揖过后,又真诚地建议道:“但是公主,您不妨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既然能替天后做事,也能替您做事,而且事无巨细,都会办得妥妥贴贴。” 太平微微弯起嘴角,目光却愈发变得冰凉:“若是我不愿意呢?” 武承嗣又是一笑,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公主,这是一件两相得益的事情,您又何必推辞?臣敢保证,日后定会细心体察您的意图,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绝无二话。” 太平微垂下目光,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衣袖。 ——怕就怕你将事情办妥贴了,我也步了阿娘上一世的后尘。 她慢慢地松开衣袖,缓缓点头说道:“好。” 武承嗣得到太平允诺,心中恨不得大笑三声,却又不得不板着脸指天赌咒,说自己对公主对天后都绝无二心。那两位修剪枯枝的宫女听到声响,有些讶异地朝这边看来,却又瞬间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继续修剪枯枝。 太平心事有些沉重,等武承嗣出宫之后,才慢慢地走到一处肩舆旁,命人抬她回宫。 她从今早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又经历过一场大朝,还和武后、武承嗣斡旋了这么长时间,愈发地感觉到难受了。宫娥们见她神色不善,也都惴惴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许久之后才听见她吩咐道:“取些辅食过来。” 宫娥们齐声应了,不多时便在小厨房里弄了些羹汤,端到太平跟前。 那是一盅老参枸杞粳米山药熬成的羹,据说是颐养脾胃的。 太平慢慢地用银勺搅了一会儿,愈发地感觉到难受,勉强吃过一些之后,便推开让宫娥拿走,自己斜卧在榻上,慢慢地翻阅着奏章。武后早在今日下朝时,便匀了一部分奏章出来给她看,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不怎么紧要,却相当耗神。 她翻看了一会儿奏章,又写了几张条子,命人递到大鸿胪寺去,然后彻底卧在榻上不想动弹了。 宫娥们依旧不敢惊动她,服侍她除去鞋袜外衣,又服侍她躺好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开,让太平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多时,外间忽然传来了一声叠一声的“驸马万安”。 太平知道是薛绍回来了,想要坐起身来,却依旧懒懒地不想动弹。她揉一揉眉心,勉强裹着一层薄被起身,忽然连人带被地被薛绍抱在怀里,耳旁传来低低的责备声:“怎么又不好好吃饭?” 薛绍将被褥稍稍拉开一些,露出太平略显苍白的面容,眉眼间也满是疲惫之色。 她摇一摇头,蜷缩在薛绍怀里,低低地说道:“方才碰上了一些烦心的事情,实在是没有胃口。而且眼下已经是……”她望了一眼更漏,又低声说道,“……未时,再候一候,便是暮食的时辰了。偶尔少用上一两顿,也不打什么紧。” 薛绍听见她这番歪理,忍不住拧了一下她的鼻尖,低声责备道:“胡闹。” 太平呜了一声,捂着微红的鼻尖,瞪着薛绍不说话。 薛绍无奈地摇一摇头,叹息着说道:“公主年岁尚轻,眼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碍。但长久以往,难免会落下病根;再有不慎,便是半辈子的折磨。” 他揉着她的长发,低声叮嘱道:“从今往后,莫要再这样做了。” 太平嘟哝着,不甘不愿地说了一声好。 薛绍摇头叹息一声,又俯身吻一吻她的唇角,慢慢说一些膳食不当的坏处。太平倚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慢慢地玩着他的手指头,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是没有听进去。 薛绍说到后来,无奈地低声笑道:“你啊……你总是这样,我又哪里放得下心……” 他拢一拢太平的被角,起身出到外间去,命宫娥取一些流食过来。太平依旧胃口不佳,被他半哄半劝半喂,才略微用了一些流食。 那些流食中大概添加了参片黄芪,她略用过少许后,精神便微微好了一些,面色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眼下只有未时三刻,还不到用膳的时辰,她便拉薛绍坐在榻前,慢慢地同他说了一些话。 太子李显从凤州归来,她再留在大明宫中,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她凝望着薛绍的眼睛,低声问道:“依你之见,我该何时回府才好?”   ☆、第67章 瑶草吊命 薛绍一怔,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自然是随公主的心意。” 他仔细地替她裹了裹被子,然后将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低声说道:“你想要去哪里,我自然也跟着去哪里。阿月,这些事情你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不是么?” 他低下头,慢慢地梳拢着她的长发,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拨开她的长发,捧起她的面容仔仔细细打量,直到她神色间的疲惫和苍白渐渐褪去,才俯身吻一吻她的长睫毛:“勿要多虑。” 太平低低嗯一声,微仰起头,有些被动地承受他的亲吻。 薛绍初时还有些温柔,渐渐地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连带着他的吻也微微有些发烫。太平微侧过头,让那些温柔且微烫的吻落在自己颈侧,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她轻轻挣开被子,伸臂环抱住薛绍的腰身,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点点阖上了眼睛。 薛绍哑声说了一句“我一直都知道”,指节轻拂过她的长发,又渐渐抚上她的眼梢。他的体温略高,连指腹也微微有些发烫,拂过她的眼角时,便会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薛绍……” 太平不知不觉地低唤出声,微带着一些沙哑,又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朦胧。薛绍闷闷地哼了一声,低喘着气,一手揽过她的腰,在她耳旁低声说道:“莫要用这种声音唤我,阿月。” 他一点点吻着她的眼角,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鬓发间,又含糊不清地唤道:“阿月。” 他的吻渐渐变得滚烫,又带着一些克制,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惶。太平微睁开眼,却感觉到一个更加滚烫炙热的吻落在了眼睛上,耳旁是他愈发喑哑的声音:“……阿月。”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闭着眼睛,低声苦笑道:“阿月,你莫要高估了我。” 太平轻轻呀了一声,抬指戳一戳他的下巴:“我何曾高估过你?” “……阿月!”薛绍骤然僵直了脊背。 他定一定神,抓住她那只捣乱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好了,莫要胡闹。若是闹出一桩白日宣_淫的事情来,便又是罪加一等。你的身子可好些了?还感觉到难受么?” 太平微微摇头,道:“已是无碍。” 薛绍稍稍宽心,又扶她在榻上躺好,温声说道:“无碍就好。今天你着实是累着了,先躺一会儿罢。等到用膳的时候,我再叫你。这些案牍委实伤神,不妨明日再看不迟。” 太平应一声好,渐渐地阖眼睡去。 薛绍替她掖了掖被角,等更漏渐渐漫过申时的刻线,才预备要叫她起身。忽然之间,外间传来啪地一声,似乎是花瓶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有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地说道:“公主,公主不好了,外间传来消息,说是圣人他……” 太平猛然惊醒过来,半撑起身子,皱眉问道:“何时惊慌?圣人怎么了?” 宫人伏跪在地上,刻意不去看公主凌乱的衣衫,诺诺地说道:“方才侍医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圣人伤情恶化,又不小心沾水化脓,一日一夜过去之后,便……”她重重地叩了个头,声音变得更加惶恐,“请公主速去圣人寝宫!” 太平心头一惊,也来不及多想些什么,匆匆忙忙地披衣起身,朝高宗的寝宫赶去。薛绍抬手想要唤她,又慢慢地放下手,指着一位随侍的宫娥说道:“你跟着过去,带上妆奁,免得御前失仪。” 宫娥惊讶地望了薛绍一眼,又朝薛绍深深一福,应道:“是。” 圣人伤情加重的消息一传出来,大明宫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平匆忙赶到高宗寝宫之后,才发现武后已经赶了过来,里头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距离帷帐最近的是两位侍医,再外头便是惯常侍奉高宗的宫娥宦官。武后凌厉地一眼扫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武后目光停留在太平身上,冲她招手说道:“阿月,过来。” 太平应一声是,掀开珠帘上前,侧跪在高宗榻前,低低唤了一声阿耶。高宗双目紧闭,双颧有些不自然的通红,呼吸声也一急一缓。太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禁不住嘶了一声。 阿耶的体温很高,似乎是因为伤口化脓,所以发起了高烧。 武后凌厉地一眼扫去,又指着一位侍医斥道:“你们是如何侍奉陛下的?” 侍医嗫嚅片刻,惴惴不安地说道:“回天后,臣等确实是遵照太医署的规矩,给圣人开了些消肿去火的药方,再配合针砭金石,替圣人消解疼痛。臣等也不知……不知为何会如此……” “还敢狡辩!”武后霍地站起身来,目光凌厉如刀,一刀刀剜在侍医身上,令侍医头垂得越发低了。侍医转过头,命药童取来方子,双手呈递到武后跟前,接着深深垂下头,不敢接话。 武后气极反笑:“你将这些东西给我做什么?我又看不懂药方!” “……阿娘。” 太平站起身来,拦下武后盛怒时的失仪举动,又转头询问侍医道,“太医,我记得瑶草可以消除沉疴,却不晓得能否消解阿耶的病痛?” 侍医深深垂首说道:“回公主话,瑶草……只能用来吊命。”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连太平也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武后指着侍医的脑袋,指尖微微颤抖:“你这是何意?是说陛下已经弥留?” 侍医深深垂下头去:“陛下,确是,不妥。” 武后指着他的脑袋,想要斥责,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太平上前半步,皱眉问道:“侍医这是何意,阿耶不过坠马伤了胳膊,怎会这样严重?” 侍医有些颤抖地答道:“回公主话,圣人确实……怕是已经不行了。两日之前,臣等替圣人请脉的时候,圣人脉象平稳,而且还在逐渐好转。但一夜之间,忽然就……臣等揣测,大约是圣人无意中沾染了雪水,而雪水肮脏,一夜之间便会化脓。” 他说完这番话后,又深深地垂下头去:“臣等惶恐。” 太平用力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唇上便多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既然瑶草有效,那就用瑶草罢。”太平转头望着高宗,心底有些沉重,缓缓地开口说道,“无论要用多少瑶草,先尽管用着,保住阿耶的性命。” 不管要用多少瑶草,又或是什么奇珍异物,只要能救回阿耶,便全都用上罢。 她站起身来,扶着摇摇欲坠的武后,又轻声说道:“天后身子乏重,又感染风寒,你等需得小心服侍着,不得有误。日前阿耶所用的药方、药炉、药渣,一概都要彻查清楚。” 旁边的宫人们连声应下。 太平抬手指了一位宫娥,出声问道:“你们谁是贴身侍奉阿耶的女官?阿耶伤情颇重,理当静养才是,又怎么会沾水化脓?” 宫娥战战兢兢地说道:“大、大约是沾染了融化的雪水。” 太平微一皱眉,正待发话,武后忽然推开她搀扶的手,言辞狠厉地斥道:“沾染雪水?我看是你们一个个推诿塞责!宫中一概人等罚俸半年,品级全部下调一等;这些日子,陛下便留在我的宫中静养,哪里都不要去了。” 她目光转了一转,又停留在高宗的近身宦官身上,厉声吩咐道:“至于其他的,查,全部查!” 一场狂风暴雨席卷了整座大明宫。 武后将政务全都丢到了太平身上,自己近身服侍高宗,顺带彻查那些所谓的“雪水”。李显偶尔会帮上一些忙,但多数时候都留守在高宗身旁伺候。一时间朝中政务全都压在了太平身上,她也无暇去顾及回府的事宜,接连半个多月都留宿在了大明宫中。 武后行事相当雷厉风行,不多时便查出了事情的缘由。 有侍医,被收买了。 那位被收买的侍医一夜之间服毒自杀,任谁都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后来武后下令逼问侍医的妻女,才渐渐地听到了一个名字:阿史那骨笃禄。 十姓突厥当中最强大的一支,名副其实的突厥汗王,从年末开始便频频派人来到长安,也时不时往河朔一带加派一些兵马,但都被安西驻军打了回去。 前些日子,他刚刚派人来长安质问,为何要扣下他的族弟,又为何要在河朔一带动手。 太平瞬间就将右威卫传来的奏报撕成了碎片。 她已经给大明宫送去了上千株瑶草,暂且替高宗稳定了病情。但高宗的情形依然时好时坏,太医令说,最好去一个安静些的地方修养。 太医令指的是洛阳,但武后却断然回绝了,并且斥责道:“洛阳远离长安,若是这种事情再发生一回,应当如何是好?你可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太医令惴惴,此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第68章 安西增兵 从年末到开春,不过短短的半个来月,却忙得人焦头烂额。 太平这些日子辅理朝政,将里里外外的事务都处置得妥妥当当,连御史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武后心中慰藉,又有些感慨,转头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太平身上,自己和李显一道,每天在高宗跟前服侍汤药,同时暗中派人彻查高宗出事的缘由。 不多时,阿史那骨笃禄这个名字,就变成了大明宫上头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阿史那骨笃禄是突厥的新大汗。 数月之前,阿史那骨笃禄突然占据黑沙城,收拾突厥残部,扬言要撕毁突厥和大唐的盟誓,挥师南下长安。但突厥骑兵几次左冲右突,都越不过河朔一带的防线,有几次甚至被大火烧得狼狈逃窜。在这种情形下,那位大汗便将目光投到了长安城里。 上回临川公主的事情,还有这回高宗坠马,都和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平手执右威卫印信,又有崔智辩从旁佐证,比武后更快一步地得到了消息。她端坐在宣政殿里,望着案头那些写满小字的纸条,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并非不知道阿史那骨笃禄是个狠人,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将手伸得这样长。 殿外传来了高高低低的问安声,武后疾步走到殿里,宽大的袖摆被激起的风吹得鼓了起来。她阴霾着一张脸,吩咐太平道:“研墨,让兵部给安西都护府增兵。” 太平动作一顿,执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增兵?” 武后一拂衣袖,来到太平身旁坐下,又从笔架上取过一支长锋狼毫,在兵部案牍的空白处写下一排朱红色的小字:安西都护府增兵一倍;陇右道、定襄道增兵一倍;定襄道大总管……她笔锋一顿,又慢慢地写下几个笔锋凌厉的小字:务必以军务为上,享先斩后奏之权。 太平转头望着武后,眼中有些惊讶,又渐渐地浮现出钦佩的神情来。 阿娘说她讨厌裴行俭,却依然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份心性和魄力,当真是是世间罕有。 她翻开案上的一个匣子,从里头捧出一方玉印,又摁上朱泥,双手递到武后跟前。武后取过玉印,在奏章后头狠狠地摁了一下,似乎要将那些无处发泄的怒火都宣泄在印泥上。 武后摁过印后,面色缓和了一些,又吩咐道:“你亲自将它送到兵部去。阿娘信不过旁人。” 太平微微一怔,有些惊讶地问道:“直接送往兵部?那中书门那边……” 武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传诸位宰相到宣政殿,阿娘有话要同他们说。” 天后已经半月不曾打理过朝事,此时突然传召诸位宰相入宫,未免让人喜忧参半。太平依照吩咐传唤宰相后,便带着那份增兵的奏章,乘上车辇,一路到兵部去了。 她的脚伤已经彻底痊愈,平时行走蹦跳,与受伤前没有什么两样。 太平进到兵部,将奏章交给兵部尚书与两位侍郎,然后便起身告辞。临走之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道:“公主留步。” 那人上前两步,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太平公主。” 太平凝神看去,眼前这人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穿着青碧色官袍,蓄着长须,看起来颇为面熟。她又仔细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他是崔玄暐——如今的库部员外郎,未来的博陵王。 崔玄暐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又将短须换成了长须,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他来。 她微一颔首,将双手拢在袖中,问崔玄暐道:“公唤我留步,可有什么紧要的事?” 崔玄暐有些愣怔,又有些惊愕地问道:“先时天后命臣补充库部兵械,又对臣说,若是碰上什么难解的事情,便去询问太平公主。公主莫非是忘了此事?” 太平隐隐约约记起,武后确实是说过这番话。 崔玄暐见太平神色缓和了些,便又长长一揖到地,言道:“如今库部确实碰上了一些难题,臣苦思冥想数日,也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今日公主前来,臣便想着问上一问。” 太平微一抬手:“公但说无妨。” 崔玄暐说了一声“多谢公主”,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在太平面前缓缓展开。那卷帛书的末尾标注着安西都护府的字样,上头注明了各种火鱼、火蛇、火蒺藜、狼烟火药、烟雾弹……的制法,还仔细标注过这些东西的威力和毒性,看上去像是安西都护的手笔。 崔玄暐言道:“臣听闻这些神兵利器,最初都出自太平公主之手,所以便想来问上一问,这里头的配方,可有替代品么?” 他停顿片刻,才有些苦恼地说道:“里头有些原料,着实是很难找寻。” 原料的……替代品? 太平微一皱眉,陷入了沉思当中。 这些配方都是她从书里看来的,亲身试验过成效后,便都留在了安西都护府。她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三四百年之后研制出来的,威力又强,很容易便能够让唐军大展神威。 事实上,这些东西确实能让唐军无往而不利,但它们也是一种易耗品。 石油倒还罢了,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波斯国运送过来;铁器也还罢了,战时损耗得并不多;但像火鱼火蛇火蒺藜火药这些极其消耗硝石和硫磺的东西,若是用得多了,难免会捉襟见肘。 她略一思忖,便对崔玄暐说道:“公候我片刻,我去将一些原料的产地标注出来。” 修改配方是万万不能的,随意替换原料很可能会导致残次品,她眼下所能做的就只有提前找出新的原料产地,然后再慢慢地从长计议。 不过,既然千百年后的人们能研制出这些神兵利器,她也可以试着让匠作监做一做。 太平不多时便从外间回转,将一张写满小字的纸递到了崔玄暐跟前。纸上的墨迹很新,显然是不久前才写成的。崔玄暐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张薄纸,再次长揖到地:“多谢公主。” 太平微一抬手,道:“不必多礼。” 崔玄暐连称不敢,揣着那张薄纸,回到库部里去了。太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眸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心中将崔玄暐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了许多遍。 崔玄暐是一把双刃剑,一把有实力也有野心的双刃剑。 他既然敢带头迎回新皇,敢提议将耄耋之年的则天皇帝软禁在宫中…… 这个人,用得好了,便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但一旦用不好,便会反过来伤着自己。 太平在原地静静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外间的日头有些烈,她走着走着,感觉到胸口很闷,便唤过随侍的女官,吩咐她取些参片来给她含着。 她的随身荒原里长满了大片的瑶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不能够随意取用的。 女官应了,又扶着太平来到一处树荫下,然后回车里去取参片。太平疲惫地揉一揉眉心,恍然间看见两位身穿玄色铠甲的男子,正一前一后地从里间转出来。前头那位面容俊朗,身姿挺拔修长,正是她的驸马薛绍无疑;后头那一位,却瞧着有些眼生。 太平在树荫下看了片刻,恍然间想起来,后头那一位,就是去年裴行俭的庆功宴上,坐在薛绍旁边的那位戎装少年。一年的时间过去,少年的容貌已经长开,她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就这片刻的功夫,薛绍已经看见了她,侧头和同伴说了两句话,然后朝太平这边走来。 “公主。”薛绍见到她,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的惊喜。 他上前两步,淡淡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在其中,又亲昵地蹭一蹭她的额头,低声问道:“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了?刀光剑影的,若是不小心伤着你,可如何是好。” 太平闷闷地笑出声来:“我何时在刀光剑影中受过伤?” 她朝薛绍身后望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阿娘有一份紧要的批文,要立即交到兵部尚书手中,甚至连中书门都没有过。方才我来时,她正在殿中说服宰相。倒是你,怎么忽然就过来了?” 薛绍抬手拢一拢她的鬓发,低声说道:“卫府有些事情,想要过兵部的明路。” 他望了一眼天色,又转头对太平说道:“若是你不急着走,便候我片刻,等我同兵部尚书说一些话,便陪你一同回宫,可好?” 太平低低地应一声好。 薛绍俯身在她耳旁,又细心叮嘱她一些话,才转身和同伴一起离开。那位同伴遥遥向她做了个长揖,神色间颇有几分恭谨。太平仔细地回忆片刻,却始终想不起此人的身份。 不多时女官便取了参片过来,太平从中抽出一片,放在口中慢慢地含着。   ☆、第69章 谁执帅印 冬日的阳光不算太烈,融融地从枝丫间投射下来,照得人微微有些了困意。太平在树荫下静候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烦闷,便让女官在原地等候,自己出到衙邸外头透气。 过了两三刻钟之后,她感觉到舒服一些了,才又转回到衙邸里,朝高大的正堂里头望去。她隔得远,只能隐约看见两位玄色铠甲的男子一前一后地站着,似乎在和谁说话。片刻之后,其中一位男子点了点头,转出正堂,朝她这边走过来。 太平初时以为是薛绍,定睛看时才发现,是薛绍的那位同伴。 她不欲多事,便退回到一根粗_大的石柱后边,远远避开了那位男子。男子似乎没有发现她,径自走出到衙邸外头,不多时便迎来了第三位身穿玄色铠甲的青年。 第三个人和薛绍的同伴面容相似,却比他年长上一二十岁,似乎是那个人的兄长。 那两个人身高腿长,不多时便从门口走到了那根石柱旁边。忽然之间,第三个人开口问道:“里面的那个人是谁?三弟还是薛绍?” 他的声音低沉,有些艰涩,似乎是很少开口说话的缘故。 旁边那位玄甲少年愣了一下,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是那位驸马。” 两人的脚步齐齐停了。 年长的那位一拳砸在了石柱上,言辞隐隐有些严厉:“楚玉,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玄甲少年朝堂里看了一眼,又跺一跺脚,急道:“大哥,我不是这个……” “薛楚玉。”年长那位的声音愈发严厉起来,“父亲兵败流放,郁郁身死,难道还不够警醒?那年在高句丽,父亲是怎么下狱的?在大非川,父亲兵败之后结果如何?我早就告诫过你,朝中就是一摊子浑水,你最好安安分分地呆在府里娶妻生子,替南房开枝散叶,少和别人接触。” 他的言辞严厉,又距离那根石柱不远,离太平只有三两步的距离。太平心头一紧,左右望了望,将指尖按在手腕处,默念一声进去,霎时间便消失了踪影。 她三两步跑回到阁楼里,按着胸口,暗道一声侥幸。 原来那个人是薛楚玉。 而那位被薛楚玉称为大哥的,应该就是薛仁贵的长子,薛讷。 她在阁楼里拣了把椅子坐下——那是后世的太师椅,坐起来很是舒服——然后细细地听。薛讷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听得不大清晰,却能听到他们是否离开。她默默地算了一会时间,预备等薛讷、薛楚玉两人离开之后,再从阁楼里出去。 要知道,薛讷、薛楚玉两人都是武将,她距离又近,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被发现了总是不好。 外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隐然压抑着怒火。片刻之后,她听见薛讷暴喝一声薛楚玉,然后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楚玉,大哥总归是为了你好。南房子息不蕃,比不得西房枝繁叶茂,又有一位宰相在朝中荫蔽。父亲兵败的那几个月,你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你忘了么?” 薛楚玉有些不解地问道:“我和薛绍私交甚好,同父亲有什么关系?” “薛楚玉!” 外间又是一声低低的暴喝。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楚玉,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世间人情冷暖。薛绍是驸马,又是西房中风头正盛的那一支,你我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外间一时间寂然无声。 又过了片刻,那个声音才低低地说道:“那年年末,裴将军奉旨兵行西域,原本是要带左右武卫走的,但事到临头,圣人却突然改口,将左武卫改成了右威卫,你可知道其中缘由?楚玉,父亲统帅左武卫征讨突厥、高句丽,南征北战三十余年,圣人心中,早就起了猜忌。” 薛楚玉轻声说道:“但那时,父亲已经被流放了。” 薛讷嗤嗤笑了一声:“是啊,所以圣人没有派出左武卫,也没有召父亲回来。有裴行俭在,圣人是不会让父亲挂帅的。他不放心父亲,也不放心跟了父亲数十年的左武卫。” 薛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回兵部让我们过来,想必是因为裴将军腾不出手,想要起用一员新将的缘故。薛绍是驸马,做官只能三品封顶,那些人是不会让他再立军功的。这一回……” 他的声音很低,后面那几句话有些听不清晰。 片刻之后,薛楚玉愤然道:“你说的我都懂。但你这么拘着我有意思么!” “薛楚玉你……”薛讷一时间噎住,继而严厉道:“最好不要跟西房有过多牵扯!” 两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渐渐地,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再也听不到了。 太平有些失神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起身走出到荒原里,揪出两片瑶草的叶子慢慢嚼着。冰凉的瑶草汁液滑进咽喉,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连带着精神也好了许多。 她定一定神,将指尖按在手腕处,默默念到:出去。 眨眼之间,她又重新回到了石柱后边。那两个人已经走得很远,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到那两个人走进正堂,而且短时间内不会出来之后,才走回到树荫下,心中稍安。 女官手捧着参片,有些关心地问道:“公主可好些了?” 太平微一点头,道:“是好些了。”然后从女官手中取过参片,放到舌尖下压着。 不过片刻的耽搁,薛绍已经从正堂里走出来,径自来到太平跟前,含笑道:“我们回去罢。” 太平低低应一声好,又转头给女官递了个眼神。女官会意,捧着参片福一福身,便先行退下了。太平握住薛绍的手,在他耳旁低低问道:“方才那个人,是你的堂兄弟?” “唔……”薛绍迟疑片刻,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约是堂兄弟罢,又或是堂叔伯或是堂侄?他是南房的那一支,我们不但是出了五服,连九世都过了,所以……我也记不大清。” 他将她抱在怀中,又吻一吻她的云鬓,温然笑道:“我们回宫。” 薛绍将太平横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缓缓地朝大明宫而去。公主仪仗和车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里面空荡荡的了无一人。太平按住薛绍环在她腰上的手,低声唤道:“薛绍。” 她侧过头,面颊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轻声问道:“那个人是薛楚玉?你们关系很好么?” 薛绍低头吻一吻她的鬓发,才缓缓答道:“是薛楚玉。我同他算不上至交,却比一般人要好些。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伏在他怀里,闷闷地说道:“方才我看见薛讷了。” 她紧握住薛绍的手,定一定神,将薛讷对薛楚玉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他们距离身后的仪仗车辇较远,太平声音又低,除了薛绍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听见她的话。 薛绍听完之后,不自觉地握紧缰绳,神色有些凝重。 太平仰起头望他,轻声说道:“薛楚玉此人我不了解,也不做评价。但薛讷……” 薛绍吻一吻她的额角,温声安抚道:“莫要担心,我有分寸。”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靠回到薛绍怀里,轻声说道:“你族中的事情,我总不好过分插手。但是薛绍,你要记得,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这个公主的名号,都是有些用处的。” 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哑:“如果真的……一定要记得抬出我的名字,狐假虎威也好虚张声势也罢,薛绍,你一定要记得。”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眼睫微微地有些颤抖。 薛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同,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勒住缰绳,等胯_下的马儿停住脚步,便低头往她,唤了一声阿月,又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埋首在他怀中,哑声说道:“想起了一些旧事。” 薛绍心中疑惑,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答案。他回头望了一眼公主的仪仗车辇,决定等回宫之后,便去询问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最近是否碰到了什么麻烦。 就在这片刻的时间,太平已经收拾好心绪,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我没事。我们回宫。” 薛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追问,眉头却微微拧了起来。他扶着她的云鬓,长指轻拂过她的眼梢,低声说道:“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给我听。” 太平笑着说了声好。 他们带着空荡荡的公主仪仗,很快便回到了大明宫里。这些天薛绍一直留宿在大明宫中,宫城门口的侍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等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薛绍便翻身下马,又将太平横抱下马,然后和她慢慢地往里间走去。 宫人牵走了马匹,然后抬了一架肩舆过来。 太平摆摆手,笑道:“不用肩舆,我和驸马走着回去。” 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宫道,又转过了好几处长廊。等路过武后寝宫时,太平忽然停下脚步,轻声说道:“你先回去罢,我想去看一看阿娘。” 薛绍替她拢好鬓边的碎发,又扶正了凤钗,温然笑道:“好。” 太平进到武后寝宫时,武后仍在奋笔疾书,案上的累牍多得堆到了地上。她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走到武后近旁,唤了一声阿娘,又侧跪在武后身旁,替她揉肩。 武后低低唔了一声,道:“回来了?结果如何?” 太平不轻不重地替武后揉捏着酸痛处,轻声说道:“已经顺利办妥。不过在途中,女儿碰见了崔玄暐,他对女儿说……”她将崔玄暐今日说过的话,拣重要的跟武后说了,又轻声说道,“阿娘,这些琐碎的案牍,大可以交给女儿来处理,您又何必亲身操劳?” 武后丢开笔,轻轻呵了一声:“这些日子躲懒太久,断然不能再躲下去了。揉一揉这里。” 太平顺着武后手指的地方揉去,又同武后轻声说了一些话,大多是关于阿史那骨笃禄的。她知道未来的许多年里,阿史那骨笃禄都是大唐的一个劲敌,便想着先让武后多留个心眼。 武后将阿史那骨笃禄的名字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阿娘无需过分担忧。”太平不轻不重地替她捏着肩膀,又轻声说道,“那人虽然厉害,但我大唐的将士,却毫不逊色于突厥人。这些日子安西都护府一直平安无事,便是一个有力的明证。” 她停了停,又说道:“阿娘还记得么?去年之前,突厥人每隔一些时候,便要犯边。” 武后微一点头,神色缓和了一些:“确是如此。” 她翻来一份刚刚呈递上来的奏章,推到太平面前,道:“你看一看这个。” 太平垂首看去,发现那是一份兵部的奏章,奏请大明宫新择一员大将,领着新增派给安西都护府的兵士,出阳关到西域去。而上头的备选名单上,统共就只有一个名字:薛讷。 太平将奏章搁在案上,指尖摩挲着薛讷的名字,随口问道:“除了薛讷,便没有旁人么?” 武后按一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说道:“这是主将。等出到阳关之后,会挑选两位当地的武官,充作副将。这里还有一份副将的名单:崔宣道、杜宾客、解琬……” 武后每说一个名字,太平心中便惊讶一分。这些名字她并不陌生,在未来一二十年里,他们都是戍守边关的大将,立下过赫赫战功。但眼下……她摩挲着薛讷的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些事情,全部都提前了。 太平转头望着武后,轻声问道:“已定下来了么?” 武后疲惫地点了点头,道:“多半已经定下来了。” 太平微垂下目光,将案牍上列举的名字一个个地记在心里。 武后指着薛讷的名字说道:“他是将门虎子,又从小跟着薛仁贵南征北战,听说对付突厥人很有一套。前些年薛仁贵出事,你阿耶便将他从武官调为蓝田令,未必没有提防的意思。” 太平微微睁大了眼。 武后又说道:“但现在裴行俭抽不开身,薛仁贵又……我和宰相们商议过后,便想着让薛讷去见一见那位突厥大汗。正好兵部递来了一封折子,说的也是这件事情。” 太平手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些汗。 武后未曾察觉到她的异样,又说道:“此人也姓薛,和你的驸马同是出身河东薛氏。阿月,这些天你要当心一些,免得朝中风言又起,说你趁机徇私。” 太平低垂着头,轻声说道:“阿月晓得。” 武后低低嗯了一声,又道:“阿娘知道你是个懂分寸的孩子,也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天你让薛绍谨慎一些,别又触了有些人的霉头。好了,你且回寝宫去罢。再过几日便是初一,恐怕还要忙……” 太平应一声是,忽然问道:“阿娘,今年的年关,会有诸王进京么?” 武后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太平垂下眼睫,道一声万安,然后便起身告辞。 她走出武后寝宫之后,思绪有些纷乱,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冷宫那里。等她察觉到周围有些阴气森森,连草木都有些芜杂,才摇头失笑着离开,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寝宫里。 薛绍比她提前一些时间回来,又闲着无事,便挥开了宣纸作画。 太平静静地站立在宫门口,看着薛绍执笔蘸墨,长发全然垂落在肩膀上,他却丝毫不曾察觉。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拿惯了刀剑,此时执起笔来,也是一样的劲稳。 浅浅淡淡的墨色晕开在宣纸上,勾勒出一片怒绽的秋海棠。 她缓步走上前去,轻唤一声薛绍,又有些讶异地问道:“这是海棠花?” 薛绍执笔的手一顿,又缓缓点了点头。 秋海棠,美人榻。 他搁下笔,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将案上的宣纸卷成一卷,丢到旁边的案牍堆里。那些案牍混着他的公文,太平一般不会去看。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才绕过案角,将太平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一蹭她的面颊,低声问道:“晚间想用些什么?” 太平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长发,又有些惫懒地说道:“随你的心意便是。” 薛绍垂眸望她,又低低说了一声好。 忽然之间,他将她横抱起来,走回到案前坐下,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低低地叹息道:“阿月,你晓得么?我曾想将你这双眼睛细心勾画出来,却总是不能够。” 他停了一停,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然后轻轻吻了上去:“……今夜若是无事,便让我细心勾描上一回,好么?” 薛绍的声音低沉醇和,带着一丝微微的狡黠,听起来很像是要去做什么坏事。太平微一愣怔,他的吻已经渐渐移到她的耳畔,声音也低哑了几分:“就一回,好么?” 太平微睁着眼,又轻轻眨了一眨,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好、好啊。” 薛绍伏在她的颈肩里,闷闷地笑出声来。他笑了片刻,又直起身子,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执笔蘸墨,慢慢勾勒着太平那双漂亮的眼睛。太平倚靠在他怀里,有些好奇,又莫名地有些不安。 薛绍幼年是苦练过书画的,落笔时浅浅淡淡,等墨色干透之后,便隐约显出了一双凤眼的轮廓。他一手揽着太平的腰,一手执笔在宣纸上勾描,时不时侧头望她一眼,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落笔。 太平无知无觉地坐在薛绍膝上,支着颐,专心致志地看薛绍落笔作画。 浅淡的墨色渐渐在宣纸上晕开,一层一层地勾描出她那双眼睛的轮廓。太平望着那幅画,又转过头去看着旁边的铜镜,不得不感慨薛绍委实功力过人,竟画得与镜中的一模一样。 她慢慢地等薛绍画完,又摩挲着宣纸上那些浅浅淡淡的墨色,转头问道:“可画好了?” 薛绍摇一摇头,将宣纸卷了起来,丢到案牍堆里。 太平有些惊讶,想要伸手去抓,却被薛绍握住了手腕。她转头看他,眼中微微地有些愕然。薛绍搁下笔,指腹摩挲着她微微上挑的眼角,有些失落地说道:“还是不大像。” “可是……”那分明就很像。太平伸长手想要拣回卷轴,却又被薛绍按了回去。薛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执笔沉思片刻,又叮嘱道:“莫要乱动,我再画一幅。” 太平靠在他身旁不动了。 薛绍长指拨开她鬓边的碎发,又吻一吻她的长睫毛,然后才再次落笔。 这一回他画得很是精细,连墨汁也换成了另外一种。太平依旧支颐望着那幅画,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铜镜,渐渐地有些出神。薛绍笔锋一顿,忽然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此画废了。”薛绍有些可惜地说道,又将它卷好丢进案牍堆里,然后取过一张新的宣纸,重新落笔作画。这回他不但是换了新的墨汁,连落笔也有些小心翼翼。 太平依旧支颐望着那幅画,不知不觉便看出了神。 两幅、三幅、四幅…… 薛绍几乎每画一幅,便要作废一幅。到后来,连太平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她侧头望着薛绍,轻轻说出一个字来:“你……”   ☆、第70章 笔墨丹青 薛绍埋首在她的颈肩处,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执笔,笔锋斜斜地压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又一团的墨迹。很显然,第五幅画又毁了,但薛绍却浑然不在意。他搁笔在墨砚上,又闷声笑道:“阿月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太平侧过头望他,用手支着颐,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他的长发。那些墨色的发丝在她手心里拢成一束,又从指缝间慢慢滑下,散落在他的肩膀上,如浓墨在宣纸上化开一般。 她不知不觉地笑道:“你不穿铠甲、不拿刀剑的时候,真是像极了弘文馆里头的书生。” 葱白的指尖滑过薛绍眉眼,又堪堪停留在他的鬓边。她凑上前去,轻轻吻着他的眉梢,又渐渐吻啄着他的眼尾,浅浅淡淡地笑道:“这番话,该由驸马来告诉我才是。”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一手揽着她的腰,正色道:“公主想要听什么?” 太平枕在薛绍肩膀上,手指缠绕着他的长发,声音有些娇懒:“你老实说,今日忽然想要画我的模样,却又是个什么缘由,嗯?” 最后那个嗯字,被她拖曳得很长很长,语调微微地上扬。 薛绍握住她的手,又正色道:“无他,但兴之所至耳。” 太平微微一怔,神情忽然变得若有所思。她在他怀中直起身子,捧住他的面容,微微摇头说道:“我不信。哪有人忽然兴之所至,就要画——薛绍,你莫用这种话来搪塞我。” 薛绍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声笑道:“那公主以为是什么?” “我……”太平微一愣怔,又摇了摇头,垂眸说道:“我想不出来。” 她翘卷的眼睫微垂下来,如同蝶翼一般翕动,距离薛绍不过咫尺。薛绍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渐渐变得暗沉。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眼梢,然后慢慢吻上了她的长睫毛。 一个如绒羽般轻柔的吻。 他耐心且细致地辗转吻啄,不知不觉便扶着她的腰,让她横卧在了案上。他低低唤了一声阿月,指腹摩挲着她微微上挑的眼尾,一字字地说道:“那是因为,我想要绘出你的模样。” 他吻一吻她的眼睛,指腹的薄茧拂过她的面颊,又落在她如云的鬓发上。他一根根地抽出她束发的金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旁,然后细致地吻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一切的,所有的模样。” 如瀑般的鬓发散落在案上,同宣纸上的泼墨融汇在一处,深深浅浅地分不清你我。薛绍的一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执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细细的线条。 一双迷蒙的凤眼渐渐出现在了宣纸上,紧接着便是眉、鼻、额头…… 太平微侧过头想要去看,却被薛绍按住了不能动。他俯身吻一吻她的眼睛,低低地笑道:“莫要乱动,一会儿就好了……阿月,你目光朦胧的样子,委实很是勾人。” 他神情端重地说出勾人二字,又正色道:“再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幅画就又要废了。” 太平一怔,微微地有些惊愕。 薛绍闷闷笑出声来,一面按着她,一面落笔极快,在宣纸上挥洒开大片浅淡的墨色,又渐渐勾描出发丝的痕迹。不多时,一位侧躺在案上的女子便被他细心勾描了出来。画中人与太平极为相似,一双凤眼半开半阖,朦胧的目光里微微带着一些惊愕。 他搁下笔,笑道:“这回好了。” 太平撑起身子,转头去看那幅画。不过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又令薛绍眸色一暗。他揽过她的腰,将她墨色的长发拨到肩膀后头,然后低声说道:“再让我画一幅,嗯?” 案上的那幅画明显是半成品,少女半倚半卧,如瀑的青丝散落在大片的空白处,连身_下也是空白。太平支颐想了片刻,忽然转头问道:“你想要画多少幅?” 薛绍将她揽在怀里,亲昵地蹭一蹭她的额头:“正如方才所说,画出你所有的模样。” 惊愕的、欣喜的、长发散落的、挽束高髻的……所有的模样。 他吻一吻她的额头,低低叹息道:“若你不允,我便只能每日晨起作画了。”趁她在梦中未醒的时候,将她的样子细细描摹下来,然后再一点点地填充细节。 太平在他怀中笑出声来:“你画不完的。” 她枕在薛绍的肩膀上,指尖缠绕着他的长发,含笑说道:“就算是我允你,今夜也不过短短的三两个时辰,你又能画出多少来?还有那些被你丢到角落里的……”她指着案牍当中的那些卷轴,又低声笑道,“你总喜欢笑我异想天开,但今时今日,你又何尝不是……唔……” 薛绍俯下_身,一点点吻啄着她的唇瓣,指节深深陷在了她的长发里,哑声问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阿月……”他的吻一点点移到她的耳旁,又低声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在今夜画完?” 太平一怔,然后微微睁大了眼。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拢好她的长发,在她耳旁叹息道:“总归是要画一辈子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又叹息着说道:“但你有一句话,总归是无法辩驳。纵使我生出十七八支胳膊,再昼夜不停地画上一两百年,大约——也是画不完的。” “但总归是——兴之所至。”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那句话来,又笑问道:“阿月这回可相信了?” 薛绍的嗓音有些低沉,又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狡黠。太平支颐望着他,轻声说道:“若我不信,你又预备如何说服我?” 薛绍一怔,然后伏在她的耳旁,闷闷笑出声来:“阿月……阿月,你总是这样轻易看穿我。” 他笑了片刻,又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地说道:“你总是会知道的。”   ☆、第71章 调笑令 薛绍嗓音里透着一种愉悦的慵懒,眼神也微微有些暗。他揽过她的腰,长指轻拂过她冰凉的发,又低低地说道:“再者,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公主就莫要介怀了,嗯?”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目光中隐然有安抚之意。 太平垂下头,指尖缠绕着他的长发,嘟哝着说道:“只透露一点,也不成么?” 薛绍微一愣怔,然后又低低咳了一声。他手上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圈抱在怀里,压在她的耳旁,低声说道:“公主聪慧,又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瞒得过你的?就算是透……罢了。” 他摇一摇头,吻着她冰凉的长发,缓缓说道:“这是一份生辰礼物。” 薛绍慢慢地抚过她的长发,低低地叹息道:“至于是给谁的生辰礼物,又为什么会送出这样一份生辰礼物……阿月,等到那时,你总归是会知道的。” 他低下头,轻轻吻一吻她的面颊,柔声问道:“阿月可放宽心了么?” 太平一怔,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薛绍以吻封缄住口,温柔地辗转缠绵。她低低呜了一声,抓住他的衣襟,微微仰起了头。 薛绍动作微微一滞,继而愈发地放肆起来。 “薛、薛绍……” 她有些被动地承受着,不知不觉被他握住手腕,整个人都靠在了矮榻上。薛绍伏在她耳旁低低地喘着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又低低笑道:“阿月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领口微敞。 太平软软地倚靠在矮榻上,一双凤眼半开半阖,目光微微地有些朦胧。她听见他的话,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他,面颊不知不觉地擦过他的唇角,引得薛绍又是目光一暗。 她凝望他片刻,忽然有些沮丧地说道:“原本是有的,但后来却忘了。” 薛绍一怔,然后闷闷地笑出了声。 他定一定神,稍稍离开了一些,慢慢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若是忘了,那就不要去想。” 太平按住他的手,然后偏过头去看他。薛绍的神情依旧一如既往地温和,眼中的那一丝幽暗也渐渐淡去,变成了惯常的笑意。在他身后的案几上,那一幅墨迹未干透的画依然摊开着,画中女子半倚半卧,凤眼微阖,如瀑的长发散落在空白处,果然很是……勾人。 她凝神望他片刻,然后低低说了一声好。 薛绍俯下_身,细细吻着她的额头,低声说道:“我们去用膳,好么?” “……好。” 薛绍起身离榻,又将案上的卷轴笔墨收拾好,搁在旁边的案牍堆里。太平趁着这些空隙,将案上的那些金钗一枚枚取了回来,又替自己挽了一个最简单的髻——这种事情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此时做起来,竟然感觉到有些生疏。 更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一道新刻线,外间也传来了宫人的脚步声。 太平将未束的金钗收拢到衣袖里,又起身理了理仪容。等宫人们进来时,她已经侧身坐在案旁,看薛绍伏案奋笔疾书了。宫人们不明所以,照着往日的惯例,给公主呈递上一份膳食的单子,等她勾好之后,便将布满饭食的案桌抬了上来。 这些天气温回暖,连带着膳食也丰盛了一些。 太平抬手挥退宫人,执起银箸,忽然又慢慢地放了下来。她按住薛绍的手,将方才在武后寝宫里看到的那封奏章,逐一同薛绍说了。武后要在安西增兵,又拔薛讷为新任主帅,这件事情总归是瞒不住的。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早些说出来,也让薛绍有些心理准备。 薛绍一字不漏地听完,又缓缓点头,唔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早知道薛讷是将门虎子,如果朝廷忽然要对外用兵,那必然是会重用薛讷的。因为近些年能打仗的将军全部都在安西,若是要临时抽调,实在是困难得很。 太平轻声问道:“不要紧么?” 薛绍微微摇头,温声说道:“公主无需介怀,我有分寸。” 他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等太平投去讶异的目光,才低声叮嘱道:“但薛氏三房之间,总归是有一些嫌隙。这些嫌隙由来已久,从魏晋分宗时就已经存在。公主平素行事,还需小心谨慎,少与他们接触为妙。” 他一番话说得郑重,太平收敛起神情,颔首道:“好。” 她犹豫片刻,又轻声问道:“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纷争,我总归不是很懂。但是薛绍,当初你的母亲,又是如何去应对这些事情的?” 一直以来,薛绍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极少会让她接触到这些纷争困扰。但当初他的母亲,总不会也她这样,被保护得近乎无知无觉罢…… 薛绍低低笑出声来:“阿月怎么忘了,我耶娘一直都在房州,只有偶尔才会回到长安来。” 太平恍然大悟。 薛绍摇头笑了片刻,低声说道:“用膳罢,莫要等它凉了。” 安西增兵的消息一时间激起了千层浪,没过多久便有人连夜进宫进谏,拼着挨庭杖的责罚,也要阻拦武后的动作。但武后已经取得了宰相们的支持,又趁着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下令兵部即刻操办此事。纵然反对的声音一时间极大,也渐渐地被压了下去。 太平依旧尽职尽责地辅佐着武后,在大明宫中扮演一个兢兢业业的角色。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长安募兵的日子里,太平终于抽空去见了一趟东瀛遣唐使。 这件事情本该由李显去做的,但李显推脱自己腾不出手,便全数推给了太平,连他的左右庶子也暂时借给了太平调用。大鸿胪寺卿安排接见时,东瀛使者们全都感觉到有些惊愕。 因为来的是一位公主,而不是惯常的太子或是亲王。 大鸿胪寺卿聪明地选择了没有说话。等太平见过那些人之后,他才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日前让臣探听的几个人,已经得了消息。” 他停了停,又说道:“吐蕃大论噶尔·赞悉若多布声称自己直到三日之前,才在其幼弟的陪伴下来到长安。但事实上,他弟弟早就已经过来了。” 太平皱眉问道:“是那位吐蕃大将军?” “……正是。” 大鸿胪寺卿想了想,又补充上一句:“正是十年前那位,令萧、李、薛三位将军兵溃如山倒,大唐四十万大军折损大半的吐蕃大将,噶尔·钦陵赞卓。”   ☆、第72章 十年前的那位钦陵大将军,可以说是凶名赫赫,能止长安小儿夜啼。 太平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大鸿胪寺卿给她讲述有关那位钦陵大将军的事情。钦陵的父亲是吐蕃上一任大相禄东赞,等禄东赞过世之后,便由他的长兄赞悉若多布继承相位,钦陵带着一支吐蕃军队,气势汹汹地吞并了土谷浑和党项,继而又对大唐动起了手。 那时文成公主还健在,却无力阻拦赞悉若多布和钦陵赞卓两人出兵。 那场战事的结果是,李敬玄、萧嗣业、薛仁贵三位将军惨败,大唐四十万大军折损大半,吐蕃人一击得手之后,即刻便出兵北上,安西都护府一击即溃,安西四镇大半落入吐蕃人之手。 直到五年前,裴行俭奉旨兵行西域,打了几次胜仗,才彻底逆转了这种局势。 太平听着听着,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大鸿胪寺卿不敢打扰,便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站着,等候她发话。许久之后,太平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指尖轻轻叩了一下案面:“他们想要做什么?” 大鸿胪寺卿怔了一下:“这个……”他又不是钦陵的随从心腹,哪里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我是指明面上的理由。”太平语气缓和了一些,转头望着大鸿胪寺卿,缓声说道:“他们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总该有个明面上的理由,才能站得住脚。这个明面上的理由,是什么?” 大鸿胪寺卿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说:“照他们的说法是,来给天后祝寿。” ……来给阿娘祝寿? 太平神情一僵,然后微微皱起了眉头。阿娘的生辰是在二月,距离眼下还有一个来月的距离,一国的宰相和兵马大元帅,不远万里跑到长安来,而且提前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只为了给阿娘祝寿? 这番说辞,恐怕只有傻瓜才会相信罢。 她皱眉思忖片刻,继而又问道:“那么这些日子,他们是在何处落脚的?又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我是指明面上的、记载在册子上的那些。你一字不漏地,全部都说给我听。” 大鸿胪寺卿应了声是,随即便将近日的情况,全部都跟太平说了。 那些人来到长安之后,倒是颇为安分(明面上),也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先来到的是那位大将军钦陵,和钦陵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吐蕃的将军,都是十年前上过战场的,以前和大唐人打过几次交道,和大唐人很是“熟络”…… 太平微一抬手,阻止了大鸿胪寺卿的话,目光渐冷。 十年前上过战场,又和大唐人“打过几次交道”的将军,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那些人,全部都是和唐军交过手,也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将军。 她心中烦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消解才好。十年前那场战事她所知不多,对于钦陵此人,她也仅仅是从只言片语中,才隐约摸出了一个大概。若是此人果真是来祝寿的,那还罢了,如若不然…… 数月之前的那张焦尾琴,如今还好端端地躺在她府中的库房里。   ☆、第73章 山雨来 太平皱眉沉思片刻,又对旁边的大鸿胪寺卿说道:“我晓得了。但这些日子,还要请公多加留意,若是他们举动有异常,需得尽快告知于我,或是直面天后,莫要有片刻的耽搁。” 大鸿胪寺卿应了声是。 太平揉一揉眉心,心中的焦躁之意淡褪不少。她站起身来,对大鸿胪寺卿说道:“如此便有劳公多加费心。此间事务繁忙,我就不久留了,告辞。” 大鸿胪寺卿又是长长一揖到地:“恭送公主。” 太平缓步走出大鸿胪寺之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将心中的隐忧暂时按捺了下去。眼下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实在是分不出心神来。若是那位吐蕃大将军的目的是阿娘的生辰,那就等一月之后,再来见一见他罢…… 旁边一位身穿东宫属官服色的官员走上前来,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转过头去,和蔼地问道:“左庶子可有要事?” 近日太子李显不大理事,她又在宣政殿中陪武后处理政务,李显便索性将东宫的那些属官,都调拨到了她跟前使用。太平便坦然地受下了。 太子左庶子犹豫片刻,才又说道:“方才那些东瀛遣唐使,似乎有长久留居长安的意图。” 太平微一颔首,道:“我也看出来了。但那几个东瀛遣唐使,实在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就算是让他们在长安城留上一二十年,再遣送回国去,又打什么紧?虽然眼下确实是多事之秋……” 她停了停,才又摇头笑道:“他们实在是不成气候。” 太子左庶子道:“总是要防一防才好。”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再次陷入沉思当中。 方才她接见那些东瀛遣唐使时,确实感觉到对方存着长久留在长安、一辈子不返回的东瀛的念头。但她几番试探之下,那些人都比往常交涉过的外国使臣差上一截,着实是不足为患。 她思忖片刻,目光在左庶子身上转了一转:“那此事便交由你来做罢。” 左庶子一愣:“……公主?” “此事既然是由你提出来的,那由你来解决,自然是再好不过。”太平微微一笑,“从今往后,你便不用跟着我了,专心处置这件事情罢。若是人手不够,便去找武承嗣。” 左庶子又是一愣:“找……左卫率?” 太平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要对东瀛来使严加看管,手中自然要有些人手,才能方便办事。你是太子左庶子,武承嗣领着东宫左卫率,又是我的表兄;你去找他帮忙,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既然武承嗣这般闲不住,那她不妨给他寻些事情来做。 左庶子随即应道:“臣谨奉公主之命。” 太平又同左庶子敲定了一些细节,便回大明宫去了。左庶子与她不同路,她便一个人带着侍女,慢慢地乘着车辇,转回到宫中。一路上她都颇有些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渐渐地又感觉到有些心神不安。 车辇还未走到大明宫,便被娄师德拦了下来。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娄师德了。自从上次在户部分开之后,娄师德便向兵部述还了河源军司马一职,专心做他的殿中侍御史。这回娄师德忽然拦下她,连她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但太平终究是太平,虽然心中感到不可思议,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同娄师德说过一些话后,便明白了他忽然来找她的意图。 他来找她,是为了那位钦陵大将军。 十年前大唐对吐蕃的那场惨败,娄师德是亲身经历过的,也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不仅仅是他,就连跟着他以前返回长安的那些残兵败将,也对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这回吐蕃人来到长安,便有一些人按捺不住,想要替十年前阵亡的同伴们报仇。 娄师德自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安抚了情绪暴躁的旧日同伴们以后,便来找到太平,请她尽快想办法解决此事。 “……若是旁人倒还罢了。但那位钦陵大将军,却是让所有人都恼恨不已的。平时大家都在河朔一代留守,钦陵也留在吐蕃不曾闹事,也就罢了;但这一回,钦陵他来到了长安。” 娄师德的声音很是沉重,神情也很是沉重。他比谁都清楚十年前那场战事有多么惨烈,也比谁都清楚,那位忽然来到长安城的钦陵大将军,究竟多么地招人恨。 太平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不能暂且压一压么?” 娄师德盯着太平许久,才轻声说道:“公主,如今您才是他们的主官。” 太平一怔,然后低低呻_吟一声,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些人都是十年前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兵士,若是真的在长安城里动起手来……若是娄师德说的是真的,那些人对钦陵恨之入骨,真要动起来手来,定然是不见血不罢休的。 她揉一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说道:“转头,去右威卫。” 先前那些上过战场的残部,都被太平安置在了右威卫里。 车夫听见太平公主吩咐,即刻便调转马头,缓缓朝右威卫驶去。一路上太平听娄师德讲了许多事情,包括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细节,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这些人若是用得好了,就可以变成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太平抬手按一按太阳穴,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等车辇缓缓停在右威卫的卫府门前,她才暂且将那些事情搁置在一旁,起身去见右威卫大将军。 她如今手执右威卫印信,算得上是半个右威卫将军;再加上大唐军中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大肆吹捧,所以右威卫大将军对她还算客气。等她说明来意之后,他便唤过一位军士,领着太平去见那些残兵。 那些残兵老将都被额外安置在了一个营里,每日同常人一样操练。 太平初来时那些人还有些蔑意,等听说这位公主便是独身取下波斯的那一位之后,便都齐齐多了几分敬佩的神色。太平随手点了几个人过来,拣了一处安静地方,问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一位四十来岁的兵士说道:“公主莫要为此事担忧。我等虽然是粗人,却也晓得不能为主官添麻烦。前些日子小薛将军已经来过一次,说是会设法替我等安排一个机会——但不能太过分。” 太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薛将军的长子,薛讷将军。” 薛讷?! 太平望着那位兵士,微微有些愕然。 怎么薛讷也在其中掺了一脚,他也想……替他父亲讨个公道?   ☆、第74章 太平心中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微笑地示意他说下去。 那位兵士继续说道:“大约在十多天前,便传出来一些消息,说是吐蕃使者要来到长安,替他们的赞普向天后祝寿;而这位使者,便是吐蕃最厉害的那位大将军钦陵。薛小将军随即便来找到我们,说是请我们帮他一个忙。” 太平微一皱眉,想要问他为何不先来告诉自己,最终却没有说话。 那位兵士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又继续说道:“我们问过之后才知道,薛小将军想要在私下里给钦陵一个教训,但又不能在长安城中动手,便央求我们来帮他这个忙。嘿嘿,当初弟兄们在萧将军手底下做事,也是听过薛将军大名的,对薛将军也算是仰慕已久……” 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薛讷想要暗地里给钦陵一个教训,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这些残兵老将们也想要给钦陵一个教训,却苦于无从下手。双方一拍即合,便偷偷地找机会给钦陵下绊子——虽然一次都没有成功。 那位兵士愤愤地说道:“我们想要套了麻袋揍他,结果却揍到了他的随从;我们想要在半路上拦着,结果他却走了另一条道……那个钦陵,真是狐狸!”说到后来,他颇有些咬牙切齿。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又缓缓扫视周围的兵士们,问道:“你们都想要教训钦陵?” 她面前的几位兵士相互看看,又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道:“软蛋总是不少的。亲自上阵对钦陵动手的,也不过二三十个。其他人嘛……都说自己老了,不想要折腾。” 他说到后来,面上隐隐有些愤怒的神色。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微微垂下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这些人对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又对那位战功赫赫的薛将军颇为仰慕;薛讷来找他们帮忙,他们动手去帮,也是无可厚非。但是…… 他们似乎忘记了,谁才是他们的主官。 太平站起身来,温和地笑道:“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也不会过多干涉。今天我到这里来,也仅仅是例行问一些话。好了,你们回去罢,我想再见一见其他的人。” 那几位兵士齐齐应一声是,又齐齐对太平行了个礼,便退回到营里去了。太平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不觉又是目光一暗: ——他们行的,并不是军礼。 等那些兵士们走远之后,她才吩咐旁边的一位郎将:“取他们的名册来。” 当初那些兵士被她送到右威卫,也顺带送来了一本名册。郎将很快便将名册取了过来,递到太平跟前,又尽职尽责地守卫在一侧。太平慢慢地翻着名册,眉心微微拧了起来。 方才那些兵士们对她所说的话里,至少包含了三个意思:一是在这些人心目当中,她这位公主虽然值得尊敬,却也仅仅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公主”而已,至少从声威名望上来说,比不上一个临时找他们帮忙的薛讷;二是这些人确实和钦陵有隙,但其中的莽夫却是不多;第三…… 她确实应该好好关心关心他们了。 毕竟一头不听话的猛虎,用起来还不如驯鹿。 她慢慢地翻看着花名册,又按照籍贯年龄,将他们分成了二十人一组,逐一带到她跟前来问话。若是觉察到不安分的、对她不敬的,全都在名册上勾住,预备日后再处置。这一番折腾下来,能留下来的人,也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 太平合上名册,指着那些没有被勾住的人说道:“全拣到一个营里,替我问一问他们,有没有想要教训钦陵的。若是有,便到我跟前来;若是没有……” 她慢慢地弯起嘴角:“那就好好操练罢。” 营里很快便回了话,说是不想给公主惹麻烦。同钦陵的恩怨,不必急在一时。 太平微一颔首,吩咐右威卫照常操练之后,便不再多话了。而剩下的那一些人,则被她归到了另一个营里。如果薛讷再来,便只能按照她所预想的,一步步地和她的亲信疏离。 这些事情太平做得相当隐秘,就连亲自跟在她旁边,半是帮忙半是监视的右威卫大将军,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只以为这位公主忽然兴起,想要将自己手下的人马拆成两半,相互竞争。这种事情在大唐军中屡见不鲜,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已经是黄昏,宫门就快要下钥了,从右威卫赶回到大明宫已是不及。太平想了一想,便派人快马赶回宫去,说自己今夜要回府留宿一晚,请阿娘莫要担心。 但是,她从右威卫返回公主府的途中,却被绑架了。 她没有看清绑架自己的人是谁,却能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恶意。 对方的动作很快,趁她刚从右威卫出来,还未乘上车辇的时候,便乘了一匹快马,从她的身边一掠而过,用马鞭卷起她的腰身,将她拖曳到马背上,扬长而去。 那匹马是罕见的汗血宝马,西域纯种,不多时便将右威卫的追兵甩到了后头。右威卫的将士们想要用箭,却被绑匪一句“你们敢射,我就敢拿你们的公主做盾”给吓了回去。等他们回过神来时,绑匪已经带着公主走远了。 太平被人牢牢地捆在马背上,眼前蒙着一道黑布,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耳旁呼啸的风声。 ——这匹马的速度很快,比她生平见过的最厉害的马都要快。 她琢磨了一会,指尖悄无声息地按住手腕,然后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是谁?” 绑匪嗤嗤一笑,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她的话。 她心念微转,又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莫要杀我。我、我害怕……我有许多银钱,我用银钱来换自己的一条命,好不好?” 太平刻意将声音压得软糯,又微微带着几分颤抖,似乎是真的被吓坏了。 绑匪不耐烦地斥道:“闭嘴!” ——是长安话,而且是生硬的长安话。 ——虽然他极力做出一副熟稔的样子,却依然冒充不了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他是谁? 太平心中转了十七八个念头,背心也隐隐渗出了一些汗。她俯趴在马背上,腰腹随着马背的颠簸一上一下,感觉极不好受,只颠了一会儿便有些反胃。她用力掐了一下手心,等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些,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说的是实话……” 绑匪狠狠朝她身上抽了一鞭子:“闭嘴!” 这句“闭嘴”说得更加生硬,而且气急败坏之下,还隐隐带着一些原本的口音。太平暗自琢磨片刻,忍着疼痛,想要再诱哄对方多说一些话,忽然感觉到身_下的马匹停住了。 绑匪用马鞭拖着她,将她拖下马背,朝地上一丢,然后用生硬的长安话说道:“带过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绑匪似乎有些惊讶,过了好久才说道:“这、这是在唐人的地盘上……为、为何不说长安话?”他这句话说得更加生硬,还夹杂着几个太平听不懂的音节。 那个声音再次沉沉一笑,又说了许多太平听不懂的话。 绑匪听过之后,沉默了许久,才跪在地上,用那种太平听不懂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着什么。 太平转过头去,平静地问道:“噶尔·钦陵赞卓?” 绑匪的呼吸声瞬间变得粗重起来,语速也愈发地急促。忽然之间,有人解开了太平眼前蒙着的黑布,又用不甚熟练的长安话说道:“你果然比文成公主还要聪明。可惜啊,前年吐蕃来求亲时,大唐皇帝将你送到了道观里,又迅速将你嫁给了别人。” 那个人蓄着蓬松的大胡子,看不出年纪,却穿着与大唐人迥然相异的衣袍。他饶有兴致地蹲在太平身旁,问她:“长安城的外国使臣约莫有二三百人,公主怎么就能肯定,我是吐蕃人?” 太平偏过头去望他,凤眼中渐渐沉淀出一丝冷意:“长安城中使者众多,但胆敢在右威卫府前绑人的却是不多。突厥人虽然恼恨我,但他们更想要我父亲的命,或是裴将军的命。” 她望着对面那个人,声音愈发地平静:“而你们……瓦、罕、走、廊。” 太平说出“瓦罕走廊”四字时,对面那人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太平,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语气中不掩赞赏之意:“你很聪明,公主。但自古以来,聪明过头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想,如果你死了,对大唐、对波斯,甚至对葱岭内外的诸多小国,都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所以公主,你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为何生为唐人。” 那人话音未落,绑匪已经抽出弯刀,朝太平斩了下去。   ☆、第75章 回宫 就在那一刹那,太平忽然消失了。 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绑匪的弯刀扑了个空,一下子收势不及,劈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将树干削出一个三寸来深的凹痕。 他咒骂一声,盯着太平消失的方向,狠狠地将弯刀投掷在地上:“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那位被称为将军的人皱着眉头,同样盯着太平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竟然是真的……” 他们说的都是吐蕃话,面容服饰又与一般的长安人不同,周围早已经有金吾卫走上前来,喝问他们的户籍身份。钦陵将军漠然地从怀中取出几张纸,等金吾卫查验过后,又重新收了回去。 “请二位在入夜之前回到坊中,莫要违反宵禁。”金吾卫一板一眼地说道。 钦陵将军略一欠身,对金吾卫称一声谢,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金吾卫严词告诫过后,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他们还要到别处去巡逻。钦陵将军带着随从,还有那位绑匪一起,在原地等了两三刻钟,也没等到太平再次出现,反倒等来了后头的追兵。 绑匪迅速剥掉外衣团成一团,塞到马肚子底下,又朝脸上抹了一把,瞬间就多了些蓬松松的大胡子,和周围的那些随从一般无二。 追兵们见到钦陵将军,便上前询问公主的下落。 钦陵将军淡漠地说道:“公主?我从来都不曾见过什么公主。”他一面说着,一面给旁边的随从递了个狠戾的眼神,意思是只要太平公主一出现,立刻将她杀掉,莫要再给她任何机会。 随从们会意,齐齐按住了腰间的弯刀。 追兵们见钦陵将军说得诚恳,周围更是空荡荡的连只母兔子都见不着,便以为太平公主当真不在这里。他们商议过后,便决定兵分三路,沿着坊街开始搜索。为首的一位郎将说道:“若是将军有幸得知公主的下落,还请尽快告知我等,我等必有重谢。” 钦陵神情淡漠地说道:“一定。” 追兵们很快便离开了,原地只剩下钦陵将军和他的随从们,还有周围呼呼的风声。钦陵耐心地等在原地,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有一位随从上前,劝道:“将军,不如我们今天就算了吧。” 钦陵将军没有说话。 随从继续劝道:“长安城的宵禁相当严苛,若是被抓住了,至少也得脱一层皮才能出来。将军,为了一个不知所踪的公主,实在是不值得。” 钦陵慢慢地上前两步,靴底碾压着太平消失的地面,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唐公主本事通天,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先时他还不大相信,但眼下……这位公主不但手段通天,而且脑子也相当好使。 “洛桑,我问你。”钦陵将军神情淡漠地问道,“如果你被人绑架了,能救你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有很大几率能将你救出去,你会不会大声呼救?” 被点名的随从愣了一下:“……当然会呼救。” 钦陵将军蹲下_身来,望着太平消失的地面,喃喃地说道:“是啊,连你都会呼救,但这位大唐公主却没有。她非但没有向唐军呼救,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过声,简直就像是……” 他刷地一声抽出弯刀,眼中多出了几分阴霾:“……知道我要杀她一样。” 随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会不会是因为,她听得懂吐蕃语?” 钦陵将军缓缓摇头:“我们的人说,这位公主不会吐蕃语。而且,她才十六岁。” 他笑了一下,神色愈发地阴霾:“洛桑,你也有一位十六岁的女儿。告诉我,如果她被绑架了,会不会像这位公主一样,做得这般干净漂亮,甚至连绑匪也无可奈何?” 被点名的随从呆了一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的女儿是一定会大声呼救的。” 钦陵将军轻轻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靴底在雪地上碾了一碾,漠然吩咐道:“走。” ——这位公主真是该死的冷静。 ——他生平最讨厌冷静的对手,也最讨厌聪明的对手。 钦陵将军表情微微地有些扭曲,带着随从们离开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分外清晰,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偶尔夹杂着一些细碎的马蹄声。但太平消失的地方依然干干净净,似乎她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细碎的雪花渐渐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连最后一点杂乱的脚步也掩盖干净。 追兵们沿着坊街找了大半夜,又被金吾卫缠着问了大半夜的话。他们不敢说是公主被人绑走,便只说是右威卫大将军丢了帅印。金吾卫自然是不相信的,和右威卫的人扯了半夜皮,又将所有人都盘查过一遍,才勉强同意放右威卫的人走。 右威卫的人垂头丧气地沿着旧路回去,在经过一处转角时,齐齐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太平公主孑身一人站在雪地里,身后是一株被斩出凹痕的大树。 她望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右威卫将士,温和地笑笑,道:“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今天夜里的事情还请严加保密,我自己会同阿耶阿娘说的。你们——不必承担任何罪责。” 她静静地望着他们,又莞尔一笑:“不过连累大将军‘丢了一夜帅印’,还真是抱歉得很。” 公主被绑的事情悄无声息地被弹压下去,长安城中甚至没有掀起过任何风浪。第二天早晨太平回到宫中时,甚至还和钦陵将军打了个照面。看到钦陵将军那副既惊且怒的表情,太平心中甚是快慰。 但回到寝宫时,她毫无征兆地被薛绍紧紧抱在怀里,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昨夜我几乎要疯了。”薛绍喃喃地说道,“他们告诉我了,是我逼着他们说的。阿月,你怎么会忽然惹上……”他说到后来,声音有些莫名地嘶哑。 太平在他怀中挣了一挣,抬眼望去,发现薛绍眼中满是血丝,眉眼间有着深深的疲惫。她逐一抚过他的眉际,低低叹息道:“我明明告诉过他们,要保密的。” 薛绍闭上眼睛,拧过她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他这个吻有些粗暴,不同于往日的温和,反倒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在其中。她低低呜了一声,伸臂环抱住薛绍的腰身,断断续续地说道:“已经没、唔、没事了……” “我晓得你有保命的手段。”薛绍紧紧地抱着她,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但我害怕。阿月,我会害怕。”这种让人寒到骨子里的恐惧,他昨夜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薛绍捧过她的面容,又吻一吻她的额头,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昨夜我听说你要留宿公主府,便派了个人回去看看,哪里料想得到……”哪里料想得到,她竟然没有回府。 等他再派人到右威卫去查问详情时,右威卫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些人说是公主被掳走了,另一些人说是大将军丢了帅印,总之整个卫府都乱了。等他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是子夜时分。 那时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下,谁都不知道长安城中出了事。 薛绍不假思索地翻出了大明宫的宫墙。 他身手矫健,又熟知宫中和长安城的戍卫,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等他终于赶到右威卫时,却听说公主已经平安归来,而且下令封口。 这件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在长安城中掀起滔天巨浪。 而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薛绍猜到了太平心中所想,便没有惊动右威卫,亲眼见到太平无碍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大明宫,在寝宫中等候她回来。至于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太平想要封口,那他便随她的心意罢。 但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那种近乎绝望的恐惧……他紧紧抱着太平,在她耳旁喃喃说道:“阿月,你允我一件事情,可好?” 太平轻轻说了声好,又问道:“是什么事情?” 薛绍吻一吻她的唇瓣,声音有些干哑:“记得要保护好自己。无论何时何地。”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修长的指节插_入她的长发里,哑声说道:“允我,阿月。” 薛绍的声音很干,连嘴唇也微微有些干裂,似乎是一夜不曾饮过茶水了。太平轻轻叹息一声,踮起脚尖,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我允你。下一回,我不再这样莽撞了。” ——就算是莽撞,也绝不会让你知道。 她细细吻啄着他的唇瓣,用一贯温软的声音安抚着他,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这样做。渐渐地薛绍情绪平缓下来,声音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干涩,却依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愿意放开。   ☆、第76章 惊雷 太平安安静静地被他抱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去问薛绍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薛绍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又稍稍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一字字郑重地说道:“下回莫要再这样做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握住薛绍的手,逐一亲吻着他的手指头。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指腹,不知不觉便激起一阵颤栗。薛绍低头望她,空出来的那只手抚过她的长发,重重地叹息出声。 太平轻声说道:“我原本以为,能够瞒得过你的。” 薛绍一僵,眼中隐隐有着震惊和愠怒。 太平望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失笑道:“薛绍……薛绍,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抬手抚平他的眉际,又安抚地吻一吻他的面颊,放柔了声音说道:“我有保命的手段,这是你一早就知道的。薛绍,我不想你平添忧愁和烦恼,即便是为了我。” 她环抱住薛绍的腰身,埋首进薛绍怀里,低低地说道:“我方才回宫时,曾试探过阿娘的口风。阿娘昨夜劳顿,很早就睡下了,也不曾察觉过异状。我本以为这件事情瞒得很好,哪里想到你……”她抬眼望着薛绍,凤眼中隐隐透出几分笑意来,又隐隐有些无奈。 薛绍没有说话,手下却不知不觉地加重了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在他怀中挣扎片刻,又低唤一声薛绍。薛绍没有回答,只是一点点吻过她冰凉的长发,手下的力道愈发地重了。太平有些无奈,便抬指戳一戳他的胸口,轻声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要同你说……我想见薛讷。” 薛绍明知道太平是在岔开话题,却依然低头问道:“公主为何忽然想要见他?”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一些,顺势扶正了她发间的金钗。 太平心中隐然一松,挣开薛绍的怀抱,又替他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的跟前:“我有些话,想要亲自问一问薛讷。薛绍,你懂吐蕃话么?我在路上硬记住了几个词,却一直找不到人来问。” 太平口中的那几个词,是她躲进空间里时,听见外边钦陵将军和随从们交谈的一些词汇。 这些词汇断断续续地组不成句子,却能隐约猜到钦陵将军的意图。昨夜右威卫乱成了一锅粥,她便没有来得及问。恰好薛绍身边有几个从安西回来的人,她便顺口提了一句。 薛绍微微点头,道:“略知一二。” 薛绍所谓的略知一二,是上回去庭州、西州时,临时学过来的。 他将太平复述的那些词汇译成了汉话,又仔细地琢磨片刻,发现没有特别凶险的地方,心中渐渐地安定下来。太平见他神色松动,心中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又同他议定了与薛讷见面的时间。 两人议定过后,已经是辰末巳初的时分。太平略加歇息片刻,忽然见到一位宫人匆匆赶来,朝她伏跪在地:“公主。求公主去见一见圣人。” 她语气颇为焦急,额头一直紧紧贴着地面不曾抬起。 太平上前两步,略一抬手,温和地说道:“起罢。圣人怎么了?” 宫人声音中微带着几分颤抖:“回公主话,这几日圣人身体大好,本该心情舒畅才是,却不知为何天天发火,早晨还发落了两个摔碎花瓶的宫人。圣人还说……还说……” 她咬一咬牙,将原话复述了出来:“‘我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能见了么!’” 太平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望着薛绍,眼中有些疑惑。 她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给高宗问安,晨昏定省日日不停,只除了昨夜和今天早上…… 薛绍上前两步,扶着太平的手臂,缓声说道:“公主还是去见一见罢,大约是圣人昨夜见不到公主,心中甚是想念,才忽然说出了这种气话。” 太平望他片刻,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 从太平寝宫到高宗寝宫,路程并不十分漫长,约莫两刻钟便能走到。在这两刻钟的时间里,她听那位宫人哭诉了许多话,比如高宗最近越来越难伺候了,比如天后和太子亲自服侍汤药,也能被高宗一手打泼;比如高宗一直都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支颐坐在肩舆上,将年尾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想过一遍,感觉到有些焦头烂额。 进到高宗寝宫之后,太平才发现宫人们一概是战战兢兢的,大半都伏跪在地上,双肩微微颤抖,似乎是被狠狠地发作过。公主万安的声音一叠一叠地传到寝宫深处,宫人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有如蚊蝇。 她掀开细碎的珠帘,走到高宗的内室里,又低低唤了一声阿耶。 高宗从病榻上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是阿月啊,坐。” 内室里溅满了一地的碎瓷,连太子李显也老老实实地跪在病榻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宫娥女官们战战兢兢地望着青石地板,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太平望着满地的碎瓷片,拣出一条稍微平顺的路来,慢慢地走到高宗病榻前坐下,又唤了一声阿耶。 李显抬起头,朝她扯了扯嘴角。 太平从善如流地唤道:“太子哥哥。” 高宗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太平扶住他的身体,又替他铺好软枕,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在病榻上。这些日子病痛折磨,高宗已经苍老了许多,虽然须发仍然是浓黑的,神情却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太平想了一想,轻声问道:“阿耶今日胃口可还好么?可需要再用一些瑶草?” 高宗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然后指着周围的宫娥女官,喘着粗气说道:“你们出去。” 宫娥女官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内室之外。 高宗用帕子捂住口鼻,闷闷地咳了两声,又将帕子丢到炭火盆里烧掉。炭火盆里忽然窜出一阵明亮的火苗,渐渐地有些刺鼻的铁锈味。太平心中咯噔一声,便听见高宗又唤道:“阿月。” 太平低声应道:“阿月在这里。” 高宗闷闷地唔了一声,指着李显说道:“还有显,你也过来。” 李显应了声是,慢腾腾地挪到高宗身边,也唤了一声阿耶。 高宗盯着李显看了许久,才又摇摇头说道:“你啊……非但不如你哥哥,连你妹妹也不如。” 他转头望着太平,又指着李显说道:“阿耶百年之后,你哥哥就交给你了。若是他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放心去教训他,阿耶给你这个权利。”他闷闷地低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沉重。 太平低唤一声阿耶,从旁边倒了一杯茶水过来,又轻轻拍打着高宗的脊背。 高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重重地咳了两声,指着自己的胳膊说道:“阿耶年老不经事了,却总不至于是老糊涂。这些日子以来,你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去做的,阿耶心中清楚得很……” 太平心中酸涩,低唤一声阿耶,却接不下去了。 高宗继续说道:“若是再这样糊涂下去,可就不得了了。朕本想抽空去洛阳将养一段时日,但有些人却不想让朕好过……嘿嘿,连躲懒都躲不得,朕还真是……”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太平抬手轻拍他的背部,悄悄从空间中掐断几枚瑶草叶子,送到高宗口边。 高宗接过瑶草叶子含了,又嚼碎吞下,声音微微清晰了一些:“朕想要做一件事情。阿月,还有显,你们两个认认真真地听好,不得有误。” 太平望了一眼李显,李显即刻应道:“但凭阿耶吩咐,儿定不敢辞。” 太平亦轻声说道:“但凭阿耶吩咐,儿亦不敢辞。” 高宗轻轻唔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我晓得你们都是好孩子,只可惜显你……阿月,我想要禅位给太子,像高祖那样,自己做太上皇。”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太平和李显两人耳旁炸响,将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太平才涩然言道:“阿耶何出此言?您正当盛年,又……” “你不用违心来劝我。”高宗摇摇头,又和蔼地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要清楚。就算我能用瑶草吊着命,也顶多只能捱个三五年。与其天天被关在寝宫里养病,还不如趁着神智清醒的时候,扶太子上马,再扶他走一程。” 至于扶不扶得起来,他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高宗接连咳嗽几声,又有些感慨地说道:“你们阿娘是个极厉害的女人,又兼心高气傲,等太子登基之后,肯定是要扶助太子的。但我……”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我不信任她。” 太平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衣袖,轻声说道:“阿耶,阿娘她毕竟是皇后。” 高宗摇摇头,长长叹息道:“我知道她是皇后。我敬她爱她,但我却不会把江山交到她手里。显生性懦弱,行事不知轻重,又不大懂得治国的方略……阿月,你要帮一帮他才好。” ——阿月,你要帮一帮他才好。 太平攥紧衣袖,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第77章 高宗望着窗外细碎的落雪,幽幽地说道:“我不信任你阿娘,却又不得不倚仗你阿娘。你的那些哥哥们,要么已经故去,要么就是不成器……”他恨铁不成钢地望了李显一眼。又转头去看太平,有些涩涩地说道:“阿月,阿耶盼望你能扶稳这个江山。” 他担心武后会乾纲独断,更担心整个朝堂被武后架空之后,太子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太平慢慢松开紧攥的衣袖,轻声问道:“阿耶何出此言?阿娘她毕竟不曾有过大错。” 高宗哂然笑道:“你阿娘唯一的过错,便是用人唯武。” 他用力咳嗽两声,神情渐渐变得有些疲倦,却依然硬挺着说道:“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只要是沾了一个武字,必定会被你阿娘大肆提拔,无论是亲是疏。因为她武家的人,也不敢同天后疏离。” 他缓缓环顾四周,又望着地面上的碎瓷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早年她收拾长孙无忌时,我便已经找到她很聪明,也很是果决。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外戚干政。” 尤其是这些外戚,远远不如当初的长孙无忌。 他以袖掩口,低低咳了两声。 太平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劝慰道:“阿耶莫要担忧,阿娘……武家的人,总归是不易做大。就算是想要……”她想到武承嗣和武三思,心头骤然一紧。 她忽然明白阿耶为何要防着阿娘了。 高宗又咳了两声,苦笑道:“但愿如此。” 他抬手拍一拍李显的肩膀,又转头对太平说道:“但无论如何,朕总是不放心武家的人。这些日子你辅理朝政,该看的该听的,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阿月,朕更信你。” 太平心中咯噔一声。 高宗继续说道:“朕让你扶持太子,又加你封邑,本就是为了日后考量。等正月过后,朕便寻个理由,再加你两千封邑,加封超一品辅政公主。等到那时,你会更加名正言顺。” 他低头看着李显,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太平垂眸应了声是。 高宗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又摆摆手,对太平说道:“你先下去罢,我有些话要单独同太子说。若是见到你阿娘,不要透露任何口风,尤其是在你那几位表兄面前。” 太平深深地伏身_下去:“……儿领命,多谢阿耶。” 她走出高宗寝宫之外时,神情有些恍惚。阿耶倚重阿娘,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耶虽然倚重阿娘,却一直都在提防着外戚干政。外戚……干政…… 她想起上一世,武承嗣和武三思请立为太子的事情,心中渐渐地有些烦躁。 再过几日,便要开春了。 等冰雪消融之后,分散在各地的亲王郡王们,便会一齐来到长安城。等到那时…… 太平慢慢地沿着宫道,朝宣政殿的方向走去。这个时间,武后应该还留在宣政殿里,和宰相们议事或是批阅奏章。若是武后对昨夜的事情全无察觉,那她就可以趁机去见一见薛讷。 她对这位行事风格诡谲的将门虎子,实在是有些担心。   ☆、第78章 督造行宫 太平沿着长长的宫道,朝宫门口走去。一路上无数宫娥见到她,都恭敬地屈膝行礼,口称公主万安。她笑着应了,神情语气间没有半分的不耐——即便她现在心情非常糟糕。 方才阿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反复地琢磨过了。 阿耶确实没有在意气用事,也确实是想要禅让皇位,然后趁着自己还在,亲手扶太子上马,再扶太子走一段路。因为这些日子,阿娘的所作所为,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也明明白白地说道…… “外戚擅权。” 她不晓得阿耶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来的。但如果阿耶真的要禅让皇位,必定会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将原本就浑浊的一滩水搅得更加浑浊。 再加上本就不甚安宁的边关,还有时不时会到来的天灾和人祸……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眉心,然后重重地叹息出声。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额头一片冰凉。再一抹时,才发现手心里全部都是水。 她眯眼看去,头顶上的枝桠正在淅淅沥沥地滴落着雪水,满树的积雪就快要融化了。 冰雪消融,紧接着便是开春。 太平微微拧了一下眉,本就糟糕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担忧。这一年的长安城注定会风起云涌。而她所能做的,便是等。 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也等到她羽翼彻底丰满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得了她。 她步子缓了一缓,遥遥望着远方的宣政殿,心中颇有些不适滋味。忽然之间,远处匆匆来了两个女官,看容妆服色,倒像是武后身边服侍的宫人。 她们两人来到太平跟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公主。” 两人行礼过后,便由其中一人说道:“请公主速去宣政殿。天后方才寻不到公主,正在大发雷霆呢。若是公主去得晚了,指不定又要承受一顿怒火。” 太平皱眉问道:“阿娘缘何发怒?”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又摇摇头,说道:“宣政殿中的事情,我二人无从知晓,也不敢去探听,只知道天后急着找公主问话,而且现在满宫都在找呢。” 太平深深拧了一下眉心,又全然舒展开来,温和地笑道:“我晓得了。带路罢。” 宣政殿距离深宫颇远,太平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跟着女官们进到殿中。此时大殿中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侍立在天后跟前答话,却不是平时常来的宰相们,而是钦天监中的监正和从官。 太平走上前去,中规中矩地行礼道:“天后万安。” 武后支着额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不用多礼。阿月,阿娘想让你做一件事情。” 太平端端正正地坐在武后跟前,垂眸答道:“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钦天监监正身上,又在太平身上转了一转,才又说道:“阿娘有件事情,想要你亲自跑一趟洛阳。这件事情本该由太子去做的,但你哥哥实在是靠不住。” 她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太平垂眸敛目,轻声说道:“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点点头,满意地“唔”了一声,指着案几上图纸说道:“我想替你阿耶新造一座洛阳行宫,好让他安心在洛阳养病。这是图纸。你亲自去洛阳一趟,督造行宫罢。” 太平心中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双手接过图纸,低低应一声是。 武后见太平神色如常,表情也微微放松了一些,又吩咐道:“你去罢。”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将图纸收拢到袖中,然后退出宣政殿之外。 等她走后,武后才全然放松下来,指着钦天监监正说道:“你继续说。切记此事要保密,而且年、月、日、时,一概不能出任何差错,明白了么?” 钦天监监正手持象牙笏,朝武后长长一揖:“臣领旨。” 他话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姑母,您为何非要让太平去督造行宫?祭天之事虽然重大,却也不是太平一个公主能阻拦的。” 那位青年的身形容貌与武承嗣有几分相似,声音和神态却迥然相异。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我费心把太平支去洛阳,就是因为她能看出端倪。我忽然想要祭天,还要秘密推算出最适合百鸟朝凤的时辰,若是让太平知道了,她略一推想,便能够猜出我的目的。” 青年男子愕然道:“不能罢?” 武后摇头说道:“太平很聪明,比你想想的还要聪明。我既要倚仗她,也不得不防着她……阿月她是我的女儿,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的性情,也更容易……你晓得么,有时候我宁可她变得蠢笨一些,安安稳稳地被我庇护在羽翼下,享一世安宁。” 她说到后来,微微地有些感慨:“但阿月她是飞天的凤凰,我已经遮不住她了。” 这些日子太平公主辅理政事,当真是井井有条、沉稳大度,不在世上任何一位男子之下。 武后站起身来,又低声同钦天监监正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转头望着那位青年,又笑道:“你是我的侄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半分。待会你便去找武承嗣,让他好好地将事情理一理。” 青年男子连声称是。 太平走出宣政殿外,从袖中取出那一卷图纸,慢慢地在阳光下展开。图纸画得相当精细,无论是外形还是用材,全部都安置得妥妥当当,甚至还附带着工匠们的名册。她将那些图纸逐一细看完毕,又重新收回到袖中,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阿娘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去洛阳,显然是要将她支开。 但阿娘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将她支开……太平皱眉想了片刻,又唤过一位女官,低声吩咐道:“等监正出来之后,你便去同天后说:‘太平公主想让驸马和她一起去洛阳。’” ——无论阿娘想要她做什么,她都要将薛绍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女官应了,又朝太平福一福身,恭谨道:“恭送公主。”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又侧头看了一眼更漏,继续朝宫门口走去。若是阿娘执意要让她去洛阳督造行宫,那么有许多事情,便需要提前去做了。 她才走了两步,便看见一位宫人匆匆过来,带着薛绍的手书,说是驸马已经择了一处清净地方,请公主过去见一见薛讷将军。 太平一怔,然后摇头失笑出声。   ☆、第79章 见薛讷 这个人…… 她摇头失笑片刻,又问道:“驸马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薛绍忽然替她择了一处清静地方,又派人回宫来请她过去,多半是留了话给她。 被问到的宫人应一声有,然后将薛绍的话逐字逐句重复出来:这些日子长安城中颇不安宁,公主若是想要出宫去见薛讷,理当择一处清静地方,再派些信得过的人跟随才好。过两天薛讷便要到漠北述职,今天恐怕是他留在长安城里的最后一个休沐日…… 薛绍字字句句透着关切,竟是将每一个细节都替她考虑妥帖了。 太平静静地听完他那番话,心中隐然叹息一声,又吩咐道:“带我过去罢。” 薛绍挑选的那一处清静地方,是薛氏族中的一处梅园。此时已经是深冬,梅花开得正艳,恰好可以借着赏梅踏雪,将薛氏族中的几位少年一并邀约出来——名义上是为了薛讷践行,但实际上,是为了方便太平见一见薛讷。 那处梅园的四周,都已经被卫兵们密密麻麻地围了起来。 薛家的男子大多是武官出身,这回要给薛讷践行,便都三三两两地带了一些卫兵过来。两里两下这么一凑,便将整处园子都围得水泄不通。等到太平来时,整座园子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了。 薛绍亲自带着两个亲卫,站在门口候着她。 太平扶着薛绍的手跳下车辇,又环顾了四周密密麻麻的卫兵一眼,禁不住心中一暖。 她踮起脚尖,在薛绍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薛绍一怔,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他抬手拢了拢她的长发,温声说道:“进去罢。这里很安全,不会让不相干的外人进来。” 他停了停,又低声说道:“我在外头等着你。” 太平微微睁大了眼:“你不随我一同去么?” 薛绍抬手拂去她鬓边的落雪,温和地说道:“公主忽然想要见薛讷,总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而且薛氏西房南房之间……无论如何,我总归是避嫌为好。”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那你等我一炷香的时间。” 薛绍含笑着点点头,说了声好,然后转头唤过一位家仆,命他领着太平去见薛讷。 薛讷见到太平时有些惊讶,却也恭恭敬敬地向她执了君臣礼。 太平微一颔首,屏退引她过来的家仆,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将军,昨日我去了一趟右威卫,又问了一些人一些话。将军的所作所为,委实算不上光彩。” 薛讷神色微微一变,却摇头说道:“臣听不懂公主的话。” 太平轻声笑道:“将军当真不懂么?……也对,这些事情委实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你同我的亲兵私交甚好,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去干涉。但是将军,我想要提醒您,凡事莫要越界。” 她望了一眼园子外头密密麻麻的亲兵,又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我不便明说,也不想要去明说。将军过些日子便要到漠北去,和突厥人真刀真枪地对上。我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惹得将军烦心。但无论如何都要请将军记得,凡事莫要越界。” 她望着薛讷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这回安西增兵,名义上是归安西都护府辖制,但你我心中都清楚,出兵漠北意味着什么。安西都护约束不了你。” 安西都护府虽然管辖着整个西域,还辖制着西域十六都督州府,但这回薛讷所要去的地方,是万里无垠的大草原,是安西都护府管不到的地方。 薛讷神色缓和了些:“公主想要说的,便只有这些?” 他原本以为太平是因为他私调右威卫的人,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眼下看来,却又并非如此。 太平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早在当初阿娘点薛讷为帅时,她便想要告诫薛讷了——因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薛讷虽然打了不少胜仗,却很擅长推诿塞责。若是她没有记错,这场战事过后,他的两位副将或许便要双双贬谪。 右威卫的事情,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新的理由和借口。 薛讷长长一揖到地:“多谢公主提醒,讷定当谨言慎行,绝不越界。” ——但愿你能如你所说。 太平微微颔首,又告诫了薛讷一番话,便起身离开了。临出梅园时,薛绍有些歉意地说道,这场践行才刚刚开始,他需得陪着到夜里,才能回宫。随后他便指了两个亲兵,将太平送回到宫里去。 但她才一回宫,便被人拦了下来。   ☆、第80章 祭天之始 那个人是武承嗣。 太平脚步一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警惕。 她上下打量武承嗣片刻,微微笑道:“数日不见武卿,卿倒是愈发地神采奕奕了。卿特意在此处等候,莫非是什么事情要禀奏?” 武承嗣长长一揖到地:“正是如此。” 太平目光有些晦暗,笑容却依然不减:“卿但说无妨。” 武承嗣直起身来,正色道:“方才臣进宫去给天后复旨,恰好看见钦天监的人从宣政殿里出来,又听见天后在和武三思说话。公主可知,天后说了些什么话?”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太平却显得兴趣缺缺。 武承嗣哈哈一笑:“公主倒是沉得住气。”他笑了片刻,又正色道,“臣去得不迟也不早,恰好听见天后在同武三思说:‘太平比世间的女子都要聪明得多。假以时日,必定能和我分庭抗礼。” 要知道,武后一贯自视甚高,“分庭抗礼”四字,已经是对世间女子极高的赞誉。 太平一怔,继而想起方才武后让她去洛阳督造行宫,心中又是一沉。 如果武后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那么她让她去洛阳的举动就…… 阿娘,想要支开她? 太平想起这些日子武后的动静,又回想起上一世武后的那些举动,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她知道阿娘有野心,她同样也有野心。但她千算万算似乎算漏了一点,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上一世,她是一个无权无势无忧无虑的公主,被武后牢牢庇护在羽翼之下; 这一世,她是一个手中握着兵权,逐渐架空了东宫的辅政公主,几可成为武后的左膀右臂。 如果武后想要做些什么,又或者武三思、武承嗣想要做些什么,那就一定不会忽视她的存在。他们要么会拉拢她,要么打压她,要么就……避开她…… 太平轻笑一声,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展开来:“武卿这是何意?” 武承嗣没料到太平竟是这般反应,表情微微一僵。他放下手,望着太平公主,沉声说道:“武后亲口言说公主不容小觑,又找借口支开公主,自然是对公主起了疑心。公主——当真看不透么?”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去,摇头说道:“阿娘不会疑我。” 就算是要疑心她防备她,也是武后登基之后的事情了。在武后登基之前,她不会惹得武后生疑。 武承嗣嗤嗤笑了一声:“公主倒是笃定。”他目光在太平身上转了两转,又正色道:“公主与天后母女情深,倒是臣小人之心了。但无论如何,臣都是站在公主这一边的。若是公主在洛阳过得不舒心,又或是对长安城不放心,臣当可——替公主效犬马之劳。” 太平微微笑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神情温良无害:“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也仅仅限于心领而已。 武承嗣干笑两声,又干巴巴地同她说了一些洛阳的事情,然后便告辞离去。太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沉。武三思忽然被传召进宫,她忽然被支去洛阳督造行宫,武承嗣忽然对她说那一番话,都绝非是偶然。再加上皇帝禅位的消息一旦传开…… 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做一番筹备才好。 太平转过身,沿着长长的宫道,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这些日子李显一直留在高宗身边服侍,东宫便显得有些空旷。 太平去到东宫时,里面就只剩下太子左右庶子和几位太子宾客在叙话,而东宫中的其他属官和太子妃本人,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缓步走进东宫里,唤过太子左右庶子,预备吩咐他们一些话。 这些日子太平替李显执东宫事,在这些东宫属官们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威望。她吩咐下去的话,他们多半也是会听的。在她去洛阳的这段日子里,就只能靠他们替她安顿好一切事务。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太平走出东宫,又折回到高宗寝宫里,将太子印信交还给李显。 她交还印信时没有半分犹豫,李显却有些苦恼。他有些不安地接过印信,又追问道:“妹妹此去洛阳,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太平估算了时间,答道:“少则三两月,多则四五月,总归是没个定期。” 李显长吁短叹:“若是我能替妹妹去洛阳就好了,唉……” 他这个长长的唉字,显得很是惆怅。 太平心中一动,又不动声色地笑道:“若是哥哥有什么难处,大可写信去同我说。若是有妹妹帮得上忙的,决计不敢推辞。” 李显眼前一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言为定?”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亦笑道:“一言为定。” 李显神色松快了些,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太平莫要忘了他这个哥哥。等太平终于从高宗寝宫出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武后的旨意也已经到了。 她摩挲着那一卷黄帛,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事情,眉尖微微拧了起来。 洛阳距离长安城有数百里之遥,就算是日夜兼程,也要小半个月才能赶到。再等她督造完行宫回长安,少说也要三四个月的时间。等到那时,长安城里恐怕已经变天了。 但武后这封旨意一下,她又非去洛阳不可。 太平沉吟片刻,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案面,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数日之后,太平公主偕同驸马一道,由长安城出发,前往东都洛阳。 洛阳处在长安城的东方,又是牡丹花遍地盛开的地方。等太平和薛绍来到洛阳时,已经是二月春寒料峭,牡丹芍药抽苞的时节。他们沿着洛阳官道一路走来,满目的春意盎然。 薛绍勒定了马,举目望着城门上的洛阳二字,眼神有些晦暗。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洛阳成,但他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因为在他做了无数次的那个噩梦里,洛阳二字就像狰狞的巨兽,将他吞噬得干干净净。冰冷的牢狱、狰狞的狱卒、猝然而至那一封旨意……“薛绍杖一百,赐死”…… 他定了一下神,忽然听见太平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薛绍低头看去,恰好太平也仰起头来看他,眼中盈盈地带着一抹笑意。她抬起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柔声说道:“你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可是长途跋涉的缘故?” 薛绍摇一摇头,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按捺下去,温声说道:“大约是有些倦了。昨夜在驿馆中留夜值守,直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眼中隐隐多了些忧色:“你莫要仗着年轻,便胡乱折腾自己。” 薛绍收拢双臂,将她密密地圈在怀里,沉沉地说了一声好。 洛阳城官听说公主和驸马驾临东都,一早便带着扈从前来迎接。薛绍低头望了一眼太平,见她懒懒地躺着自己怀里不说话,便吩咐道:“莫要劳师动众,一切从简即可。” 城官应了一声是,又让出一条大路来:“公主,驸马,请。” 薛绍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城门上的洛阳二字,将那种不安的情绪压了压,一手揽过太平的腰,一手持着缰绳,缓缓朝洛阳城中的住处走去。 但他每走一步,心中就越惊讶一分。 洛阳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居一舍,都和他在梦中所见过的洛阳城一模一样。就连府门前那些斑驳的铜锈、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那些大片栽种的大红牡丹……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梦中来过一趟洛阳,然后自己替自己编造了那一个荒唐的梦境。 太平敏锐地感觉到了薛绍的不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唤了一声薛郎。 薛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到自己怀中,缓缓策马朝前头走去。从城门口到官邸的这一小段路,他就像是走过了十万里那么长。每走一步,心中就沉上一分。 那个梦…… 薛绍在官邸前勒定了马,将太平稳稳地横抱下来,然后低声问道:“公主要歇一歇么?” 太平摇摇头,道:“不忙。”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来,指着洛阳城中督造行宫的官吏说道:“你过来,其余人等都散了罢。唔,若是长安城中有什么消息过来,切记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洛阳城官们相互望望,其中一人说道:“公主,前两日长安城中传来消息,说是天后吩咐钦天监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要祭祀苍天。算算日子,也就在两三日之后了。” 前两天太平还在路上,所以这个消息是先到了洛阳,才又传到太平耳朵里的。 太平微微一怔,然后拧起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阿娘要有大动作,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那日在宣政殿中,阿娘找了武三思和钦天监的人过来,她便隐约猜到了一些,却没有去细想。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娘要在今年春天,去祭天。 太平定一定神,又问道:“你们可知道,主持祭天的是谁?祭天是在什么时辰?这几日长安城中还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们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半点都不许遗漏。” 城官们相互望望,不久便有人从衙邸里取出一封长安城的奏报,恭恭敬敬地递到太平面前。太平接过奏报细细看去,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原来阿娘不知要在长安城中祭天,还昭告了洛阳城一并祭天。 阿耶身子乏重,又长久地缠绵病榻,这件事情便落在了太子李显的身上。但李显素来不擅长这些事情,为人又有些莽撞,于是主持祭天的人,理所当然便是阿娘。 阿娘的动作太快了,阿耶还未宣布禅位的时候,她便想着要在天下人面前昭示自己的所在。上一回是二圣临朝,这一回是代太子祭天…… 太平紧紧攥着那张薄纸,心情有些沉重。   ☆、第81章 祭天之中 太平垂眸想了片刻,又问道:“阿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洛阳官员们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洛阳,距离长安城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天后想要做些什么,也和洛阳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天后将太平遣到洛阳的原因所在。 她静候了片刻,也等不到什么答案,便道:“我晓得了。你们各自去忙罢,记得留两个副手在这里,候我的吩咐。平日里若是无事,就莫要来叨扰我了。” 官员们称是,又依例留下两个人,然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官邸。 等官员们走后,薛绍才上前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事情可还顺利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帛来。这回来到洛阳,她是做足了一番准备的,非但从工部招揽了一批人过来,还连带着将工匠、石材、木材、漆……全都安置得妥妥当当。这些事情无需她亲自去做,但她既然担着一个“督造”的名头,那就要督造到底才行。 太平唤过那两位副手,将写满字的帛片交到他们手中,又吩咐了一些话。等那两位副手领命离去之后,才转过头对薛绍说道:“我们回去罢……薛绍?” 薛绍眉宇间的郁气非但没有散去,而且变得更加浓郁了。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走上前去,抬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却被他按住了手。他的手心很烫,而且微微地出了些汗,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委实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薛绍。”太平低低地唤他,语气中隐含着担忧,“从进洛阳的那一刻起,你的眉头就不曾舒展过。这洛阳城里……”她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薛绍高挺的鼻梁上,轻声问道,“有什么让你忧虑的事情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薛绍第一次来到洛阳。 而且薛绍父族在河东,母族在陇西,与这洛阳城,应该没有什么牵扯才对。 薛绍摩挲着她柔软的手心,好一会儿才叹道:“终究是瞒不过你。” 他举目四望,看着洛阳城熙熙攘攘的人_流,还有那些陌生而且又熟悉的房屋草木,心情一点一点沉了下来:“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噩梦——反复做过。”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等候他的下文。 薛绍全身一震,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妻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点点地被填满。他抿了一下唇,指节拂过她的长发,一字字地说道:“但是在梦里,我所见到的洛阳城,与这里一模一样。” 他望着门环上斑驳的铜锈,重复道:“连这里,都一模一样。 如果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梦境,那就罢了。 但在那个梦里,他被带到洛阳下狱身死,太平身怀六甲远在长安,身边还有三个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孩子……只要稍稍一想,他便会感觉到恐惧,如同虫蚁啮咬一般的恐惧。 薛绍不知不觉地抱紧了太平,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我被金吾卫带到这里,又被押着去见天后,紧接着便被投到牢狱里。洛阳城的大半街道,我全部都走过,也依稀记得一些面孔。而如今的洛阳……” 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艰难地说道:“非但与我梦中的洛阳城一般无二。而且这里的一些人,方才你见到的一些官员,也……”也都几乎一模一样。 太平怔怔地听完,又怔怔地安慰道:“那是一个梦。” “不。”薛绍痛苦地摇摇头,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些迷茫,“它太过真实,简直不像是一个梦,而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前世。阿月,你晓得么,我这一回,是真的感觉到恐惧。” ——因为它太过真实了。 他的声音渐渐地有些低沉,也有些莫名的痛苦:“如果说在长安时,我还能将它当成一个梦境来看待;那么在洛阳……在洛阳,这里的每一个街道民居,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那不是一个梦。” 薛绍一字字艰难地说完,又紧紧抱着太平,吻着她冰凉的长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略微感觉到心安,也稍稍减轻一些恐惧。 太平轻声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下狱身死?” 她用了“记得”,而不是“梦见”。 薛绍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个细微的差别,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未梦见过这些。那个梦境的初始,便是我被金吾卫带出府门,然后……然后就被送到了洛阳。”再然后便是他被处决身死,太平嫁作他人妇,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变了个人。 他想起那个梦境的末尾,太平兵变,然后被新皇鸩杀,死得干干脆脆,不留半点痕迹。 如果他被下狱身死是真的,如果太平身怀六甲却远在长安是真的,如果那时她身边还有年幼的孩子……那么依照太平的性子,她真的,很有可能,会报复。 ——报复这个世界。 他定一定神,轻吻着太平的额角,低声说道:“我想四处去看一看。” 想要看一看洛阳城,看看它是否真的与梦中的洛阳相同;也想要仔细地想一想,他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这个梦究竟昭示着什么,又将会带来一些什么。 太平轻轻点头,说了声好。 薛绍牵过一匹马,吩咐卫兵们守好府门之后,便沿着长长的街道,朝洛阳城的深处走去。他有爵位在身上,又配着金鱼袋,所以就算面孔陌生一些、口音陌生一些,也没有人过来为难。 太平望着薛绍的背影,不知不觉地垂下了目光。 薛绍的这个梦境,早在长安城时,便一五一十地对她说过了。她知道那是他们的前世,却不想要对薛绍明说。一是因为薛绍不会相信,二是因为,她想要将前世彻彻底底地抛弃干净。 但眼下,事情似乎有些超出她的掌控了。 她遥遥望着薛绍和他的马,直到再也看不见时,才转过身回府。 这处府邸极大,与她在长安城中的公主府不相上下,可以看出来,洛阳城中的官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太平在府中转了半圈,便看见了不下千株的牡丹花。这些牡丹花还未开放,颤颤巍巍地挺着芽苞,等到春暖时,定会开得极为漂亮。 她停了一停,想要找个仆人来问话,忽然听见外间有人来报,说是她的部曲到了。 太平在来到洛阳之前,便已经从封地里调来了一些部曲,让他们每隔几日,便从长安城传递一些消息到洛阳。无论大小,都不能断了她对长安城的掌控。 这回她刚到洛阳,长安城的消息便跟着来了。 她暂且搁下府中的那些牡丹花,走到府邸外头,去见她的部曲。 部曲们带来了一些消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武后果然择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辰,替代太子祭祀苍天。虽然在祭天之前,朝中的反对声不绝于耳,但都被武后给压下去了。再加上这些日子高宗浑浑噩噩,几乎不大理会朝事,所以武后在朝中几可算是说一不二。 但部曲们还说,圣人预备在祭天的日子里,宣布禅位给太子。   ☆、第82章 祭天之末 这个消息无异于暗夜中的一道惊雷,将太平整个人都震了三震。 她沉吟片刻,指着一位部曲说道:“你速回到长安,按照我先前吩咐过你们的话,将田产、铺面、金银器皿一并折算成现银,然后将留守在长安城中的丫鬟仆役婢女全部遣散。若是有不愿意走的,便送往我最初的封地去。切莫有片刻的耽搁。” 部曲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 太平凌厉地一眼扫去,冷声说道:“我是在给你们留一条退路。祭天之后,你们便再也不能像这样清闲且散逸了。若是想要以性命博取身家的,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绝不阻拦。” 那位部曲神色一凛,诺诺地应了声是,即刻便骑上快马去了。 太平望着余下的部曲,语气渐渐变得和缓了一些:“你们分散在洛阳城中,制造一种我仍然留在洛阳督造行宫的假象。若是驸马问起,你们能拖一日便算一日。” 一位部曲惊道:“莫非公主要……要抗旨回长安?”天后明诏公主前往洛阳督造行宫,如今行宫未成,公主却贸然返回长安,这、这是抗旨! 太平逐一扫视着自己的部曲,缓缓点了点头。 她望着面面相觑且一脸震惊的部曲们,又微微笑道:“你们莫要担心。若是真的出了事情,也断然牵连不到你们头上——毕竟你们身在洛阳,‘什么也不知道’。” 而最容易被牵连在其中的,反倒是薛绍。 太平想到薛绍,又想到长安城中的暗流汹涌,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晦暗。她指着两位最年长也最忠心的部曲说道:“你们随我来,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吩咐你们。” 那两位部曲齐齐应了声是,然后被太平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内室里。 太平从袖中取出一封圣旨、一张信笺,分别递到那两位部曲手里,垂眸说道:“这封圣旨,是我出嫁之前,特意将阿耶阿娘讨要过来的,上头写着无论我犯了什么过错,都罪不及夫、子。这封……是和离书,我给薛绍的和离书。” “和离书”三字,太平说得有些艰难。 她定一定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轻声说道:“若是我半个月内都没有消息传过来,你们就将这封和离书带给薛绍;若是我在长安城中出了事,你们就将这封圣旨带给薛绍,然后将和离书带给阿娘;若是我……”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如同蝶翼一般轻轻翕动。 “……真的做到了,那就让薛绍自己选,要不要拿这封和离书。” 两位部曲分别接过圣旨和信笺,齐齐应了声是。 他们两人都是太平从小拉拢和调·教的,是所有人当中对她最最忠心的两位,可以说是公主府中最能够保守秘密的死士。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薛绍也很是崇敬。东西放在他们手中,再合适不过了。 太平抬头望了一眼外间的天色,喃喃地自语道:“但愿能在变天之前,赶回到长安。” 眼下距离太平来到洛阳,只有短短的半个多时辰,谁都想不到她会忽然离开。太平带了两个人,轻骑简从地来到城门口,说自己要去郊外散一散心。城门口的戍卫不疑有他,立刻将她放了出去。 薛绍带过来亲卫都被她留在洛阳城里,一个都没有带出来。 就连薛绍自己,也未曾想到太平会忽然离去,没有丝毫的准备。 太平早年经常来往于长安与洛阳之间,对两座都城之间道路,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她没有走最宽敞的官道,而是拣了一条最便捷的小道,又用了最矫健的骏马,一路赶回到长安。当她脚程再快,也没有武后的日子快。等她回到长安城时,祭天大典已经结束了。 ——或者说,祭天大典被耽搁了。 她从源源不断的信报当中得知,在祭天大典上,武后带着太子和诸位宰相,遥遥地向苍天祝酒、念诵祷文,长安内外一片祥和。但在祭天的中途,一直歪在软榻上观看的高宗忽然宣布:他要禅位。 皇帝一语激其千层浪,整个祭天大典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 宰相们神情激动地请圣人三思,太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武后先是震惊,又隐隐有些震怒,皱着眉头来到高宗榻前,静静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高宗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给在场的十多位亲王郡王,全部都提爵加封。 今年年初,诸王一同进京面圣,便恰好赶上了这场祭天大典。 但这些亲王郡王们全都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在这场祭天大典上宣布禅位。而且那位手握重权的皇后,似乎对皇帝颇为不满。大唐皇宫里最尖锐的矛盾,忽然被赤_裸裸地摊开在了世人面前。 他们跪在高宗榻前面面相觑,然后听见武后淡淡地说道:“此事重大,需得提请宗正寺和中书门再议,才是上上之策。陛下乏了,还是先歇一歇罢。” 高宗气得捶了一下软榻,斥道:“朕要加封,难道还要天后亲口允诺不成?” 武后道一声不敢,又环顾四周,朗声说道:“但圣人总不该专横独断。” 高宗被她一番话噎住,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场祭天大典到此处,便再也没有什么下文。诸位宰相被皇帝要禅位的消息弄得手忙脚乱,诸位亲王郡王私下商议之后,预备在长安城中再停留一段时日,等候皇帝的下文。高宗被武后气到了,一连十余日都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不想要见她,也不想要见太子和宰相。 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种僵持的氛围里,谁也不敢去打破,也不知该如何去打破。 但那一日的事情,却在长安城里大肆传扬,街头巷尾里处处都能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嗅觉灵敏一些的,便早早地趁着时局尚未明朗,择一处地方站队;但大部分的官员们,却都在装聋作哑。 太平回到长安城的那一瞬,便感觉到了这种近乎死寂的静谧。 她没有回大明宫,也没有回公主府,甚至没有去见任何一个人。这回她贸然从洛阳回到长安,完全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情,不到紧要的关头,她不会现身出来见任何一个人。 所以,她随身的那一处荒原和阁楼,就变成了最好的容身之地。 这种僵局,在武后生辰的那一日,被彻底打碎了。 武后生辰是在仲春,桃花满枝头的时节。在那一日,长安城中能叫得上名字的夫人命妇们,全都聚集到了大明宫,一是为武后祝寿,二是为自己的夫君或是子侄探听消息。在那一场生辰宴上,一位来自吐蕃的大论(宰相),赠送了武后一幅江山社稷图。 这幅图上详细地描绘了大唐的山川地貌,虽然并不十分精确,但它却是一幅江山社稷图。 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变了脸色,比太平生辰的那一日还要惴惴不安。无论武后收不收这幅江山社稷图,这幅图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罪过,她、吐蕃人,或许还有在场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这桩罪过。 送礼的吐蕃使者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幅图用了特殊的笔墨来绘制,可以长久地保存下去。天后可以将它传给您的女儿、您的侄子、您的……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那位吐蕃使者立刻就被送去了刑部大狱,武后赏玩过那幅图之后,便命人将它收了起来。 她这样一来,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霎时间就变成了惊涛骇浪。 大明宫再次变得死一般沉寂,即便是一国皇后的生辰宴,也依旧静谧得听不见半点声音。太平从头到尾地将事情看在了眼里,略加思忖之后,便悄悄地追着那位吐蕃使者去了。   ☆、第83章 变故乍起 ——她抗旨回到长安,本就是为了初试锋芒。 ——眼下既然有一个这样好的机会,那她就该好好地用上一用,免得浪费了。 太平没有等大明宫的僵持气氛被打破,也没有等武后使用她一贯的霹雳手段来镇压流言。她一路跟随着金吾卫来到大理寺,看见那位吐蕃使者对着大理寺卿,用不甚熟练的汉话说道:“你们知道,这回吐蕃来了多少人么?” 他神神秘秘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大理寺卿面前晃了一晃:“两个。” 大理寺卿沉着脸色,手中捏着一枚方印,似乎随时都能砸到那位使者脑袋上去。 吐蕃使者笑着说道:“我们派到长安来的两个人,一个负责给大唐皇后送礼,一个负责给大唐公主送礼。虽然这次很不巧,你们的公主去了洛阳,但我相信,你们公主总会回到长安来的。” 大理寺卿脸色愈发阴沉:“你们的大论和大将军,一个在来长安的路上,一个就在长安城里,而且很快就会被金吾卫带到这里来。你口口声声说这里只有两个吐蕃人,是在否认他们的存在么?” “否认?……唔,当然不会。大论和大将军,都是我们最为敬重的人。”吐蕃使者略按胸口,稍稍欠了一下身,“大论和大将军都继承了上一任大论——也就是他们的父亲——的智慧,对付你们大唐人很有一套。难道你们一直没有发现,噶尔大论明面上说是要到长安来,但他一直都‘在路上’么?至于钦陵大将军,他什么时候怕过你们唐人?你们大唐最最厉害的三位将军,不都是钦陵将军的手下败将么?” 吐蕃使者伸出了两根手指,在大理寺卿面前轻轻勾了勾,“所以,我们总共只派出了两个人,来长安城里送死。其中一个就是我。” 大理寺卿脸色阴沉如墨:“这里是长安!” 吐蕃使者略一欠身,嗤嗤笑道:“是啊,我这里是长安,所以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是在死去之前,总是要做一点事情的。钦陵将军说,他生平最为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禄东赞,另一个就是你们大唐的太平公主。所以这一回,他完完全全是为了太平公主来的。” 大理寺卿紧紧捏着那方印信,向左右书记官递了个眼神。 吐蕃使者浑然未觉,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就连你们西域那位赫赫有名的战神,钦陵将军也不曾惧怕过——因为裴行俭一定会比他先死,但他却一定会比太平公主先死。太平公主坐镇西域一日,他便一日感觉不到安宁。所以这回他便亲自来到长安,了结公主的性命。” “但是大唐公主的性命,又哪里能够这样轻易了结呢?……” “恰好你们大唐喜欢轻视公主,而你们大唐的皇后,又是一个比文成公主更厉害的女人……” 吐蕃使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耳鼻中同时溢出一些黑血来,用吐蕃话说了一些什么,又改用长安话说道:“可惜前年吐蕃向大唐求亲,她没有嫁给我们的赞普,否则如今的吐蕃一定更强大……” “你这番说辞,真是同你们的钦陵大将军一模一样。” 明净的阳光微微荡漾出一些水纹,紧接着从水纹中走出来一位宫装女子,云鬓金钗,面容姣好,一双凤眼幽幽冷冷,目光直刺人心。 她淡淡地一眼扫来,眼中隐有讥讽之意:“十年之前,吐蕃掠我边境十八州,废我安西四镇,可曾给过文成公主半点颜面?可曾想到过松赞干布赞普与我阿耶是姻亲?我大唐凡天下十道,唯有陇右剑南二道年年增兵,又是为了什么?” 她缓步走上前来,望着吐蕃使者骤然紧缩的瞳孔,轻声笑道:“你在这里服毒自尽,是为了给钦陵将军一个出兵的借口么?还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吐蕃使者艰难地说了一个“你”字,随后栽倒在地上,已然死去。 大理寺卿望着眼前的异状,呆呆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才站起身来,有些震惊地唤了一声公主。 他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太平公主,也知道眼前这场变故实在是…… 但是太平公主,眼下不是应该在洛阳督造行宫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宫装女子回过身来,低低唔了一声,指着那位已然气绝的吐蕃使者说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既然敢这样做,定然是要在长安城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或是要引发两国开战。” 她沉吟片刻,眉尖微微拧起:“钦陵既然敢这样做,必然是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薛讷和安西都护府都在忙着对付突厥人,陇右、剑南二道,委实有些空虚……” 大理寺卿冲旁边的书记官递了一个眼神,又上前两步,朝太平长揖到地:“公主。” 他直起身来,有些担忧地说道:“依公主之见,今日这桩事情,应该该如何处置才好?” 人是在他的地盘上死的,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推诿的余地。但既然太平公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还现身出来驳斥这位使者,是否意味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理寺卿牢牢盯着太平,生怕一个不察,这位公主又忽然消失了。 太平略一抬手,温和地说道:“莫要惊惶,此事与你无关。我既然看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必定会如实上报给阿耶阿娘,还有中书门听。但怕就怕……” ——就怕现如今大明宫太乱,阿耶阿娘腾不出手来,会弃车保帅。 她的目光在吐蕃使者身上停留片刻,喃喃自语道:“或许我该去见一见钦陵。”   ☆、第84章 回大明宫 大理寺卿惊了一惊,随即满目骇然:“公主!” 钦陵将军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而且擅长杀人,更擅长无缘无故地杀人。自打他来到长安城的那一刻起,众位官员全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和这位杀人魔王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但公主却说……却说她要主动去见钦陵将军? 她疯了么! 而且这段时间长安城中还流传着一些小道消息,说是太平公主前些日子差点命丧在钦陵手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钦陵的魔爪之下挣脱出来。且不论这个传言是真是假,但就凭钦陵将军的那些恶名,公主也该早早地送走这尊瘟神才是,为何还要主动去见他? 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太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往常都听人说这位公主行事不同寻常;如今看来,何止是不同寻常,简直就是大胆荒谬! 就算是他这位堂堂正正的三品大理寺卿、朝廷的要员、在官场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也断然不敢去沾染这一身的腥臊啊…… 大理寺卿斟酌着措辞,预备好好劝一劝这位公主,却听见太平说道:“钦陵我是定然要见上一面的,否则无从揣测他的真实意图。至于这一位……”她的目光在那位吐蕃使者身上转了几转,才又说道,“他既然抱了必死的决心,那就肯定有必死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很可能与那位钦陵将军,以及那位永远“在路上”的吐蕃大论有关。 太平略一沉吟,低声说道:“这件事情你暂且压上一压——不用太久,压上几个时辰就好;我忽然从洛阳城归来的事情,你需得装作从未发生过。明日天亮之前,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停了停,又说道:“至少此事的罪责,不会落到你的身上。” 大理寺卿微有些愣怔,捻着微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太平轻声笑道:“卿见多识广,不相信我这番妄语,也是常理。” 她缓缓环顾四周,目光逐一扫过堂中的大理寺属官。被她目光触及的官员们一个个地低下头去,不敢同她对视,却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不信任的神情。太平摇一摇头,轻声说道:“就算你们不信我的话,也该知晓此事重大,容不得半点草率。所以,延后到明日早晨再行处置,也是常理。” 大理寺卿神色微微一动,又深深望了太平半晌,最终长揖道:“谨遵公主之命。”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目光又在那位吐蕃使者身上转了两转,确认再没有什么意外的状况,才缓步走出大理寺之外。她有空间傍身,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也悄无声息。从头到尾,除了方才主持刑讯的大理寺卿和一些属官之外,没有人发现她的行踪。 她从容不迫地去自家别院里挑了一匹骏马,然后策马来到钦陵将军的住处,在外间细细眺望。 方才那件事情实在闹得太大,非但那位送礼的吐蕃使者被带走刑讯,连带着其他吐蕃人的住处也被金吾卫围了起来。大鸿胪寺卿亲自带着三位属官,留侯在他们住处外头待命。太平观望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进到了宅邸里,见到了那位钦陵将军。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在钦陵将军跟前现身时,跟前除了钦陵将军之外,只有寥寥三两个吐蕃随从——当然,上回将她绑走的那位绑匪也在其中。 太平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容,发现了震惊疑虑惊慌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唯有钦陵将军本人还算得上镇定,托着一只牛角杯,狠狠地饮了一口烈酒,然后斜睨着她说道:“太平公主?” 太平淡淡地说道:“将军的记忆力倒是不差。” 她上前两步,在钦陵面前站定,微微仰着头说道:“听说将军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我,而且还要趁机将大明宫搅合得天翻地覆,对么?” 钦陵在她身上打量片刻,用不甚熟练的长安话说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 那个“他”,就是奉吐蕃大论之命,刚刚给武后送了一份江山社稷图,又被金吾卫带到大理寺,最后服毒自尽预备嫁祸给长安城的吐蕃使者。 太平轻轻笑了一声:“他果然是你们兄弟安排的。” 她语气微微沉了一些,却依然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这回一位使者命丧长安,轻则我大唐废掉一个大理寺卿,重则两国兵戎相见。大将军挑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果然不愧是禄东赞大论亲手调·教出来的爱子,心机深沉得很。” 心机深沉四字,倒像是真情实意地夸赞。 钦陵嗤嗤笑一声:“比不上公主神鬼莫测,狡猾如狐。” 太平轻声笑道:“不敢。” 她背过身去,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轻声说道:“大将军想要趁着事态尚未明朗,在阿娘和我身后都推上一把,委实算得上是英明果决……” 钦陵朝身旁的随从递了个眼神。 “……但是将军,您当真以为,长安城是任由你宰割的土谷浑和党项么?” 太平轻飘飘地说完,身形渐渐隐没在了空气当中。那位被点到的随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只手按在刀柄上,面色涨得通红。 钦陵沉下脸色,吐出两个字来:“退下。” 随从们三三两两地退了下去,室内只剩下钦陵将军一人。直到这时,太平才慢慢现出身形来,望着钦陵将军,笑吟吟地说道:“我不会在同一个人手上栽两次跟头。将军,我听你们的人说,你想要送我一份生辰贺礼?” 钦陵走回到主位上坐下,有些倨傲地说道:“是又如何?否又如何?” 太平略一抬手,微微笑道:“自然要请将军在吐蕃多留些时日。” 她回身望着外间的天色,悠然言道:“将军孤身一人来到长安,实在是胆大得很,就算是外间的许多金吾卫,恐怕也拦不住将军您回吐蕃的脚步。但是将军,你去过波斯么?在波斯国的市集上,可是有许多奇妙的香料呢……” 太平抬手一扬,纷纷扬扬地抛出大片的米分末。 她微微扬起下巴,望着钦陵笑道:“这些手段有些下作,但在大明宫中,却是用惯了的。将军既然对大唐知之甚多,既然也该尝一尝这些滋味才是。告辞。” 太平轻飘飘地丢下一番话,随即便推开房门,走出到屋外。 在那间屋子里,钦陵将军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她抬首望着外间的阳光,将十六卫府中的将军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回,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府邸,策马朝大明宫而去。 大明宫已经被千牛卫层层叠叠地围了起来,似乎是里间有什么大动作。 太平翻身下马,摘下幂篱,淡淡地扫了城门口处的侍卫们一眼。侍卫们虽然疑虑太平公主的到来,却没有拦她,而是让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宫_闱深处。 武后依然高高坐在上首,冰冰凉凉地扫视着下方一众命妇,眼中隐有讥讽之意。 太平笑吟吟地取出一个早已经备好的玉匣,几步来到武后跟前,笑道:“今日阿娘生辰,女儿竟是来得迟了,着实是该打。阿娘且瞧上一瞧,女儿给您的这份生辰礼物,您还满意么?” 匣子里盛装着一整套的彩色玉器,材质做工无一不是上等,看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武后略扫了匣子一眼,低低唔了一声:“难为你从洛阳赶回来给我贺寿。薛绍呢?” 太平将匣子递交给武后身边侍奉的宦官,笑吟吟地说道:“洛阳总该留个人镇着,否则总是容易出乱子——阿娘知道,除了薛绍之外,我实在是不相信旁人。” 武后神色缓和了些,微微点头说道:“你有心了。” 太平笑着说了声不敢,又来到武后下首的案席前坐好,抬眼环顾四周一众命妇,故作讶异地问道:“今日不是阿娘的生辰么,怎么你们全都……全都跪着了?而且瞧着脸色也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将目光投向武后身旁的女官,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第85章 大明宫事 女官被太平的目光一扫,不知不觉便挺直了脊背,答道:“回公主话,方才有位吐蕃的使者来进献贺礼,却无端冒犯了天后殿下。天后宽仁,不愿意祸及无辜,故而夫人娘子们都在叩谢恩典。” 她这番话说得极是漂亮,而且妥帖,引得武后微微颔首,向她递去了赞赏的目光。 太平微微一笑,没有去戳穿这番话的真实含义,面上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她转头望着武后,隐隐地有些义愤填膺:“那位吐蕃使者确是有些不知好歹,竟敢在天后的诞辰上生事,实在是罪不容恕。阿娘,我去替你出这口恶气。”她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武后皱眉道:“停下,回来。” 太平脚步一顿,眼神中微带着几分不解:“阿娘?” 武后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欲多言,指着自己身前的案席说道:“坐罢。你匆忙回到长安,舟车劳顿,理当好生歇息几日。阿娘替你备下了一些酒水,你用过之后,便回宫去歇息罢。至于吐蕃使者的事情,你莫要多管,也莫要多问。” 太平心念微转,又向旁边的女官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女官深深地垂下头去,没有答话,也不敢答话。 太平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心念微转,嘟哝着说道:“我晓得啦,阿娘就是嫌我烦嘛。这样罢,我再陪阿娘坐上片刻,就回寝宫去安睡,决计不会打扰您的正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望向武后,很有一番义正词严。 武后高高端坐在主位上,神色不怒而威,一双凤眼里冷冰冰地如同结了霜。飞凤形状的步摇斜斜插在她的鬓发上,在天光下反射着熠熠光华。她轻微地嗤笑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道:“很好。” 好字一出,旁边的女官们都齐齐松了口气,面上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 武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贵妇人和命妇们当中,神色淡漠地说道:“今日之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们心中应该清清楚楚,无需我再去点醒。这场生辰宴到此也算了结了,往年大宴之后的小宴,也无需再去筹办。但谁要在今日这件事情上多嚼口舌——” 她冷冷地望着贵妇人们,幽幽说道:“后果自负。” 在场的夫人命妇们齐齐应一声是,又不约而同地向武后请辞。 武后倒是没有再为难她们,略挥了挥手,道:“你们自去罢,留下太平陪我就好。” 夫人命妇们如蒙大赦,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大明宫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和冷清,也显得有些冰凉。武后一拂衣袖,走回到主位上坐下,遥遥地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太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渐渐地有些了悟。 ——她是在等皇帝亲临。 今天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就算是传闻中缠绵病榻的大唐皇帝,也该得到消息赶过来了。毕竟江山社稷图不比其他,吐蕃使者向一国皇后献上江山社稷图,更是其心叵测;更重要的是,皇后还收下了那幅图…… 远方传来了宫娥们特有的娇柔声音:“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的声音一阵叠着一阵,由远及近,如同水纹一样慢慢漾开,不多时便传到了里间。武后冲太平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一同前往迎接,然后带着随侍的女官们,施施地走到宫殿之外。 高宗看起来苍老了一些,神色间也满是疲惫。 他侧卧在一处矮榻上,由宫人们抬着,慢慢地从远处过来。昏红的阳光斜斜照在他的面上,更衬的他憔悴且苍白。太平跟着武后遥遥行礼,低唤了一声阿耶,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高宗平静地唤了一声媚娘,又侧头看着太平,渐渐地多了一些笑:“阿月也在。” 他目光在太平身上停留片刻,又对武后说道:“这回太平抗旨回宫,说起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朕先在这里做一个主,太平的事情就此揭过,谁都不要再提。” 武后应了声好。 高宗望着武后,又问道:“朕听说,你收了吐蕃人一份不该收的礼物?” 武后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与高宗对视:“我不曾收过什么‘不该收’的礼物。” 高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沉沉地哼了一声:“不曾收过?”言罢不等武后接话,又转过头去看太平,沉沉说道:“朕已命中书门拟诏,替太平再加封邑二千,为超一品辅政公主,辅佐太子李显。不日即下册书。” 太平心中一惊。高宗先前已经对她提过这件事情,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般快。 武后微微皱眉道:“超一品?陛下,纵览大唐上下,从来都不曾有过超一品的辅政公主。中书门若是驳回此议,陛下岂非是贻笑大方?” 她不介意让太平掌权,却不喜欢在自己地位未稳时,忽然多出一个人来与她争权。 高宗勾了一下嘴角:“薛相附议。” 武后神色一凛,而后渐渐地有些心惊。 中书令作为群相之首,说出来的话自然极有分量。薛元超既然符议,其他宰相多半便不会反驳……再加上这些日子,太平的表现也确实可圈可点。若非她是女子,恐怕朝中还会有些不安分的人跳出来,提议弃(嫡)长立(嫡)贤。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让太平出来分权……怎么能? 武后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冷冷说道:“陛下此举,也未免太过草率了些。前些日子陛下忽然宣布禅位,已经很让人措手不及;这回又让太平辅佐朝政——陛下,您实在是鲁莽。” 高宗重重地捶了一下矮榻,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宦官忙俯身下来,给他喂了一枚丹药。太平眼尖,瞧见那枚丹药色泽昏暗,心中又是咯噔一声。但还没等她出言阻止,高宗已经轻描淡写地说道:“朕决定的事情,断没有再做更改的可能。禅位诏书已下,无论皇后赞同与否,等今日一过,你的名号便从此变成‘太后’。”他说完,又重重地咳了两声。 武后瞳孔骤然一缩。 她冷冷地望了高宗身边侍奉的宦官一眼,目光凌厉如刀,那位宦官浑然未觉,自顾自地缩到高宗榻后,垂着头,一言不发。武后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很好。” 她一拂衣袖,跪在高宗榻前,恭恭敬敬地叩谢了圣恩,言辞端正恭谨,没有半点的差错。但只有近在身侧的太平才能看到,她眼中隐隐透着一些懊恼和不甘。 但再是懊恼,再是不甘,武后也比一般人能忍。 她平静地接受了高宗的诏书,一夜之间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太平被高宗带回到寝宫里,同李显一起,听了整整一夜的训话。等到第二天天光微明,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已经变成了李显。 高宗安然坐在太上皇的位子上,同对面的太后遥遥相望,不时地低低咳嗽两声。 太平跪坐在他身侧,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替他顺一顺气,又折了几片瑶草的叶子喂到他口中,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昨日阿耶用的那些丹药,似乎与往常的不同?” 高宗点点头,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悠扬的传奏声,大理寺卿上奏:那位给天后送过礼物的吐蕃使者,昨日服毒自尽了。   ☆、第86章 再次出兵 太平遥遥望着宫殿外,心中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大理寺卿手持玉笏,缓缓从殿外走到里间,接着将昨日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他刻意将事情发生的时间改成了黄昏,然后向高高坐在上头的新皇李显请罪。李显挠了挠头,转过头来看了高宗一眼,又转过头去看武后,神色间满是茫然。 武后皱眉道:“陛下真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抬起头来望向这边的高宗,眼中隐隐带了一抹凌厉的神色,也不知道忽然是想起了什么。 高宗微一皱眉,转头问道:“阿月,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昨天他这样斩钉截铁地禅让皇位,倒有大半的底气,是太平带来给他的。如今武后与他貌离神更离,他便下意识地想要去向太平求助。 太平举目环顾四周,大臣们一个个手持玉笏莫不作声,眼睛牢牢地盯着身前的地板,却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大理寺卿一个人站在中间,便显得有些突兀。他的眼睛下方有着淡淡的青黑,似乎是昨晚一夜没睡,熬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收回目光,垂眉敛目,轻声对高宗说道:“阿耶不妨下令,出兵吐蕃。” 高宗瞳孔微微一缩,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宦官赶忙过来给他顺气,又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大家莫要动怒,对身子不好。公主,您就少说一些罢。这世上谁不晓得,吐蕃人最是凶神恶煞,早年我大唐四十万大军也……也覆没了。” 他这番话说得隐晦,却暗含着公主莫要轻举妄动的意思在里头。 太平笑着摇摇头,道:“阿耶可知道,吐蕃人之所以强大,是什么缘故?” 她站起身来,遥遥望着远方翻卷的云霞,轻声说道:“早年松赞干布和禄东赞手段了得,甚至从阿祖手中骗了一位公主去,还带去了不少好东西,但是到头来,他们也没有和大唐翻脸。直到十余年前,禄东赞逝世,其子继承吐蕃大论之位,才渐渐变得嚣张起来。” 她在那些史书上看到过,这位钦陵将军和他的后辈,还有新的吐蕃赞普,将会给吐蕃人带来近百年的荣光;等到百年之后,吐蕃便渐渐衰落下去,再也无力为继。 “他们是一群被雄狮带领的百兽。阿耶,只要我们将雄狮扣留在长安,便能将吐蕃的实力削弱一小半。安西驻军手中有利器,就算裴将军在忙着对付突厥人,薛将军也在忙着收回黑沙城,但余下的王将军、杜将军、崔将军等人,也依然可以使用这些利器,来对付吐蕃人。” 她倚着高宗的病榻坐下,轻声说道:“阿耶,现在不是十年前了,我们手中握有吐蕃人为之颤抖的利器。您可知道钦陵为何要到长安城来?其中一条就是为了我——为了我拿出来的那些东西。” 高宗渐渐地皱起眉头,又低低咳了两声。 太平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吩咐宫人取来一杯参汤,慢慢地喂到了高宗口中。 其间宦官曾经想拿出那些色泽昏暗的丹药,都被太平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她慢慢地替高宗顺完了气,又轻声说道:“我曾经在波斯国拿到过一种安息香,可以让人昏睡许久。昨天入夜之前,我已经给他们的钦陵将军用了这种香。阿耶,钦陵将军是回不到吐蕃去的,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出不了长安城半步。” 昨天那位吐蕃使者临死前,曾经用言语挑衅过她,说是钦陵将军一点都不害怕。 太平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推断出钦陵将军大约会等事态明朗之后,趁乱取一两个人的首级,然后单人独骑地出长安、回吐蕃。他身经百战,又对唐军的行事作风颇为熟悉,如果他真的要走,恐怕长安城里没几个人能拦得主。 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提前让钦陵将军陷入了长眠。 高宗慢慢地饮完了参汤,有些颓然地说道:“朕老了。” 他明白太平的意思。吐蕃是一群被雄狮领导的兽,那么只要扣下这头雄狮,至少就可以让吐蕃人的实力打个对折,也减缓前线唐军的压力。一旦吐蕃人失去了他们的头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会轻松得多,也好办得多。 他知道太平性情果决,但却没想到她下手这般快,倏地一下子就扣下了钦陵。 “这件事情,你同宰相们商议着做罢,阿耶是不想要再折腾了。”高宗搁下空杯,抬手拍了拍太平的肩膀,“朕信你。但有一条:万万不能弄巧成拙。” 太平诡异地笑了一下:“阿耶莫要担心,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她看见高宗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便轻声解释道:“阿耶可还记得,钦陵将军曾经亲自率大军灭吐谷浑、党项二国,然后放出话来,要择日进攻长安么?” 高宗缓缓点头,神色一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太平隐晦地提醒道:“土谷浑王诺曷钵与王后弘化公主,如今正在大唐避难。” 高宗一愣,然后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你这是要……效法先前在波斯国的作为?” “效法波斯国?”太平一怔,然后轻轻笑出声来,“阿耶怎么忘了,波斯国地处万里之遥,就算当初我想要带兵去剿灭大食人,也是有心无力。但二十年前的吐谷浑和党项二国,濒临剑南道、陇右道,与我大唐仅有一线之隔……” “我要借着给土谷浑复国的名义,收回整个巴蜀。” 她遥遥望着天际的云霞,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说出了一番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高宗瞪圆了眼睛望她,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平遥遥望着天际,眼中透着一抹奇异的神采。巴蜀大地、皑皑雪原……天知道她看见后世那幅完整的地图时,心中何等惊骇。这是一件连阿祖都做不到的事情,而她,想要亲手去做到。 她回头望着高宗,天光在她如玉的面容上笼着一层微光,美得惊人。 “我一直都想要去做……从我西出阳关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想要去做。” “我要让漫漫黄沙上、皑皑雪原上、苍茫草原上……全部,全部都插满唐字的旌旗。” 太平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武后跟前,俯身同她说了一些话。 武后先是皱眉,忽然眉头一扬,然后渐渐地舒展开来。她望了安静的百官和百无聊赖的新皇一眼,低声问道:“你的这些人,可靠么?”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可靠的。” 永淳二年二月十八,新皇诏命:左右威卫开拔向西南,助土谷浑王复国。 军中不设主帅,一切事由,全部归由安西都护府处置。   ☆、第87章 满城混乱 在武后眼中看来,太平提议让右威卫去西南,无异于自断臂膀。 谁都知道右威卫已经有半数都归在太平公主帐下,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右威卫便鲜少有不听的。如今时局尚未明朗,太平却亲手将右威卫送到了战场上,等同亲手卸下自己的铠甲,将自身柔软的弱处袒_露在世人面前。 虽然武后不明白太平这样做的缘由,但却默许了她的举动。 因为太平这样的举动,对于武后而言,没有任何的坏处。 太平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是为了巴蜀和剑南,二则是因为右威卫还不能完全听她号令。 虽然她手执右威卫印信,但右威卫中还有一位大将军,是不用听从她辖制的。右威卫当中能真正为她所用的人,实在是不多。她将右威卫送到西南去,也是想好好地打磨他们。 ——她要他们在世人面前,扭转十年前的那次败局。 大理寺卿退了下去,兵部尚书并左右威卫大将军一同上前,与新皇商议出兵之事。新皇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穗子,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都只简单的唔啊两声,然后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平。 太平从容不迫地主持着廷议,丝毫不像是第一次主政的样子。 高宗早已经退回到寝宫里歇息,武后也已经在跟前垂下一道珠帘,放话道:“太平和皇帝处置不了的事情,再拿过来找我。”然后再没有半点声息。太平端端正正地坐在新皇下首,背对着武后的目光,手心里隐隐出了一些汗,却依然神态从容,不曾有片刻的惊慌。 “报——” 外间忽然传来尖利且惊恐的叫声,紧接着一位内侍匆匆跑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右金吾卫将军报:吐蕃驿馆里的那些人,他们、他们反啦!” “什么?”武后霍地站了起来,掀开珠帘,厉声喝问道:“此话当真?” “回天后话。”内侍跪在殿中,战战兢兢地说道:“右金吾卫已经在处置此事。但那些吐蕃人……他们,他们在城中藏了人!他们来到长安城的人数远远多于报给大鸿胪寺的人数,所以、所以右金吾卫也有些措手不及……” 武后皱眉问道:“可有伤亡?” 内侍仔细地想了片刻,摇头道:“金吾卫未有伤亡。” 武后缓缓地坐了回去:“太平,你和圣人一同处置这件事情罢。” 太平恭谨地应一声是,站起身来,走到内侍身旁,问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情这样惊慌?” “回公主话。”内侍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答道,“那位钦陵将军忽然染病,卧床不起,然后他们就吵闹开了。方才右金吾卫将军的说法是:‘吐蕃人本打算里应外合,趁着长安城无暇顾及他们,杀掉几个重要的朝臣,然后里应外合回到吐蕃去。但是他们的钦陵将军,却忽然卧床,昏睡不起。所以原本里应的和外合的那两拨人,就在驿馆里吵起来了。一吵,就、就打起来了……’” 太平暗道一声侥幸,又问道:“那然后呢?” 内侍答道:“原本吐蕃人自己跟自己火并,是碍不着咱们什么事的。但他们打着打着,忽然联起手来和驿馆外头的金吾卫动手,还说什么‘将军昏睡不醒,就更应该将他送回吐蕃去’之类的……” 太平微垂下目光,手心里隐隐出了一层汗。 如果不是她昨日兴起,忽然去找钦陵将军的麻烦,恐怕今日长安城里又要多几桩命案。 内侍继续说道:“……原本今天一早,大理寺和刑部就要提请钦陵将军过去问话的,哪里想到一进府,就看见他们自己人在打自己人。幸亏天后明鉴,一早便派出了金吾卫守在外头,任由他们本事再高,也决计飞不出长安的天去……” 太平回身望着武后,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她轻声说道:“儿启奏:右威卫当中有一些人,曾经在战场上和吐蕃人交过手,对他们的路数也很是熟悉。若是这些人去处置此事,想来应有事半功倍之效。” 武后声音低低地从珠帘后头传出来:“是十余年前的萧、李旧部么?” 太平垂首答道:“正是。”她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目光,教人看不清表情。 细碎的珠帘后头,武后声音朦朦胧胧地传了出来:“你是他们的主官,这件事情,便由你全权处置罢,圣人以为如何?” 新皇李显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答道:“谨遵天后教诲。” 太平向武后和新皇告一声罪,在兵部尚书的陪同下来到了右威卫。出兵吐蕃的圣旨还没有传到卫府,卫府中的将士们依旧在照常操_练。兵部尚书深深地望了太平一眼,神情颇为古怪。 太平想起薛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兵部尚书叫我过去问了一些话,又说是本朝女子不掌兵权”,目光不知不觉地有些暗沉。 她定一定神,将兵部尚书暂且抛到脑后,取出右威卫的印信符契,对卫府中的人说,但凡上过吐蕃战场的,全部都去帮金吾卫的忙,将试图出长安城的吐蕃人一律抓回来。 眨眼间,右威卫中消失了至少两三千人。 这起混乱很快便被镇_压下去,太平也在兵部尚书、右金吾卫将军、右威卫大将军的陪同下,去向武后复旨。武后似乎已经同高宗冰释了前嫌,正端着一个小碗,一勺一勺地给高宗喂药。高宗喝了一些,便推开小碗,表示自己不愿意再用了。 太平上前两步,双手交握在身前,施施行礼:“阿耶、阿娘,事情已经处置妥当了。” 高宗低低地唔了一声,又挥一挥手,示意太平自己去处置。武后侧身望着太平,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阿月当真想好了,要将左右威卫一同派出到西南去?” 太平垂首应了声是,眉目间满是温敛。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道:“甚好。” 她搁下手中的小碗,缓缓开口说道:“方才我同你阿耶议定,要择几位大臣来辅政,也让你哥哥更加平顺安稳一些。至于阿月你——” “我同你阿耶给你拟了一个封号,叫‘镇国’。” 太平心中骤然一紧,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但‘镇国’这个封号,却不是一般人能够生受得起的。”武后站起身来,走到太平身旁,缓缓说道:“就算是现在的太平公主,也断然生受不起。” 太平沉默良久,才轻声说道:“阿月晓得。” 武后挑一挑眉:“哦?你晓得什么?” 太平轻声答道:“阿月功绩微薄,确实担不起‘镇国’二字。但阿耶阿娘厚爱至斯,委实令阿月心中感激,兼且惶恐。所以……”她深深施礼道,“请太上皇、太后暂且收回成命。” 武后摇了摇头,指着太平轻笑道:“陛下你看,我就说太平不会答允这件事情。这孩子跟薛绍在一起住久了,性子也跟着被磨平了许多。这样——很好。” 她回身望着高宗,缓缓问道:“陛下以为呢?” 高宗抬起眼皮,问了一句丝毫不相干的话: “朕听说,方才显为了皇后的册书,亲自去找过韦玄贞?”   ☆、第88章 东宫之行 韦玄贞三字一出,太平心中的那根弦倏然紧绷起来。 她当然知道韦玄贞是谁——韦皇后亲父,新皇李显的岳父,也是累得李显一度被废的人——但现如今李显刚刚登基,根基尚未稳固,声名也不像后世那样狼藉。武后忽然提起韦玄贞,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武后想要…… 太平从来不曾低估过武后的野心,也不曾低估过她的实力。 今夜武后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反常了,非但没有丝毫的恼怒,还和高宗相谈甚欢。而且刚刚,她有意无意望过来的那一眼…… 太平心中紧了一紧,低垂着头,目光牢牢盯住眼前的青石地板,久久不言。 武后慢慢地在殿中走了片刻,开口说道:“这回显实在是太过莽撞,也太过草率了。在那封给皇后的册书上,竟然用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字句,实在是——其心可诛。” 她皱眉说出其心可诛四字,又转过身来望着高宗,轻声问道:“陛下以为呢?” 高宗皱眉卧在榻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武后摇头失笑:“您总是……” 她停了一停,又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太平,神情颇为复杂。她素来疼宠的小女儿早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在以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成长着。昔年那个襁褓中幼小且柔软的公主,已经变成了足以同她分庭抗礼的所在。而且,她还在一刻不停地成长着,潜力无限。 武后微微抿了一下唇,俯身扶起太平,缓声说道:“阿月今天劳心劳神,着实是累了。等问安过后,你便回寝宫歇息去罢。明日、后日无朝,你也可以就势歇上一歇。” 太平心头一紧,低垂下头,轻轻应了声是。 “等等。” 高宗略一抬手,望着太平说道:“你去一趟东宫,问问你哥哥,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太平恭谨地应一声是,又同高宗武后问安告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外头。外间的夜色已经很浓,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投下皎洁的清辉。她定一定神,唤过一位宫人,低声问道:“天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都同太上皇说了些什么?” 那位宫人是她调·教过的耳目,平素安安分分地在此间服侍,直到今日才被太平单独叫了出来。 宫人一面清扫地面的落叶,一面轻声说道:“天后下了朝之后,便亲自将太上皇送了回来。两人在殿中吵了一架,后来天后话锋一转,说是要给公主加封号镇国,太上皇才安静了一些。再后来东宫来了人,说是圣人他……” 她小心翼翼地左右望望,才低声地太平说道:“圣人要拔擢韦公。” 扫地的沙沙声掩住了那些低声细语,也掩去了一些言辞间的惊慌。太平转过一处长廊,再回头看时,宫人已经握着扫帚的长柄,一下下专心致志地清扫着落叶,神态极为宁和。 她驻足片刻,转身便去了东宫。 今日太子登基,却没有来得及收拾出新的寝宫给皇帝居住,所以太子、太子妃、太子侧妃孺人等等,一概都还在东宫居住。等到过两日太上皇移居别所之后,才会让新皇住到正殿去。太平沿着长长的青石阶,一步步缓缓地往上走去,耳旁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这是在挑衅我阿娘!” “挑衅?我不过是在为阿耶谋一个官职!” 争吵声断断续续地有些听不清晰,却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男一女。太平脚步停了一停,思忖片刻,又慢慢地往上头走去。东宫外间的小黄门眼神极好,看见太平公主到来,一溜烟地跑到里头去通禀新皇和皇后。又过了片刻,里面的争吵声停住了。 太平缓步走进东宫,遥遥施礼:“妹令月参见圣人、皇后。” 许久的静寂之后,宫殿深处才传来一声干巴巴的“免礼”。 太平直起身来,朝宫殿深处望去。她眼神极好,可以看清李显神色尴尬,似乎是涨红了脸想要和谁争辩;新任的韦皇后赌气坐在一旁,背对着李显,气鼓鼓地不说话。在她的手边,放着一卷崭新的册书,似乎是刚刚刻好送过来的。 李显转过头来,再次干巴巴地说道:“是妹妹啊。妹妹来得正好,过来劝劝你嫂子,她实在是……咳,你们女子和女子之间,话题总是要共通一些的。” 他说着,远远向太平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太平轻笑出声,缓步走到韦后跟前,轻轻唤了一声皇后。 她对这位韦皇后,心态可以说是颇为复杂。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韦后曾经明明白白地同她说过,她想要像武后一样称帝,当女皇。 那时韦后还在和武三思不清不楚,在张易之、张昌宗两人死后,这种念头更是到达了顶峰。但是在那时,韦后空有武后称帝的心思,却没有武后称帝的手段,直到后来…… 直到后来,宫廷争斗到达了顶峰,太平亲自对韦后出手了。 这些事情回想起来,还真是……造化弄人。 太平收回乱飘的思绪,垂首说道:“方才阿耶命我过来,和哥哥嫂嫂好好说一说话。” 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韦后猛然转过头望着太平,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 太平望着韦后,一字字轻声说道:“既然哥哥也在这里,那我不妨实话实说。阿耶阿娘看起来是动了真怒,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李显急得团团转。 太平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我听阿娘的意思,似乎是为了皇后的册书,还有皇后的父亲,韦玄贞韦公。” 韦后脸色倏然变了一变,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给我阿耶晋一晋位罢了。再说了,新皇登基,自然要有一些朝臣更迭。” 太平俯身在韦后耳旁,轻声问道:“嫂嫂是想自己扶起一批官员,把持朝政么?” 韦后面色倏变,但还没等她来得及说话,太平已经悄然退开半步,笑吟吟地望着韦后说道:“我晓得哥哥素来没有什么坏心,也很听嫂嫂的话。所以这一回,我想要提醒嫂嫂一句话。” 她望着韦后,一字字地说道:“皇后好自为之。” 太平的目光清清冷冷,向这边扫过来时,几乎能将她的心事看个对穿。韦后神色微微一变,继而笑出声来:“太平果真是好心,竟然来提醒嫂嫂这样一番话。但不知太平公主身居高位,食邑五千,辅佐朝政,能不能担得起这四个字?” 她虽然是在笑着,但眼中的警告之意却丝毫不减。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点头承认道:“关于这一条,我倒是从来不曾否认过。” 她转头望着李显,低低地说道:“太平言尽于此,至于日后该如何行事,妹妹无论如何都不会插手了。但妹妹今夜到这东宫来,总归是想要提醒哥哥嫂嫂一声:阿耶已动了真怒。” 她说完这番话后,便又深深施了一礼,退出东宫之外。 外间的夜色比先前更加浓郁了,那一轮明月有些不大圆,却依然显得皎洁透亮。太平沿着漫长的宫道,慢慢地走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去,然后从空间里蓐出几十株瑶草,命人送去给薛元超。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些时日,薛元超便要称病致仕了。 等她沐浴盥洗过后,外间忽然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纸条:公主心中究竟如何做想? 落款是,薛元超。 太平揉碎了纸条,将它丢到炭火盆里,看着烈火将纸条吞噬干净,许久都没有说话。   ☆、第89章 惊人之语 “来人。”太平扬声唤道。 一位女官服色的宫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朝着太平遥遥下拜:“公主。” 太平站起身来,吩咐道:“预备车马,我要出宫。” 宫人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劝阻道:“公主,这是违律!长安城宵禁严苛,入夜之后来往于坊街之间者,轻则送官重则……而且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钥了。” 她隐晦地提醒太平,就算她是朝中身份最高的公主,也容不得放肆妄为。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来,缓声说道:“我岂不知道长安城中有宵禁。依永徽律,恶疾寻医者不在宵禁之列。你持我的手书去找长安令,让他给我放行——此事重大,切莫耽搁。” 宫人犹豫半晌,才垂首道:“此事还要垂询天后定夺。” 太平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晓得了,你去罢,记得动作快些。” 宫人持着太平的印信手书,领命而去。 太平静静地坐在矮榻上,望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隐隐有些焦躁。薛元超不会无缘无故递来一张纸条,更不会无缘无故地询问她的想法。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 “公主。”方才的宫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位年纪颇长的女官。 “公主,天后说了,既然公主身有恶疾,她便应该派出贴身的女官随侍。”宫人逐字逐句地复述着武后的话,“所以,请公主安安心心地前往‘就医’,莫要牵挂宫中之事。” 太平一怔,随即深深地垂首说道:“多谢天后垂怜。” 公主的车驾很快便出了皇城,又按照太平的吩咐,朝三省公办的衙邸驶去。车辇走到一半,便碰上了相府的马车。她心知这是薛元超派出来的人,便没有避讳,而是一路跟着相符的人,来到了三省公办的衙邸。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衙邸内一片灯火通明,朝中大半的要员都聚集在了这里。 太平透过厚重的车帘,望着里头来来回回的幢幢人影,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躁愈发浓郁起来。她定了定神,等车辇停稳之后,便扶着女官的手缓步走下马车,见到了大唐宰相薛元超。 薛元超看起来比上回更加苍老,神色间也满是疲态。他向太平遥遥拱一拱手,笑道:“没想到公主竟亲自过来了。方才臣等还在议论着,等明日一早,该如何向公主禀报此事才好。” 太平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去:“向我禀报?”她上头还有个皇帝李显呢。 薛元超有些讶异地说道:“臣以为公主已经知道了。” 太平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阿娘与我略提过一些,有关于皇后亲父的事情。” 薛元超慨叹道:“正是如此。”他将太平迎到堂中,又同她说道:“太上皇禅位匆忙,圣人即位更加匆忙,所以皇后与诸位妃嫔的册书,俱是连夜赶制出来的,难免有些疏漏。” 太平缓缓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薛元超推开案前杂乱的公文,翻拣出一本墨迹崭新的奏章,摊开在太平跟前。太平凝神望去,整份奏章文辞华丽,笔法考究,看起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但这份奏章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意思: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或升迁、或贬谪、或平调,至少要替换掉一大半。 而那份奏章最初的名字,赫然便是韦玄贞。 “此奏章的抄本已送往大明宫,公主明日一早便可见到了。”薛元超一面解释,一面指着那封奏章说道,“公主请看,这封名义上说是‘新皇新政’的奏章,背后所隐含的意味,却是很深。” 那封奏章上被替换掉的官员,基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虚位;而替换他们的人,却有九成都是东宫属官。大唐官制:东宫属官的官员品级配置,赫然就是一个小朝廷;这一路替换下来,明显就是要将东宫下辖的那些官员,全部塞到朝中去。 太平持着那封奏章,渐渐地笑了:“韦皇后所图不小。” “公主!”薛元超惊得魂飞魄散。 “用东宫属官替换朝廷命官”,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想,都应该是新皇李显下的命令才对。 公主她、她怎么能…… 就算这件事情确实是韦后在背后操纵,公主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呀。 这句话背后所担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太平望着薛元超那副见了鬼的神情,忍不住轻声笑道:“阿祖无需惊惶。我既然能在您面前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将您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至于我的哥哥和嫂嫂……”她朝门外望了一眼,凤眼中隐隐透出一抹冷笑来,“我自然是比谁都要清楚。” 薛元超闻言,神色非但不见缓和,反倒愈发地凝重起来。 太平轻笑出声,又指着外间问道:“今夜这里灯火通明,是在连夜替皇后赶制新册书么?” 薛元超神色松快了一些,道:“正是。” 太平微微点头,将奏章搁在案几上,轻声说道:“我晓得了。这件事情确实相当难办,驳回很难,不驳更难。这样罢,韦玄贞与韦皇后之事,便请阿祖依律处置。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她将一番话缓缓道来,很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意味。 “这样一来,阿祖便先占了一个‘理’字。如果日后韦皇后要闹,或是皇帝哥哥亲自下了什么古怪的诏书,阿祖可以直接过来找我,我来替阿祖出面解决。” 薛元超震惊地望着太平,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清楚,太平公主的这一番承诺,已经是很大的诚意——甚至算得上是情谊了。 按照太平公主的身份地位,本不应该参合进这些事情里来的,但…… 太平望着薛元超震惊的神情,忽然轻轻笑出声来:“方才阿祖问我,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么我可以回答给阿祖听:这便是我心中最真实的念头。“ 她轻抚着案几上的奏章,低低叹息道:“我盼望这场风暴早一些结束,却又殷切地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到来。” 衙邸内的灯烛亮了整整一夜,朝中能叫得上名号的大小官员们,全部都在自己的衙门里办公。平日里没有公文可办的,便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夜,等候第二天的天明。 太平同样是一夜未眠。但因为食用瑶草的缘故,她并未感觉到十分疲倦。 次日一早,尚书省、中书省同时驳回了韦玄贞晋位的决议。与此同时,朝臣们升迁贬谪的决议,也逐一地都被驳回。东宫属官们依然是东宫属官,而且看上去像是要闲置了。 再然后,李显在武后跟前,说出了那番“以韦玄贞为侍中(宰相之一)又有何不可”的惊人之语。 事态一步一步地发展至今,就连太平自己,都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东宫的属官们将她围在宫门口,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本来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称病致仕,新皇忽然来了这一手,他们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也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了。 太平支颐卧在矮榻上,用力揉了一下肘下的软枕,同样感觉到有些为难。 原来太过顺利和太过混乱,都一样会让人感觉到为难。   ☆、第90章 相互试探 太平望着那些属臣们,久久地沉默不语。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无论是薛讷带兵北上,还是李显登基,又或是李显忽然说出了那番惊人的话……这些事情虽然都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一次的,但她依然感觉到有些心慌。 因为这些事情,全部都提前发生了,快得她有些错手不及。 她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事情会提前发生,又有多少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又或是…… 又或是,未来的状况,远比她所预计的,要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料理。 太平缓缓地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了太子左右庶子身上:“你们过来。” 太子左右庶子一般都是加官,一般说来,就算是时局没有动荡,又或是动荡得太过火,这两位太子庶子都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自己摘出去,冷眼旁观。但这一回,他们却出乎意料地带着人过来了。 她支着颐,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眼睛,沉声问道:“你们今日来此,是谁出的主意?” “回公主话。”左庶子答道,“臣等是一起商议好了过来的。有人想要用整个东宫来对抗朝廷,臣等无法左右,便想要找一棵大树来荫蔽。”他望了太平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怒容,才又说道,“臣等又以为,无论是圣人、太上皇还是天后,都算不上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 太平哂笑一声:“你倒是看得起我。唔,也很是老实。” “公主。”右庶子向太平长长一揖,接口道,“从去年年末到今年年初,公主的所作所为,俱是有目共睹。臣等以为若是归在公主麾下,当可稳保一生荣华。”他亦抬头望着太平,目光灼灼,“公主是个成大事的人,也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太平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右庶子又说道:“且公主聪慧,为人处世也极为通透。臣等以为,若是能得公主青眼,仰仗公主威名,实乃生平幸事。公主……” 他上前半步,遥遥施礼道:“如今太子登基,我等便处在一个半废弃的尴尬境地。虽然微臣眼下不愁吃穿,但这些同僚们——”他回身指着身后的一众人等,又向太平施礼道,“同时在三省六部当中兼任官职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太平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你们要做我的私官?还是幕僚?” 眼前的东宫属官们齐齐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太平公主会这般直截了当。太平站起身来,走到那些属官们面前,一个个地望过去。属官们心中咯噔一声,不知不觉地垂下头去,不敢与太平对视。前些日子,他们对这位辅政公主的雷霆手段,早就已经领教过一轮了。 太平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如果我不安置好你们,你们两个月后就要被裁撤掉,直到新皇的太子长大为止,对么?” 她停了一停,又轻声说道:“但是,我为何要接纳你们?” “公主。”一位年轻的东宫属官上前半步,施礼道,“前些日子公主替太子执东宫事,将一概事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我等心中实在是……佩服。再者,说得放肆粗俗一些,公主用我们也用得顺手了,又何必再一批人来用?” 他望着太平,语调微微低了一些:“公主身边总是要留一些人手的。” 太平弯起嘴角,轻轻笑出声来:“你倒是很会说话。唔,你是太子司直?” 太子司直在东宫中的地位,等同于朝堂之上的谏官和侍御史。所以他刚刚说出来的那番话,还真是不客气,一点都不客气。 她略微思忖片刻,道:“你们再等候我一些时日罢。” 太子司直皱眉问道:“为何?”他直觉得认为太平是在推脱。 太平伸指在东宫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含糊地说道:“你们就不曾发现,自己的同伴当中,少了一些人么?——我是指,东宫六率。” 东宫六率在东宫中的位置,等同于南衙十六卫。 六率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只需要参照太子左卫率武承嗣的地位就知道了。武承嗣在朝中的官职,可是司掌皇家赏罚事宜宗正卿。 她一拂衣袖,回到矮榻上坐下,望着眼前的这些人,缓声说道:“此事重大,又牵涉甚广,万不能草率决断。而且你们今日来找我,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试探,我心中清楚得很。”她微微弯起嘴角,一字字地说道:“私设幕府,轻则违律,重则——是十恶不赦之罪。” 太平这番话一出,那些官员们大半都变了脸色,还有一些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她一个个地打量过去,将他们的身份神态都牢牢记在心里,心中也渐渐地有了底。 这些人里面,谁是真心想要荣华富贵的,谁是想要追随她的,谁是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谁是想要浑水摸鱼的,谁是想要借机绊她一局的…… 她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却已经看了个七七八八。 “好了,我乏了。”太平微一抬手,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你们各自回去罢。这件事情我会记在心上,到时候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是——”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眼睛,隐含着浓浓的警告意味:“试图耍弄我的,或是心怀不轨的,又或是……我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在心上,你们要好自为之。” 东宫属官们齐齐称是,又一齐退出殿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停留。 太平轻笑一声,指尖轻轻叩了一下案面:“……果然,没有一个是傻瓜。” 她慢慢地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小口小口地抿着。 这座大明宫中遍地都是她的耳目,一旦有什么消息,都会最先传到她这里来。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静观其变。   ☆、第91章 谁主沉浮 茶慢慢地凉了。 太平耐心地卧在矮榻上,把玩着软枕上的流苏,等待宫人给她回禀消息。香炉里袅袅的轻烟渐渐变得稀薄,更漏也渐渐漫过了未时的刻线,外间却依然一片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宫人走动的迹象。 这些日子新皇接二连三地出状况,的确会让人感觉到意外;太后和太上皇那里迟迟都没有消息,想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让人无从下手的缘故。 她静候许久,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一位宫人匆匆走进殿内,朝太平屈膝行礼:“公主。” 太平吩咐道:“你去太医署,对太上皇的侍医和太医令说:‘丹药当中含有重铅,万万不能再服用了。若是再有劝太上皇用药的,一律革职查办。’”千年之后的那些书籍上写着,丹药中所含有的那种铅,实在是一样致命的毒物。 她停了停,又说道:“若是阿耶那里有什么回应,比如责问侍医或是更换身边的医者,也要马上来告诉我。”只要那里能传出来一些消息,无论是好是坏、是否同新皇和皇后有关,都比现在一片静寂、谁都不知道太上皇和太后预备如何决断好得多。 宫女应一声是,寂然无声地退出到殿外。 太平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耐心地等待着外间的消息。香炉中的烟火已经渐渐熄了,外间的天色也慢慢变得昏暗。她没有等来武后和大明宫的消息,反倒等来了兵部尚书的一纸公文。 兵部尚书说,那些吐蕃来的客人们,已经全部交由金吾卫看管。至于她太平公主辖下的右威卫,明日一早便会离京南下,奔赴剑南道,替土谷浑王收复失地。所以,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太平冷笑一声,将公文团成一团丢进火盆里。火盆倏然燃起了明亮的火光,又在刹那间熄灭,最终化作沉沉的灰烬,彻底飘散在微风当中。 外间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太平抬起头朝外间望去,瞧见她最先派出去的那位宫人带着一位女官,匆匆忙忙地朝这边走过来。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却又很快地舒展开来,端端正正地坐在矮榻上,等候着她们的到来。 宫人领着女官,不多时便走到了大殿里,给太平道安问好。 太平略一抬手,道:“不必多礼。可是阿娘那里有了什么消息?” “回公主话,天后震怒。”宫人低垂着头,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中书省的公文一到太后案头,太后立刻就打翻了茶盏,直骂李显荒唐。太上皇原本在旁边安睡,没过多久便被太后一句骂声惊醒过来,脸色也极不好看。” 宫人犹犹豫豫地抬起头,轻声说道:“公主,太后说了,您应该早日去洛阳。”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自语道:“阿娘是嫌我在这里碍手碍脚了么?” “婢子不敢妄言。”宫人垂首道,“婢子从太后处带过来一位女官,太后想要对公主说的话,就由这位女官姐姐讲述给公主听罢。” 她说着,转头冲女官轻轻点了一下头。 女官沉声说道:“天后有命:‘太平公主即刻前往洛阳,不得耽搁。’” 她的声音很低沉,有些像武后,一字一句转述武后那番话时,隐隐约约有着一些武后的威仪。太平听罢她那番话,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阿娘还是这么言简意赅。” 在这种事态尚未明朗的时候,便要立刻打发她去洛阳,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太平心念微转,点头说道:“我晓得了。烦请你转告阿娘,我今夜就收拾行李,过两日便回到洛阳去,替阿耶督造行宫,绝不耽搁。阿娘爱护之心殷殷切切,太平心领。” 女官应一声是,然后便施然退下了。 宫人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地问道:“公主即刻便要回洛阳?”在这样混乱且敏感的时刻,公主却忽然回了洛阳,那她们这些……这些侍奉的宫人,又该要到哪里去? 太平轻轻笑出声来:“阿娘的话,我总归是要听的。但在回洛阳之前,我总归是要……”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为模糊,连她自己都听得不清楚。 宫人松了一口气。不是立刻回洛阳就好。公主在长安城多留一些时日,她们也能多一些保障。 “好了,莫要再纠缠这些事情。”太平略微放松了一些,询问道,“阿娘那里可还有什么消息?比如说,她刚刚召见了谁,又驳回了那一道上述?阿耶醒来之后,可曾说过什么话?比如……他对哥哥和嫂嫂的举动,持什么态度?” 上一世李显登基、又被武后废黜时,高宗已经溘然长逝,自然不能发表什么见解。 但现如今,由于他提前禅位的缘故,李显懦弱且无能的品性被提前暴_露了出来。虽然眼下宰相们仍然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但她昨天夜里可是听到了不少微词。 宫人垂首答道:“天后不曾接见过什么人,也不曾下发过什么文书,太上皇也是如此——噢,方才天后传唤武承嗣进宫,说是有些话想要问他。” 太平倏然直起了身子:“武承嗣?” 武承嗣是宗正卿兼东宫太子左卫率,武后忽然接见他,总会让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她慢慢地躺了回去:“还有呢?” “回公主话,没有了。”宫人垂首说道。 “那好,你下去罢。”太平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 宫人应一声是,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外头。 等她走远之后,太平才起身整理了容妆和裙裾,披上披帛,朝武后的寝宫走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路上隐隐约约多了一些灯盏,似乎是引路的黄门和女官。她思忖片刻,缓步迎上去,和来人打了一个照面。 但仅仅是一个照面,她便已经隐然感觉到心惊。 对面站着三位面容相似的男子,一个是武承嗣,一个是武三思,最后一个是……武攸暨。 很显然,能在这种时候传召武氏族人进宫的,定是武后无疑。但武后为什么会一口气传召三个人进宫,即便是对母亲知之甚详的太平本人,也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 太平停下脚步,等那三个人给她行礼之后,才微一抬手,道:“不必多礼。今天天色已晚,你们三位……”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笑道:“倒是有些雅致。” 武承嗣连称不敢。武三思飞快地抬头望了太平一眼,表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武攸暨竭力将自己缩在武三思的阴影后头,似乎是怕太平,又似乎是要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太平目光掠过武攸暨和武三思,最终停留在了武承嗣身上:“阿娘对你们信任有加,这是一件好事。武卿——我是指左卫率武卿,今日我宫中来了一批客人,你可晓得么?” 武承嗣摇头说道:“臣并不知晓此事。” “不知?”太平轻笑出声,又缓缓点头说道,“你若是真不知道,那倒是一件幸事。好了,我也不阻碍你们出宫,若是宫门落钥,反倒是累得你们受罪。至于你——” 她望向武攸暨,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愿你我永远不要有交集才好。” 武家的三个人很快便走出大明宫,远远地看不见踪迹。太平一拂衣袖,缓缓向武后寝宫中走去。没走一步,她的步子就沉重一分。那些本该被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昏暗、压抑、冰冷,还有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她紧紧地抿了一下唇,手中捏着冰冷的印信,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该还的,她会一样一样地去还;但是武家,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去沾。无论武承嗣、武三思、还是武攸暨……又或是武攸宁武宜……但愿她的阿娘不要过分坚持才好。 太后的寝宫到了。 太平定一定神,缓步走上朱红的台阶,在宫人们此起彼伏的问安声中,推开了武后寝宫的大门。门板在她手心里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如同秦王破阵曲的前奏一般晦暗低沉。 她伏跪在珠帘之外,一字字地说道:“天后容禀,太平有要事相商。”   ☆、第92章 深夜交心 里头传出了武后的声音:“噢,是太平。” 她的声音相当和缓,有一种万事已定的从容。太平抬起头来,朝里间望去。珠帘交撞出清脆的叮当声响,在烛火光芒中投下斑驳的影子。但在宫殿的最深处,却依然是一片昏暗。 片刻之后,里头又传出了武后和缓的声音:“阿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太平垂首应了声是,然后低低地说道:“女儿不日便将前往洛阳,无暇顾及朝中之事。方才兵部尚书送过来的一封公文——”她从袖中取出那卷文书,双手捧着呈递在身前,然后轻声说道,“便交由阿娘处置罢。” 珠帘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武后一手揽着帘子,一手按着太平手中的文书,皱眉道:“兵部?” 太平不着痕迹地将那封文书往前推了推。 武后放下珠帘,扶着太平起身,然后从女儿手中接过了那封所谓的兵部文书。密密麻麻的小字堆满了整张纸,大多是一些关于吐蕃人的措辞,说是那些人已经交由金吾卫处置,请公主莫要过分牵挂此事。那上边还特意说明,他们会好好“招待”那些吐蕃人。 武后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那封文书,又将它折好抵还到太平手中,笑问道:“阿月想要同我说什么?兵部不该多管?还是金吾卫不该多事?” 太平轻声笑道:“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她停了一停,又说道:“但是这件事情牵涉甚广,就算是我自己,也无法保证前线稳胜不败。粮草、军械、道路、天时……每一样都需要好生计较。在回洛阳之前,我还想要去见一见崔玄暐,同他商议一些关于军械的事情。” 武后低低地嗯了一声,示意太平说下去。 太平轻声笑道:“但眼下兵部却让我不要插手。” 武后闻言一怔,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太平,我记得你不是个喜欢受人辖制的性子。” “阿娘所言甚是。”太平将文书收回到袖中,一字字说道,“我的确是个不喜欢受人辖制的性子,也不爱被束缚住手脚。所以在回洛阳之前,这件事情,我还是要管一管的。” 武后又笑道:“你这是提前来同我打声招呼么?” 太平垂首应道:“是。” 武后定定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缓缓点头说道:“我晓得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话,都一并说了罢,阿娘受得住。你特意到阿娘这里跑一趟,应该不只是为了绕过兵部尚书,去一趟兵部。” 太平说了声不敢,又道:“关于未来如何去做,我已经写了个条陈,明日便会呈递到阿娘案头。一切后续事宜,都已经安置妥当——除了那些吐蕃人必须留在金吾卫以外——阿娘知道,钦陵将军是这场战事中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个人物,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武后低低唔了一声,说道:“很是。若是你不放心金吾卫,阿娘可以替你看着。” 太平再次行礼道:“多谢阿娘。”虽然有武后亲口允诺,但她今晚来到这里,却不仅仅只是为了一个钦陵。她抬起头来,望着武后的眼睛,轻声问道:“阿娘生显哥哥的气么?” 武后被她问住了,许久之后才说道:“也气,也不气。” “但方才我见到三位表兄了。”太平望着武后的眼睛,轻声说道,“阿娘传召三位表兄进宫,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宗正卿兼东宫太子左卫率——” 武后定定地望了她许久,然后轻声笑了:“太平,你果然心思通透,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有时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只有十七岁——不错,我确实召了武承嗣等人进宫,也确实想过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因为你的哥哥,他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太平,渐渐地笑出声来:“阿月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太平微垂下目光,轻轻说了一声不敢。 武后摇头笑道:“你哪里会不敢,你是不愿!太平,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性情如何,我心中一清二楚。在这个世界上,你同我是最为相似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年纪尚幼——不,你虽然年纪尚幼,却比你那些年长的哥哥们都要成气候,太平,你很好。” 最后那句你很好,武后说得很是意味深长。 太平垂首不言。 武后再次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你这孩子啊……好了,阿娘想要问你一句话:若是有一日,阿娘果真临朝称制了,你待如何?” 殿内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什么人,武后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烛火光芒中,显得有些寂寥和萧索。 太平抬起头来,望着武后,轻声说道:“愿为执辔。” 她停了一停,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直直望着武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但是阿娘,我同样有自己的欲_望,也同样要争夺一些东西,所以我……” 太平直直在武后身前跪了下来:“但愿此生此世,我都不会同阿娘反目。” 武后先是一怔,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她抬手抚摸着太平的鬓发,一下又一下,如同一位最平常的母亲。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前些日子那些莫名奇妙的隔阂,已经消散地接近于无。 太平是这个世界上最像她的人,她当然知道太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换成她自己,她也会这么做的。 “阿月。”武后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你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瞻前顾后。” “……不,你事事考虑妥帖,而且关键时刻果决的很。”武后断然否决。她弯下腰,轻轻拍着太平的肩膀,在女儿的耳旁低声说道:“你最大的弱点,便是重情。” “如果我是你,我会亲手杀了薛绍,斩断自己最后的软肋,可惜我终究不是你。”武后低低地叹息出声,凝神望着自己最小的女儿,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从太平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但太平却终究不是武媚娘。 “好了,你回去罢。往后想要做些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便是。阿娘相信你是个懂分寸的孩子。”武后直起身来,有些淡漠地说道,“阿娘乏了,想要歇一歇。” 太平低垂着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第93章 长夜未眠 从武后寝宫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太平身边没有带人,武后也仅仅派了两个提灯的宫人,护送她回到寝宫里去。春日的夜晚依旧有些冰凉,半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洒落大片的清辉。她抬眼望了一眼明月,忍不住摇头失笑出声。 ——等过了今夜,这一池浑浊的水,恐怕会被搅得更浑。 宫人们尽职尽责地提着宫灯,护送她走过长长的宫道,直到寝宫前。太平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们可以回去了。但在那一瞬间,她却忽然间愣住了神。 大片大片的清辉洒落在人间,将大明宫的每一处都照得分外清晰。漫长的宫道尽头,一位身穿淡青色长袍的男子缓缓向她走来,眼窝微微陷了下去,面容亦显得有些憔悴。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么?” 太平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从洛阳到长安,走官道,就算昼夜不停歇,少说也要小半个月的时间。就算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追过来,也……也不能够这样快。 她垂下眼眸,有些自嘲地笑道:“大约是我在做梦。” 话音未落,薛绍便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他凝神望她,声音沉沉的有些沙哑,“一是和离,二是罪不及我。阿月,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让你这样……” 他猛然刹住了话头,好一会儿之后,才艰难地说道:“……这样去做。” 太平怔了片刻,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道:“这样不好么?我……” “这样做……很好?”薛绍哂笑一声,牢牢攥紧她的手腕,一字字说道,“公主,你试图将我摘得干干净净,独自一人回到长安,不惜违抗圣命,又是为了什么?……你想要瞒过我,想要瞒过世上的许多人,可唯独瞒不过你自己。” 太平低垂着头,嘟哝地说了一个字:“疼。” 薛绍如同被烙铁烙到一般松开手,凝神看时,果然发现那截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多出了一圈浅浅淡淡的红痕。他紧紧抿着唇,改为扶住太平的肩膀,低声说道:“看着我。太平,看着我。” 太平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已经许久不曾唤过我的封号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依言抬起头来,直直望着薛绍的眼睛。他大约是接连数日都没有休息好,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眼里也泛着一丝腥红。不知不觉间,太平心中一软,抬手抚上薛绍的眼睛,低声问道:“累么?” 薛绍反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颊上反复摩挲着,薄唇紧抿。 “我本来以为,就算你要追到长安来,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等到那时,万事尘埃落定,就算是我当真出了事,你也有一封圣旨傍身……唔……” 薛绍抬起长指,将太平未出口的话全都按了回去。 他凝望着太平的面容,不知不觉地叹息出声:“你总是……阿月,你身为公主,尚且如此瞻前顾后、顾虑重重,难道我就猜测不出,你想要做些什么?从前些年你执意前往西域开始,一步步走到今日,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也从未失过手。我若是还看不出来,那真是枉做了你的枕边人。” 薛绍说到枕边人三个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本想开口劝说他回洛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头才好。理智上她希望薛绍离长安越远越好,等到万事尘埃落定时再回来;但是……但是在薛绍出现的那一刻,她本_能想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长长久久地留下。 “薛绍。”她低下头,轻声问道,“你从洛阳来到长安,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阻拦我么? 最后这一句话,太平没有问出口。   ☆、第94章 刹那芳华 薛绍重重地叹息一声,将太平抱在怀里,下颌抵着她的额角,低且沉闷地问道:“公主又为何执意将我留在洛阳?要知道,你独自一人返回长安,本就代表了此事不同寻常。” 他略微用力,紧紧地拥着她,声音愈发显得低沉:“我回到长安,一是担心你的安危,二则是不愿看着你以身涉险。阿月——”他扶住她的肩膀,凝神问道:“你非要这么做不可么?” 非得要像天后那样,为了居庙堂之高,而不惜一切代价么? 他紧紧抿着薄唇,那双眼睛如夜色一般幽深,握在太平肩膀处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太平轻轻挣扎了一下,低声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些什么?又将要如何去做?” 她直直凝望着他的眼睛,声音里不知不觉地带了一点深意。 薛绍凝神望着她,一字字说道:“你想要权倾天下。” 他手下略微松了一些,却依然牢牢握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起先你插手军务政务,才干卓绝,连诸位宰相也对你赞不绝口,我便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但那时我以为你是兴之所至,想要像男子一样跻身于朝堂,便没有阻拦你。” 毕竟太平是备受太上皇与太后宠爱的公主,放眼当朝皇子皇孙,确实很难有人能同太平比肩。 薛绍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些:“但是后来……” 后来他去到洛阳,又惊恐地发现,洛阳城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全部都真真切切地在梦里出现过。而那一场梦,是他至今都不愿意去细想的梦靥。 他沿着洛阳城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行走。每走一步,便会想起太平同他说过的一些话。 “我是你前世的妻子。” “你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今天我站在这里,便将我的心事清清楚楚、坦坦荡荡地告诉给你听……” 他颓然地倚靠在墙根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太平说过的话,还有从他们新婚开始,太平对他无比熟稔的一举一动,太平对他的一些私事了如指掌,太平她……似乎早已经和他生活许多年…… 如果她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呢? 如果这些荒诞不经的话,并非出自一位少女的心血来潮呢?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回到官邸时,却无意中听见了公主去郊外散心的消息。那时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不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所以他提前拿到了那封书信,又拿到了那封圣旨。 当黄色的布帛在眼前缓缓展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圣旨和字句清清楚楚地罗列在眼前,薛绍终于崩溃。他才不相信太平去郊外散心之类的鬼话,她一定是回到长安去了,和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生平头一次,薛绍感觉到了恐惧。 他害怕太平会死,就像在梦中一样,会死。 等他终于回到长安城,踏进大明宫中,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时,那颗心才渐渐地安稳下来。 “阿月。”薛绍低声唤道:“你为何非要这样做不可?”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因为只有站在权力的巅峰,我才能守护我的一切。 这是我生为大唐公主的幸事,也是悲哀。” 她轻轻闭上眼睛,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哑:“薛绍,有些事情你不曾经历过,自然也不会明白我为何会这样决绝。就算是我自己——上一世的我自己,也……” 薛绍牢牢攥紧了她的手腕,眼眶微红,一字字问道:“上一世?” 太平摇头轻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信我这番话,也是常理。就算是上一世的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这种荒谬怪诞的言论。但是薛绍,那封旨意你千万要拿好,否则……唔……” 薛绍揽过她的身子,十指深深插_进了她的长发里,以吻封缄了她的唇。片刻之后,他才移到她的耳旁,声音沉沉地有些低闷:“子不语怪力乱神,军中叩问鬼神、阴阳卜筮者斩。阿月,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些事情,难免会偏执。” 他凝神望她,低缓地问道:“你告诉我,在你我的上一世,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可曾去过洛阳,可曾被株连下狱身死,可曾……”他停顿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这封旨意,你后来是不是给了你我的孩子?叫,薛崇简?” 薛崇简三字一出,太平便再也支持不住,深深埋首进薛绍怀中,呜咽出声。 那个孩子……那个她爱之深责之切日夜思之何日望之的孩子…… 薛绍薄唇紧抿,将她牢牢地按在怀中,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她的神情和反应都不似作伪,那些互相佐证的场景、那些话、那些莫名其妙却又历历在目的一举一动……纵然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后,有许多的事情,便豁然开朗。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月,执起她的手,对她说道:“还有什么事情,便一并告诉我罢。” “有许多事情,终究是要你我一同去面对的。”   ☆、第95章 天光明 太平闷闷地说道:“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这番话。” 她抬起头来看薛绍,眼神有些黯淡,声音也渐渐变得低微:“有些事情不提也罢——因为它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你想要知道什么,便问罢。我会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给你听。” 她想到薛崇简,目光不知不觉地变得更加黯淡。 朦胧的月光从枝桠间投射下来,疏疏淡淡,却又显得分外通透。她面上如同蒙了一层轻纱,什么都看不真切——连眼神都看不真切。薛绍忽然有些心慌,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除开我做的那场噩梦之外,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他抿了一下唇,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些事情,让你很为难?” 太平轻轻点了一下头,心中有些难过。 薛顗的事情她必须要小心斡旋,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将它消弭于无形;其中所牵涉到的那些人、那张庞大的关系网、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链……偶尔想起来,都会让人感觉到心烦意乱。 而最令她感觉到烦心的,却是那个不让她省心、天天和她对着干的小儿子。 薛崇简。 她想起薛崇简的那些所作所为,忍不住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薛绍不明所以,却能感觉到她此刻心情并不太好。他思忖片刻,低声安抚道:“若是感觉到为难,便不要说了。”他们来日方长,往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让他一窥真相。 但是在此之前…… 薛绍将她横抱起来,往寝宫中走去。太平有些愕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侧头枕在薛绍肩窝里不说话。疏淡的月光倾泻在他的面容上,微微地显得有些憔悴。她心中一软,便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薛绍将她抱回到宫中,服侍她躺下,自己也侧身躺在她身旁,安抚道:“睡罢。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该等到明日再说。” 她枕在薛绍的臂弯里,百无聊赖地勾_缠他的长发:“你不是有话要问我么?” 薛绍俯下_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道:“睡罢。” 太平阖上眼睛,低低地说道:“有些事情就算你不问,我也会择一个时机,慢慢地告诉给你听。薛绍,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离琅琊王远一些;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你的兄长……在那个世界里,阿耶与世长辞,阿娘以太后之名摄政,临朝称制;琅琊王他……会招兵买马……” 薛绍身子骤然一僵。 她低低地叹息出声:“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河东县侯薛顗同琅琊王有书信往来,同罪论处;你身为薛顗胞弟,株连下狱,不日身死。我……” “在那时,我还仅仅是一个封邑三百五十户的公主。” 她环抱住薛绍的腰身,伏在他怀里,低低地说道:“薛绍,我怕。” 害怕自己再像前世一样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场悲剧在眼前发生,却全然无力去阻止。 就算后来她权倾朝野,就算后来她的声望甚至盖过了太子,但是失去的东西,已经永远失去了。 “所以我非要这样做不可。就算是没有琅琊王,在未来的日子里,也会有梁王魏王建昌王……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阿娘、兄长还有我的侄子,大约都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狠绝。” “……薛绍。”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睁开眼睛望他,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朦胧,“薛绍,你今夜回到长安来找我,会后悔么?”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瓣,低声责备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太平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望着他,目光愈发变得朦胧。 薛绍揽过她的腰,安抚道:“睡罢。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等到明日早晨再说。我今夜来到长安寻你,从来都不曾后悔过。现在不会,将来就更是不会。你将圣旨赠与我……”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太平将圣旨和和离书赠与他,自然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执意要和他撇得干干净净,或许就像那封圣旨上所说的,会犯下一桩滔天的罪过。 她真是将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过他是否愿意。 薛绍无奈地摇摇头,抬手轻抚着她的眼梢,叹息道:“你不想牵连到我,又将大哥的事情告诉我,想必是已经料到,我不愿牵连到自己的父兄宗亲……阿月,你可当真是——算无遗策。”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带着一点不可名状的悲哀。 一夜过后,天光微明。 薛绍俯身吻了吻太平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榻,吩咐宫人们服侍好公主,然后大步走出宫门,朝中书省的衙邸走去。今日并非休沐日,又并非大朝,中书省已经早早地开始办公了。 他径自走到里间,见到了主持事务的中书令薛元超。 薛元超比起前日更加憔悴了一些,似乎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睡好。他见到薛绍先是惊讶,然后隐隐地有些愤怒。同僚和属官们发现宰相神色有异,便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薛元超站起身来,有些不悦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公主身份特殊,有恃无恐,但你——” 薛绍一撩袍角,在薛元超跟前跪了下来:“绍有一事相求,还望薛公应允。” 薛元超愕然道:“你怎么忽然就——快些起来,这成何体统。还有方才你唤我什么?……” “绍欲自请离宗。”薛绍望着薛元超,一字字说道,“宗长明鉴,绍欲自请离宗。” 这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薛元超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为何?!”   ☆、第96章 月色新 薛绍摇了摇头,缓声道:“请宗长成全。” 他的神色很是平静,丝毫不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薛元超笔锋停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地看着薛绍,如一尊入定的泥雕木塑。良久之后,薛元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犯下了什么重大的过错,是不会自请脱宗的。 薛绍紧紧抿着唇,答道:“请宗长莫要再问了。” 薛元超搁下笔,绕到薛绍跟前,皱眉说道:“你一句莫要再问,就想要让我答允此事?荒唐,真是荒唐!你年岁渐长,等到明年之后,便能加冠赐字,为何要匆匆忙忙脱宗而去?你扪心自问,族中可曾亏待过你半分?” 薛绍垂首答道:“不曾。” 他停了一停,声音渐渐变得低微:“正因为族中对我恩泽有加,我才不能……这其中的纠葛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理清,眼下我脱宗而去,于情于理,都是一件好事。” “好事?”薛元超皱了一下眉,锐利的目光在薛绍身上扫来扫去,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你既然自认族中待你不薄,又言辞含糊,想必是为了我们不受你牵连……牵连?” 他回想起太平公主前日说过的那番话,又想起这些日子朝中近乎诡异的态势,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是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她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薛绍低声说道,“但我知道,她所谋划的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因为她干脆且决绝地给他留下了那封圣旨。那封圣旨上写着,无论她做了些什么,都罪不及夫、子。但是上一回……上一回她拿出这封圣旨的时候,已经接近于破釜沉舟。 薛绍抬起头望着薛元超,声音愈发变得低沉:“公主是我的妻子,我断然不会弃她而去。但是我同样不能带累自己的宗亲——阿祖,一面是我的妻子,一面是我的族人,我不能……唯一的办法是,我孑身一人,陪着她一同去做。” 他紧抿着唇,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 薛元超弯下腰来,望着薛绍的眼睛,问他:“若是公主死了呢?” 薛绍低低地说道:“那我陪她一同去死便是。有些事情外人不晓得,但我自己心中却清楚得很。在很多事情上,我都亏欠公主良多。或许公主从来都不曾在意,但我自己……” 他深深地垂下头去,重复道:“请宗长成全。” 薛元超皱眉打量着这个后辈,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绍一动不动地跪在他身前,薄唇紧抿,眼窝微陷,神情疲惫至极,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薛元超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也没有驳回他的请求,而是悄无声息地在身后打了一个手势,吩咐小厮进宫去请公主。 片刻之后,一位皂衣小厮悄无声息地出了衙邸,往大明宫而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更漏一滴滴地漫过新的刻线。薛元超负着手,在室内走来走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帖的主意来。平心而论,他是不愿意让薛绍离开的,但薛绍所说的话又确实是实情——身为宗长,他需得全族的利益为上。 眼前这个孩子虽然聪明早慧,但是慧极,必折。 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连积压在案头的公文也没有心思去料理。薛绍也没有催促,而是直挺挺地跪在案前,似乎是在磨他的耐心。等日头渐渐升到了枝桠上,方才出门的那位皂衣小厮才匆忙赶回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公主来不了了。 薛元超皱眉问道:“为何?” 小厮战战兢兢地说道,因为公主纠集东宫六率,围住了弘文馆。 薛元超大惊:“为何???” 小厮颤颤巍巍地说道,因为皇帝前日举动有失妥当,天后决议剥夺他议政的权力,让他好好地做一个旁听。朝中大权大半落于太后之手,弘文馆的人便不满意了,所以…… 所以那些喜爱撰文的文人雅客们,要么选择站在太后这一边,要么就被太平公主一个一个地叫出来,单独带到大明宫去问话。六部还没有得到消息,此时尚在兢兢业业地办公。但是照眼下的情形,用不了几个时辰,公主便会将六部官员一个一个地带过去问话。 小厮飞快地抬头看了薛元超一眼,低声说道:“公主特意吩咐我带一句话来给郎君:无论郎君想要提前称病致仕,还是继续任满三年宰相,她都尊重郎君的选择。” 薛元超转头望着薛绍,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薛绍紧紧抿着唇,面色有些苍白,却隐然感觉到松了一口气。公主会下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谁都不知道公主会做到什么地步,又会引起怎样的反弹。如果,如果这一回,皇帝手中的实权无法平稳让渡,那么长安城很可能就要见血。 他此时唯一想要做的,便是陪在她的身旁,无论死也好,活也好。 “宗长。”薛绍深深叩首:“请允薛绍离宗。” 薛元超皱眉看着薛绍,很久都没有说话。 皂衣小厮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郎君预备如何回复公主的话?” 薛元超神情淡漠地说了一个字:“等。” 等事态明朗,等这一池子浑浊的水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事情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同时也在观望,太平公主的极限在哪里,她的谋略和她的野心,她斡旋的手段,是否称得上一个英明的雄主。 有野心但没有实习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更漏渐渐地漫过了又一道刻线。外间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片刻之后又渐渐地沉寂下去。一位书记官匆匆跑进来说,千牛卫接替了金吾卫的活儿,过一些时候,太上皇、太后和公主都要过来,说是要给新皇讲讲课。 薛元超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薛绍:“千牛卫?” 公主可以凭借她昔日的积威调用东宫六率,但是千牛卫?…… 薛绍亦有些愣怔,片刻之后才说道:“公主与左右千牛卫府私交不深,这回大约是借助了天后的名义。唔,我想起来了,半年前,左右千牛卫府似乎卖过公主一个人情。” 薛元超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原来如此。” 他本以为公主仅仅是个不出世的奇才,但今日看来,似乎还能再加上四个字:深不可测。 谁都不知道公主手中究竟握着多少筹码,也不知道公主的底究竟有多深。 这种深不可测的人,才是最让人感觉到惊讶和害怕的。 太平……公主…… 薛元超望向薛绍,缓缓摇头说道:“我不允。”   ☆、第97章 别幽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弘文馆外整整齐齐地列着两排军士,神情肃穆,刀枪森然。方圆半里之内听不见任何声响,就连馆内的交谈声也如蚊蚁一般细微,带着一丝不可抑制的颤抖和恐惧。 一位宫装女子站在弘文馆前,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公、公主!” 一位宦官模样的人小跑着上前,附耳在女子旁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女子微一皱眉,随即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们还真是不安分。好罢,你去同那些将军们说,我即刻便回大明宫去看望他们。至于阿娘去不去六部,我可做不了主。” 她冲一位铠甲在神的郎将招招手,吩咐道:“你们腾出几个人来,随我去东宫。” 从弘文馆到大明宫的路上,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宫人们抬着云辇,还有云辇上端坐着的公主,缓慢却又不可逆转地到了东宫。冷寂半月的东宫早已经变得沸腾,里头摩肩接踵,到处都可以听见人声;新皇李显焦急地在庭院中踱步,等待太平公主的到来。 云辇咯吱一声停在了东宫前,太平扶着宫人的手,缓步走进了东宫。 “妹妹。”李显走上前来,焦急地问道,“外间如何了?” 太平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李显陪着她走进东宫,神情间不掩焦急之色。太平回过头来看他,忍不住轻声笑道:“莫要着急。我既然允诺过你,保你坐稳这个皇位,自然不会食言。” 李显讪讪地说道:“但妹妹今天一早过来,先是召集了东宫诸位统帅,又将十六卫中的将领一齐叫到东宫,总归是有些……咳,朕不是在质疑妹妹的能力,只是……只是……” 太平轻轻笑出声来。 ——不把东宫的将领们归拢到这里,她哪里能够私自调动东宫六率? ——不把十六位的统领们归拢到这里,她哪里能够在长安城中行走自如? ——如果事前有过征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突如其来”且“出其不意”,他们的反应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惊慌,从而给了她可趁之机? “显哥哥。”太平轻柔地问道,“在你看来,今天的长安城,会见血么?” 李显被问住了,半天才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显哥哥,你害怕了。”太平静静地望着他,一字字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李显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瞪圆了眼睛望她,像是在看什么陌生的怪物。 太平轻轻摇头,叹息道:“你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是愿意见到朝代更迭、朝堂倾覆、血流成河的。但是同时,也没有哪个帝王愿意做傀儡。显哥哥默认皇后的提议,扶持东宫同天后对抗,不也是为了这个缘由么?” 但是可惜啊,他和韦后手中的筹码实在是太少了,在朝中全然说不上话。 太平表情柔和了一些,轻声对李显说道:“我之所以将这些将领们全部召集到东宫里来,还借了显哥哥你的名义,为的就是今天长安城不见血光。想来……” “……胡说!”李显脚步一顿,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怎么不会?太平,哥哥确实不大聪明,但哥哥却也不杀。古往今来但凡权力更迭、朝堂倾覆,哪里会不见血光?你……你休想瞒骗我!” 太平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是有人不识时务,那自然是要见血的。” 她亦停下脚步,反问李显:“今天我调用这样多的人手,大明宫顷刻之间便能翻覆,对长安城的商户、坊丁、贩夫走卒,可有什么影响?对长安城外的佃户农人,又有什么影响么?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们的日子也依然会过。” “世间一切的权力让渡,都只会在极小的范围内完成。” “大唐不会变,长安不会变,明日的太阳也不会变。显哥哥,这个道理,你懂得么?” 李显表情有些呆滞,也有些不明所以。 太平笑叹道:“我花费了两辈子才想透的道理,原也不指望你一时能听明白。这样说罢,今天被我召集到东宫来的,全部都是躁动的隐患。只要今日我稳住东宫,等到明天——谁都回天乏术。” “虽然这么说有些血淋淋但是——” “——今天就快要过去了。” 太平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招手唤过一位宫人,让她去同天后说,自己今天就不去六部了,请天后恕罪。宫人领命而去,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夕阳当中。 李显的眼睛越睁越大,忽然脱口而出一个你字,紧接着慌乱而短促地说道:“你、你……” 太平转过头问他:“显哥哥可是想通了什么事情?” “你们……”李显眼中满是震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惶恐,“你们、你们平时所说的,一句平平常常的话,都是隐含着深意的么?外人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只有、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才能知晓,究竟有多么的可怖!” 太平闻言微怔,随后轻轻地笑出声来: “显哥哥,你真是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是不想要的,也有人双手捧着送到跟前来,从来不曾试过自己去拿是什么滋味。你会感觉到可怖,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曾尝试过。” 她转过身,缓缓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事已至此,就请显哥哥与我一同入内详谈罢。” 李显紧绷着一张脸,神情恍惚地跟着太平走进东宫内。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着实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就连平素所熟悉的嫡亲妹子,也显得有些陌生起来。他从来都不知道,大明宫中的水会这样深,也从来不知道往日的平静之下,竟会是日日绞杀的暗流汹涌。 但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尝试这一切了。 太平走到将领们中间,神色平静地问他们究竟是为了何事。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却有人不停地说一些话,试图将太平留在东宫,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封住了出口。太平心中清楚,却依然平静地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也在拖延时间。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拖延时间,为着各种各样的目的。 但太平手中还有一个谁都没有的筹码,那就是——谁都杀不死她。 她神态自若地处在将领们中间,指尖按住手腕处的红痕,最大限度地警惕着。夜幕渐渐降临,但谁都没有困意——除了李显熬到半夜,受不住去睡了以外——等到丑时,每个人精神最疲惫的时候,外间传来了天后驾临的声音。 武后带着两个人走进东宫,对太平说道:“你可以回去歇息了。” 太平静静地望了武后片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原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武后神色变了一瞬,又刹那间恢复如常。周围的将领神态各异,想到太平公主在军中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神色也逐渐变得惊疑不定起来。武后从左到右环顾一周,从中点了几个人出来,吩咐革职查办。而剩下的人,全部归复原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等到那些人回到卫府当中才发现,长安城早已经变天了。   ☆、第98章 凤凰鸣 天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整座东宫从一开始的寂静变成沸腾,又从沸腾恢复到最开始的寂静无声。很多人都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明宫就被彻底翻了个个儿。宫娥使女们全都噤若寒蝉,伏跪在宫道两侧,以证明自己的乖顺和毫不知情。 武后转头问武承嗣:“太平是怎么调用东宫六率的?”太平本人没有符契,武承嗣又是东宫太子左卫率,太平要调人,武承嗣那里势必要走明路,至少他也是个知情者。 武承嗣立刻就把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侄儿从昨天早晨起,就一直侍奉在您的身旁。公主是如何调用东宫六率的,侄儿实在是不大清楚。不过侄儿认为,公主要么是另备有一份符契,要么是昨天早晨同圣人达成了协议。” 武后目光掠过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她还不至于去私铸符契。” 既然不是私铸符契,那就是同新皇李显达成过协议,借李显的手,调用东宫六率和这许多宿卫了……武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东宫,吩咐道:“回宣政殿。” 今天的一*朝会,注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武后銮驾离开之后,太平悄无声息地从空间里出来,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妹妹。”李显在旁边唤她。 太平转过头去,瞧见李显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心宽。”她走到李显跟前,轻声问道:“你不恼了?也不怕了?” 李显低咳一声,摇头说道:“我恼什么?怕什么?反正我总是不明白的。你和阿娘两个人,说的话总是隐含另一层深意,总是不够直爽。我不想去猜,也没有这个心力去猜。我算是想明白了,但凡自己看不懂听不懂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听不看。” 太平惊讶地看着他,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李显继续说道:“你看,你昨天轻轻松松地,就瞒过了大半的人——我直到现在还云里雾里的。我再同你们折腾,不是自寻死路么?反倒是像现在这样,轻轻松松地,多好。” 李显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倒是让太平感到相当的意外。 “既然今天妹妹心情好,那我索性便多说两句。”李显望着泛白的天色,有些感慨着说道,“其实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想通,为什么你如此信誓旦旦地说,会稳妥保住我的皇位。我更不晓得为什么阿娘要以太后之身摄政,安安稳稳的不好么?”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轻声问道:“你想不想听缘由?” 李显朝太平一揖:“愿闻其详。” “因为阿娘现在根基不稳,阿耶颇有微词,她只能一步步地来做,这也是她默许我放任的缘由。我暂退一步,阿娘也暂退一步,将来的路才会走得更稳。至于太后摄政——” 她会当皇帝的。终有一日。 太平望着李显愈加迷茫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显费力地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放弃了继续思索的打算,摇头道:“我还是继续做我的皇帝罢。至少当皇帝比当阶下囚好,至少现在——阿娘还没有发怒的迹象。” 这一年的二月,注定是一个腥风血雨的仲春。 武官们一个接一个地被革职查办,胆敢趁乱起兵的全部见了血。谁都没想到太平公主在长安城里安了一枚钉子——她名下的那半数亲兵,没有跟右威卫一起去剑南。 兵部问责的时候,太平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们本就不在右威卫正式的募兵范畴里。 武后听闻之后,忍不住摇头叹息道:“真是滑不溜手。” 武后口中滑不溜手的太平公主,做起事情来比谁都要狠绝。她在短短两天内,将闲置的东宫属官们贬的贬、革的革,余下那一半全部打散了揉进三省六部里——当然都是七八品衔的小官。这一些人当下看起来毫不起眼,未来却会在遴选时,给予她很大的助力。 这件事情连武后都被瞒在鼓里,因为在那时,武后还在忙着安抚三省主事。 这一场惊天的风暴来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一些人在短短的两天之内,消失得不见踪迹;而另一些人则在这两天之内,平步青云。后来编纂国史的官员们都说,公主出手太快了,也太突然了,让人完全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反对她——换句话说,公主的潜在对手们还没有准备好,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已经结束了。 二月末的时候,太平公主高高地坐在皇帝下首,与太后分列左右,平静地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皇帝的近身内侍捧着一封圣旨走到前方,高声宣布太平公主加实封至五千户,加封号镇国。公主平静地接了旨,没有任何激动或是意外的神情。 这一天的到来,提前了整整二十年。 风暴过后,便是安抚。 太平早已经对这些事情烂熟于胸,处置起来也分外地游刃有余,甚至连武后也不得不另眼相看起来。她不知道这个女儿曾经恣意地活过整整一世,在她眼里看来,这个年岁尚轻的女儿,实在是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早慧和老辣。 太平的眼光和阅历,还有她处置政务时的得心应手,实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尤其是当太上皇宣布,他想要去洛阳躲清闲,准备把整个江山都交给皇帝的时候,太平眼中微微带着的那一丝笑意,实在很是深不可测。 武后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她看不清这个女儿了。 太上皇去洛阳的日子定在了三月,镇国太平公主伴驾随行——去洛阳督造行宫。这是她同武后之间的一个协议,也是默契。除了太上皇本人之外,朝中的一些老臣、年初进京的诸位王公、外带那些别严密监视着的吐蕃使者们,也要一同被带到洛阳去。 武后曾问过太平,为何要给自己找麻烦? 太平反问道:“我留给阿娘一个干干净净的长安,不好么?”她带走的人越多,武后就越容易扎稳根基;武后的根基越稳,她对日后的事情也就越有把握。 武后怔怔地看了太平很久,才叹息着说道:“阿娘还是小看你了。” 太平给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长安,那她就势必要还太平一个稳稳当当的朝堂。 太平给了武后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又对旁边一头雾水的李显微微一笑,随即便离开长安,同父亲和臣子们一道,浩浩荡荡地前往洛阳城。 长长的马车一眼看不到边,比她第一次西出长安时还要赫赫扬扬。宽敞的官道上扬起细微的尘土,沿着均匀的马蹄声一路向东而去。太平放下车帘,枕在薛绍的膝头上,轻声问道:“你随我一起卷入这场争斗里,可后悔么?” 薛绍低下头,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睫,声音低低沉沉地回荡在车厢内:“后悔?我若是有过半点后悔的念头,就不会到长安来寻你,也不会去找……更不会调右武卫戍卫在你左右。阿月,你我之间的牵缠纠葛,早已经分不清楚也算不清楚了。” 他俯下_身,吻了吻她的长睫毛。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表情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低低地说道:“甚好。”   ☆、第99章 边关令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享受着难得的宁谧。春日的暖风一阵接着一阵,连阳光也变得有些扎眼起来。太平抬手挡住眼前的阳光,轻声问道:“你说,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洛阳?” 薛绍笑问道:“怎么,公主心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替她挡住刺眼的阳光。太平放下手,轻声说道:“我倒是不心急。只是你看外间那些人,王公、重臣、贵戚,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这回我单独带他们出来——”她话音未落,外间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唿哨声。 薛绍下意识地将太平按在怀里,另一只手则按住了腰间的陌刀。 这回他们从长安城里出来,人多目标大,难免会在路上撞上一些宵小之辈。 但是在这世上,胆敢打太上皇和镇国太平公主主意的人,实在是不多。 太平在薛绍怀中挣扎几下,有些闷闷地说道:“……有些人想要带走那位钦陵大将军,有些人想要自己仇家的命,有些人想要明火执仗半路打劫,这一路走来,肯定会碰上许多意外。阿耶刚刚才许诺过,准许我设置六百的府卫亲兵——嗯,这回恰好派上用场了。” 薛绍无暇分心去顾及她的胡说八道,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车厢外的动静,分辨那些唿哨声和明显的厮杀声来自哪个方向,以及是否靠近了车厢。 太平幽幽地叹息一声:“我猜,这样沉不住气的,肯定是吐蕃人。” 此时距离他们出长安不过短短半日,这里距离长安城也只有百十里地,若是想要暗杀或是打劫,肯定会选择偏僻的小路下手。只有吐蕃人,他们人生地不熟,而且心焦,只能速战速决。 薛绍的回应是,更加用力地将她按在怀里,另一手握紧了腰间的陌刀。 太平有意无意地抚上腕间红痕,然后从薛绍怀中探出头来,透过被暖风吹得一荡一荡的车帘,窥探外间的动静。拦路打劫的那些人似乎不爱说话,外面只剩下一片沉闷的刀剑交撞的声音。偶尔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惊呼,也是宫人们在尖叫着保护陛下。 太上皇陛下周围围着整整一圈的金吾卫和千牛卫,简直如同铁桶一般牢固。 渐渐地,那些声音变得小了,也稀疏了。负责护卫的亲兵策马来到太平车辇前,向她禀报外间的情状和伤亡。对方被擒或者败落之后,无一例外地,全部服毒身亡了。 薛绍略微松开手,让太平从他怀中探出身子来,隔着车帘问道:“那阿耶呢?阿耶可好?” “回公主话,太上皇并无大碍。”亲兵回道,“只是太上皇他——传召公主过去一趟。” “我晓得了。”太平点点头,轻声说道,“你告诉给阿耶听,我这就过去。” 她抬手想要掀开车帘,却被薛绍抓住了手腕。薛绍回头望她,缓缓地摇头阻止,然后探出了陌刀的刀鞘,一点一点地将帘子掀开。方才外间的交锋这样激烈,需得小心提防。 太平被薛绍拦在身后,也不恼,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 刺眼的光亮从车帘外头照了进来,也赫然显出了外头的一地狼藉。方才短暂的交锋甚是激烈,非但横七竖八地在地上躺了许多人,而且明显可以看出地上的血迹。一位亲兵随侍在车辇旁,行礼道:“公主,驸马。” 太平点点头,示意他在前头带路。 薛绍转头望了太平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先她一步下车,确认外间安全无虞之后,才向太平伸出了手。太平扶着薛绍走下马车,跟着亲兵一道走到太上皇的銮驾前。薛绍沉默地跟随在后,距离太平一步左右,手一直不曾离开过腰间的陌刀。 太上皇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劫掠,精神似乎萎靡了些,正卧在车辇里小憩。 太平走到銮驾跟前,轻声询问随侍的侍医:“阿耶身子可大好了?” 侍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人隐晦地说道:“太上皇的身子已大好了,也可以说是更加糟糕了。公主。太上皇这是——心病。” 心病? 太平微一皱眉,提裙走上马车,轻轻唤了一声阿耶。这两年高宗身上隐疾顿消,又养了三两个月的伤病,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但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以来都算不上太好。 高宗本是在阖眼小憩的,听见太平过来,便指着身旁的蒲团说道:“坐。” 太平瞅了一眼那张软绵绵的蒲团,侧身跪坐下来,轻声问道:“不知阿耶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高宗静静地望着这个女儿,像是在看一件珍爱的瑰宝,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太平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他的身侧,垂眉敛目,等待着父亲的训示。 良久之后,高宗才低声叹息道:“你这个孩子……你可知道,为人君者,最紧要的是什么?” 太平一怔,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轻声说道:“女儿驽钝。” 高宗指着她说道:“你又揣着明白装糊涂。朕默许你掌兵权,为的就是分你阿娘的权,用你来镇住武家,你若是不明白,怎么会绕过武承嗣,借着你哥哥的名义去调动东宫左卫率?这一步你做得很好,比你哥哥要好。” 太平心中咯噔一声,接着深深地垂下头去:“太平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情么?”高宗摇摇头,叹道,“无论你是为了敷衍朕,还是为了蒙骗别的什么人,朕都随你。起先朕还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带着钦陵那个沉睡的——家伙上路,直到今日朕才明白,你是想要潜伏的吐蕃人引出来,斩草除根,这很好。” ——只可惜,你生做了女儿身。 高宗摇头叹息一声,从枕下取出一封军报来,递到太平跟前,道:“你看一看。” 太平接过那封军报,看见上面只写了短短的九个字:阿史那骨笃禄犯朔州。 她搁下军报,凝神望着高宗,等候他的下文。高宗轻笑一声,道:“怎么不说话?我记得原先在长安时,你一见边关军报,便会两眼放光。” 他抬手按在那封军报上,望着太平,一字字说道:“朕年纪大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能看清楚的。你费心将诸位亲王郡王带到洛阳去,就是害怕他们趁乱谋_反,对么?还有那些贵戚,那些平日里和善但喜欢玩弄小心思小计谋的人,也是同理。阿月,你很聪明,也很懂得为君之道。” 他一字字地说出为君之道那四个字,目光牢牢地盯着太平,像是在看一件有瑕的和氏璧。 太平恭谨地垂下目光,道:“阿耶谬赞。” 高宗将那封军报推到太平跟前,沉声说道:“这些天朕想过很多事情,包括让你做帝师教导你的侄儿,也想过让你假死扮男身冒充你弘哥哥的遗腹子,更想过将薛氏满门全部压在五品以下,然后让薛绍……但是这些事情,朕全部,都不能做。” “因为破绽太多了。稍有不慎,便会倾覆整个大唐。” 他躺回到榻上去,有些疲惫地说道:“阿月,朕要你替显戍守边关,击退阿史那骨笃禄。” “若是做到了,你从此便是飞天的凤凰,谁都阻拦不了、也倾覆不了你。若是你不能做——阿月,朕晓得你不通兵法,也晓得你名下的右威卫如今正在剑南和吐蕃人鏖_战。若是你不能做,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如同临川公主一般,享受一世贤名罢。” “镇国二字,朕能加封在你的身上,也能从你的身上,摘下来。”   ☆、第100章 从军行 太平握着那封军报,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知道他最后那番话绝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试探,而是真真切切地看穿了榻心中所想,也一语击中了要害。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会为之付出许多代价,甚至包括一些绝不可能的代价。 她低下头,轻声问道:“阿耶是在明令我表态么?” 高宗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朕知道你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能做到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朕想看一看,你的极限在哪里。阿月,你是女子,如果想要同男子比肩,往往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太平低垂着头,轻声道:“女儿知道。” 正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做到和男子一样的成就,就要比男子多付出十倍八倍的代价;若是想要比男子站得更高,就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所幸的是,她手中握有的筹码,远不止一点半点。 “阿耶今日的教诲,女儿谨记在心。突厥进犯朔州之事,也请阿耶放宽心,太平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给阿耶一个交代。”她抬起头望着高宗,目光灼灼,“多谢阿耶今日坦言,太平不胜感激。” 她深深地叩首,然后退出到车厢之外。 高宗望着她的身影,深深地叹息一声:“……但愿朕没有做错。” 太平持着那封军报,慢慢地往回走去。外间那一地的狼籍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其他人也都三三两两地预备赶路。薛绍迎上前来,唤了一声公主,然后递给她一件东西。 那是一团被揉皱了的书信,而且沾了水,密密麻麻地看不清字句。 薛绍低声说道:“这是从其中一个吐蕃人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写的都是吐蕃语,而且辨识不清。公主,那位钦陵将军,他就是个祸根。”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他是个祸根。” 她抬起头望着薛绍,轻声说道:“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若是从此不去洛阳,而是去北面吃沙,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自然,那位祸根将军也会跟我们一同去。” 薛绍一怔,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是因为战事又起的缘故?”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那封军报递给他看。薛绍略扫一眼,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阿史那骨笃禄是数十年来突厥最厉害的汗王,也一直都信誓旦旦地要南下攻入长安。他的两位堂兄弟,此时正在黑沙城同阿史那骨笃禄鏖_战。 公主的意思是,她也要去对抗突厥? 太平将军报收拢到袖中,轻声说道:“这些王公大臣们随阿耶去洛阳,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因为显哥哥本身实在是太过孱弱。但钦陵将军,我是一定会带着走的,他就是个祸根,我不放心将他留在阿耶身边,也不放心——薛绍,你会同我去么?” 薛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自然会与你在一起。” 太平闻言,心中稍安。 薛绍与她一同慢慢地往回走,又和她说了一些有关突厥的事情。突厥人在边关为寇,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在贞观年间,大唐便已经同突厥交过许多次手。那时的开国将军们都还健在,他们的嫡系子孙们也都还争气,替太宗赢了一个天可汗的尊号。 但是后来,突厥、靺鞨、铁勒、奚……这些成片的草原上的狼,越来越不服从管教,突厥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了。他们就像吐蕃人一样,吞并了周围的部落之后,开始打起了长安的主意。 先时突厥遣人在长安城策反薛延陀部,便是其中一个明证。 “……我闲时和军中的同僚们胡侃,偶尔也会提到公主。常年出入边境十八州的将士们都在说,公主是上天赐下来戍卫大唐边关的。公主到达的地方,必定会有奇迹出现。”薛绍说到后来,已经低低地笑出声来,“虽然大唐军律,阴阳卜筮、祷告鬼神者斩,但公主在安西、瓦罕、波斯国所做的那些事情,委实令人惊叹不已。” 他转头望着太平,温和笑道:“虽然我一路陪伴公主前行,却仍旧不知道其中奥妙所在。”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想知道么?我可以说给你听。” 薛绍抬指按住她的唇,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太平轻声问道,“我信你,这不好么?” 薛绍摇摇头,伸臂将她抱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信我。但是阿月,有一些东西,那些近乎神迹的东西,还是永远留在你一个人的心中,才最为稳妥。” 他俯身在她的耳旁,声音愈发变得低沉:“况且那些火药、火器、线路图……那些能在一夜之间覆灭整个国度的东西,就算是重活一世、十世、百世,也未必能够窥探得到。”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不语。 薛绍细致揉搓着她的发梢,附身在她的耳旁喁喁细语,如同在诉说着情话,但每一个字都分外郑重:“所以阿月,你要切记,将这些秘密永远烂在心里,对谁都不能吐露,即便是你最最亲近和信任的那个人。” 太平怔了片刻,微垂下目光,轻声说道:“我晓得了。”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重新又回到了原先的车辇里,跟着太上皇的车架,慢慢地朝洛阳城而去。这封军报来得仓促,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再是紧急,也要先腾出一晚来处置遗留事务、拨出人手、传信回长安誊写圣旨,然后才能顺利地北上。 长安城如今已经平平稳稳,一封合适的圣旨很快就到了太平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长长的车队便分了首尾,一半向东前往洛阳,另一半北上前往黑沙城。大唐派出去对抗突厥的左武卫几乎都在那里,连带着主将薛讷也在那里。武后忧心太平身边除了那支亲兵之外无人可用,便额外指派右武卫一同随行。 太平在半路上瞧见那位右武卫的领军时,禁不住又笑了。 这回大唐官员上下调动了许多人,但这位崔将军,却依然稳稳地坐在原位上不动。而且大概是因为他们太熟的缘故,这位崔将军一见到她,劈头就是两个大大的疑问: “公主把这位吐蕃——带在身边,不嫌累赘么?” “还有,突厥人犯朔州,公主该往西北边去才是,为何却一路向北?” 太平被他这一顿毫不留情的指问给逗乐了。她点点头,指着身后黑压压的大军说道:“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敢问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节?” “暮春。” “甚好。”太平点点头,认真地问道,“大军开拔向朔州,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等到一两个月后的炎炎夏日——阿史那骨笃禄会在原地等着我们么?” “不会。但是公主,河、朔一带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不该弃之不顾。” “你说得很是。”太平遥遥望着天际,轻声笑道,“但是我给突厥人备下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若是送得顺利,免不了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既然河朔一带这般重要,我又哪里舍得让那片大唐的牧马地,沦为两国交战的主战场?”   ☆、第101章 千帐灯 盛夏,大草原。 一场新的劫掠为草原部族补足了养分,也带来了新的生机。从最中心的王帐处开始,每隔十余丈就能看到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羊。随着夜幕的降临,这里变得愈发热闹喧嚣起来,就算是在炎炎的夏日,也阻拦不了人们高谈阔论的兴致。 他们当中大多是突厥人,也有少数是依附突厥而生的部落。每回南下挑衅大唐时,这些附属的部落往往都是先锋——但他们永远都拿不到最肥美的草原。突厥王以强大的力量凝聚起他的残部,又吞并完突厥周围的部族之后,就开始了野心勃勃的征讨历程。 首先是大唐的安西都护府,但是他们根本占不到便宜。 所以雄心勃勃的突厥王将目光转移到了朔州,并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这一切都是在太平北上前发生的。 ——所以,当吐蕃国那位骁勇善战的钦陵将军在帐篷里醒过来,听见周围都是陌生的突厥语、看见眼前全部都是不逊色于他的突厥大汉,精神稍微崩溃了那么一瞬间。 钦陵将军很快便想到,他为什么会来到了突厥人的地盘上? 他记得在他睡过去之前,他正在长安城中谋划大计,而且只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 那位骄傲且又鬼神莫测的公主忽然撒了一把香料,他就昏昏沉沉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听见父亲禄东赞说过,大唐人是出了名的狡诈如狐,让他打交道时千万要小心。他以为那位太平公主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着了她的道。 钦陵将军恨恨地想着,终有一日,他要亲手将那位公主碎尸万段。 “你醒了?你是谁?”旁边有人好奇地问他,接着给他递过来一块羊肉。 钦陵将军接过来撕咬一口,用不甚熟练的突厥话回应道:“路上遭遇了马贼,被抢了个遍。这里是哪里?大汗已经打到长安城了么?”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他就要改变自己的计划了。 “你的口音很陌生。”那人皱了一下眉,却依然解释道,“这里当然不是长安城,这里距离长安城远着呢。嘿,兄弟,你想要去长安?我听说长安城里富庶无比,任哪一个娇怯的小娇娘都分外地甜美可人。你去过长安?能给我说说么?” 钦陵将军心中升起了一丝警惕,但他尚未答话,便已经听到远处传来响亮的唿哨声。一匹血红色的骏马如闪电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语气焦急,而且透着几分不可名状的惊惶:“报!报大汗,吐蕃大论递来国书,说是请大汗交出他的弟弟,否则吐蕃将向突厥宣战!” 王帐被人一把掀开,突厥王大步走了出来,瞪圆了眼珠子说道:“你说什么?” “吐蕃国在大唐的剑南道和唐军交火,节节败退——大汗,唐军的火器您是见过的,就连我们最勇猛的战士,也要避开他们的锋芒。吐蕃国撑不下去了,天天都在找他们的钦陵大将军。最近不知哪个人同他们说,钦陵大将军被您掳到突厥王帐来了……” “胡、说、八、道!”突厥王气得七窍生烟,“我连吐蕃人都没见过几个,连朔州的边境线都没越过多少,去哪里掳走他们的吐蕃将军?” “但、但这是国书……”马上人怯怯地递过一张帛。 突厥王接过那片帛,略略扫了一眼,就将它撕得米分碎。 “噶尔那老家伙真是皮痒了。”突厥王恶狠狠地说道,“无中生有、挑衅滋事,这哪里是国书,这分明就是战书!他不怕丢掉吐蕃国的土地、不怕丢掉他家小赞普的命,那我就陪他玩玩——” “大汗。”有人在旁边提醒道,“突厥与吐蕃并不接壤。” “唔……”突厥王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报——”一匹愈发红亮的骏马从远方飞驰而来,紧接着一个嘹亮的声音同突厥语说道,“报大汗,“吐蕃三千轻骑绕过葱岭、碎叶,从西境入我突厥,距离此处不过三百余里——” 钦陵将军咽下最后一口羊肉,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这种挑起两国战火的事情,不用去细想,也能猜到是那位公主的手笔。但想必就连公主本人都没有想到,吐蕃的骑兵会来得这样快罢。 既然吐蕃国已经来人了,那样最好。他可以带着这三千人冲出重围,返回到吐蕃。方才突厥传信的那人说,吐蕃已经挡不住唐军了,情形可真有点儿不大妙…… 他决定当天晚上就动手。 至于他自己的身份——他是不会蠢到主动落人话柄的。 当天夜里,钦陵将军单枪匹马杀掉了两个突厥大将,夺马冲出重围,朝西境而去。 但是他没有等到吐蕃骑兵,他等来的是唐军。 那位神鬼莫测公主高高坐在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笑吟吟地问道:“钦陵将军,在你看来,吐蕃人在两个月内绕过葱岭、碎叶、从西境入突厥,还能准确地找到你的位置,可能性有多大。” 她将马鞭一圈圈地缠绕在手上,笑容宛如魔鬼。 “吐蕃和突厥的梁子,已经彻底结下了。” “唔……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提前告诉给将军知道。”太平慢慢地缠绕着马鞭,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从突厥帐子里拿了一张布防图,送到了你哥哥案前。” “至于我是如何将你带进去、又是如何脱身出来的,你大约也不用知道了。钦陵将军,我以为,你还是乖乖地再睡上两个月为好。” 她话音未落,一阵淡淡的香气已经从手中飘洒出来。 钦陵将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是时间已经晚了。他再一次沉沉地睡了过去,而且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太平转头唤过两个亲卫,吩咐道:“你们换上突厥人的衣裳,在此地侯着。若是有人过来,就暗示他们说,钦陵将军带走了那份布防图——反正昨天夜里,他已经杀了两个突厥将军。” 亲卫应了声是。 太平望着那位沉睡的吐蕃将军,慢慢地将手中马鞭一圈圈松开,轻轻地说道:“你们一个劫掠我河朔二州害我阿耶卧床不起、一个三番五次试图废我安西四镇,眼下凑做一堆,却是正好。” 她转头冲身后的骑兵们点了点头,吩咐道:“撤罢。记得告诉薛讷,要学会休养生息。” 装扮成吐蕃人的三千骑兵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大草原上只剩下杂乱的马蹄印,还有周围放养的、偶尔围拢过来的好奇的牛羊。突厥人很快追了过来,从断断续续却又语焉不详的供述里,推断出了一些朦胧的真相。 紧接着又有人指认道,这位沉睡的吐蕃人,昨夜确实在营帐里出现过,还吃了他一块羊肉。 突厥王暴跳如雷,即刻便要下令南下吐蕃。但由于两国中间隔着一个大唐,只能暂且作罢。但是不久之后,在突厥的西境,断断续续地来了一支衣衫褴褛的骑兵。 这支骑兵,才是真正被吐蕃大论派出来救出他们大将军的吐蕃人。他们确实从葱岭、碎叶绕道而行,远远避开大唐的边境线,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了千里外的大草原上。 钦陵将军依旧沉沉睡着。 突厥和吐蕃发生了许多次激烈的交火。 等酷夏渐渐走到尽头的时候,突厥王才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南下大唐了。秋日枯草衰败,若是再不狠狠地劫掠一次,今年他们恐怕很难过冬。而且让他感觉到又喜又悲的是,虽然安西都护府对这里鞭长莫及,但是半年前试图阻拦突厥南下的那一支唐军,就是主帅姓薛的那一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知道眼下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一个南下大唐牧马地、甚至乘势拿下繁华的长安城的,最好时机。   ☆、第102章 秋霜起 唐军中盛传着一个说法:太平公主是天生的细作。 每回她偷偷溜到突厥帐中,无论周围的守卫多么森严,都能够安然无虞地回来,而且还能带回来一些消息。虽然公主不通突厥语,带回来的消息有限,但却并未减损她在军中的威望。因为自从太平公主来到军中之后,唐军的伤亡便大大地减少了。 伤亡减少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为公主要送给突厥人一份大礼,便让北境戍守的将士们莫要轻举妄动,也趁机休养一段时日。于是在长达两个多月的酷夏里,突厥和吐蕃两国持续交火,闲来无事的大唐将士们扮作突厥人,隔着碧绿的大草原,观摩吐蕃人和突厥人的行事风格,日子可谓悠哉得很。 虽然公主一直宣称自己不懂兵法,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个字,已经被她玩到了极致。 而第二个缘由,则是因为北境唐军的主帅薛讷。 公主初来北境的第一个月,薛讷对她是很不待见的。毕竟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公主,跑到两国交战的边境来,简直就是天生的累赘。再加上驸马出身河东薛氏西祖房,同他本来就有一些纠葛…… 所以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薛讷一直都在称病不见公主。 太平在一开始时,还遵照往日的规矩,给薛讷递了几回拜帖。等到薛讷三番五次回绝之后,她便直接带人来到薛讷帐中,劈头问道:“火鱼、火蛇、火蒺藜等物,在裴将军与王将军手中大展神威,将突厥人彻底阻拦在庭州之外;为何到了薛将军手里,竟然没有半点用处?” 她哗啦啦抖出一张布帛,冷声说道:“将军在北境的伤亡,已经被西境、南境都多了五倍。” 薛讷面色铁青地望着她,毫不客气地问道:“公主有何指教?” 太平冷笑一声,抖了抖手中的帛片:“自然是来告诉将军,如何减少唐军伤亡的。” 薛讷青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道:“愿闻其详。” 太平慢条斯理地卷好那张帛片,又慢条斯理地拣了一处案几坐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将军虽然是将门虎子,却只继承了薛老将军的勇猛,而没有继承他的智谋,我虽然自认不通兵法,但是在某些事情上,还是要略胜将军一筹。” 薛讷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却碍于对面坐着的是本朝镇国公主,不敢随意发作。 太平轻声笑道:“将军可真是沉不住气。敢问将军:西境的庭州、西州,还有南境的剑南道、土谷浑故地、党项故地,同北境有何区别?” 薛讷脸色缓和了些,沉沉闷闷地说道:“请公主指教。” “因为这里是草原,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太平俯身揪起一株小草,轻轻搁放在铺满狼皮的案几上,然后说道,“火器耗资甚巨,大草原辽阔无垠,不宜火力全开,也不宜设伏,而且突厥人在草原上如虎添翼,跑得比雄鹰还快。将军北上半年有余,耗资甚巨,战绩却平平,细究其缘由,大抵是在‘草原’二字上。” “这里是最艰难的一处战场,也是一处易守难攻的所在。突厥人逐水草而居,而且居无定所,将军竭尽所能,也仅仅是成功地阻拦了突厥人南下长安。我几次出入突厥帐中,几次全身而退,对突厥人的习性虽然不能算是了如指掌,但也略微了解了一些。” 她抬头望向薛讷,一字字说道:“这里本来就不适合用火器。” 薛讷面色青青白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他才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回应一些什么。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帐外已经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公主说得极有道理。大哥,你不妨听一听罢。” 少年说完,一步跨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公主。 太平乍见到那位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眼熟;再仔细想一想,才认出这位就是薛楚玉。薛讷领兵北上,薛楚玉顺势便也跟了过来。她神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声不必多礼,然后转过头望着薛讷,笑问道:“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讷目光在太平身上转了几转,又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才问道:“这些话,是驸马让公主转告给我听的么?”在他的认知里,公主这种生物一向是作为吉祥物存在的。这番犀利的说辞,也大概是那位薛驸马、他的隔宗堂弟告诉给公主听的。 至于薛绍为何要对公主说这些话……他尚未想通,便已经听见公主叹息道:“薛将军,你总是喜欢在不该想的地方多想、该多想的地方不愿去想。我从长安城一路走来,已经听见许多人对将军颇有微词。如今看来,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站起身来,将布帛搁在案几上,轻声说道:“我这里有几件东西,想要交给将军过目。将军是行家,想必一看就能知道其中的奥妙。” 太平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来,轻轻搁在铺满狼皮的案上,然后告辞出了营帐。但是还没等她走出十丈之外,薛讷的亲兵就已经匆忙跑了过来,期期艾艾地请她回帐中商议要事。太平笑道:“将军是行家,自然比我更懂;将军军中的匠作们,也会比我更懂。若是将军想要研习得透彻一些,不妨传唤几个工匠来,一同研习罢。” 她留下的那几卷东西,都是后世书籍里记载过的,直到宋元时代才有的冷兵器。 改良过的连弩、改良过的马鞍、大型的床弩、两片薄薄的马蹄铁……她毫不避讳地交到了薛讷手中,同时也毫不避讳地在图纸上留下了许多陌生的名字——反正薛讷也找不到人。 薛讷的亲兵立刻回去传话了。片刻之后,那位亲兵又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额头上细细密密地全部都是汗:“将军……将军还问,这些东西,可是独一份么?” 太平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亲兵咬一咬牙,隐晦地提醒道:“您的驸马……” “噢。”太平莞尔一笑,对那位亲兵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所拥有的,全都会毫无保留地交给驸马。现如今驸马正领着右武卫,从小道长驱直入突厥腹地。你家将军若是受不住黑沙城,我可以让驸马助他一臂之力。” 亲兵听得冷汗都快滴落下来了。他自然不敢原原本本地同薛讷复述公主的原话,只简单地拣了一些不重要地来说。薛讷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最后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来:“练兵。” 于是大唐北境的将士们一面观战,一面开始了新一轮的操练。 这一练,就是整整两个多月。 终于等到酷夏结束、秋风乍起的那一日,突厥王干掉最后一支吐蕃兵,命人将钦陵将军牢牢地看守起来,然后纠结了一批部众,开始像往日那样,南下劫掠。 但是这一回,他却碰到了十足十的硬钉子。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唐军、不是火器,而是大唐有骑兵,大唐的骑兵比突厥更好。 ——比大唐骑兵更可怕的是,他们手中还有专克大规模骑兵的连弩。 突厥人头一回败得如此晕头转向,也是数十年来头一回被唐军压得节节溃退。自从贞观年间后,唐军已经很少有这样骄人的战绩了。尤其是……尤其是,这支唐军半年前才同他们交过手。 这样恐怖的成长速度,令突厥王头一回气得拍了桌子。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103章 火燎 秋风萧瑟,草木衰枯。 眼下已经是一年中最为凉爽的季节,但突厥王依然站在萧瑟的寒风当中冷汗涔涔。南面的这一支唐军,不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厉害的对手——大唐在安西的驻军比他们要厉害得多——但他们却是他生平仅见的最难以捉摸的对手。每次突厥骑兵试图南下长安,都会在半路上被那支唐军截住,然后是一排又一排的□□击杀。突厥王整整想了两个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泄了密。 那位沉睡不醒的吐蕃将军已经被他安放在一处秘密的地方,但吐蕃国传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首先是吐蕃赞普和大论对钦陵将军的失踪大发雷霆,然后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突厥王都的布防图,无数次试图派人暗杀突厥王族——虽然都失败了。他越来越感觉到寝食难安,也越来越感觉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干扰和阻挠着他的行动。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身边还藏着一个无所不在的大唐公主。 太平自从来到北境之后,便很少离开过她的空间了。 她发现这个空间实在是太好用,无论是出入突厥营帐中刺探情报,还是被追兵围_剿时突然闹失踪,只要瞬间藏身到这个空间里,便不会被突厥人察觉。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出入突厥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这半年多以来,她一直都在尝试着学习突厥话,虽然仍旧不甚熟练,却已经能够简单地听懂一些突厥话、分辨一些有用的消息了。唐军将士们都在调侃她是天生的细作,但又哪里料想得到,她身上还揣着着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而且这件珍宝,还能让她安安稳稳地躺在瑶草上,听着外间突厥王和突厥将领们的高声交谈,完全不会担心被人发现,更不会像普通的细作那样,日日承受着风吹雨淋。 “来人。”突厥王在寒风中沉沉地吩咐道。 藏身在荒原中太平提起精神,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外间除了突厥王的呼吸声之外,就只剩下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战马嘶鸣的声音。不久之后,两个稍显粗豪的声音一前一后地响了起来,说的是突厥话,但太平已经隐约能够分辨出来,他们说的是“王”。 “你们说,今年还要不要南下大唐?我是指朔州。大唐兵力分散在东北、西北、西南,还有一些在试图攻破黑沙城,陇右一带虽然依旧严防死守,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严密了。我想趁着这个机会,从陇右撕开一道口子。”突厥王的声音有些沉,也有些颓靡。 “大汗。”其中一人说道,“为何要选择陇右?” “大唐的陇右道同时和突厥、吐蕃接壤,若是走陇右道,还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吐蕃人引到陇右道搅局。他们现在不是对我们恨之入骨么?如果有一个正面迎击的机会,我相信吐蕃赞普会动心的。这样一来,唐军便要腹背受敌。而且……大唐陇右道上都有些什么,你们是清楚的。” 良久的沉默之后,才有一人低低地说道:“那里有大唐的牧马监。” “不错,那里有大唐的牧马监,也是大唐的牧马场。”突厥王接口道,“眼下已经快要入冬,大唐的马场里一定会有许多养好的骏马,也有过冬的草料。你们想一想,今年草场上留下的青料,足够我们的马儿过冬么?再者,这半年来和我们纠缠的那支唐军,虽然看起来很是凶悍、诡谲,但是他们的人数不多,无法将战线拉长到陇右。再加上他们的主帅薛讷,似乎并不讨大唐上一任皇帝的喜欢,所以我们并非没有胜算。” 突厥王一条一条地分析着,在衣袖上慢慢擦拭他的弯刀,面上渐渐浮起一个狰狞的笑:“如果是他老子薛仁贵,我或许还会考量考量。但是薛讷,呵,我要跟他来硬的,他大概也扛不住。” 旁边有人问道:“大汗对陇右道的牧马场,已经是势在必得?” 突厥王沉沉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沉闷地说道:“但是前些天,那边突然有人递了个消息给我,说是长安城派到北境的唐军不是一支,而是两支。这半年多以来,你们见过其他的唐军么?” 另外那两人连连摇头。 “这就是我所忧虑的地方。”突厥王慢慢地将收回到鞘中,沉沉地说道,“另外一支唐军行踪成谜,而且半年来从未露过面,实在是让人感觉到不喜。而且我还听说,那一支唐军的领军,是薛讷将军的堂兄弟,也是大唐的驸马。呵……驸马……” 他抬起头来,眼中隐隐透着嗜血的光芒:“我刚刚才解决掉一位临川公主的驸马,没想到长安城又派出了一位新的。看来这些驸马确实得不到皇帝欢心,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送死。” 最后一个死字,他说得冷冷硬硬,不带半点人类的情感。 太平在空间中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眉尖深深地拧了起来。突厥王要南下朔州,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毕竟每年都要来这么几回。但是他口中的“另外一支唐军”…… 是谁,是谁泄的密? 薛绍带人绕过黑沙城,长驱直入突厥腹地,这是他们一早就计划好的,也是整个计划当中最为关键的一环。这半年多以来,除开寥寥几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庞大且复杂的计划。但是突厥王……他怎么会知道…… “大汗,这个消息可靠么?”外间有人问道。 “自然是可靠的。”突厥王沉沉地说道,“我从一开始,就在大唐皇帝、皇后身边安插了人手。虽然最后被他们杀了不少,但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些阴暗肮脏的角落,还是有许多人在的——那时大唐公主带人北上,她身边跟着的人,可远远不止三五万……” 太平慢慢地躺了回去,面色依然有些苍白。外间的交谈声仍在继续,大致都是一些南下陇右道的细节,还有避开唐军的时间和谋略。突厥王说到兴起,又多叫了几个将军过来,三三两两地谈论着今年草场的衰败,还有长安城的富庶繁华。她静静地听了片刻,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可以提前给他们一个教训,拖延突厥骑兵南下的步伐。 至于薛绍那里,眼下没有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在空间里一路等到了半夜,等交谈声慢慢地小了稀了,突厥王和突厥将军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回帐安睡,才悄无声息地从空间里现身出来,找到离她最近的一堆篝火,持着一根熊熊燃烧的枯枝,悄无声息地走出半里地外,然后丢掉。 其间她碰到过许多队巡逻的突厥卫兵,但因为她有空间傍身的缘故,全都顺利地避开了。 营帐内里都是经过清理的草场,不易生火灾,但是营帐外头,那些大片大片的半人高的枯草,一旦沾到了一点火星,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熊熊燃烧起来。 烈火燎原,其势冲天。 滔天的大火迅速蔓延开来,虽然没有烧到突厥营帐内部,却已经让无数的战马受惊,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奔跑,甚至挣脱缰绳,一头扎到漫无边际的火海当中,试图冲出重围。半营的突厥卫兵都被惊醒了,紧接着便是整齐的目瞪口呆的表情。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直蔓延到一条蜿蜒的大河边上,才渐渐熄灭。燎烧过后的大草原满目焦枯,大片大片的枯草被焚烧成灰烬,视野一片开阔,同时也……一片狼藉。 突厥王再一次拍案而起:“前晚值夜的混账是谁?!”   ☆、第104章 身北上 整个突厥营帐一夜之间变得人心惶惶。 草原部族千年来都是逐水草而居,每每到了秋冬时节,都要南下劫掠个几回,才能养足自己越来越大的胃口。但是今年这支强悍的草原部族,却屡屡地碰了钉子:先是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吐蕃人拖住了手脚,再是被一支成长速度极快的唐军三番五次地打压回去;而这一回,居然在秋天里碰上了一场百年都难遇的草原火灾。 虽然他们早已经有了防范,这回的伤亡也并不严重,但却极大地挫伤了他们的士气。 突厥王是个火爆且烈性的脾气,否则也不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收服残部,捏合了一个强大的部族。但是这一回,他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因为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或是严刑逼供,都没有任何人能讲明白那场火灾的来历。换言之,它简直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既然是天灾,那就只能捏着鼻子自己认栽了。 突厥王对这场极其晦气的火灾毫无对策可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调查火灾元凶的短短几天里,他身边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的那位大唐公主,早已经趁乱回到唐军驻地当中,找到唐军主帅薛讷,并将突厥的动向逐一递到了薛讷案头。 薛讷虽然不如他的父亲,但比起一般的将军来说,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突厥人将要通过陇右道南下的消息霎时间传遍了整个军中,从雁门到河西再到安西四镇,全数都严阵以待。大家都很清楚,这种时候突厥人南下干一票完全是为了过冬;既然是为了过冬,那就没有任何花招可言,只能硬扛。 太平制造的那场火灾,仅仅让突厥人的行进速度延缓了那么一瞬。 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里,突厥人如往常一般南下了。在穿越大草原的时候,他们遭遇了意料之内的伏击。唐军的举动愈发显得诡谲,安上马蹄铁的战马也愈发地风驰电掣。激烈厮杀的战场边沿上,太平高高坐在一匹战马上,望着身边的滚滚狼烟,许久都没有说话。 但愿今年这场战事结束过后,大唐北境便再也没有战争。 “公主。”一位小兵匆匆跑了过来,递给她一张帛片。她神色一凛,接过帛片细看,那上面写满了苍劲整齐的小字,赫然便是薛绍的手笔。她一行行仔细的看过去,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回到衣袖中,转头吩咐道:“告诉你们的薛讷将军,我明天夜里就北上瀚海。” 瀚海是北面一处遥远的大湖,也是唐军曾经驻守过的最为遥远的地方。 “还有,命人执我的亲笔信回长安,再送一封亲笔信回牧马监,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前送达,不,在明年开春之前,让他们筹备完毕。”太平遥遥望着浴血厮杀的战场,面上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笑:“阿史那骨笃禄既然想让唐军腹背受敌,那便让他自己亲自尝一尝这个滋味罢。” “等到冬天的大雪融化之后,他们便会晓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回营。” 她调转马头,朝隐蔽的唐军营帐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点焦黑的土地,但却并不十分明显。等到明天开春的时候,那里将会长出一片全新的草原,将前些日子的痕迹全部覆盖。 等到了唐军营帐里,薛讷很快便将太平请了过去,客客气气地问她为何要北上。 “我思念我的夫君,所以想要到他的身边去,这个理由合适么?”太平一面将马鞭缠绕在手指上,一面轻声笑道。她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掩住了目光。一般说来,这种神情多半代表她在说谎。 坐在主将位上的薛讷一噎,然后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太平停止了缠绕马鞭,抬眼望着薛讷,轻声笑道:“突厥人的计划,我已经同将军说了大半。未来三两个月里,想必也不会再生出什么大变化来。将军身为北上抗击突厥的主帅,心中理当清楚,突厥人一向喜欢在什么时节南下。” “我正在向长安城请一份旨意。等那封旨意到来之后,将军便可立下不世的奇功。” “我并非不信公主的本事。”薛讷扫了她一眼,皱眉问道,“只是我为何要相信公主?要知道,您的驸马薛绍,同样是一位将军。”而且眼下的地位与他不分伯仲。 如果真有这样绝妙的机会,太平公主完全可以送给她的驸马。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太平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将军,我想请你记住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身上都背负着大唐数万将士的性命。有些责任,是断然容不得推诿塞责的。至于薛绍……将军,我知道薛氏诸房之间纠葛颇深,但是在这种事情上,还望将军深思熟虑才好。” “纵使我做不到生杀予夺,但至少我说的话,在长安城中还有一些分量。” 薛讷推卸责任的事情始终是太平的一块心病。但眼下唐军当中能用的将军不多,她只能选择相信他,而且尽可能地推迟这一天的来临。最好是……让它永远都不要来临。 “我言尽于此,还望将军好自为之。” 太平神色平静地说完这番话,抓着马鞭走出营帐。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厮杀也已经接近了尾声。一位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按着胳膊上渗血的伤口,唤道:“公主。” 她脚步一停,认出那人是薛楚玉。 少年捂着伤口,一面嘶嘶地抽着凉气,一面对太平说道:“我听堂兄说,你是世上待他最好的女子。我信他的话。所以公主,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大哥耍心计?” 他见到太平沉默不言,声音微微低了一些:“我不信你会将本属于堂兄的荣耀拱手送给我大哥,打死我都不信。公主,堂兄说你是世上最最聪慧的女子,常人很难揣测到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是公主,不要对我大哥耍心计,好么?”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些企盼。 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认为我会伤害薛讷将军?”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少年摇摇头,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去,“父亲一去,我们的日子便难过了。但是我们又不像他们那样……嗯,虽然上个月薛相已经如期卸任,但是西房一脉,总归比南房要好上许多。而且堂兄说你聪明,那你肯定相当聪明。”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渐渐地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太平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才失笑道:“原来如此。” 她转过身去,望着遥远的北方和飘零的秋雨,轻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会将属于薛绍的东西拱手让人。但是薛郎,你懂得我要给薛绍什么么?” 少年愣了一下:“给他什么?” 太平回身望他,一字字地说道:“我会给他最好的。但是刚才我所允诺薛讷的,却并非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至少不是北境唐军中至高的荣耀。所以,你毋须担忧。” 她慢慢地说完这番话,又翻身上马,慢慢地策马离开。少年站在原地,有些苦恼地思索着,然后看着从营帐里走出来的薛讷,苦恼地叫了一声大哥。 薛讷拍拍薛楚玉的肩膀,道:“进帐罢。如果这位公主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决非是池中之物。食邑五千、封号镇国……我有预感,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她还会比现在更加强大,也更鬼神莫测。” ——真是一个厉害的公主。 ——可惜她的驸马是薛绍。 薛讷带着薛楚玉走进帐中,一面给他上药,一面仔细翻阅着公主这半年来留下的资料,包括突厥和吐蕃两国的境况,他们的计划,还有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怪武器…… 这回唐军的胜算,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大。   ☆、第105章 月如钩 太平当晚便离开了原处,朝着更北面的荒漠进发。 这回从长安城里出来,她刻意轻简过随从,身边没带随侍的丫鬟仆役,仅有寥寥的几个亲兵。那时武后说起漠北艰险,硬是让薛绍带着右武卫北上,甚至还找借口撇开了右武卫大将军;今日看来,确实是高瞻远瞩得很。 她一路沿着苍茫的古道,来到了草原的最北边。薛绍早已经派出人来迎接,又特意在前边清理过道路,走得并不十分艰难,反倒有些观赏风光的味道。南面的战事早已经结束了,突厥人穿不过北境和陇右道的防线,但是也不愿意回到更北边去,就这样和唐军僵持着,直到冬日。 不得不说,突厥人的这些举动,给太平一行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她从广袤的大草原一路走到漠北,花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等到了那一处荒无人烟的境地,天空中早已经飘起了小雪,连带着湖面上也结起厚厚的一层冰。薛绍带人到百里外将她迎接过去,在一座破败的城池中燃起明火,然后点燃了狼烟。 狼烟飘飘袅袅,在湛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仰头望着升腾而起的狼烟,询问薛绍:“为何忽然要点狼烟?是宣战的前奏么?” 薛绍摇摇头,一面将她迎进室内,一面解释道:“这里地广人稀,而且天气寒冷,若是派人去传信,恐怕要耗费十余日的时间,才能将公主到来的消息传遍军中。我先时已经同他们约定好,狼烟一起,便是公主来到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里是一间稍微破败的府邸,看起来已经废弃了许多年,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但是因为此处地势险要,所以被薛绍临时用来充作公邸,在这里办理一些军务。她轻轻扯了扯薛绍的衣袖,指着门前那块歪歪扭扭的匾额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匾额的漆已经剥落,字迹也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地分辨许久,却依然认不清上面的文字。 薛绍顿了一顿,答道:“瀚海。” 他抬手拂落太平肩上的残雪,低声说道:“这里是大唐的瀚海都护府,但已经废弃许多年了。昔年草原各部落尊先帝为天可汗,先帝便顺势设了几个大都护府,但现在……”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低沉地说道,“早已不复昔日荣光。” 太平转头问他:“我听说在大唐的最北面,有一处贝海儿湖,是真的么?” “贝海儿湖是古肃慎语。”薛绍低下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温柔,“我们一般称它为瀚海,这也是瀚海都护府的由来。公主久居长安,对这些事情想必知之甚少。” 她低垂下头,轻声说道:“但是我在那些史书里,也很少能见到这片大湖的记载。” 薛绍一怔,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片疆域是大唐的最北面,也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国,除了戍守的将士之外,其他人是不会注意到这片地方的。而且这些年瀚海都护府败落,单于大都护府形同虚设,十姓突厥接二连三地反叛,人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便愈发地少了。 他弯下腰,将太平鬓边的碎发栊到耳后,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吧,外边风大。” 残败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衬得外间寒风愈发地凛冽。两盆炭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将室内照得透亮,也多了一些融融的暖意。太平靠在薛绍身旁坐下,一面随意地拨弄着炭火,一面轻声问道:“你这回来到漠北,可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她指的是薛绍带着右武卫数万人,长驱直入突厥腹地,在漠北一带设伏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太平在南面吸引突厥人的目光,他们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大湖边上,等到深冬初春的时候,再给予突厥人一次迎头痛击。 薛绍侧头望她,温和地笑道:“还要多些公主斡旋,让突厥人无暇分心顾及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室内:“该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这回北上瀚海时间充足,粮草也比往年要充裕许多,应当是不妨事。” 太平眨眨眼,一句“我给你留足了粮草”即将脱口而出,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身上带着一个近乎无穷无尽的空间,可以安放许多粮草辎重。 所以这一回,她在突厥和大唐边境游走的时候,就已经路路续续地带了许多粮草辎重在身上,甚至将大唐半个军械库都背了过来。这些东西轻若无物,少说也能支撑两三个月的时间,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这些救命的东西,必须要等到最紧要的关头,才能拿出来应急。 太平轻轻地嗯了一声,窝在薛绍怀里,听他给讲一些瀚海都护府的旧事。她连夜奔波,此刻忽然放松下来,便沉沉地有了些倦意。朦胧间她听见了外间的叩门声,似乎是薛绍身边的亲随,而且在用一种正儿八经的语气说,水已经替他烧滚了。 她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 薛绍闷笑出声,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慢慢地朝外头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薛绍怀里,听着他低低地说道:“我知道你素来喜洁,便命人筹备了这些。公主一路劳顿,还是先沐浴精神,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议正事罢。” 他抱着太平走出屋外,冲亲随点了点头,然后在亲随揶揄的目光里离开。 此间条件简陋,纵然是公主也不能苛求太多。太平望了一眼微烫的水,又转头望了一眼薛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你……你不打算回避么?” 薛绍弯下腰,一双眼眸漆黑如墨,带着温和的笑意:“此间多有不便,亦没有婢女随身服侍。公主若不介意——唔,便由微臣代劳如何?” 太平目瞪口呆,继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很介意!” 若是在长安城里倒还罢了,但这里……她刚刚跨越了万里的大草原!这样的姿态,她一点儿都不像让他看到。不,半点都不想。 薛绍见她微恼,便也不再强求,而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仔细想了片刻,又说道:“若是有事,便出声唤我,我就在外头守着你。” 太平蔫蔫地哦了一声,又嘟嘟哝哝地说道:“等我洗完了还差不多……” 薛绍原本转身要走,听见她这番话,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太平侧身对着他,一面拆解着鬓发上的金环,一面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他走到太平近旁,俯身在她面颊上吻了一吻,然后轻声说道: “公主方才都说了些?请恕微臣不曾听清。”   ☆、第106章 露华浓 太平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手中握着一枚温润的白玉簪,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腰际,呆呆地有些茫然,有有些不知所措。薛绍走上前去环住她的腰,用低沉且好听的声音问道:“方才公主都在自语些什么?嗯?” 嗓音里略带着几分沙哑,还有些言语无法描述的情愫。 太平摇摇头,轻声说道:“方才我不曾说过什么,你出去罢。” 她的声音略有些低,也有些轻微的犹豫。薛绍凝神望她,忽然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长睫毛,然后将她手中的玉簪抽走放在架子上,哑声说道:“公主要我离开么?你不喜我的触碰?” “我……没有!”太平急急地脱口而出,却又惊觉失言,于是便不再说话。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如同蒙了一层雾,莹莹地美得惊人。薛绍凝神望着她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低笑出声来。 他将她抱在怀中,亲昵地蹭一蹭她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我信。公主确实是不曾说过什么,方才微臣耳拙误听了。眼下风雪缭绕,便由微臣服侍公主沐浴更衣如何?” 太平睁大了眼睛望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薛绍笨拙地替她拆解下最后一枚束发金环,在她耳旁低声笑道:“臣听闻太平公主骄横,寻常人等决计入不了公主的眼。依公主看来,臣这副样貌可还能——入口么?” 他拢好她耳边的碎发,有些愉悦且无赖地附在她的耳旁,低低笑道:“你每回都是这样,也莫要怪我恃宠而骄了。阿月,你老实告诉给我听,方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嗯?……” 最后那个嗯字,尾音拖曳得很长很长。 “才不告诉你。”太平小声嘟哝,然后一本正经地拢好衣袖,正了正神情,严肃道:“快些回避罢,待会水凉了,还要累得你的下属替我再烧。横竖我这副样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薛绍深深望了她一眼:“……竟是为了这个缘由?” 太平低垂下头,足尖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画着圈儿:“难道你想要瞧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么?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也已经……驸马饱读诗书,总该听过‘女为悦己者容’六个字罢?你要是再不出去,我……我就踹你。” 她说完这番话,还特意狠狠地瞪了薛绍一眼,以示威胁。 薛绍被她瞪得一愣,然后摇头失笑出声:“阿月,你晓得么,惯常你瞪别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凌厉如刀锋,教人禁不住心底生寒。但你方才那副样子……”这种软绵绵的威胁,大约在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消受了罢。 还有方才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早就已经泄露了太平的心思。 薛绍俯下.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晓得女儿家面皮薄,但是阿月,今日我也将自己的心思清清楚楚坦坦荡荡地告诉给你听:无论你是什么模样,都是我心中最珍视的女子。你若是不愿,我不会勉强。但是……”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给了她一个温柔且安抚的笑。 在那一瞬间,太平几乎就要松口,让薛绍留下。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低着头,用足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绕着圈儿,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去了她最为隐秘的心思。 外间的木门喀擦一声阖上了,身旁再也没有半点声息。太平磨磨蹭蹭地解系腰带,除下粗陋的衣袍,将全身浸泡在温水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便想出了神。 她素来喜洁,眼下更是数月以来难得的闲适时光,便更令她感觉到惬意。外间的风雪比长安城要来的早,也更加寒冷彻骨一些,她在温水中呆得久了,竟有些不愿意出来。 等到水温微凉的时候,太平才磨磨蹭蹭地起身更衣。这些微烫的水里似乎添加了一些药物,沐浴过后无端地让人感觉到神清气爽。但堆叠在外间的那些……那些衣物,显然与她的尺寸极不相符。 而偏巧她眼睛又尖,不多时便认出了这些是薛绍的东西。 想来是因为北国条件简陋,她来得又仓促,就算是薛绍也无暇替她准备多余的东西罢? 太平裹着一件明显过长过宽的大氅,慢腾腾地推门出去,随即就被寒风吹了一个激灵。这里似乎是一处特殊的房间,下方燃烧着一些炭火,可以长久地维持温度。也不知道这等妙处是谁想出来的,委实是精妙、精妙得很…… 不过片刻的时间,她就已经被一件更宽长更温暖的大氅给裹住了。薛绍爱怜地吻去她睫毛上沾着的水珠,低声问道:“冷么?”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还未进入深冬呢。” 薛绍低笑出声,半拥半抱着太平,慢慢朝外间走去。这座官邸大约只是临时的住处,阴森森地透着寒意,也显出一种莫名的颓败来。她被薛绍带着走了片刻,便被他抱上一匹高头大马,然后在黄昏的天色中朝郊外驰骋而去。 太平蜷在薛绍怀里,低声问道:“我们去哪儿?” “去找过夜的地方。”薛绍言简意赅地答道。 太平有些惊讶:“不在官邸里过夜么?” 薛绍摇摇头,爱怜地吻一吻她的眼睛,低声解释道:“那里目标太大,周围不易设防。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在军中过夜为好。” 他一路驰骋至唐军帐中,在周围军士们好奇且揶揄的目光里,将太平稳稳地横抱进帐中。帐篷是用了特殊的皮料做成的,挡风挡雪,而且燃烧着一盆极旺的炭火。在明眼人眼中看来,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布置了。 他将太平安置在帐中,又转出到帐外,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太平侧耳细听,也只能大略分辨出是要加强防守,毕竟公主的目标太大,说不定突厥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过来了——他们给突厥人设下的时限是在深冬,若是突厥人来得早了,决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听了片刻,忽然想起薛楚玉对她说的那些话,禁不住有些微微地懊恼。 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呀,真是……真是越来越失控了。   ☆、第107章 梦清宵 薛绍在外间呆了片刻便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精致的食盒。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雪国里,任何称得上是精致的东西,都是当之无愧的奢侈。他来到太平身旁坐下,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温热的细粥和一枚银勺,一口口地喂她用膳。这些年他和太平相处得久了,早已经将她的身体和脾性摸得七七八八——长途奔波之后,她是肯定不会乖乖用膳的。 太平裹着大氅,皱着眉用完了那碗粥,又用温水略漱了漱口,才围着大氅和被褥坐在帐子里,望着明亮的火光发呆。这样舒适的日子过得久了,还真是会磨灭性子的。 “阿月。”薛绍低声唤她。 太平抬起头,望着薛绍发呆。明亮火光中薛绍微微俯下_身子,眼中透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竟令她不知不觉地看的痴了。他将她环抱在怀中,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 低沉醇和的嗓音如同烈酒一般,令她微微地有了些醺醉。 “你怎么又问这般傻话。”她低声说道,“我在突厥与大唐的交界处游走,旁的不说,气候也比这里要温暖许多,市集上的物资也更加丰厚。这一番话,本该由我来问你才是。” 她从大氅中伸出手,同薛绍十指交握,然后轻声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明显可以感觉到胸腔在微微震动。 他将长指插_进太平微湿的长发间,习惯性的揉搓几下,低声笑道:“我在这里无聊得透顶,除了枯草、大雪、沙砾、石块,便是百里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湖。阿月以为,我过得好么?” 太平一怔,不知不觉地低垂下头,枕在薛绍肩窝里不说话。 薛绍低头轻吻着她的长发,含糊不清地说道:“等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时,我便可以带你到大湖边上去看看,那里当真是美得惊人。不过阿月,你当真以为,突厥人能够一举击溃么?” 他捧着她的面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约带着担忧。 太平轻轻笑出了声:“你信不过我?” 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三分天时、三分地利、三分人和,剩下一分便看天命。我用半年的时间耗光突厥人的精力,又搅合得突厥人心惶惶,等到冬末初春的时候,突厥王未必不会孤注一掷。只要他像往常一样南下……” 那十有八_九便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她凑上前去吻了吻薛绍的唇角,轻声笑道:“况且就算大唐的将士们失手,我也已经留足了补救的时间和机会。那位阿史那大汗再怎么厉害,也总抵挡不过接二连三的诡诈。” 薛绍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切切地吻住她的唇。他的呼吸有些炙热,指腹也微微地有些烫,令太平不知不觉地面上腾起了火。她伸手想要推他,又被他反扣住手腕,加深了这个吻。 “阿月。”他在她耳旁低低喘_息道,“可以么?” “今夜……可以么?” 他揽住她的腰,略微抬起身子,深切且温和地凝望着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一如既往地带着温然笑意,又隐隐带着不可名状的渴望。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又低声问道:“可以么?” 心中的渴望早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已经化作炽烈的火,将他全部都燎烧干净。 如果不是这回分开了这般久,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渴望竟然到了这般田地。 他不但是对她动了欲念,而且是…… “阿月。”薛绍低低地唤她,温柔的吻如同柔羽般落在她的眉眼间,又沿着她的面容渐渐往下,在她的唇上反复吻吮,“阿月……可以么?” 他听到太平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声好,然后从大氅中探出手,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腰带。 “唔……阿月!”薛绍按住她的手,有些惩罚性地逐一吻过她的指尖,眼中隐隐有炽烈的火焰在跳跃,“莫要胡来,若是我今夜失控,怕是……怕是你承受不住。”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哑声说道:“交予我。” 太平眨眨眼,望着薛绍额头上隐隐约约渗出的汗滴,果然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他是第一回,那还是让他自己摸索为好。她可记得上辈子……嘶! “阿月。”她听见薛绍在耳旁低低唤她,艰难且沙哑。炽烈且缠绵的吻逐一落在她的肌肤上,熨得两个人的指尖都微微发烫。他的身影与前世渐渐交叠在一处,模糊成记忆里朦胧的流光。 她微微仰起头,有些呜咽着叫道:“夫君!” 眼角隐隐渗出一些泪痕,却又被薛绍温柔地吻去。她晓得他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样温雅,将胸中那团烈火反复揉着藏着,等到不会烫伤她,才一点一点地取出来给她看。 薛绍……“夫君……” 疼。 很疼。 她枕在薛绍怀里,有些百无聊赖地缠绕着他的长发,平息体内腾起的那些情绪和欲_望。就算是有了上一世的经验,方才她依然被疼得一哆嗦,花了好些时间,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薛绍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说道:“你睡罢,我去取一些温水来。”说到水字时,他禁不住低低地咳了一声,有些歉意地问道,“疼么?” 太平倦倦地嗯了一声。横竖是第二次受了,她也不甚在意。 薛绍低下头,在她纤长卷翘的睫毛上轻轻一吻,有些赧然地说道:“我……方才确是有些莽撞。下回不会再……阿月,我想要问你一句话。” 太平睁眼望他,眼中莹莹地蒙着一层水雾。 薛绍低咳一声,有些窘迫地问道:“从前,我是指在你的记忆里,我是如何做的?” 纵使他做过有关前世的梦,但在那场梦境里,可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景。 太平笑出声来,不知不觉又牵动了那一处,引得她又是嘶地一声。 她枕在薛绍怀里,同他十指交握,低低地说道:“真是一模一样的。同你在新婚的那一夜,一模一样。直到今时今日,我才明白过来,纵然过去了许多时日,你依然是一点都没有变。” 薛绍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唇瓣,低低叹道:“但是那一日新婚,我却有些鲁莽了。好在后来还有许多补救的机会,不至于会酿成大错。阿月,我此生最庆幸的事情,便是娶你为妻。” “再唤我一声夫君,好么?”   ☆、第108章 烽火燎 太平凑到他的耳旁,轻声唤道:“夫君。” 少女温软的声音如同一斛美酒,不知不觉地便令人沉醉在其中,再也不愿意醒来。他眸色暗了一暗,侧身将她安置在褥子上,轻吻着她的面颊,含糊道:“候我片刻。” 她眨眨眼,乖乖地说了一声好。 薛绍披衣起身,去外间取来温水和干净的软巾,慢慢替她擦拭着身子。旁边的火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火光也渐渐变得暗淡。太平倦倦地躺在褥子里,含笑望着她的夫君,长久都没有说话。 薛绍动作一滞,然后低低笑道:“你莫要这样看我。”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体内腾起的火。 太平乖乖哦了一声,果然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刚刚开荤的青年男子有多么炽烈,她早已经体会过一回,也不敢再去尝试第二次。就算薛绍从前清心寡欲,他也……也…… 她无知无觉地咬住下唇,神色有些羞赧。 薛绍细心地替她擦净身子,又略微收拾了一地的狼藉,才重新躺回到褥子上,将她密密实实地拥在怀里,低低沉沉地说道:“我从未想到过,自己竟会像这样……” 像这样,不知餍足地想要品尝她的滋味。 他侧过身子,让她安安稳稳地枕在自己臂弯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是温然笑意。她大约是倦了,沉沉地躺在他怀里,呼吸清浅,卷翘绵密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如同蝶翼一般轻柔。他无知无觉地俯下_身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低低叹道:“阿月。”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朦胧。 他笑望着她的睡颜,低缓地说道:“睡罢,你今夜总该是累了。” 她渐渐地睡了过去,呼吸清浅且平稳,又带着一缕温软甘甜的馨香。薛绍凝望着她,指节慢慢拂过她的长发,眼中的笑意愈发深切起来。 方才她唤他夫君。 他从未想到过,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竟会让他瞬间便沉沦在其中,只想要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再也不要停歇下来。就这样……一辈子。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如软羽般轻柔,却又分外地凝重。 他的,妻子。 帐外沉沉的夜色愈发显得浓重,寒风裹挟着雪花疯狂地席卷。苍穹之上弯月如钩,水一般的月华倾泻而下,在这片人迹罕至的雪国上,蒙了淡淡的一层清辉。 静谧到了极处,便是极致的沉沦。 薛绍想,这大概是他到这里半年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个夜晚。 时光如同流水一般过去,北国的风雪一日日变得狂烈起来。寒冷的冬夜笼罩在大地之上,连带着军帐中的火光也变得昏暗。这支悄无声息来到瀚海都护府的唐军依然在等待着,等到一个适合将突厥人置于死地的机会。 这些寒风萧瑟的日子,却是太平这些年来,过得最为安宁平稳的一段岁月。 她不需要担心长安城中的风波肆虐,不需要朝堂之上的云谲波诡,更不需要担心边关唐军的浴血厮杀。在这人迹罕至且冰雪皑皑的北国,她感受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惬意。 自然,这种惬意很大程度上来自她的夫君。 薛绍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去探听南边的情况,然后逐一地告诉给她听,再与她一同商量对策。若是得闲,他更乐意安安静静地抱着她什么也不做,在北国的风雪中守过整整一个夜晚。 他笑着对她说道:这样安宁的日子,恐怕日后很难再遇上了。 太平沉默不言,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渐渐走向尾声,春日的暖风已经吹到了江南岸,再过一两月便能过境这片荒芜的土地。太平默默计算了一下时日,在一个清晨同薛绍说道:“大约差不多了。” 薛绍放飞手中的信鸽,将一支小小的竹筒取出来递到太平跟前,道:“这是牧马监特意放出来的军鸽。奇怪,牧马监怎么会忽然传信到这里来?你又使了什么古怪的计策么?” 他转头望她,漆黑的眸子里隐隐带着几分疑惑。 太平接过那支竹筒,从中抽出一张小小的纸卷,慢慢摊开。 纸卷写着一行细小的文字:天后降旨,六军皆从镇国太平公主之命。 她慢慢地揉碎那张纸,轻声说道:“我曾经向阿娘请过一道旨意:在春日来临之前,将牧马监所辖的数十万匹战马全部东移二百里,提前预备青料,然后——” “将阴山以内的草场,全数焚烧干净。” 薛绍猛然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要花费大半年的时间来谋划,难怪她要…… 这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釜底抽薪斩尽杀绝……的毒计,大约也只有太平才敢想。 古往今来数千年,草原部族经常会在秋末、初春两个时节南下,前者是为了冬日的储备粮,后者则是耗光储备粮之后露出的狰狞獠牙。他们南下中原的理由,除了中原富庶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牧草。 河西一带的牧草,不仅能养出汉唐时最大的牧马场,也是北人南下的一个极重要的理由。 但是太平这一回,却抢在深冬初春、草原寸草不生、南边草木抽芽的时候,烧光了阴山以内的全部草场,实在是不给对方留半点活路。 阴山是一处天然的屏障,可以抵御外敌侵袭。 但是如果他们畅通无阻地进到阴山以内,那就会变成——有来无回。 这一道环环相扣的计策委实毒辣得很,若不是大唐水土丰饶,可以将数十万匹战马东移一段时日,同时还有充裕的草料可供战马食用,这道计策还不一定能生效。 简而言之就是,烧钱。 比谁支持得更久,也比谁的水土更为丰饶。 果然不出太平所料,今年冬末春初的时候,突厥人如同往常一样南下了。他们去年被吐蕃人在大草原上拖了大半年,又被唐军生生挡了好几个月,这回唐军刻意放开一个口子,突厥、奚、小勃律……一个接一个地南下到水草丰美的平原上,准备像往常一样跑一跑马。 但是迎接他们的是,是大片大片的焦土,还有缓缓蜿蜒而下的黄河。 虽然说野草火烧不尽春风吹了又生……但是,但是在它们蓬勃生长的时候,就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呢?而且方圆百里之内,都看不见半点碧绿的痕迹呢? 突厥人头一回让自己的战马饿了肚子,而且不是一匹,是几万匹。 他们狼狈地想要退回到大草原上,却在两国的交界处迎来了一场新的痛击。大唐在陇右道的驻军堪称全国最精良,薛讷手底下的那支唐军同样不是吃素的。等到突厥人重新回到大草原上的时候,已经被狠狠地剥了一层皮,士气低迷,精疲力竭。 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更北面的雪国,还有一支养足了精神的唐军,在静候他们的到来。   ☆、第109章 瀚海阑干(一) 春天渐渐地来临了。 相比起南面的融融春日,北方的春天要凛冽得多,寒风裹挟着残雪和风沙,在苍茫的漠北一日接着一日地肆虐,连带着整个天色都昏暗起来,如同压城的黑云那般令人抑郁。 突厥人的铁骑在阴山里转了一圈之后毫无所获,便仓皇地退回到大草原上——当然,在退回来的途中,他们被两支唐军狠狠地碾压了一轮,士气低迷,元气大损。 再然后,他们等到了一轮新的更加残酷的碾压。 即便是经验最最老道的突厥将军也不曾料想得到,在苍茫的大漠深处,他们感觉到最为安稳和放松的地方,竟然会藏着一支养精蓄锐了数月之久的唐军。 冬日的大雪遮去了唐军北上的痕迹,也就此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风沙肆虐的漠北,冰凉翻滚的沙砾上,两支强大的军队碰撞在一处,燃烧起漫天的战火。没有人能准确预知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唐军的明光铠和陌刀,已经变成了突厥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交锋,血战,厮杀。 荒芜的漠北在狼烟里颤抖,又在血色的寒夜中慢慢沉寂。在唐军尖锐的攻势下,已经士气低迷的突厥人再一次溃不成军。突厥王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惨败,从他即位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维持着不败的记录——直到碰上了唐军。 谁也不知道这支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荒原上,用陌刀与硝烟夺去了突厥人全部的注意力,然后在风沙中燃烧起冲天的狼烟,如同闪电般结束了这场战争。 直到这个时日,一些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势如破竹。 突厥北退,杀! 突厥回击,杀! 突厥夜袭,杀! 一个狰狞的杀字囊括了全部的军令,大唐将士们沉默且无言地在这片土地上,一根根地插满了写着唐字的旌旗。荒废的瀚海都护府渐渐有了生机,一些苍老且蹒跚的人们开始怀念起最初的记忆。 那一年唐军北上大漠,在如水月光中吹起悠悠羌笛。 那一年漠北荒芜愁云惨淡,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安城中有一位天可汗。 太平公主接到了一封新的军报和长安诏令,但她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米分碎:“连牧马监也跑出来捣乱……告诉他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大唐儿郎们苦守了这些时日,不是为了妥协的。” “瀚海都护府衰败一日,这场战争便一日不止。阿史那骨笃禄现在才上表称臣,太晚了。” 那封军报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突厥愿重新归顺大唐,不打了。 兵部的提议是顺其自然,大鸿胪寺的提议是接受,左右卫大将军直接联名上书,说是要驳回;天后直接事情丢给宰相们廷议,得出了一个“暂且回师”的结论。 但这个结论,刚刚已经被太平丢到火堆里烧掉了。 前些年突厥也曾归顺过,但后来却无一例外地反叛了。 有这等前车之鉴在,太平哪里还敢收手? 她安静地站在战场边沿上,看着那些浴血厮杀的身影,不知不觉地抿起了唇。她知道薛绍就在那里,也知道这场战事有多残酷,但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 如果上了战场只能凭空添乱,那么她就只能等待。 等待她的夫君平安归来,给她一个温暖如昔的拥抱。 从前太平一直不知道长安城中那些最普通的妇人的苦楚,但这些时日她却真真切切地晓得了。夫君生死未卜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实在是……实在是煎熬。 好在她此时身在漠北,好在她有足够的能力替薛绍谋划一切。 好在……事态尚未失控。 这场中等规模的厮杀直到深夜时才渐渐平息,薛绍带着一身肃杀和凛冽归来,夹杂着一些淡淡的血气。她替他除下盔甲,轻声问道:“还好么?” 薛绍侧过头望她,眼中有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莫要担忧,一切安好。” 她靠在薛绍怀里,阖上眼眸,轻声说道:“今日长安城送过来一封诏令,然后被我给烧了。往后长安城若是有新的诏令送过来,无论是给你,还是给崔将军,只要你们不愿意遵从的,全数烧了便是。一切的后果和责任,皆由我来承担。”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纵容我恃宠而骄?” 他的声音沉沉的有些嘶哑,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愉悦。太平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这样不好么?若是长安城中又出了什么古怪的命令……” 薛绍拢着她的长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笑道:“傻姑娘,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幸运,能有镇国公主做后盾,一力承担全部责任的。”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郑重地说道:“莫怕,这场战事很快便会结束。”他断然不会让她为难,更不会让她身陷在朝堂倾轧的漩涡当中。突厥请降的消息他已经听说了一些,但是还没有接到明旨。所以只要在短时间里速战速决,就可以打一个最完美的时间差。 他细致地吻着她的唇,不觉低低地叹息出声。 这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很快。 春日的暖风渐渐从江南蔓延到了漠北,漫天风沙也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突厥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笼中鸟,向北有唐军、向南有唐军、向西有唐军、向东有……一封封请降的国书如同石沉大海,送往长安城以后便再也没有声息。突厥王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全然无可奈何。 因为自从突厥立国以来,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窘境。 四面围困,没有任何回旋和突破的余地。 而且更令突厥王感觉到烦心的是,那位沉沉睡去的吐蕃大将军钦陵,已经沉睡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每回巫医们说他将要醒过来了,都会在第二天陷入更深的沉眠。他曾经疑心这是军中细作捣鬼,但是又找不出任何的证据。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唐军中那位神秘莫测且来去无踪的公主,已经在他的王帐中出入了好几个来回,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逃开。 是年春,唐军左右威卫于剑南道大败吐蕃,迫使吐蕃人退回到高原之上。 是年春,唐军安西驻军于龟兹军镇大败吐蕃,迫使吐蕃人退回到高原之上。 腾出手来的两支唐军,连同原先的陇右道驻军、唐军左右武卫一起,渐渐向漫无边际的大草原合拢,构成一道漫无边际的防线,牢牢地守着南下的几处关隘,守得密不透风。 这世上最悲摧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被南北两面合围夹击,也不是接二连三地溃退,而是在南北两面合围夹击、接二连三地溃退之后,对方摆出了更为强大的阵势,想要一口吞掉自己。 突厥王后知后觉地想,他当初就不该据守黑沙城。   ☆、第110章 瀚海阑干〔二〕 春天的风沙渐渐平息,但战场上的厮杀声却愈发显得激烈。唐军合拢的态势已经一发不可阻挡,然,突厥王依然给长安和洛阳分别上了一封新的降表。降表中说,自己将引颈就戮,希望大唐的天子能放过这些突厥部族。 这封降表还没等送出草原,就被太平悄无声息地给截住了。 太平仍然像往常一样,仗着空间的优势,在暗沉沉的夜晚里突然出现在王帐中,摸走降表,然后替换成一份雪白的带着突厥王签封的文书,再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北面去。 突厥王浑然未觉,依然让人给长安城送上降表,然后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 唐军的战线已经越拉越长,粮草弹药的供给已经渐渐有些吃力。但是这几股战线已经渐渐地合拢在一起,将突厥人逼到了墙角。太平巧妙地使了几次离间计,令依附于突厥人的奚、小勃律、铁勒(突厥属国)、突骑施等部族同突厥离心,然后慢慢地将他们分化。她做得很有耐心,也很细致,不同于平常唐将的粗豪和鲁莽,这种细致的风格如同熬煮青蛙的温水一般,让人感觉到相当舒适,但是却像罂.粟一样致命。 剑南一带的唐军已经分批北上,太平心中清楚,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太多。因为大唐的安南都护府这些年一样是摇摇欲坠,只是因为临近剑南道,才能多支持一些时间。等到吐蕃人养回元气,或是突厥人一时疏漏放走了钦陵将军,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年春天来得格外迟,冰雪也融化地格外晚。 突厥骑兵已经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窘境,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全部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唐军,而且到处都找不到可供战马食用的草料。他们曾经派出细作去北面,探听那支鬼魅一般的、据说是一位大唐驸马率领的、手中握有强大利器的唐军是如何保证饮食的,结论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太平公主再一次发挥了她神鬼莫测的能力,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批军粮,足够唐军支持到这场战争结束,至少能支持到夏日草木疯长的季节。 疯了,连苍天都疯了。 吐蕃人曾经犹犹豫豫地说过那位公主是神,波斯人已经认认真真地给公主塑了神像,唐军军规不能问卜鬼神,但依然无法阻拦公主在军中强大的声望——因为她每回都能拿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猛火油、火药、希腊火、三弓床弩,眼下又是大批的不知从哪里弄出来的粮草…… 这样的一位大唐公主,简直天生就是为大唐开疆拓土的。 唐军的士气一如既往地高昂,甚至在公主亲自上阵鼓舞人心时,瞬间到达了顶峰。公主穿着银白色的铠甲,指着身边高高飘扬的唐字旗,一字一字地说道:“长安诏令——” “将大唐的王旗插遍漠北,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可汗!” 天可汗这个称呼,在太宗逝世之后,就已经永远地沉寂了下去。 瀚海都护府大片荒芜,单于都护府形同虚设,十姓突厥反叛,吐蕃劫掠边境十八州,剑南道、陇右道数十年来夜夜都不得安宁……公主指着王旗,一字一字地说出那番话时,全场异常地安静。 但是安静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惊涛骇浪般的爆发。 漠北的战火一路蔓延到了河朔二州,又渐渐地蔓延到了燕州和西域。战争的烽火和硝烟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每一日都有新的捷报源源不断送往长安、洛阳。 突厥亲王阿史那默啜,斩。 突厥亲王阿史那匐俱,斩。 突厥大汗阿史那骨笃禄……斩。 太平公主手中留有一份朱笔勾描的名单,但凡上了名单的突厥贵戚,几乎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命运。没有人知道她手中那份名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公主嗜杀的名声,却渐渐地传了开去。 有人曾向太平提起过这些事情,请这位声名赫赫的公主注意一下影响。 太平下一刻便转头望向她的夫君,认真地问道:“在你眼中,我很嗜杀么?” 薛绍从堆叠的公文和军报中抬起头来,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傻姑娘,你手底下草菅过人命么?这些风言风语,当作清风拂过便是。” 他说到一半,忽然低低沉沉地笑出了声:“若是太平公主天生嗜杀,那么头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你的驸马我。” 太平盯着薛绍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认她的驸马言之有理。 这件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长安城中的风言风语也仅仅盛行了那么一瞬,就被公主耀眼的军功给遮过去了。右武卫在漠北苦熬半年,鏖.战三个多月,如同一把尖锐的唐刀,在突厥人的心脏上狠狠搅了一搅。 虽然热血和武力很容易被打上残暴的标签,但是在很多时候,尤其是在面对草原部族的时候,唯有将他们打服气了,才是唯一的出路。比如突厥,比如奚,比如小勃律,比如铁勒,比如南面高原上的吐蕃。 她真正做到了那一日在长安城的诺言,将突厥狠狠摁死在了草原上。 战火渐渐地平息下来,突厥大汗永远成为历史上的一个符号,消失在火药的硝烟当中。整片大草原上随处可见焦黑的土地,还有地面之下奋力抽芽的牧草。太平牵着一匹战马,走在硝烟过后的焦土上,忽然转过头去问道:“你们说,若是将这片牧场转手给牧马监,他们还会上疏弹劾我么?” 在她的身后,七八位大唐将领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为首的正是她的驸马薛绍。她一出声,将领们的声音便齐齐停歇下来,又齐齐望向薛绍,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解释。 薛绍无奈地走上前去,按着太平的肩膀,轻声说道:“此事重大,需得慢慢来。” 太平嗯了一声,仰头望着薛绍,认真地问道:“慢慢来,是多久?” 薛绍抬眼望了一圈焦黑的土地,缓缓答道:“大约,要过上好些年罢。”突厥国除,这片土地还残留这突厥人的痕迹,贸然在这里跑马,恐怕会有些艰难。 他低头望着太平,温然笑道:“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大唐的牧马场,变成瀚海都护府永久的职责。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在这些事情上,总归是要听你的才好。” 她停了停,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嘹亮的唿哨声。薛绍目光一沉,朝身后回望一眼,然后抱着太平上马,朝不远处的军帐驰骋而去。 余下几位唐军将领在身后远远跟着,不时低声交谈着一些什么。 他们回到帐中之后,接到了两个晴天霹雳。 第一个是从洛阳送过来的,说是太上皇想念公主,请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 第二个消息是,太上皇弥留。 弥留二字如同重锤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太平的心头上。她知道瑶草能够延年益寿,却不知道究竟能够延多少的年、益多少的寿。前年父亲身体突然变差时,她便已经隐约有了一点担忧。就眼下的境况来看,已经在逐渐变成现实。 “弥留?——”太平望着传旨的宦官,厉声问道,“你可知道‘弥留’二字是何意?从洛阳到漠北何止千里之遥,你、你说阿耶他弥留……” 宦官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讷讷道:“太、太上皇言道,镇国公主心高气傲,不完成原先对他的承诺,是决计不会回到洛阳去的。所以、所以要把情况说得严重一些……” 太平渐渐地放下心来,语气也缓和了一些:“说下去。” 宦官苦着脸说道:“太上皇爱女之心是真真切切的,也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见公主一面。如今漠北大局已定,还请公主尽快回转到洛阳一趟。太上皇他、他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同公主说。” 他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唿哨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约莫两刻钟之后,一匹骏马飞驰入帐中,另一位宦官急急闯进帐子里来,对太平说道:“太上皇急诏,请公主即刻交割军务,赶回洛阳,不得有误。事出紧急,还望公主莫要拖延。” “急诏——” 外头第三次传来了急促且凌乱的马蹄声,还有小黄门特有的尖利嗓音:“天后急诏,请公主即刻返回长安,不得有误!阻挠公主南归长安者,斩!”   ☆、第111章 瀚海阑干〔三〕 连续接到三封催促她南归的诏书,而且还祭出了“太上皇弥留”这样的大杀器,饶是太平心思沉稳小心,也禁不住有些惴惴。她谨慎地询问那几位传旨的黄门,父亲是否已经病重,长安与洛阳是否发生过什么变故和冲突,那几位小黄门支支吾吾地语焉不详,似乎是相当恐惧。 后来太平动了真怒,斥道:“你们不敢说长安城的变故,竟然连阿耶的情境也不敢说么?!”她前些年在大明宫中布下了好些耳目,一旦那里出了什么变数,三两月内就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但是这一年半以来,长安城却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小黄门哭丧着脸说道:“太上皇圣体……那个康泰,但是朝堂中对圣人的不满和怨愤越来越多了。太上皇曾想将圣人接到洛阳去住,却被天后拦了下来。一来而去的也就——” 太平高高悬起的心瞬间就安宁下来。阿耶身体康泰就好。她知道阿耶的寿数本该在年前就会耗尽,如今阿耶身康体泰,实在是比任何消息都能让她安心。 瑶草的功效,比她想象中的要强上许多。 小黄门在太平凌厉的眼神下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往薛绍的方向挪动几步,哭丧着脸说道:“原本这些都是天大的机密——太上皇养足伤势之后,便像从前那样,开始接手朝政。太后在长安城、太上皇在洛阳,倒也很是相得益彰。但是圣人他——” 他偷偷瞄了太平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朝中、朝中有流言说,圣人积弱,有不如无。” 太平眼里忽然有了一瞬的冰凉,轻声说道:“说下去。” 那位小黄门大约是胆子大了些,又慢慢地挪了两步,诺诺地说道:“如今朝中依然是二圣临朝,圣人说出口的话简直就是——皇后曾经想利用父族韦氏,扶助圣人站稳脚跟,但是——圣人无数次在私下里抱怨,说是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是人中龙凤,唯有他是个废物。” 他说完这番话,又偷偷瞄了太平一眼,见太平眼中并无愤怒之色,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圣人的抱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的祖父骁勇善战、父亲驭人有术、母亲雄才大略、妹妹手握重兵、妻子权欲甚重……还有一个被送往剑南道的前车之鉴废太子李贤,他每天简直就是在夹缝当中艰难地生存,尤其是在他自己并不算出彩的情况下,简直就是煎熬。 而且作为一个皇帝,他抱怨得多了,有些人难免就会烦了。 这些精妙且细微的地方或许算不上什么,但是如果放在大明宫,放在都有人在旁边写起居住、每天都有记录言行举止的地方,自然就显得有些……嗯,有些不合时宜。 太平挥退了那三位传旨的小黄门,将三封诏书逐一摊开在案几上,将诏书里的内容细细地对比了一遍。最早那封诏书自然是从洛阳发出来的,那时突厥人刚刚上了降表,太平撕掉求和的诏令,太上皇便从洛阳发来一封诏书,劝她莫要胡来;第二封是从长安城里发出来的,那时剑南道的战事已经结束,左右威卫逐渐向北境合围,突厥溃败的大局已定,武后想让她回到长安去,镇住长安城里的一些流言蜚语——也镇住那些议和的声音。最后一封诏书,则是洛阳城发出来的八百里加急,太上皇让她立刻赶到洛阳去,马上,立刻,不得有片刻的耽搁。 但是具体是为了何事,诏书中却是语焉不详,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结合上辈子的经验,太平猜想大约是朝堂上又出幺蛾子了。毕竟她的阿娘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皇帝、皇后、韦氏、武氏,肯定已经在长安城中织了一张很大的网,就等路过的官员们入局了。 她略略思忖片刻,便将那几封圣旨全都收了起来,望着身边的薛绍笑:“这三封圣旨一来,恐怕我便逍遥不了多少日子了,你要与我一同回长安么?” 薛绍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温和地说道:“若是你有意,我便与你一同回去。” 她按住袖中硬邦邦的圣旨,心中叹息道,我真希望你一直留在漠北才好。但是这番话,她是决计不能说出口来的。因为一旦说了,薛绍定会察觉出端倪,然后又是一场…… 罢了。 “我不拘着你。”她轻声说道,“但是这一回,我需得要尽快回到长安城里去,而且时间颇为仓促,怕是等不及清扫战场和料理后续事宜了……”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唇,温声说道:“无妨,一切有我。” 他知道太平需要这场胜利,也知道这里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 既然她无暇顾及这里,那就由他来处置罢。等到太平回长安时,底气也能足一些。薛绍翻来覆去地想着瀚海都护府和突厥人的相关事宜,又想到太平先前遗留下来的一些祸端,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他会留在这里,直到太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为止。 太平怔怔地望着薛绍,眼中有了片刻的挣扎,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果然要用这种方法,才能顺利地骗他留在漠北。 ——薛绍他大概永远都想不到,在她的上一世,在这个时间点上,长安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现在有许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但是皇帝的孱弱、太后的强势、长安城被搅乱的浑水、时不时插手朝政的韦后和那些朝臣们…… ——在这种时候,硝烟未褪的漠北和安西,反倒是最最安全的所在。 她轻轻唤了一声薛绍,抱住他结实的腰身,埋首在他的肩窝里不说话。薛绍以为她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感到难过,便拥住她的肩膀,用低沉且温和的声音安抚着她。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过后,外间忽然又传来了凄厉的唿哨声,接着是一封接一封的八百里加急。 第四封急诏:镇国太平公主领兵败突厥,废突厥王都,诛突厥王族,功劳甚大,加食邑三千。 第五封急诏:镇国太平公主麾下右威卫平吐蕃叛乱,公主有功,加食邑二千。 第六封急诏:镇国太平公主平漠北、定西南,军功赫赫,封漠北王,位同诸皇子之列。 前两道的追加封邑太平已经麻木了,毕竟前些年她一直都在加封邑的圣旨当中度过。但是这最后一道圣旨,加封漠北王……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以女子之身封王者,唯她一人耳。 这是连平阳昭公主都做不到的事情,连她上辈子……都达不到的巅峰。 太平握着最后那一封诏书,十指微微地有些泛白。她知道这是阿耶在逼她,就像当初让她到北境抗击突厥、让她以女子之身执掌右威卫印信一样,将她彻彻底底地推到前头,承受住最大的风浪。 挨过去了,便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挨不过去,便是史书里永远的失败者,被碾碎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果然……已经到了这一日……”   ☆、第112章 长安暮 在顺利回到长安城之前,太平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东西。 比如那位沉沉睡去的钦陵将军,势必要一同带回到长安城去,以免夜长梦多;比如无意中俘虏的一些突厥贵戚,需要带回到长安城里去让圣人过一过眼;至于为何她选择了长安而非洛阳…… 原因有二。 一是长安城比洛阳城的路程短了将近一半,二是因为她新晋万户亲王,需得去长安城里转上一转,镇住某些不安分的朝臣,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到洛阳去给父亲问安。 她的这些考量,全部都被写在了一封奏折上,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在太平回长安的前一天,洛阳城的信使跑死了十二匹骏马,将新鲜出炉的太上皇手书送到了她的手上。手书的第一页只有一个淡淡的透着些许虚浮的大字:准。 她翻开手书的第二页,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朕不日即将启程返回长安。 是年夏,太平公主车驾南归,前往长安。 驸马薛绍留守瀚海都护府,无人得知其中内情。 太平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这回长安和洛阳连降六道圣旨加封于她,而且还是史无前例的亲王尊号,却没有给其他的将士们——无论是薛绍、薛讷、崔宣道、杜宾客,还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友军——任何封赏。这些将士们浴血奋战了整整一年多,军功赫赫,依照常理,至少应当连跳两级才是,但是眼下,他们却没有接到任何的封赏。 这件事情太过诡谲,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太平抬手唤过一位宦官,低声询问为何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封赏。宦官挠挠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详情,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天后和诸位宰相早已经拟好了圣旨,只是迟迟按着不肯发下来。 圣旨已经拟好,却迟迟按着不发? 太平心中咯噔一声,那种诡异的担忧愈发地浓烈起来。她想到武后的野心勃勃,想到武后面面俱到的深沉心思,想到宦官传递给她听的、有关皇帝日日夜夜的抱怨…… 她想到那个史无前例的莫北王封号,想到北上瀚海时父亲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想到李显即位之前武后的谆谆叮嘱,想到手中那枚愈发显得滚烫的右威卫印信…… 这是一个天子对赌的赌局,一枚迟迟未曾落下的棋子!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如同雪水兜头浇下,令太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脊背上蹿起一阵寒意。她挥退那位宦官,将那枚冰凉且滚烫的右威卫印信捏在手中,指尖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如果她不曾料错的话,长安城已经再一次变得暗流汹涌,只等她这块巨石狠狠地砸下去,便会再次掀起一场难以停歇的惊涛骇浪。 所以就算是野心勃勃、面面俱到的天后阿娘,未来的则天皇帝,也必须要谨慎地行事。 太平抬指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唤道:“来人——海棠过来。” 一位身穿碧绿色衣裙的少女走上前来,等车辇停稳之后,便姿势娴熟地爬了上来,轻声问道:“公主可有要事吩咐?”她这些天被太平派遣到封邑去打理田庄产业,直到前些日子才被召回长安。但是还没等她坐稳,又被太平一封书信给传到了瀚海都护府。 太平斟酌片刻,仔细地吩咐道:“你带一些人留在这里,守好出入长安城的要道。一旦有金吾卫或是千牛卫前往瀚海都护府,就……就把驸马砸晕了带走,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然后找一个长得像的男人,顶替驸马的身份,明白了么?” 她的声音极低,除了她们两个人没有谁能听见。碧衣少女听完这个古怪的吩咐,连眉头都没有皱,就郑重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恭谨地退开了。她知道公主口中的“金吾卫、千牛卫前往瀚海都护府”意味着什么:金吾卫和千牛卫的职责是戍卫长安、守护皇室,若是连金吾卫和千牛卫都出动了,那必定意味着长安城已经变天,连已经封王的公主都回天乏术。 太平静静地在车辇里坐了片刻,从空间里摸出一支狼毫和一张纸,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时刻准备着将废太子贤带回长安”,然后唤过一位随侍的部曲,命他连夜送往长安城去,交到她的另外一位贴身侍女手中,半个时辰都不能耽搁。 部曲领命而去。 公主的仪仗车辇依然慢悠悠地往回走,周围的交谈声、马蹄声、还有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处,令人莫名地感觉到烦躁。她知道长安城中必定有许多人和事在等着自己,但是眼下她却盼望车马能走得更慢一些,让她多享受一些安宁的时光。 但时间终究是不等人的。 历经一个多月的旅程之后,镇国太平公主兼新封的漠北王,带着她的亲卫和绵延十里的仪仗车驾,以一种极其沉默的姿态回到长安。她和她的亲卫们都穿着玄色的铠甲,乌沉沉的如同一柄未开鞘的利剑。高高飘扬的唐字旗淡淡地褪了一些色,却更显得悲沉和沧桑。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前来迎接的官员们,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些变故的端倪。 但是很可惜,长安城里的聪明人太多了,任谁都不会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给太平不痛快。 车马仪仗缓缓驶进长安城,皇帝和皇后盛装以待,给太平斟了满满的三杯烈酒。太平面不改色地喝完,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韦后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很快地滑落下去,换上一副平和温雅的神情。 李显欣慰地望着她,叹道:“妹妹真是大唐的盛世牡丹,无人能比。” 他停了停,又说道:“妹妹大约还不知道,在你前往瀚海的这段日子里,波斯王已经上表长安,称永为大唐臣属,奉太平公主为尊,咳,妹妹的声名已经随着大唐的王旗,传遍整个天下了。” 太平微微垂下眼眸:“圣人谬赞。” ——原来如此。 ——波斯王上表称臣,奉太平公主为尊,已经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所以长安城中的这一些人,她的母亲,朝堂中的宰相们,才会步步试探,如履薄冰。 ——先将她捧上史无前例的亲王尊位,然后……试探。 她抬起头来,凤眼中微微地带了几分笑意:“我想要见一见阿娘。” “咳,应该的,应该的。”李显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阿娘正在大明宫中等着妹妹,说是妹妹一回来,就要立刻去见她。她有许多话,想要单独和妹妹谈一谈。唔,朕听闻阿耶再过几日也会从洛阳回到长安,到时候你我又能见到阿耶了,真是一大幸事。” 太平留意到,李显提到阿耶二字的时候,旁边的韦后表情微微僵了一僵。 李显似乎是无知无觉,一面陪着太平进城,一面兴致勃勃地说道:“恰好这两天土谷浑王烦朕烦得不行,妹妹回到长安真是太及时了,过两日朕就将土谷浑王引到妹妹府中。妹妹知道朕对西南一带的局势不熟,土谷浑王……朕就更不熟了。再者说,右威卫也是妹妹的麾下之臣。” 他回过头,兴致勃勃地说道:“一切都要劳烦妹妹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愿为兄长效劳。” 他们两人沿着宽敞的朱雀大街,不多时便来到了大明宫中。大明宫已经变得熙熙攘攘,不少新选上的官员们都兴奋地伸着脖子,想要看一看这位不输男儿的镇国公主。太平对李显点了点头,说声得罪,然后沿着长长的汉白玉阶梯,缓缓走到大殿之中。 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高高坐在上头的武后,还有她新近提拔的宰相裴炎。 裴炎朝太平长长一揖,唤了一声公主,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武后阖着眼睛,指着身旁的小案说道:“太平来了,坐罢。” 太平缓步走上高台,向武后问了一声安,缓缓坐了下来。 武后睁开眼睛,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和锐利:“你此番回到长安,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太平望了一眼殿外沉沉的暮色,又回身望着武后,轻声说道:“阿娘这局棋下得很是漂亮,太平甘拜下风,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局中子。” “哦?”武后微一挑眉,“是一盘什么棋、一枚什么子?”   ☆、第113章 东宫宴 武后的声音平平稳稳,如一缕轻烟在大殿中飘散,混着袅袅的檀香,令人不觉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冲动。她望着太平的眼睛,微微地直起了身子,缓声笑道:“你说。” 太平取出那份封她为王的圣旨,轻轻搁在身前的案几上:“这封旨意,应当是您的意思?” 武后温雅地笑了开来,眉目间隐约可见浅浅的笑纹,如一朵牡丹雍然绽放。她抬指按住那封圣旨,缓缓说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诸位宰相和你阿耶共同的意思。诺,上头还有你哥哥的印。” 她的声音温柔且平和,目光中还隐隐带着一种可以称之为真诚的东西,乍一看去,果然像是一位诚实且恳切的母亲,将臣子和丈夫的决议缓缓道来,没有任何丝毫可以置疑的余地。 太平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是么?” 她站起身来,望着武后的眼睛,轻声说道:“但是除了我本人之外,瀚海、陇右、剑南、安西,甚至是传送粮草的卫兵、我身边的亲卫,全然没有受到半点封赏。从头到尾,长安城就只发出过一封诏书,这封诏书上写着:封太平公主为王。” 太平浅浅地笑着,那双与武后极为相似的凤眼里,渐渐有了一些深不可测的幽暗。她走到武后身旁,沿着凤榻的边沿跪坐下来,用一种淡漠的声音说道:“您要将我推到风尖浪口,逼我将手中的筹码全部亮出来,真真切切地在朝堂上交锋一回。若是我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是皆大欢喜。” “对么,阿娘?” 武后静静地望着太平,就像是在看她珍藏一年多的那幅江山社稷图。 许久之后,她才轻笑出声来:“皆大欢喜?你是这样想的?” “若非如此,我想不出第二条‘仅封赏太平公主一人’的理由。”太平微垂下眼眸,轻声说道,“若我侥幸在这场风浪当中得胜,那么‘封赏三军”的旨意,应当由我来下;若我失败,那么‘犒赏三军’的旨意,就会由哥哥、阿耶,甚至是阿娘您来下,对么?” 她凝望着武后的眼睛,直白且犀利地指出了其中的关键所在。 “阿耶当初命我北上瀚海时,就已经对我说过,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是如果我想要得到它,就必须付出比男子更甚千百倍的代价——还要加上一点运气。所幸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她温温软软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处的红痕,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狠厉,但片刻间便恢复了往日的柔和:“这是一场天子间对赌的棋局,‘犒赏三军’的圣旨,还有这封圣旨背后的赫赫军功、万民归心、天下共襄盛举,都是这场棋局最关键的一枚子。现在谁都无法肯定最后的赢家,所以谁都不敢贸然下注,即便是阿娘您自己。” “无论是您还是朝中的诸位大臣,都给自己留了一条最好的退路。” “我说得对么,阿娘?” 太平最后的几个音节消失在袅袅的檀香当中,如同清风拂面一般了无痕迹。武后依旧笑得雍容,眼中却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深意:“你既然知道这是一盘命运的棋局,那么你敢落子么?” 以身为棋子,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她此时收手,或许还可能得到一个善终。 武后微微俯下_身子,望着太平的面容,试图从女儿的神情中推断出一点端倪。但是很可惜,这个过分早慧的小女儿像是戴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就算是目光毒辣的大唐天后,未来的则天皇帝,也瞧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来。 她听见女儿轻轻笑了一声:“阿娘可知道,我对薛绍做了什么?” 太平抬头望着武后的眉妆,轻声说道:“我已经给他安排了一条最为合适的退路,我再没有后顾之忧了。而……”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眼底划过一丝细微的怅然:“我还没有孩子。” 那四个迟迟未曾到来的孩子,曾经是她雪夜中最为怀念的前世记忆,但是现如今,却变成了她放手一搏的最为有利的筹码:她没有孩子,所以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在这场政.治风暴里,没有谁比她更幸运,也没有谁比她筹备得更长久。曾经那些遥远且模糊的记忆渐渐地浮现在脑海里,芜杂且喧嚣,却全部都指向了一个尖锐的方向: ——攀上至高的顶峰,然后竭尽全力地去守护一些东西。 武后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刀锋一般在太平身上掠过。太平坦然地迎接她的目光,面上依旧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一点都不像个刚刚受封的亲王,反倒像是普通人家里听话乖巧的小女儿。她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看不出一点阴谋和算计的情绪。 直到这时,武后才恍然惊觉,她的女儿一点都不比她差,甚至手腕比她更高明,也更能忍。 她凝望太平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就去做罢。这一回阿娘护不住你,也不想要护你。太平,阿娘只盼望你,将来万万莫要后悔。” 太平朝武后深深叩首:“女儿铭记天后教诲,无论后果如何,都永不后悔。” 太平说完这番话便退出大殿,没有丝毫的停留。旁边的裴炎皱眉打量她许久,似乎是想要对公主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长安城的暮色已经很沉,但奉诏而来的官员们却没有丝毫疲倦或是埋怨的念头:今天夜里宫中将会设宴,为太平公主洗尘。 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道封王的旨意,只以镇国公主的名号来称呼她。 公主对此浑然未觉,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曾在意这些似是而非的细节。在得到武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默许之后,她做事便不再像先前那样谨小慎微。或者说,她已经不需要再谨小慎微了。 因为她需要将自己的实力和野心,一点点地慢慢地昭示于人前。 她的接风洗尘宴被设在了东宫,大唐储君的居所。 没有人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只知道武后默许了此事,朝臣们三缄其口,李显压根就没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整场宴席中唯一表现出惊疑和顾虑的是皇后韦氏,但是目前没有人理会她的担忧。 韦后同样是个权欲极重且相当要强的女人,太平清楚这一点,武后也清楚这一点。 但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角逐里,每个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应对未知的变故。武后选择了沉默和观望,李显选择了和稀泥,朝臣们一半选择了观望而另一半则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太平公主手执印鉴绶玺,在秦王破阵曲中一步步走进殿中,向朝臣们祝酒,才彻底撕开了这层面纱。 太平公主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是眼下,她却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公主,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这场被故意设在东宫里的盛宴变得无比沉默,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些食不甘味。土谷浑王找到了一个空闲,闯进东宫请教太平公主,什么时候才能帮助他复国——就像当初公主帮助波斯复国那样。公主微微地笑了一下,抬眼望向主位的皇帝,皇帝低垂着头,喃喃自语。 这是大唐立国百余年来,最为古怪的一场宴会。 皇权旁落,群相沉默,太后袖手旁观,皇后暗生闷气,唯一一位公主正在和皇帝分庭抗礼。 太平望着面前的土谷浑王,指尖慢慢地摩挲着金樽,似是而非地答道:“等到吐蕃国除之日,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让你见一个人。” 她挥一挥手,沉睡的钦陵将军就被侍从们带了上来。 土谷浑王见到这位钦陵将军,眼睛瞬间就红了,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二十年前,就是这位将军带人从地图上抹去了土谷浑……他艰难地回过头,看向公主的眼睛里,微微地有了几分敬意:“公主殿下,这是您送给土谷浑的礼物么?” 武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李显猛然站了起来,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韦后望着身侧的太平公主,紧紧攥着宽大的袖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殿下”,他说“公主殿下”。 在这座大明宫里,只有皇后和太子,才能被称之为殿下! 太平微微弯起嘴角,目光逡巡在大殿之中,最后停留在了宰相裴炎身上。裴炎似乎没有听到土谷浑王的口误,依然在慢慢地抿着酒。她又望向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已经半醉半醒地开始下场舞蹈;她又望向礼部和御史……唔…… 一个浅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紫袍官员死死按着肩膀。旁边的一溜官员们或是饮酒、或是投箸,没有半点想要纠正的倾向。 没有人想要纠正这个明显的口误。 或者说,没有人胆敢站出来纠正这个口误。 真是一场美妙的误会,让人脊背发凉足底生寒的误会。 太平敛去笑容,一双凤眼幽幽地深不见底:“嗯。”   ☆、第114章 三缄口 东宫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在众人当中流淌着,每个人都感觉到别扭和难堪,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打破这种沉寂。不少人偷偷抬起头来,打量主位上的帝后二人,还有端坐在侧的大唐天后。但是,那三个人全部都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就像是土谷浑王仅仅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土谷浑王扭了一下脖子,有些僵硬地抬头打量大唐皇帝,又转头望着那位端坐在侧、浅斟美酒的大唐公主,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气氛凝滞,他自然是感觉到了;但是由于他的长安话不大熟练,所以完全无法理解殿下二字,在大明宫中有着怎样的份量。 唯有东宫储君与大唐皇后,方可称之为殿下。 余者宗室,即便是位高权重的亲王郡王,也是万万不能。 “公主殿下。”土谷浑王扭了一下脖子,将表情微微调整成为一贯的缓和之态,“您说话可要算话。这家伙二十年前率人抹平土谷浑、党项二国,令我土谷浑族灭国除,实在是……我的族人们全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后那四个字,他是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述说出来的。 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捏了一下金樽:“嗯。” 土谷浑王紧绷的脊背一下子放松下来,神色间也有了垂垂老态。他后退半步,用土谷浑国最虔诚的礼仪向公主表示臣服,然后低声说道:“多谢公主宽宏大量,也希望土谷浑国能像波斯国一样,在公主的光芒庇佑下免于战火。殿下,土谷浑国愿为大唐臣属,受安南都护府辖制。” 先前波斯国已经归属安西都护府辖制,土谷浑国的这番举动,也算不上太过惊世骇俗。 “嗯。”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抬眸望他,眼中多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此事关乎大唐国运,需得谨慎行之。吐蕃国虽然已经龟缩进雪原之中,但日后未必不会卷土重来。王上,你想要永绝后患么?” 她望着土谷浑王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永绝吐蕃之患。” 太平已经仔细想过很长一段时间了。纵览大唐数百年国史,能称得上心腹大患的唯有北面的突厥和契丹,还有西南面的吐蕃。至于其他的小部落,例如吐火罗、奚、铁勒或是党项,全然不是唐军的对手。而强盛的大食帝国——眼下有波斯帝国作为屏障,实在是不足为惧。 她搁下杯盏,轻声对土谷浑王说道:“我看到了你的诚意,也愿意相信你这份诚意。大王,土谷浑既然是大唐的属国,那便同大唐唇齿相依。吐蕃——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武后倏然直起身体,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太平一个安抚的眼神给制止了。她皱着眉头,冲下首的裴炎点一点头,裴炎心领神会,唤过一位侍者,低声吩咐了两句话。 侍者来到太平身旁,轻声说道:“公主,莫要养虎为患。” 太平一怔,转头望向裴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裴炎低头抿了一口酒,眼皮低垂,似乎方才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但是他执杯的那只手,却微微地有些颤抖。 土谷浑王豪爽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沉睡的钦陵将军说道:“那我就将他带走了。” 太平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土谷浑王毫不客气地将钦陵将军拖出东宫之外,整间大殿忽然如同一锅煮沸了的水,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密语私谈的声音不绝于耳。武后轻轻叩了一下案面,皱眉道:“太平,你过于莽撞。” 她说的很隐晦,声音也压得有些低,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知晓。 太平望着她的阿娘,轻笑着问道:“阿娘可记得战国策么?” 武后一怔,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太平轻轻笑了开来:“那时的南面楚王,同样也不遵周天子呢。” 可惜后来,秦皇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 终日征战不休的七个大国,终于被同化成了一个。 “有些人是要靠打才能服气的,例如突厥,例如吐蕃,例如……契丹。”太平轻声说道,“但是有一些人,却是可以直接同化的。阿娘,若是大唐国力长久地强盛下去,我们未必不能在土谷浑国置州府、长史,令他们与唐人一般无二。” “然后,他们便长长久久地成为唐人了。”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恰好可以让旁边的帝后二人,还有对面的武后听得清清楚楚。旁边的侍者听了一些,赶忙回去一五一十地学给裴炎听。裴炎身边坐着不少朝中元老,这番话三三两两地传了开去,那些身穿紫袍的官员们神情便有些变了。 原来这位公主的野心和胸襟,远在寻常男子之上。 如同秦皇一般扩张大唐版图,然后同化之……也亏她想得出来。 他们小声谈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波斯国,又想起传闻中从未与唐军交锋、但唐军路过石国时永远会避着走的大食帝国,看向太平公主的眼神渐渐不一样起来。波斯国的境况自然和土谷浑非常相似,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眼前这位大唐的公主,野心勃勃却又手握重兵的镇国公主,原来早就……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 最早那位想要起身的年轻御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呢?指责公主僭越,指责公主牝鸡司晨?公主她……她做到了世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四海咸服,万邦来贺。 公主她……做到了呀。 高台上的年轻皇帝重重一咳,有些不自然地搁下金樽,仓促且窘迫地说道:“朕有些乏了,想要去歇一歇。太平破突厥、收土谷浑,实在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你们……各自用罢。” 他望了一眼旁边的皇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然后规规矩矩地向武后作了一揖,起身离席。 皇帝一走,大殿之中的氛围就变得愈发诡异起来。高台之上的镇国公主依然神情闲适,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掠过殿中几位御史,凤眼中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她在等一位年轻气盛的御史或是因循守旧的老臣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很可惜,没有人想要站出来。 年少气盛的御史们被她的军功所折服,年老的臣子们没有谁想要触她的霉头。 所以从土谷浑王叫出那一声殿下开始,整个东宫就一直这样诡谲地沉默且喧嚣着,人人都在同周围的官员们交谈祝酒,但是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指出这样的谬误。 或者说,公主身上那些耀眼的军功,完全配得上“殿下”这个明显僭越的称呼。 武后静静地望了太平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推开身前的杯盏说道:“我乏了,想要去歇歇。” 韦后神情明显一顿,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帝王御座,又望着另一边空荡荡的太后席位,再望望自己身边那位神情闲适的镇国公主,咬一咬牙,也离了席。 与太后、皇后一同离席的,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朝中官员。 太平从空间里掐了一枚瑶草叶子,放在口中慢慢含着,消解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醉意。如今的局势已经愈发明朗了,没有人胆敢违逆她的决策,但是也很少人会单独站出来支持她。大部分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一个对前途最为有利的时机。 她点了一位年轻的言官,轻声吩咐道:“你上来。” 那位言官是原先的太子司直,也是为数不多的被太平作为储备人手的官员之一。他有些谨慎地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留意到自己,才起身上前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太平抬指轻轻叩了一下案面,问道:“户部和军器监,有消息么?” 户部是崔家人的地盘,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插手的地方之一。自从上回李显带来一些银矿之后,太平就不动声色地交给户部尚书、侍郎们一张图,上面记载了更多的银矿,还有炼银、炼铜的法门。这些举动虽然有些僭越,但却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让户部上上下下对她好感大增。 至于军器监,那简直就是太平的私库——因为她每拿出一件东西,都是军器监最为机密的瑰宝。 年轻的官员斟酌了一下措辞,一五一十地对太平阐说了眼下的境况。她在长安城中埋下的棋子已经慢慢地开始起作用了,太平公主的声名一日胜过一日,没有人再敢拿她当普通的公主看。而这些人里,大半都是在官场中混了半辈子的朝廷命官。 言官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长安城中走动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比如崔玄暐崔郎、武三思武郎、韦玄贞韦公……就算是我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也有些看不通透。而且崔……”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太平一眼,低声说道:“有些事情,恐怕要劳烦公主亲自跑一趟。”   ☆、第115章 长鹤唳 这世上能让太平公主亲自出马的事情不多,世家纷争当可算得上其中一样。 言官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望了太平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博陵崔氏忽然声名大噪,说是族里无意中得到许多玄奇的物件,想要散出来恩泽天下人。这些东西桩桩件件都能称得上是仙家手段,惹了不少人觊觎。而且就算是崔家自己,也起了一些内讧。”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先前她将天工开物赠与崔湜时,便已经预先想到了这样的结果。 “但是这回却有些古怪。”言官皱了皱眉头,声音愈发地低了,“素来铁板一块的崔家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想要同皇家联姻,另一半则想要维持崔氏在天下士子心中的清高声名。而且据说、据说此事同公主有着莫大的牵连。” 他一番话说完,深深地垂首下去,不敢看太平的神情。 太平微一皱眉,指尖在案面上轻轻叩了一下:“你做得很好。” 博陵崔氏传承千年,内里早已经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当初崔湜不会轻易地投靠到她门下。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崔湜的动作居然会这样快,而且这样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 也不知道这是个意外的惊喜,还是惊吓。 太平将崔湜的性子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回,也无法彻底摸透那孩子的心思。要知道崔湜素来心有城府,而且心狠手辣的程度决计不亚于他。虽然他眼下不过是个孩子,但…… “我想要见一见他。”太平低低地说道。 太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崔湜无疑。 一年多的时间未见,崔湜身量已经开始抽长,眼中那抹若有若无的狠厉之色非但没有褪去,反倒更加浓郁起来。崔湜今夜随父亲来到东宫赴宴,原本是想等到后半夜再去见一见公主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帝后二人和太后紧紧离开了一小会儿,公主便点名想要见他。 公主经历过一年多的战场生活,姿态愈发地沉稳内敛,也愈发地教人捉摸不透了。 但是崔湜始终记得她是唯一一个军功封王的公主,也是一年前将那半本天工开物赠与自己的人。 他被侍者引领着来到太平公主跟前,规规矩矩地长揖到地,神态甚是恭谨。太平望着面前的半大少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指着身旁的小案说道:“坐。” 崔湜恭谨地谢过太平,在她的跟前端坐下来,礼仪神态一丝不苟,全然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少年。若非太平真真切切地历经过一世,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少年竟然是个狠绝的性格。 她想了片刻,柔声问道:“近来崔郎过得可好?” 崔湜抬头望了她一眼,眉峰轻轻挑了一下:“多谢公主挂念,崔湜很好。” 太平盯着眼前的半大少年,缓缓问道:“我听说,你最近做了一些事情?” “正是。”崔湜抬头望着太平,眼中满满地都是诚挚,“难道公主不喜欢这些事情么?在这长安城中,想要替公主执辔的人可不在少数。比如武承嗣武郎,比如……”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锐利,“公主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么?” 崔湜早在初见太平时就对她说过,想要追随于她。 “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眼光。”崔湜低低地说道:“公主很强大,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您身上有着我想要的东西,而我身上——也有您想要的东西。公主是女子,本来就很难在朝中扎稳根基,加上薛驸马是您的心尖子,您舍不得让他冒险……” 他盯着太平,笑得有些狠厉:“我才是公主最好的选择。” 崔湜说这番话的时候,用了笃定的语气。 太平盯着崔湜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你很聪明。” 他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少年,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而且令太平感到意外的是,由于她今生提前插手了崔湜的生活,他似乎变得更聪明、也更厉害了。 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果然将那半册天工开物用到了极致,硬生生在宗族中撕开一条血路,然后就像撕咬猎物的苍狼一样,一点点地慢慢地撕咬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不管你存了什么心思,但是这几个月,你最好安分一些。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我一样可以收回来。” 最后那半句话,太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音节说出来的。 崔湜微有些愣神,片刻之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半大少年乖巧地低下头去,一字字说道:“这些日子我会乖乖地去考进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是如果公主有什么需要,大可以直接吩咐我去做。” 他知道公主要动手了,所以才会让他收敛一些,别给她添麻烦。少年一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甚至渗出了一些汗,全身血液兴奋地将要沸腾。他终于可以亲眼看见到,这位公主是怎样一步步攀上高峰的,是怎样……变得光芒万丈的。 跟着这位公主,果然比跟着皇子更有趣,也更加刺激。 崔湜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东宫的宴席也散了大半。太平装作已经醉酒的样子,被宫人们扶到了寝宫里,沾枕即眠。第二天一早,宫人们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唤醒,替她更衣梳妆,然后披上一件新赶制出来的绣着繁杂暗纹的朝服。 今天是太上皇从洛阳归来的日子,从皇帝到公主都要出城迎接。 太平见到父亲的那一瞬间,彻底地愣住了。 父亲已经老了,步履有些蹒跚,面容也显得有些颓靡。侍医们低声对太后和皇帝说起父亲的近况时,一个两个地都在摇头。瑶草虽然从阎王那里替他取来了一段时间的寿命,但谁也不知道这段额外的寿命有多长,就算是太平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把握。 她走上前去,与李显一左一右地扶着父亲,然后轻轻唤了一声阿耶。 高宗和蔼的拍拍她的手背,低低地说道:“你很好。太平,你做得很好。” 厉兵秣马,血战黄沙,就算是他的嫡亲兄弟们,也没有哪一个能做到太平这般地步,更别说他的儿子了……高宗欣慰地想,他大概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同阿祖、阿耶见面,而不用遭到斥责了。 “阿耶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同你说。”高宗指着郊外的长亭说道。 “阿耶若是有话,不妨回宫中去说罢,这里风大。”太平轻声劝慰。 高宗摇摇头,坚持要去旁边的长亭吹风。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固执得像个孩子,太平也只能由着他。他扶住太平的手,撇开其他人——包括武后——缓缓地走向那处长亭,又缓缓地坐了下来。 “阿月,你做得很好。”高宗望着年轻的女儿,眼中渐渐地浮现出些许笑意,“朕信得过你,也很以你为傲。大唐的江山由你来扶持,朕也能安心一些。” 他弯下腰,将一封圣旨塞到了袖中,然后低低地咳了两声,道:“这是一封封你为摄政王的旨意——阿月,这是父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余下的路,你要自己去走。” “儿叩谢父亲恩典。”太平轻声说道,略按了按手中那封圣旨,感觉到隐隐有些发烫。 高宗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眯眼望向远方的李显、李旦二人,微微地笑了一下,对太平说道:“扶我去见你哥哥和母亲,我有些话想要对他们说。” 太平轻轻应一声是,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来到母亲和兄长跟前。 她的父亲低咳一声,郑重地说道:“朕要去皇陵住一段时间,陪陪祖父和父亲。至于大明宫——朕不想回去,有太平和显就够了。你们带仪仗銮驾回宫去罢。朕心意已决,莫要劝说。” 他说完这番话后,抬一抬手,招呼着亲随侍卫们走了。侍医们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留了一个人下来,轻声对太平说道,太上皇在一月之前,便已经停用瑶草了。 太平骇然。 她一遍遍地回想着方才父亲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将每一个字都翻来覆去地想,感觉到袖中的那封圣旨如同烈火一般滚烫,脊背隐隐生寒。 【朕想要留给你们三年的时间。】 【若是你们做不到,那就……再没有办法了。】 大唐曾经的皇帝陛下背对着大明宫,缓缓地走向了祖父安眠的献陵。   ☆、第116章 凤凰辞 太平跪在粗砺的沙石上,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当然知道摄政王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也瞬间就想通了父亲为什么要去献陵。父亲他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要给李显和李旦创造最后一个翻身的机会! 她紧抿着唇,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里衣被汗水浸得微微有些湿。旁边的李显弯下腰来,悄声问她:“方才阿耶偷偷派人告诉我,说是太平公主重情。阿月,你知道阿耶是什么意思么?” 他拨开眼前的细碎珠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听不大懂。” 阿耶总是很喜欢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就像当初的妹妹一样。他知道妹妹自幼聪慧灵透,无论旁人话里有什么隐含意思,都能猜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自己不大聪敏,所以想要妹妹说给他听。 妹妹大概……是会告诉他的罢?李显有些疑惑地想。 太平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望着远去的銮驾,有些呜咽着说道:“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知道她比阿娘心软,也知道她会感念他的恩泽,所以很干脆地利用了这一点,将小女儿推向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在这时候死去,他的女儿必定会因此感到难过和愧疚,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摄政王,替兄长守住这个江山。 而且在三年孝期之内,她是什么都不会去做的。 太平紧紧地捂着口,不让自己呜咽出声来,面色如同纸一般苍白。 父亲……父亲! 他果然不愧是大唐的皇帝,果然不愧是帝王心术,果然是一盘天子对赌的棋局! 他对她说:“扶持大唐江山。” 他对李显说:“太平公主重情。” 只要他在献陵里身故,就完成了整个计划当中最关键的一环。他的女儿会因为愧疚和怀念,还有手中这封摄政王的旨意,心甘情愿地去做三年的摄政王。而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的事情。 他不甘心放弃李显,不甘心放弃李旦,即便太平公主光芒万丈,他也依旧是不甘心。 太平低垂着头,冰凉的泪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沙石上。袖中那卷圣旨冰冰凉凉,摄政王三个字反复地在她脑中回响,如同尖矛一般无情且锐利。李显歪在她旁边,有些不解地反复重复道:“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什么意思?阿月重情么?阿月本来就很是重情……” 太平站起身来,平静地吩咐道:“来人,备马。” “妹妹要去哪里?”李显吓了一跳。 “去陪一陪阿耶。”太平轻声说道,“他大约会很寂寞。” 太上皇的车驾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半里地,太平足足追赶了小半个时辰,才追上了父亲的脚步。銮驾已经在陵园里停了下来,她的父亲负着手,望着苍茫天色,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内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提醒道:“陛下,太平公主来了。” “噢。”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和蔼地对她说道:“阿月是放心不下朕,才跟过来的么?放心,朕眼下身体好得很,不过是想同阿祖和阿耶亲近亲近。阿月政事繁杂,还是回宫中去罢。” 他一番话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如一个平凡且和蔼的慈父。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眼眶有些微红。 “阿月是哭了么?”他有些讶异,然后用帕子捂着口,低低地咳了两声。帕子上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血丝,他却视而不见,转瞬就收回到衣袖里,愈发和蔼地说道:“阿月刚从北疆归来,想来是身困体乏,应当好生休息一些时日才好。回去罢,嗯?” 他走上前来,轻轻拍一拍太平的肩膀:“回去罢,好生歇息一晚。” 太平怔怔地望他,有些哽咽着说道:“今夜过后,我还见得到阿耶么?” “阿月在说什么混话呢。”他心中一凛,面上却笑得更加宽和,“真是同你阿娘一模一样,喜欢胡思乱想。朕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怎么会见不到?唔,稍后朕还要去父亲陵前看一看,同父亲说一些话。阿月——给朕腾出一些空闲来好么?” 太平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好。” 她向父亲行了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外间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侍卫,有不少是天子近身的千牛备身。她驻足片刻,向一位少年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位少年姓崔,是昔日和琅琊王幼子一同入千牛备身府的孩子。当初太平设法让他过了这道门荫,他阖府上下便对太平有些感恩,也渐渐地站在了太平这一边。 “记得要好好服侍太上皇,饮食衣帽一概都要经过查验。我会从太医署中抽调最好的医者前来侍奉,万不能有半点差池。若是太上皇遇险、服毒、或是有了半点的损伤,唯你们是问。” 少年应一声是,然后端端正正地退了回去。 太平稍稍感到宽心,又环顾四周,目光在千牛卫们身上逐一扫过。千牛卫、金吾卫和北衙羽林军她全都不好插手,眼下能用的人也只有寥寥一些。有些话,她不能说得太过清楚。 “这两日长安城有些乱,记得严加防守。”她轻声说道。 千牛卫们齐齐应了一声是。 天边的落日渐渐西斜,火烧云大片大片地肆虐,天色也一点一点昏暗下来。她知道宫门就要下钥了,便也没有再纠缠,吩咐他们等候消息之后,便翻身上了一匹骏马,驰骋而去。 当天晚上,陵园里侍奉的医者整整翻了一倍。 第二天,陵园里安然无恙。 第三天,陵园里安然无恙。 第四天,陵园里安然无恙。 第五天…… 这期间太平将安南都护府和瀚海都护府的公文又整理了一遍,指定了两个德高望重的都护,又去过一趟户部和兵部,将自己的人全部清肃干净——她不想再让上辈子的重现。那封摄政王的旨意已经被她放进了空间里,一直都没有拿出来。 武后曾经派人去问过太上皇,为何迟迟不肯回大明宫。太上皇的回答是:他想要四处走走。 皇帝也曾经派人去请太上皇,让他回宫中歇息些时日,太上皇的回答也是:他想要四处走走。 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夏日,随侍的宦官敲开了大明宫的宫门,神色惶急地说道:“这些日子陛下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好转,但一直都心情沉闷。今夜陛下他去看望先皇,但是却长久地没有回来……” 是年夏,太上皇薨。 他在太宗李世民的陵墓旁边坐了整整一夜,然后便没有再醒来。 他身旁放着一幅未完成的舆图,还有一些散落的白纸。纸上的墨迹潦草凌乱,没有人能看懂。 侍医们都说先帝无病无疾,是寿数尽了。 太后把皇帝支使开,自己陪着太平公主到陵墓当中去,望着先帝最后留下的那些痕迹,轻声问道:“我听说你阿耶回长安时,给你留下了一些东西?” 公主跪在那一幅未完成的舆图前,眼眶微红,许久都不说话。 太后俯下.身来望她,轻声说道:“我了解你的父亲,他去世之前……阿月,我在你父亲身边安插了一些人,他们都对我说,你父亲早在回长安时,便想要安静地死去,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我猜想这其中的缘由,肯定是因为你在他身旁多配了侍卫和御医。” “阿月,你怎么不说话?” “阿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一些事情?现如今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你大可以告诉给阿娘听。唔,阿娘也可以把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给你听。前些日子你父亲陪着你祖父饮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说想要留给显和旦最后一次机会,还说他很是为这个女儿骄傲,但是又颇觉心情复杂……” “阿月,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阿月?……” 公主低垂着头,冰凉的泪一滴滴滚落下来,最终伏在母亲怀里,低低呜咽着说道:“我知道。” ——我知道他不甘心,也知道他想要留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用自己的垂垂老矣,给他的儿子们最后一个机会。 她闭着眼睛,在母亲怀中慢慢地说出了昔日的情形,包括父亲对她说的那一些话,还有那封圣旨,还有那一些奇怪的举动,还有…… 武后沉默半晌,最终幽幽地说道:“阿月,你还不够狠。” “是。”太平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清楚自己不够心狠,阿耶也清楚。” 武后静静地望着她,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反倒像是在看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她轻轻拍一拍太平的面颊,抬指拭去她的泪:“那你愿意帮我么?” 太平陡然一惊,怔怔地看着武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大约还猜想不到,我已经开始动手了。”武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像利锥一般,“皇帝这些年积攒了太多的过错,我要废掉他易如反掌。我会让御医们说,旦有重疾,不宜为帝,公主摄政。阿月你——愿意帮我么?” 她盯着太平,手心里隐隐地出了一些汗。这一回她不是在询问她的女儿,她是在询问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一个有可能成为她的帮手的……对手。 “阿娘。”太平嘶声说道,“显哥哥‘不宜当皇帝’,但是他可以‘学做太子’。” 武后陡然一惊,尖利的指甲在太平朝服上轻轻划了一下,空气中赫然多了一些轻微的呲啦声。她凝望着她的女儿,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但愿你永远不要与我作对。” 她的女儿不及她心狠手辣,但是远远地比她要聪明,相当的聪明。 要知道,任何想要争夺皇位的人,包括武后自己,都很难逃过朝臣们关于夺位的指责。 但是太平一句“学做太子”,却可以将这种尖锐的矛盾降到最低。 “要先给他们一个希望,然后再慢慢地柔化和消融这种希望。”太平一字字轻声地说道。 曾经阿娘为了压住朝中指责的声音,不惜重用酷吏、大肆提拔武氏中人。这种事情就像是饮鸩止渴,虽然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但是后果却相当沉重。 她不想要阿娘过得这样沉重。 “我知道了。”武后深深地望了太平一眼,站起身来,朝陵园外头走去。 太平跪坐在地上,望着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些痕迹,眼眶渐渐地又有些微红。 是年秋,太后废皇帝为太子,临朝称制,犒赏三军。 是年冬,武氏掘神碑于黄河、洛水,登基为帝。   ☆、第117章 暮霭沉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长安城顷刻间便如同银装素裹,如同北境雪国一般晶莹且透彻。短短半年的时间,北境、西境、南境的捷报如同雪片一般传来,就连太后登基的消息也显得有些平淡。 镇国公主亲自率军前往西南,坐镇三军,有条不紊地吞噬着吐蕃旧地。 她麾下的右威卫战功赫赫,最近被拨到她麾下的左威卫同样立下了赫赫战功。至于鏖.战漠北的左右武卫……大家都知道镇国公主在漠北经营许久,那里无论如何都能算得上是她的地盘。 公主率军前往西南的同时,她的驸马终于千里迢迢地赶回了长安。 这短短半年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薛绍和薛讷的料想。 他们两个月之前接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在匆忙归拢军务之后,便赶回来奔丧;但是还没等他们回到长安,便又传来了武后登基为皇,“劝太子好好学一学怎么做太子”的消息。长安城中大半都是镇国公主的耳目,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公主临走前说,她要扫.荡整个西南,没有要事千万别来烦她。 既然大家都不敢去烦她,那就只能去烦她的驸马了。 薛绍回到长安不过短短两日,公主府的门槛就已经被访客踏平。新任的公主府令大摇其头,捧着账本来到驸马跟前,逐条地给他报账。薛绍不喜欢这些细碎的东西,但毕竟是太平的府邸,便也耐着性子去看;但他略微翻看了一些,外间便传来了武皇传诏的消息。 这位武皇从临朝称制到登基为皇,总共只花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可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薛绍换上朝服准备出门,却被静候在门外的朝臣们死死拉住了衣袖。 “驸马。”一位朝臣苦口婆心地说道,“还请您规劝武皇,尽早还政于太子。” “驸马。”另一位朝臣死死拽着他的衣袖,苦劝道,“请您劝一劝公主,让她尽早回到长安来。眼下的情形实在是……实在是只有公主才能压得住啦!” “驸马。”薛绍的另一边袖子立刻就被扯住了,扯他袖子的那人同样也是紫袍,“太后……武皇行事委实荒唐,身边还有许多奸佞小人劝武皇改掉大唐国号,实在是太过荒唐!您定要好生劝一劝武皇,将身边的奸佞小人逐个地铲除干净!” “驸马……” “驸马……” 薛绍被他们闹得有些头疼,却碍于同僚情面,逐一地温言相劝。旁边的内侍持着武皇手书,重重地咳嗽一声,然后指着旁边的高头大马说道:“驸马请。” 神骏的五花马高高嘶鸣一声,炫耀自己的神勇。 狼狈的驸马和同样狼狈的内侍一同来到大明宫,期间又挣脱了试图拦住薛绍诉苦的官员若干。等他们来到武皇跟前时,已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内侍低咳一声,替薛绍正好衣冠,然后悄声叮嘱道:“驸马莫要在陛下跟前胡言乱语。有些话您听一听就算完了。” 薛绍定一定神,向内侍道声多谢,然后走进了宣政殿里。 今天的大殿依旧显得空空荡荡,连随侍的宫人们都只剩下寥寥数个。武皇斜卧在矮榻上,支使身旁一位女官替她研墨,抬眼看到薛绍进来,略微扬了扬衣袖:“坐。” 薛绍摸不透武皇的真实意图,便谢过武皇,在她的下首坐了。 武皇挥挥衣袖,身旁的那位女官会意,带着寥寥几个宫人们离去了。她含笑望着薛绍,缓缓问道:“朕听闻驸马以门荫封平阳县子,上加‘开国’二字,可是真的?” 薛绍垂首答道:“确有此事。” “唔。”武皇缓缓点头,给身旁的内侍递了一个眼色。内侍会意,带着一卷圣旨走上前来,在薛绍跟前一字一句地念。这道圣旨写得颇为仓促,今天早晨才过了中书门,立刻就转到了武皇手中。那些纷繁芜杂的文字背后,统共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封薛绍为平阳县侯,领左右鹰扬卫。 薛绍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左右鹰扬卫?” 南衙十六卫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鹰扬卫。 武皇淡淡地说道:“朕替左右武卫改了个名号,称‘鹰扬卫’。” 那就是领左右武卫了……薛绍神色平静地接过圣旨,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翻腾。太平领左右威卫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西南局势不大安稳,公主才在先帝薨逝七七四十九日后,便匆匆忙忙地跑到安南都护府去坐镇三军。但是左右——武卫? 南衙十六卫中能打仗的那些卫府,三分之一都归拢到了太平公主府中! 薛绍心中紧了一紧,面上却未曾表现出任何异样。武皇斜斜地倚靠在榻上,目光掠过他的面容,声音有些严厉:“朕知道左鹰扬卫与薛讷渊源颇深,但是薛绍,左右鹰扬卫既然已经在你麾下,你就必须要将他们收拢起来。至于薛讷——朕会给他一个更好的归宿。” 武皇执起手边的一个小小册子,上面写着一些整齐的小字,赫然便是太平公主的笔迹。她慢慢地抚摩着那些纸页,缓声说道:“薛讷将会被拔擢为上护军左金吾卫大将军,封冀国公,赐良田千顷、布帛千匹、金千两。薛绍,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薛讷的兵权会被彻底架空,以一个富家公侯的身份,过完他的下半辈子。 薛绍抿了一下唇,深深叩首下去,有些艰难地说道:“臣……领旨。” 他带着左右鹰扬卫崭新的印信符契,还有冰凉的圣旨,神情恍惚地走出到宣政殿外,连内侍的喊声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旁边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蓦然回过神来,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等到看清那个人时,他又有了片刻的愣神:“楚玉?” 薛楚玉张开五指,在他跟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对了,陛下说要封我大哥为二品大将军,再封国公,可比你这个开国县侯……咳。”少年猛烈地咳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同情地说道:“我晓得,娶了公主,终究是有些艰难。”身为驸马,做官只能三品封顶,再多不能。 薛绍瞥他一眼:“你这是在同情我?” “难道你不值得同情么?”薛楚玉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继而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虽然你比我大哥低了一阶,但终究是个带兵的武官,也不算违了你的本意。唔,听说你要领左右武卫、不、左右鹰扬卫?那可真是妙得很,左鹰扬卫是我父亲的旧部,对你也没有太大的隔阂……” 少年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将薛绍心中那些郁结的气散去了不少。薛绍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沉沉暮霭,低声叹息道:“你终究还是个孩子。” “什么?”薛楚玉刹住话头,有些不解地望着堂兄,神情很是疑惑。 “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薛绍抬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叮嘱道:“记着回去告诉你大哥,若是心中气不过,大可以来揍我一顿。我随时恭候着他。” 薛绍以为薛讷会亲自过来给自己一个教训——毕竟薛讷一直都对西房心存芥蒂。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薛讷确实亲自来了一趟公主府,但却是来告别的。 “老子再也不想带兵打仗了”,这是薛讷的原话。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这回能立下这场天大的军功,实在是运气使然。一个二品大将军、一个国公,已经足够让九泉之下的父亲满意,他不打算再折腾自己,也不打算在长安城中久留了。因为就算他脑子不如父亲好使,也已经看出长安城中这位女皇非同寻常。他是吃饱了撑着才会留在长安城里受罪呢。 至于被架空的兵权?…… 还是先保住南房的一支血脉要紧。 薛讷带着弟弟们几乎在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太平公主府的门槛又被踩烂了好几块。自从薛绍从北境归来之后,找他“叙旧”的人便多了起来。往常这些人都是由太平公主负责推掉的,但如今公主不在长安,他便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眨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西南的战报如同雪片一般飞到长安。这些战报大多都是捷报,偶尔夹杂着几封情意缱绻的家书。薛绍曾经想亲自率兵前往西南,却被武皇出言拦了下来,只能作罢。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长,西南的战事也显得格外激.烈。 太平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了——虽然她有瑶草调理身体。 西南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甚至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感觉到有些吃力。西南地势险峻,与北境的大草原全然不同,就算是有着各种玄奇的手段,也很难尽情施展得开。最要命的是,南方的真腊国和天竺国听说这位神奇的公主御驾亲征,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见她一面,令她不得不东躲西藏,显得很是狼狈。 将近两年的战争,早已经让她习惯了战场上的生活。 一些亲信们曾经笑着对她说道,公主变得越来越像草原上的雪狼,平素擅长蛰伏,一旦伸出利爪,便能将盯上的猎物全数撕咬干净。 如今这匹雪狼,已经盯上了那片皑皑的高原。 “公主所料不差,吐蕃人在失去头领之后,确实只能苦苦撑持。”娄师德手中持着一封战报,一板一眼地对公主说道,“吐蕃大论噶尔·赞悉若多布疾病缠身,已经支持不了几个月了。他们的小赞普因为钦陵将军被杀,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公主,吐蕃几可算是后继无人。”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望着火盆中跳跃的光芒,轻声问道:“有降书么?” 娄师德顿了一下,许久才说道:“……有。” “吐蕃自称与大唐是甥舅之国,劝大唐莫要欺人太甚。但是公主,臣以为这些话是不能听的。昔年吐蕃国做下的那些事情,哪里考虑过一丝一毫的甥舅之义?公主……” “我知道了。”太平略抬了抬手,按住娄师德的话头。 她当然不会接受降书。 先前在大草原上,她就从来没有接受过突厥的降书。   ☆、第118章 苍茫雪 太平静静地望着眼前毕毕剥剥的火盆,微微地有些出神。 吐蕃的降书自然是不能接受的。早在两国交战的那一日起,两国之间便已经交恶。但是要怎样才能速战速决,在吐蕃人最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需要好生思量。 “公主。”娄师德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臣听闻吐蕃人天生便相信鬼神,又与天竺国接壤,对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深信不疑。公主……公主可还记得波斯国旧事么?” 太平回过神来,轻笑着问道:“娄公所谓何事?” 娄师德犹豫片刻,道:“是公主假扮鬼神之事。先前在波斯国,公主以一人之力取得整座城池,鬼神之说功不可没。微臣想着,是否也能在吐蕃国来上一回?” 太平怔了一怔:“你要我假扮他们的神女?” 她微一皱眉,望着火盆中跳跃的火光,有些出神地说道:“您是武官,又亲历过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论理,我应当听从您的安排才是。但是假扮神女……” 但是吐蕃人,真的会因此而感觉到心理崩溃么? “公主想岔了。”娄师德缓缓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并非是要让公主假扮神女,而是要在两军交锋时,击溃对方取胜的心态。就像是当初公主在瓦罕走廊前的行事一般……” 他将自己心中的计划娓娓道来,又有些担忧地望了公主一眼。公主似乎没有责备他的冒犯,反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知道这个计划大约是会生效的,便垂手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太平思考了很久,最终缓缓点头说道:“你说得很是。” 两军交战前,最重要的便是士气。 若是能够在交锋时击溃对方的士气,那么这群没有雄狮带领的绵羊,便会再崴一次脚。等到那时,就算这里地势险要、大雪封山,就算是……唐军也未必没有胜算。 她抬指轻轻叩了一下案面,轻声说道:“具体该如何行事,你写一个章程出来。” 娄师德应了声是,然后退出到军帐之外,大约是去写章程了。 太平稍稍偷得了一些空闲,便悄无声息地溜回到空间里,一面替自己烧热水想要沐浴,一面提笔给薛绍写家书。这些天薛绍给她的家书里略微提到了公主府门槛被踏破的事情,她略微想了片刻,认为是阿娘突然登基惹得某些人不快,便想要从她这里下手。但是由于她人在安南都护府,身在长安的薛绍便被骚扰得不得安宁。 她持着笔杆想了片刻,决定还是等她回到长安城之后,再来处置这些事情。 空间的荒原上只有她一个人,偶尔可以听见狼毫摩挲在纸面上的细微沙沙声。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极致的静谧,用最快的速度写好家书,折好放进信封里,预备和奏章一起送往长安。 等她从空间里出来时,娄师德的章程已经送了过来。 她略微扫过一眼之后,便吩咐道:“照办。” 安南都护府上上下下被她一句“照办”折腾得不得安宁。好在娄师德这个办法虽然有些不大靠谱,但效用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冰消雪融的时节,大唐王旗已经安安稳稳地插在了雪原之上。 安南都护府和长安城里过来的使者负责善后,太平拾掇拾掇行囊之后,便同安南都护打了个招呼,快马赶回到长安城去。数月的时间不见,她委实是有些想念薛绍了。 但是还没等她走出安南都护府的地界,一道圣旨便如同晴天霹雳般砸了下来。 武皇想要李贤死。 这道圣旨绕过太平公主和安南都护府,直接传到了废太子李贤身边的官员那里。传旨官一板一眼地念完圣旨之后,将卷轴一收,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庶人贤出来罢。” 李贤身边侍奉的官员面面相觑,有些讶异地问道:“他不是已经去了长安么?” “什么?!”传旨官一惊。 “前些日子太平公主派人来到这里,说是要接庶人贤回长安城去过一个上元节,我等便遵从公主之名,让他到长安城里去了。此时算算脚程,应该快到长安的近郊了……” 他们口中的庶人李贤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跟着他的妹妹太平公主,一同来到了长安。李贤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踏进过长安地界了,此时乍然见到长安城的景象,难免会有些感慨。他的太平妹妹却显得有些焦躁,不时侧过身去吩咐一些什么,间或夹杂着“阿娘”二字。 李贤走上前去,低声问道:“这回阿月带我来到长安,可是因为阿娘想要见我的缘故?” 太平含糊地应了一声,支使一位宦官抄着小路去往大明宫,对武皇言说此事,然后趁着天色未晚,带着李贤和简单的几位亲随来到大明宫中,面见女皇。 武皇高高地坐在上首,望着眼前擅自主张的女儿,神色有些不善。 太平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章,命宦官递到武皇跟前。武皇逐页地翻页着,偶尔皱一皱眉头,却始终不曾说活。等到那一封奏章被翻尽,她才指着身旁随侍的宫人说道:“你们下去。” 宫人们忙不迭退了下去,唯恐触了女皇的霉头。 “阿月。”武皇开口问道,“你将贤带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派人去巴蜀的缘故么?” 太平无辜地眨眨眼,推诿道:“女儿什么也不晓得。” 武皇这番话问得有些诛心,太平也答得很不真诚。 武皇轻轻哼了一声,将奏章收回到衣袖里。对于眼前这个刚刚重建了安南都护府的女儿,她不欲对她过分苛责,但是也不满她的擅自行事。她略略瞥了下首的女儿一眼,缓声:“阿月,你过来。” 太平乖巧地走上前去,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掩住了目光。 武皇没有去看跪在下首的长子,而是俯身在太平耳旁,一字一句地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第119章 风拂槛 “回阿娘话,女儿的真实意图,早已经在奏章当中写得明白。”太平乖巧地应道,“如今天下康平,国泰民安,圣人应当如老黄一般‘无为而治’,万万不能授人以柄。阿娘的真实意图女儿不敢揣测,但前些日子女儿在安南都护府时,便已经听说阿娘想要派人南下巴蜀。” 她隐晦地提点了武皇一些,又轻声说道:“阿娘,有些时候不一定非得要鱼死网破不可。” 武皇靠近她的耳旁,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朕是在斩草除根。” “……阿娘。”太平无奈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目光灼灼,“阿娘可曾想过,那道圣旨一下,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上一世,废太子李贤死,扬州徐敬业反,琅琊王李冲反。 “阿娘。”太平语气柔缓了一些,低声说道,“阿娘心中顾虑,也正是女儿思考过许多回的。这次女儿将贤哥哥带来长安,也是为了这些顾虑。” 她转头望着李贤,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 “前太子李贤谋逆,其罪当诛;但是阿娘,贤哥哥毕竟是您的骨血。” 李贤猛然攥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松了开来。 太平轻声笑道:“虽然贤哥哥其罪当诛,但这个‘死’字,也有真死与假死之说。阿娘,贤哥哥在巴蜀艰险之地生活了好些年头,早已经知道错啦。对么,贤哥哥?” 她俏皮地向李贤眨一眨眼,目光却牢牢盯着李贤的面容,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李贤紧紧攥着拳头,深深叩首下去:“……儿知错了。” 巴蜀艰险之地,从来都是为锦衣玉食者准备的最好牢笼。 他在巴蜀待的这一段时间,早就已经磨平了自己的锐气,也早就已经…… 李贤略微抬头,微微扯出一个笑来:“我在巴蜀之地整整住了五年,听说过长安城的许多事情,也听说过妹妹和阿娘的许多事情。我——心服口服。” 他闭着眼睛,一字字吃力地说道:“仆罪不容恕。” 李贤自称仆而非臣,令武皇微微一怔,身体也微微地有些前倾。她想起方才太平的那封奏章,南方一些带兵的将军早已经按捺不住,就差一个借口,便能够起兵反抗于她。她知道太平口中的风险究竟是指什么,也知道太平并非是危言耸听,但她依旧有些发怵。 对于她自己无力掌控的东西,总是要杀得干干净净,才能够安心。 武皇站起身来,走到李贤旁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这副样子让李贤感到很不舒服,也让她更清楚地看着这个长子,看清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的举动或是心事。 “太平。”武皇开口说道,“朕想要立你为储君。” 殿中气氛有了一刹那的凝滞,太平怔怔地看着武皇,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她这些日子处心积虑地积累战功,就是为了谋求东宫储君之位。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自己提了出来。 她看见母亲弯下腰去,对她的兄长说道:“朕要立太平为储君,你可有异议?” 女皇的声音很轻,如同猫儿一般细细碎碎,吹拂过李贤的鬓发,令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女皇当着他的面宣布立胞妹为储君,为的就是试探他的反应。一旦他的表现令她不满,那么等待他的,就微有一个死字。 在那一瞬间,李贤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却没有一个是能够牢牢抓住的。 他抬头望着雍容的母亲,表情先是一僵,然后松了一口气:“……唔,仆不敢妄议宫中之事。” “不敢?你分明就是很满意。”武皇直起身来,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紧攥的拳头却已经慢慢地松开,“太平记挂着兄妹情分,想要保住你的性命,你感念她的恩泽,也是应该的……” 李贤背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滴。他知道自己一旦表现得有丝毫不满,立刻就会被身旁的母亲一脚踹开,然后被拖下去赐死。 女皇不一定属意于太平公主,但在这座大明宫中,无论女皇提到了谁,都比他要强多了。 因为在女皇心中,他这个可有可无的长子,地位是最低的。 他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了数十年,若是连这些都看不透,那可真是枉活了半辈子。 女皇自然不知道长子心中已经转过了十七八道弯,事实上她也不愿意去知道。她缓步走出宣政殿外,对着外间明媚的天光,轻声地吩咐道:“拟旨意,朕要撤换太子。” 她话音未落,身后便已经响起了太平清柔的声音:“阿娘要将我推到风尖浪口么?” 女皇没有回头,却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若我不将你推向风尖浪口,你如额能感受得到我的难处?太平,你想要留住你哥哥的性命,便需要自己动手去做。” 身后那个清柔且和缓的声音答道:“……是。” 女皇要替换储君的消息,在长安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早先武皇凭借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已经让某些人感觉到心中不快。如今女皇一不做二不休,废黜太子李显的储君之位,将镇国公主推到一个仅次于她的位置上,不得不让人感觉到心惊。 但是公主的动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她回长安城的第一日,就已经收拢了自己的半数亲信和人手,重新在东宫组建了一个小朝廷。这个小朝廷当中的力量错综复杂,却也成功地让许多人闭了嘴。尤其是当前太子李贤出现在东宫中,与新任储君把酒言欢的时候,半座长安城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薛绍顶受不住众人狂轰滥炸的压力,拣了一个明媚的清晨,趁着太平睡眼朦胧、半梦半醒的时候,低声问她:“公主是在替前太子做打算么?” 太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尾音微微地上扬。 薛绍将她揽在怀里,趁着她尚未清醒,凑在她耳旁低声问道:“公主将前太子接回长安,又与前太子一同在东宫居住,是为了……前太子的缘故么?” 他说得隐晦,也不晓得太平是否能听懂。 太平朦朦胧胧地嗯了一声,枕在薛绍怀里,无意识地呢喃道:“替他做打算?……唔,我比较喜欢替自己做打算。阿娘想要让我当储君,大约是觉得显哥哥扶不起罢……” 淡淡的桐花香气从薛绍身上散逸出来,混合着微醺的阳光,令人懒懒地有些不想起身。她蹭了蹭薛绍坚硬的下颌,嘟嘟哝哝地说道:“而且阿娘对东宫六率早就不满意啦,前些日子还特意将武承嗣调了出来……唔,薛绍,你忽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她睁大眼睛,有些意外地望着自己的驸马。 薛绍重重地叹息出声来,俯身吻一吻她的眼睛:“我有些担心。” “无妨。”她轻轻摇头,柔软的手臂搁在薛绍腰身上,有些朦胧地说道,“我再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会再让这些事情逃出我的掌控之外。过些日子那些亲王郡王们便该到长安城里来了,我会将事情全都安置好的。无论是为了你我,还是为了阿娘……” 她最后那半句话有些语焉不详。 薛绍凝望她许久,最终长长地叹息出声来,颔首道:“也好。” 无论女皇立她为储君的举动究竟是为了谁,这些日子她的雷厉风行、她的为政举措,已经渐渐地开始深得人心。那些踏平公主府门槛的官员们也都摇头叹息着说,如果不是前前太子谋逆、前太子无能、相王过分孱弱,太平公主也不至于会像现在这般璀璨夺目。公主她若是男子,定是天底下众望所归的君王,可惜啊…… 每一个从公主府中走出去的官员,都会摇头叹一声可惜。 等到他随着太平从公主府搬到东宫居住,胆敢在半路拦住他的人就渐渐地少了,也很少有人会来踩破东宫的门槛。他想要让太平过得安宁一些,便想要提前探知她的心意。 “夫君。”太平朦朦胧胧地说道,“你抱我起身盥洗,好么?” 昨天夜里太平被女皇留了整整半晚,实在是累得不行,回来沾枕即眠。薛绍沉沉地应了一声,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外殿去梳洗。途中的宫人们齐齐屈膝为礼,口称驸马万安,倒是与先时在公主府中一般无二。他唤过两位贴身的宫人,将太平交予她们,然后起身走到殿外去练剑。 太平被一块冷巾抹在脸上,终于彻底地清醒了。 她揉一揉太阳穴,指了一位宫人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话,卯时了。”宫人恭谦地答道,末了又补上一句,“今日休沐。”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等宫人们替自己更衣过后,便出到外间去找薛绍。 薛绍正在一株大树下练剑,微醺的阳光透过枝桠,斜斜照在他的面容上,愈发显得丰神俊朗。那一柄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寒光,赐得人眼睛微微有些发疼。 她倚靠在宫门处,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回过身来望她,晶莹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她走上前去,替他拭去那些汗珠,轻声说道:“你陪我出宫走一走,好么?” 今天薛绍休沐,想来有很长的闲暇。 薛绍还剑入鞘,低低说了一声好。   ☆、第120章 诸王觐 早晨的东市很是人声鼎沸。 他们两个人牵着一匹骏马,慢慢地走在东市的坊街上。太平头上戴着幂篱,薛绍也戴着一个幂篱,就像是长安城中最平常的一对小夫妻,丝毫不引人注目。薛绍陪她走了片刻,忽然驻足说道:“我忽然想起来,再过一些时日,便是你的生辰。” 他侧过头来望她,目光中有着温和的笑意。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攥住他的手掌,轻声说道:“我猜想,你心中定然是有了奇怪的打算。” 薛绍有了片刻的愣神,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声音里透着一些愉悦的笑意:“奇怪的打算?公主何出此言?”难道他这两年来,尽送了她一些奇怪的生辰礼物么? 太平偏头看他半晌,才断言道:“直觉。”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握住太平的手腕,慢慢回想着自己前些年是否当真有些过火,送了她一些奇怪的生辰礼物。但是思来想去,都有些不得其法。忽然之间,太平望着远处的一个小角落,有些出神地说道:“恰好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要说给你听。薛绍,前日我去见了一趟崔湜。” 薛绍低低嗯了一声,静候太平的下文。 太平侧过头来望他,轻声地对他说道:“他说今年有把握考中进士,我相信他了。但是他又说,近来崔玄暐、崔日用两个人闹得他很不安宁,想让我给他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读书。” 薛绍轻轻咦了一声,有些不解地问道:“那孩子又想要折腾谁?” 太平望他片刻,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你也认为那孩子是在打谁的主意么?” 她挽住薛绍的胳膊,轻声说道:“有些事情我不想要瞒你。那孩子手头上的东西,倒有大半是我送给他的。这些年我在长安城中过得这样安稳,也有大半是这孩子的功劳。” 别的不说,崔家的读书人能安安分分地忍她到现在,崔湜和崔仁师绝对功不可没。 “但是博陵崔氏族内的纷争,我始终不好插手,也只能偶尔指点他一番。我心中猜测,大约是崔玄暐和崔日用最近惹到了这个孩子,所以他才……嗯,我想着,是不是要伸手帮他一把。” 薛绍抬手拨开她幂篱上的纱,低声问道:“你想要如何去做?” 若是一般的事情,她是不会想到要问他的。 “我想问一问你,作为一个外人,我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让崔湜真正在族中站稳脚跟。有些事情眼下或许会显得荒谬,但未来却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发生。譬如说,崔玄暐会成为博陵崔湜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崔日用会和崔湜很不对付。” 她偏过头,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想要让这些读书人闭口,就势必要借一借博陵崔氏的声望。而且不止是博陵崔氏,还有太原王氏、荥阳郑氏……”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道来,夹杂着一些微不可察的担忧和疑虑。薛绍仔仔细细地听着,不时指点她一些什么。这些世家大族内的事务或许太平会感到陌生,但薛绍却是无比稔熟。有薛绍从旁指点,她做起事情来便会便捷许多。 两个人慢慢地沿着街道走到一处寺庙里,太平心血来潮想要去求签,薛绍便无奈地笑了笑,陪着她走到里头去。这回她进的不是道观,而是佛寺。佛寺当中的檀香有一种令人安心宁神的味道,太平只坐了一会儿,便感觉到全身都舒畅不已。 这回她抽到的依然是上上签,但签文却不是《凤求凰》,而是《上邪》。 薛绍还没来得及看到签子上的文字,那道签便被太平眼疾手快地丢进了空间里,然后冲他狡黠一笑,再也不肯拿出来给他看了。薛绍无奈地摇摇头,任由太平闹了一会儿,便陪着她走回到宫里去。 今天是休沐日,大明宫里分外静谧,只听得到鸟雀的鸣叫声,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女皇正在宣政殿中批阅奏章,没有闲暇来顾及他们。 太平沿着长长的宫道,与薛绍一同走回到东宫去。其间有个小宦官跑过来告诉她,说是诸位亲王郡王过两天就要陆陆续续地来到长安,女皇请储君殿下早日准备,莫要等到时候落下话头。太平笑着说声知道了,又与薛绍一道,慢慢地走回到东宫去。 走到半途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问薛绍道:“这回你哥哥会回来么?” 薛绍的长兄薛顗已被外放为济州刺史,许久都没有回过长安了。这一回女皇登基、储君新立,他的好兄弟兼好友琅琊王很可能会拖家带口地过来,身为河东县侯的薛顗……会回来么? 薛绍闻言一怔,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兄长从来不曾与我说过。” 太平轻轻哦了一声,想到薛绍和薛顗或许不算太过亲厚,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数日之后,远在封地的诸位亲王郡王果然陆陆续续地进京了。太平身为东宫储君、大唐亲王,自然要好生去接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堂叔堂伯堂兄堂弟;同时她作为女皇身边唯一一位公主,又要时不时地去接待王妃,忙得有些焦头烂额。而最重要的是,今年这一批千牛备身府里的嗣王小王、世家公子们,终于可以外放为官了,于是又是好一阵的忙乱。 而令太平心中存着芥蒂的那位琅琊王幼子,终于被他的王妃接了回去。王妃对太平上回帮助她的事情甚是感念,虽然太平面对她时神色依然有些阴晴不定,但她却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 太平趁着这个机会,向琅琊王妃旁敲侧击了一回,渐渐问出了琅琊王的一些近况。 女皇登基的那一段时间里,琅琊王确实感觉到有些惴惴不安。 但是那段时间女皇稳着不动,太平公主忙着调理安南都护府,长安城的言官谏官们也在瞬间失了声,琅琊王便也只能独自在封地里生闷气、终日惴惴不安地过着日子。这回他拖家带口地来到长安城,未必没有探听女皇口风的意思。 但是琅琊王他在觐见女皇的时候,言辞之间颇有些夹枪带刺。 而且他这回非但影射了女皇陛下,还影射了女皇陛下身边的东宫储君、镇国公主殿下。 太平安安静静地听完了琅琊王那番话,趁着女皇还没来得及发火,起身来到女皇旁边,轻声说道:“阿娘,此人便交予女儿处置可好?” 她停顿片刻,轻声说道:“断不会叫阿娘为难的。” 女皇陛下斜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太平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却依然柔和地笑道:“阿娘说过要将我推到风尖浪口,如今风浪已经起来了,阿娘却要食言么?请阿娘放宽心罢,这一件事情,我定会替您处置得妥妥当当。” 她必须要处置得妥妥当当,不留下半点祸患。 否则…… 太平这一生中从未这样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度日如年。 她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处置不好,琅琊王很可能会像前世那样破釜沉舟,前世的那些事情也很可能会逐一上演。所以这回她势必要将局势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断不能假手旁人。 女皇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平很久,然后缓缓地说出一个字来:“好。” 太平如蒙大赦,身子微微地晃了几晃,里衣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她定了定神,唤过两位随侍的宫人,命她们将女皇送回寝宫去安歇。女皇依旧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太平无暇顾及其他,转过身来望着下首的诸位亲王,轻声笑道:“诸位远道而来,理当设大宴以款待。今夜孤将在麟德殿中设盛宴以待,还望诸位今夜赏光。” 她一字字地将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来,手心微微地有些冰凉。 此时殿中除了琅琊王之外,还有纪王、越王等等七八位王公,加上他们各自带来的王妃和嗣王,约莫有二三十之数。琅琊王一动不动地望着上首的东宫储君,神色颇有些惊疑不定。他早就听说这位镇国公主非同寻常,不在世间任何一位男子之下,今日…… 今日的麟德殿,注定要有一个不眠的夜晚。 这一场夜宴是太平早就命人准备好的,照明用的火烛分外粗.大,即便燃上三日三夜也不会耗尽。席间的诸位王公虽然仍在推杯换盏,却时不时瞟一眼高台上的太平公主,还有旁边空荡荡的席位。谁都不知道这位公主的真实意图,但每个人都有些提心吊胆。 太平斟满一杯酒,来到琅琊王跟前,笑吟吟地唤道:“堂兄。” 琅琊王举杯一饮而尽,神色戒备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旁边的琅琊王妃带着两个幼子,轻轻推了一下琅琊王的腰,琅琊王却浑然未觉。 太平轻声笑道:“堂兄对孤似乎有些芥蒂?” “不敢。”琅琊王硬邦邦地说道,“你母女二人都是极厉害的角色。” 这番话已经是在挑衅了。琅琊王话音一落,席间的声音便齐齐地停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年轻的储君,有探究、有疑惑、有不屑……年轻的储君轻笑一声,手执金樽,轻轻柔柔地说道:“孤敬堂兄一杯。” 她浅浅抿着那杯酒,任由琥珀色的冰凉酒液滑过喉间,直到涓滴不剩。 琅琊王同样饮尽一杯酒,神色戒备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冷肃。 太平轻声笑了:“堂兄的心结,想必也是在场诸位的心结罢?” 她挑一挑眉,笑得浅浅淡淡:“难道在堂兄心里,我不姓李么?”   ☆、第121章 月流霜 太平一番话犹如巨石激起千层浪,将殿中之人震得耳旁嗡嗡作响。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太平,反复想着她那句话:她难道不姓李么? 琅琊王缓缓地搁下金樽,盯着太平的眼睛说道:“但是公主的兄长尚在。” 太平一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你说得很是。但是我的同母胞兄接连被废黜,唯一一个没有被废黜的……堂兄,你不妨去问一问我的旦哥哥,他愿意做这个太子么?” 她知道李旦的回答肯定是“不愿意”,所以才会这般大胆地对琅琊王说出这番话来。在她的前世,女皇曾经两次问过李旦这个问题,李旦两次的回答都是“愿为阿娘差遣”,两次还政于母亲。 她的这个小哥哥,心肠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琅琊王尚未答话,旁边已经有一位辈分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问道:“公主此话当真?” 太平望了那位亲王一眼,记得自己应该称他为叔父,便微微颔首道:“自然当真。” “好。”另一位年长的亲王站起身来,道,“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上一问罢。” 李旦被宫人们传召进宫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深夜。随他一同前来的除了宫人们,还有新任的那位宰相裴炎。太平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等着殿中的叔伯兄弟们一个个地询问李旦,是否愿意做这个东宫储君。李旦一一谦辞了,而且有些羞涩地说道:自己远不及幼妹太平。 殿中的那些亲王郡王们,倒有大半都变了脸色。 太平不急不缓地在高台上抿着酒,不多时便去了大半壶。李旦在下首被灌了小半壶酒之后,竟然醉得当场睡去,被叔伯兄弟们狠狠剜了几记眼刀。而那位年纪辈分最长的亲王……唔,是纪王越王临江王还是江都王?……太平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人的身份,面前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奇怪的契文。 “我等认为公主言之有理。”王爷硬邦邦地说道,“但是公主,您的兄长们纵使有些扶不上墙,却不代表您的侄儿们也……臣请公主下令,收养贤、显、旦的子息为宗子,享有承位之权。” 太平凝神望他片刻,终于模糊地记起来,阿娘在移除武承嗣的太子左卫率职权后,也顺带将他从宗正卿的位子上拨拉下来,换到一处更清闲的地方去任职了。而眼前的这一位,便是继武承嗣之后的新任宗正卿。 她含笑望着这位长辈,指尖在契文上轻轻叩了一下:“此话当真?” 那位长辈面色缓和了一些,道:“自然当真。” 太平几乎要大笑出声来。 这些死脑筋啊……他们想要她把侄子当成儿子来养,但是他们可曾想到过,这些孩子很有可能会被她养废,被她捧杀? 她想到李隆基,想到自己那个爱极又恨极的孩子,缓缓地点头说道:“好。” 那位长辈的面色和缓了一些,殿中的那些王公们则纷纷地交头接耳,在言语中相互试探着,是否也能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宗子,送到东宫里去抚养。太平含笑望着那些叔伯兄弟,又微微地抿了一口烈酒,眼前微微地有些朦胧。 她看上去像是喝醉了,但实际上却清醒得很。 那位长辈连哄带骗地劝她签下了契文,然后满意地走了。太平身形踉跄地扶着宫人们的手,一副醉意醺然的样子回到了东宫。 薛绍还没有安歇。 他迎上前来,将太平打横抱到矮榻上,吩咐侍女取来凉帕和醒酒汤,替公主醒酒。 太平握住他的手,模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薛绍俯身在她的耳旁,隐隐约约听见太平说道:“明日我便将他们留在长安城中,无论任何书信往来,都逃脱不了我的耳目。薛郎,信我。” 她朦朦胧胧地说到后来,竟然有些呜咽。 薛绍有些惊讶,又隐隐地感觉到愠怒。依照太平的脾气,她肯定又去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招来太平的贴身宫娥,一字一句地仔细询问着。但还没等他问出多少,太平便已经在他怀中醒来,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望着他笑。 他有些焦躁地屏退宫娥,俯身吻着她的眼睛,诱.哄道:“你又顽皮了么?” 太平摇摇头,将薛绍的双手拢在手心里,逐一亲吻着他的手指,低低叹息道:“总算落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这回他们再怎么翻腾,也翻不出长安城去啦。我会将那些来往书信截下来……” 今夜她对琅琊王说的那些话,是第一重保障。 长安城里那些围得密不透风的侍卫们、那些被截断的来往书信,是第二重保障。 她手中握有的兵权、她这些年在朝中布下的那些耳目,是……第三重保障。 这些层层叠叠的煞费苦心的经营,全都是为了那位琅琊王。今夜过后,琅琊王十有八·九便会打消那些奇怪的念头;就算今夜他不打消那些念头,执意想要出兵反对女皇,他的来往书信——给薛顗的来往书信——也会被彻底拦截下来,将薛顗彻底摘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 她不介意动用手中的重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琅琊王捉拿归案。 太平满足地倚靠在薛绍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低声说道:“你倦了。” 他挥手摒退随侍的宫娥,一勺勺地喂她喝醒酒汤。温热微酸的液.体滑过她的喉间,慢慢地在胃里融成了一股暖意。她有些无辜地望着他,雾蒙蒙的一双凤眼里倒映着他的模样,目光柔得如同化开了一泓春水。 薛绍心弦微微一颤,有些不自觉地偏过头去,低低地咳了一声。 想不到他们成亲整整五年,他依然有些承受不住这种温柔旖旎的目光。每每太平这样看他,他都忍不住想要……想要将她狠狠地揉在怀里,狠狠地吻吮着她的眼睛。 真是,疯了。 他略微定了定神,将已经空荡荡的瓷碗搁在案旁,低头吻去她唇边那些残留的药汁,然后低低地劝慰道:“睡罢,明日早晨你还要上朝。若是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她窝在他怀里,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乖乖地阖眼睡去。 等到太平沉沉睡去之后,薛绍才吹熄了残烛,起身走到旁边的偏殿里,展开雪白的宣纸,开始描绘一幅画卷。这幅画是他从两年前就想要动笔去完成的,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机会。 素白如雪的宣纸上,渐渐地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秋海棠,还有一张精巧古朴的美人榻。 浅浅淡淡地墨色在他的笔下晕染开来,不多时便勾勒出一位温柔恬静的少女。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正是豆蔻一般的年华,柔柔软软地在海棠花畔绽放开来,美得令人心悸。 这是他记忆深处最为柔美缱绻的一处情境。 那时她初嫁为人妇,如同飘忽的雾霭一般揉进了他的生命里,从此与他密密地纠.缠在一处,再也无法分离开来,直到……直到两心相契。 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淡淡地铺开,不多时便被勾勒出了海棠花的形状。一朵、两朵、三朵……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棱,斜斜照在宣纸上,如同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他笔锋一顿,在卷轴的空隙处渐渐地写出了一首诗来。 这幅画他做了整整两年,直到今日才显出真正的神韵。 而明日,便是太平的生辰。 薛绍在偏殿里画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晨曦初起,才堪堪停住了笔锋。太平已经上朝去了,大约是去处置琅琊王那件事情了。这件事情他隐约听太平说起过一些,但却并不十分详细。他猜想着,或许是因为兄长薛顗也被牵涉进去的缘故。 但愿这一回,她莫要再卷进任何风波里,也莫要再愁容不展了。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到外间去洗漱,然后陪同太平一起上朝。等到下朝之后,太平被女皇叫过去商议密事,他便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东宫。 “绍弟。”身后有人唤他。 薛绍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来人是他的长兄薛顗。 薛顗自从前些年外放为济州刺史之后,已经有数年不曾来过长安城了。这次他回到长安,一是吏部忽然让他回京述职,二是想要同这位幼弟好生聚一聚。这些年他们兄弟聚少离多,实在是…… “我有一些话,想要单独对你言说。” 薛顗站在烈日底下,一字一字地将那番话说出口来。薛绍站在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些惊讶地望着兄长,神情微微地有些不解。然后他上前两步,温声说道:“大哥随我到东宫去罢。” 薛绍停顿片刻,又说道:“公主将东宫六率的符契交到了我的手里。如今在这长安城中,再没有比东宫更适合说话的地方了。大哥若是不信……唔,大哥应该是相信的罢?” 最后那半截话,薛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薛顗笑了,上前拍拍薛绍的肩膀,和蔼地说道:“大哥信你。”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公主居然会这般……信任你。” 薛绍薛顗顶着烈日,慢慢地朝东宫走去。薛绍见兄长神色如常,便大致同他说了一些长安城中的近况。包括前些年薛顗外放、薛绍搬到公主府里以后,侯府便渐渐地有些败落了,而且有不少人试图从中探听一些消息。那处地方临近东市,实在是有些鱼龙混杂。 薛顗静静地听薛绍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却并没有过多地说些什么。薛绍回到东宫之后,便传唤了一队亲卫在外间守着,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薛顗,笑问道:“大哥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薛顗一动不动地看了薛绍很久,最终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薛绍目光黯了黯,有些不悦地问道:“大哥何出此言?她是我的妻子。” “但她是大唐的公主,她想要做大唐的储君,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薛顗紧紧地盯着薛绍,试图从幼弟的神情里瞧出一些不悦或是不满的情绪。但是薛绍仅仅有了片刻的愣怔,似乎是在疑惑兄长的这番言辞,却没有半点不满的情绪。薛顗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幼弟,咬牙说道:“她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你可曾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可曾考虑过族人的处境?薛绍,太平公主她是在引火,随时可能焚烧到自己身上!她、是、大、唐、的、公、主!” 薛绍目光黯淡了一些,没有说话。 “我不是在以兄长的身份在对你说话,我是在以人臣的身份在对你说——薛绍,大明宫中的那位陛下试图要改唐为周,你知道么?她试图要杀掉李姓宗室,你知道么?她——” “我知道。”薛绍低低地说道。 “从一开始,公主就在劝阻陛下,试图消解陛下与李唐宗室的矛盾。陛下登基的头两个月,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在对我说,希望我早些把公主请回来,因为唯有公主才能劝得住她。这些日子公主已经开始动手,将武姓的勋贵一个个推到清闲的职位上,然后慢慢地闲置。 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也曾经担忧过,也曾经想要劝服公主。但是后来,我却被公主劝服了。我看着她替大唐开疆拓土,看着她逐步收拢民心,看着她一点点地去化解那些纷争…… 我前两年在族中押过一封契文,一旦太平公主她……她因为谋逆罪而被处决,我便会在前一日被‘驱逐出宗’。” 薛绍望着自己的兄长,一字字地说道:“我信她,也想要陪她一起。” 在此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安置得妥妥当当。 薛顗瞠目结舌地望着薛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薛绍苦笑一声,道:“大哥或许认为我是疯了,事实上我也认为自己是疯了。从小到大,我从未这样真真切切地喜爱过一个人,只要稍稍想到她的模样,便会感觉到心安。 公主她……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知道公主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她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的性情,也再没有哪一个人,比我更想陪着她走下去。 大哥,我素来敬重于你,但太平她……她是我的命。”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那番话来,神情丝毫不似作伪。   ☆、第122章 凤栖梧 许久之后,薛顗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总是很有一番道理。” 薛绍一愣,继而苦笑道:“大哥又在调侃我了。” 他转头望着外间的烈日,声音微微地有些暗沉:“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旁人,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您说这些话。请大哥切记,等走出东宫之后,方才你我所谈论的那些事情,都要一并忘得干干净净,对谁都莫要提起。” 薛顗有了片刻的愣怔,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薛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有些颓废地倚靠在宫门上,低声说道:“在兄长眼里,我大约是一个被女子迷了神智的弟弟,顽劣且不成器。但是今日我对您说的这些话,真真切切都是心中所想,容不得半点虚假。大哥——” 他抬头望着薛顗,目光更加地暗沉:“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薛绍曾经听太平说起过那些旧事。 在太平那些隐晦的措辞里,他能感觉到兄长已经成为公主烦恼的源头。公主这些年每每提起他的大哥薛顗,总是会忍不住地叹气。今天他总算是知道,公主为什么会叹气了。 他的大哥,并不信任公主。 一边是他的兄长,而另一边是他的妻子…… 薛绍紧紧地抿了一下唇,走到薛顗跟前,缓声问道:“大哥今日到这里来找我,是想要让我同公主断绝——干系的么?”方才薛顗的那番话里,对太平公主似乎颇有微词。 薛顗稍稍退后了半步,眯眼看着薛绍。他们两个人几乎差不多高,面容也有着七分的相似,薛绍方才出声质问他,他竟然有了一种父亲在跟前的错觉……薛顗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母亲的模样么?” 薛绍一怔,目光变得更加黯淡,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浓郁墨汁。 薛顗叹息道:“我担心母亲和父亲的悲剧上演,更担心你会步‘那一位’的后尘。绍弟,你口口声声说公主与旁人不同,但你可还记得母亲当日的情状么?”他们的母亲,同样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而数十年前,他们的母亲也曾经陷入了太平公主一样的情景里。 “我记得。”薛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正因为我记得母亲说过的那些话,记得母亲在房州郁郁寡欢,和先帝有过许多言辞激烈的书信往来,我才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公主的身份。公主她……她与母亲是不同的。她比母亲更懂得收拢民心,也比母亲更懂得应该如何去化解矛盾和纷争。说一句大为不敬的话,母亲昔日所做的那些事情,简直就是,胡闹。”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望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一字字说道:“公主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声望早已经超过了诸位皇子,甚至超过了女皇陛下,早已经是朝野内外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我相信她不会步母亲的后尘,更不会像母亲那样,郁郁半生。” “公主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 “裴相曾经暗中对我说过,如果公主生为男儿身,那么她肯定会顺理成章地……” 他定定地望着薛顗,一字字说道:“如果公主她不是一位明君,那么我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到一个更适合她的地方去。大哥,我是太平的夫君,更是大唐的臣子,我懂得什么才是人臣之道。” 为人臣子者,当辅佐君王,忠心不二。 薛顗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片刻之后,他走上前去,拍一拍薛绍的肩膀,说道:“你心中知晓是非黑白,愚兄心中甚感欣慰。但是绍弟,你需得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他望着外间灼灼的烈日,长长吐出一口起来:“但愿……她真的是一位明君。” 昨天夜里琅琊王找他过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自己的顾虑,包括那位女皇的雷霆手段。琅琊王对他说,如果无人能够压制得住女皇陛下,那么朝野很可能会大肆倾覆。 当时琅琊王旁边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的几位亲信。其中有一位年长的出声问道:为何不将希望寄托在太平公主身上?毕竟诸王身为旁裔,继承皇位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如果太平公主能够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他们未必不能保住性命和荣华。 那人又说:太平公主连前前太子的性命都保住了——要知道当初女皇已经下旨,将要赐死于他。 琅琊王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宫人们请到麟德殿中去赴宴了。等琅琊王赴宴归来,面上已经满满的都是疑惑,口中翻来覆去地说着什么“这位公主很不寻常”。他担心琅琊王,又想起自己的幼弟是太平公主的驸马,便想要来找薛绍问上一问。 而薛绍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薛顗神情松快了一些,和蔼地对薛绍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数,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这回吏部课考过后,我大约会被调到另一处州府去。你……自己当心一些。” 薛绍一愣:“大哥要走?” 薛顗嗯了一声,点头道:“你也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我在长安城中多留无益。但愿你的那位公主——大唐的储君——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英明果决。” 他笑着拍拍幼弟的肩膀:“我先回吏部去了,过些日子你再给我践行罢。” 薛绍紧紧抿着嘴角,低声道:“……是。” 薛顗叮嘱了薛绍一些话便离开了,从头到尾不过停留了片刻的时间。薛绍在原地侯了片刻,便转身回到宫中去了——太平还在女皇那里没有回来,今天夜里宫中应该会设一场大宴,庆贺公主的二十岁生辰,顺便再宴请一次诸位王爷和王妃。 也不知道今晚究竟是国宴,还是家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公主迟迟都没有回来。东宫里的女官们有些坐不住,便遣人去了一趟宣政殿。宣政殿中寂然无声,公主和女皇正在殿中一问一答,神情严肃。女皇看到东宫的宫娥们过来,便指着太平笑道:“你今天可以早些回宫去。” 太平应了声是,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今夜宫中不设宴么?” 女皇挥挥手,道:“你在东宫里自设家宴罢。阿娘还有些事情要处置。这些王爷们——唔,当真是棘手得很。你昨夜签下的那封契文,可算得了数么?” 她指的是太平昨夜签下的,那封召宗子入宫的契文。 太平笑吟吟地说道:“自然是算数的。” 女皇微微皱了一下眉:“你不怕养虎为患?……罢了,横竖是你自己招来的祸端,你自行解决便是。如果到时候惹了大.麻烦,千万莫要对着阿娘的灵位哭,阿娘不会理你的。” 太平轻咳一声,正色道:“请阿娘放宽心。我既然敢这般说,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女皇瞥她一眼,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太平跟随着东宫里过来的宫娥,慢慢地走回到东宫里去。眼下时间还早,她便顺势拣了一些奏章来看,还抽空见了几个小嗣王。这些小嗣王倒是比他们的父亲要安分多了,一个个乖乖巧巧地站在她跟前,丝毫不敢造次,想来应该是被王妃们教训过一回了。 太平暗想,或许日后的许多事情,都可以从王妃们身上去着手解决。 她琢磨了片刻的攻心之策,忽然感到眼前暗了下来。再抬眼看时,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熠熠的烛火光芒下,他俯身.下来望她,五官深邃且俊朗,眉目间满是温柔之意。 “阿月。”他低声说道,“方才大哥来找过我了。” 太平支着颐,安安静静地恭候下文。 “大哥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这些话显然是不合时宜,但是对于你我而言,却是很大的警醒。阿月,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后世的许多事情,你都逐一地经历过,对么?”他的声音低低的,如同往日一般温和,却平白生出了几分无奈之感。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静候他的下文。 薛绍重重地叹息出声来,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面容,目光显得有些凝重:“我知道你在改变许多事情,也记得你曾经说起过,这一世已经有很多事情,是和前世不大一样了。但是阿月,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量力而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瓣,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有时候我全然看不透你心中所想,也全然追不上你的脚步。阿月,我知道你身上怀着许多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极少有人能威胁得到你。但是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告诉给我听。”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我陪着你。” 低沉的叹息声回荡在空旷大殿中,连烛火的光芒也略微显得昏暗起来。太平眨一眨眼,唇角弯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好。” 她知道薛绍的担忧,正如她前世对薛绍的担忧一样。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 薛绍含笑点一点头,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一幅被他描摹了整整两年的海棠春睡图,终于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太平面前。太平惊叹地望着那幅画,指尖细细摩挲着那些精妙细小的纹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薛绍揽住她的腰,在她耳旁低低地问道:“喜欢么?” 她在那首情感肆意宣泄的诗上停留片刻,悄声说道:“我喜欢这个。” 薛绍在她身后低低唔了一声,轻吻着她雪白的后颈,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原来你喜欢我对你说情话?这可真是有些艰难,咳,艰难得很。” 太平叹息道:“正因为艰难,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 她回过身来望着薛绍,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很喜欢这幅画。任何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很是喜欢。薛郎……”她凑到他的耳旁,有些狡黠地问道,“这是我初嫁给你那一日的情境么?薛郎,我竟不知你牢牢地记了这般久。” 那时她初嫁与薛绍为妇,又刚刚从前世那些昏暗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 太平用额头抵着薛绍的额头,轻笑着说道:“你知道这幅画最珍贵的地方在哪里么?不是这首情感肆意且又缠绵悱恻的诗,而是这幅画。” 她笑盈盈地望着薛绍,轻声地说道:“我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日,你便已经……” “这是我最为惊喜的事情。你晓得么,这是我最为惊喜的……”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两句话,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她竟然不知道,原来早在最开始的时候,薛绍便已经将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样一个从小眼高于顶目光刁钻甚至有些苛责的人…… “薛绍。”她低低地说道,“我很是欢喜。真的,很是欢喜。” 薛绍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感觉到有些意外。她在他耳旁翻来覆去地说着一些话,破破碎碎地不成字句,还隐隐地有一些呜咽。他握住她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忽然听见她低声说道:“今天阿娘问我,还要不要留着驸马的称谓。” 太平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子储君,第一位皇太女。虽然她依旧顶着一个镇国公主的名号,但始终是与平常公主不一样。至少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被朝臣们称之为殿下,而其他公主不能。 那么她的夫婿,大唐的驸马薛绍,大约也应该解除掉“驸马都尉”的称谓。 “我问阿娘是否已经有了主意,阿娘却兜头就将这件事情抛给了我。我思前想后,总认为阿娘言之有理。大唐驸马有着诸多的限制,我心中想着,这些限制不应该加在你的身上。薛绍……”她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异姓不封王,我封你为超一品君侯可好?” “就像是千年之前的信陵君春申君华阳君,位次于王,唯有亲胄可封。等到那时,你便再也不用理会一些奇奇怪怪的限制。我是超品级的辅政公主和东宫储君,你便是超品级的君侯,好么?” 她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生怕他说出推辞和拒绝的话来。 薛绍低低地叹息一声,言道:“此例一开,将来恐怕难以收场。” “但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我会同宰相们订好章程,绝计不会做出过分僭越的事情来。只是我想着……这件事情,应该先教你知道……” 她有些忐忑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你若是不允,我便当作今天从未说过这番话。若你应允,我过些日子便去找宰相们商议。薛绍,我答允你,你若是不松口,我不会去做……” “好。”薛绍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说道,“好。” 公主的提议相当地异想天开,莫说是诸位宰相,恐怕就连宗正卿的那一关都过不了。但是今时今日,他不愿意再去拂逆她的心意。他知道她一向都是如此……如此地异想天开。 薛绍俯下.身来,深深地吻吮着她的唇瓣,继而是莹白如玉的面颊和脖颈。她在他怀中低低地喘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你慢一些,今夜还有宫宴。” 她话音未落,外间已经施施走进来两个宫娥,恭谨施礼道:“殿下、驸马,外间已经……啊!” 宫娥齐齐地惊呼出声,跪在地上盯着青石地板,心中忐忑不安。虽然那两个人依旧衣衫整齐,但是方才、方才公主可是坐在驸马怀里的呀。 良久的静默之后,上头才传来了公主幽幽的声音:“带路罢。” 两位宫娥忐忑不安地向公主告了罪,又引着公主和驸马朝前头走去。在经过长长一处回廊时,公主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薛绍继而有些讷讷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同你说。” 薛绍停住脚步,转头望她,温和地笑道:“是什么事情?” 太平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不定:“我有孕了。” 于是东宫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时光荏苒,眨眼间便是十年的时间过去。 十年时间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情,譬如女皇已经逐渐苍老,也渐渐将手中的权力转移到太女身上;比如原本就野心勃勃的太女殿下,做出了更多的野心勃勃的事情:重建瀚海都护府,将安南都护府的地界延伸到雪原的另一边,再比如出兵室韦、契丹,将兵权慢慢地收拢到自己手中。 最令世人感到可畏的一点是,储君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 不同于她那些已经步入中年的兄长,也不同于朝中逐渐衰老的朝臣们,这位一日强盛过一日的储君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如她一般强大的东宫储君,但是无一例外地,都没有谁比她更年轻,也没有谁比她活得更长久。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臣们卸任养老,然后提拔自己的心腹重臣。 这些事情需要极大耐心和韧性,也需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出改变。幸运且又不幸的事,储君殿下是一位女子,她最擅长做这种细致且潜移默化的事情。 等到女皇陛下终于决定卸任时,天底下已经没有谁再能够反对这位年轻的储君。 唔,想要反对她的人是有的,如同春天的韭菜,割掉一茬还有一茬。 但是这些不停冒出头的韭菜们,全都被储君殿下割得干干净净,或者回乡颐养天年去了。 太平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所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记得阿娘提拔上来的那些酷吏,记得阿娘为了巩固政权所使出的那些雷霆手段。她与阿娘所不同的是,她更擅长在雷霆手段之后,来一点怀柔之策。 武承嗣、武三思被她安抚住了,崔玄暐、张柬之被她安抚住了,甚至连周兴、来俊臣都被她一根指头死死地摁在七品官位上,再也翻不了身。等到女皇陛下传诏张氏兄弟入宫侍奉时,太平有意无意地问了女皇一句话:“阿娘可是倦了么?” 她的声音如同清风拂面,分外地细致温软。 “若是阿娘倦了,那就好生歇息罢。” 女皇陛下斜斜地睨了女儿一眼,在退位诏书上盖了印。 是年夏,女皇退位,太女登基。 史官们在洁白的书页上记载了那一日的盛况,然后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故纸堆中,以供后人瞻仰。 至于太平随身携带的那一大摞史书,嗯,大概可以当成废纸烧掉了罢。 the end.   ☆、第123章 番外01 大唐则天皇帝登基至今,已经整整过了五个年头。 这五年来长安城中纷纷扰扰,历经不下数十次的明争暗斗,渐渐地尘埃落定。那些觊觎女皇皇位的、想要取而代之的、不服女皇号令的……通通都折损在了东宫储君的手中。那位储君虽然只有二十来岁年纪,但目光之独到、手段之狠辣,实在是让人心生畏惧。 人们都说这位储君殿下实在是生错了性别。若她生为男子,定当是不输于太宗的雄才。 “……简直就是鬼话连篇!”储君殿下听宫女复述完这番话之后,冷冷地笑了片刻,又去陪则天皇帝下棋了。则天皇帝前些日子感染风寒,不得不卧在榻上休养,将朝政一股脑儿都交到女儿手中。储君殿下偶尔有闲暇时,便会来陪女皇陛下下一局棋。 女皇淡淡地瞥她一眼,落下一枚黑子:“照你看来,什么才不是鬼话?” 太平笑了片刻,才道:“什么时候将我当成女子了,才不是鬼话连篇。” 这些年她仗着前世的经验和记忆,还有藏书阁里那些千奇百怪的书,将那些心怀二念的大臣们抓的抓、养老的养老,就连那位未来的博陵王,也被她塞到了弘文馆里编书,美其名曰“崔公是明经科考上来的,理当学以致用”,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女皇陛下做不了的事情,自然由她代替女皇去做。 她出不了面的事情,女皇陛下也愿意替她兜着。 母女两人整整磨合了三五年,才渐渐地摆正了各自的位置,处理起政事来如鱼得水。太平有前世的经验作为倚仗,自然少走了许多弯路;而且这一世她身居东宫储君之位,手中握住了大唐三分之一的兵权,还将几个大都护府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就算是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女皇笑着摇摇头,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你啊。” 她慢慢地落下一枚子,有些出神地说道:“五年之前,我从未想到过事情会像这般顺利。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怀疑,你是不是上天刻意派来帮助我成事的。”她停顿片刻,又笑着摇摇头,说道,“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若是当真有鬼神相助,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我。” 太平静静地捏着一枚白子,没有说话。 “你啊……”女皇望着越来越喜欢沉默的女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自从生下孩子之后,你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也难为薛绍受得住你。这些日子,阿胤可还好么?” 太平轻轻落下一子,笑着说道:“阿胤自然是好的。母亲若是挂念,可将他抱到身边来看看。” 女皇挑了一下眉毛:“你舍得?”那孩子可是女儿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疙瘩,别人动一根手指头她都要不快的。小外孙出世的那一天,女儿拼着满身的血污,抱着孩子呜呜地哭了,连薛绍都劝不住她。她记得女儿十五岁之后便没有再哭泣过,那一回似乎要将生平的泪都流尽了。 太平顿了一下,声音略微有些低:“我对不起那个孩子。” 他是她同薛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唯一一个夭折了的孩子。 太平垂下眼睫,轻声说道:“阿胤生来体弱,我不敢将他假手于人,总归是要亲自照看着才能宽心。薛绍前些日子带人去安东都护府布防,我更是腾不出手来——” 她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笑道:“还是等他再长大一些,我再由他自己去闹腾罢。” 女皇定定地看了太平半晌,才低低地叹息一声道:“你啊……” “你总是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有时候我甚至在怀疑,你是不是能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人和事,所以才总是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要知道,你从未失过手。” 女皇望着年轻的储君,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从未失过手。” 储君殿下浅浅地笑了开来:“这样不好么?。” 女皇嗤笑一声,丢开手里的棋子,轻声说道:“多智近妖的孩子,从来都容易夭折。况且你已经算不上是妖,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妖孽——我听说你又异想天开了,要用火药去炸开黄河故道?” 储君殿下抬头望着屋梁,低低说道:“那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女皇丢开棋子,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我乏了,不下了。” 太平笑着说了一声好,吩咐宫女收拾棋盒,慢慢地朝东宫走去。外间的落叶已经开始飘零,显然是快要入冬了。她低声吩咐宫女取来布防图,然后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回到宫里去。 “阿娘!”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扑上来,揪住她的衣角,眼泪汪汪地瞅着她。 “阿娘,我想要出宫去打马球。”小团子伸出一根嫩嫩尖尖的手指头,指着宫外说道。 太平微微一怔,然后笑着将他抱了起来:“阿娘不是嘱咐过你,要等阿耶从安东都护府回来,才能陪你去打马球么?怎么忘了?” “阿娘说谎!”小团子捧着她的面颊,一字一字地说道,“阿耶每次回来都忙得脚不沾地,皇祖母还说要封他一个河西郡王,他哪里会得闲陪阿胤去打马球?阿娘,阿娘骗我哼!” 小团子扭过头,愤愤地扯着母亲肩膀上的繁复花纹泄愤。 太平心头一紧,轻声问道:“要封你阿耶……做王?” “我、我偷偷听到的!”小团子顾盼神飞,忙不迭撇清自己的干系。 太平唔了一声,揪了一下他的鼻尖,然后抱着他慢慢地走回到东宫去。小团子被阿娘捏痛了,忙不迭用两只手捂着鼻子,嗯嗯地叫唤了半刻钟。等太平抱着他回到东宫里,早已经有宫女乳母们带着一排男孩子,齐齐地给太平见礼:“姑母万安。” 那些男孩子,都是宗正寺里挑选出来、送到东宫里养着的宗子。 太平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最末尾一位宗子身上,又轻飘飘地滑了出去。他是李隆基。 原本李隆基应该被李旦送到李贤那里,过继成为李贤嗣子的,可惜这一世李贤没有死,他的妻儿子女也都好端端地留在人世间,这一场过继也就取消掉了。但是身为李旦幼子,他还是被宗正寺选到了这里来,作为未来太子的备选之一。 李、隆、基…… 你应该庆幸自己比我晚生太多年。 太平抱着年幼的长子,目光逐一滑过那些宗子们的面容,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她会将这些孩子好好地养在东宫里,然后让他们乖乖巧巧地长大。这些孩子若是用得好了,将来未必不是天大助力。但若是用得不好…… 她抱着阿胤慢慢地走远了,隐约可以听见身后轻微的谈话声: “姑母似乎很喜欢阿胤……” “你还抱着什么念想么……” “嘁……你呢……” 小团子捧着太平的面颊,又怯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娘。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母亲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你不开心么?” 太平摇摇头,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来:“你皇祖母总是很喜欢给我找麻烦。”   ☆、第124章 番外02 最近长安城中出了一件大事。 博陵崔氏的宗子崔湜,成功地考中了新科进士。 虽然新科进士素来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传统,但这位新科进士似乎兴奋过头,居然跑到东宫里去看花了。太平这几天正在头痛,薛绍也远在安东未曾归来,她便只能抱着生嫩的小团子聊以慰藉。崔湜来到东宫的时候,那枚嫩白的小团子正光着脚丫,在雪白的宣纸上嚣张地踩来踩去。 新科进士上前两步,恭谨道:“殿下。” 太平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指着下首的案几说道:“坐罢。” 崔湜应了一声是,有些兴奋地在案前坐下。小团子瞥他一眼,继续嚣张地在宣纸上踩来踩去,把母亲好不容易描出来的一幅画给踩坏了。崔湜回瞥小团子一眼,端端正正地说道:“公主,我在秋闱里中了头名进士。” “唔。”太平有些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我晓得。” “公主前些年曾对湜允诺过,等中了进士之后,便允我追随公主。”他委婉地提醒她一件旧事。 “……唔。”太平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有些疲惫地说道,“我晓得。但是你叔父刚刚被我送到弘文馆中编纂典籍,你也需得一步步来才好,不可越阶为官。” 崔湜咳了一声,点头说道:“我晓得。” 太平感觉到自己头更痛了:“……那你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崔湜笑了,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公主。” 他站起身来,朝太平长长一揖:“公主,恕臣僭越,您将君上遣到安东布防,是否有小题大做之嫌?”他又瞥了小团子一眼,委婉地说道,“今科举子当中颇有微词,说您……穷兵黩武。” 太平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头更痛了。 崔湜口中的君上,自然是薛绍无疑。前些日子她让薛绍带人到安东都护府去布防,是为了一个叫做“契丹”的小国。契丹国眼下甚为弱小,但是在数百年之后,它将会变成一个极强大的国度,然后吞并燕云十六州,在北方耀武扬威。 她在那些已经没用了的史书里看到过,未来的契丹国,将会比突厥和吐蕃更难对付。 所以这回她想要先下手为强,在燕云十六州和安东都护府设一处新的卫府,以备不时之需。但是眼下看来,她这些举措似乎是太过超前了…… “阿娘。”小团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面颊,“阿娘不痛,吹吹,痛痛飞飞。”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有些疲惫地说道:“我在东面多设了一些边兵,也顺带让左右鹰扬卫练一练手。但是你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超前数百年的布防,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丧心病狂了。 她摆一摆手,轻声说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下去罢,我想单独静一静。” 崔湜盯着太平看了片刻,见她确实是颇为疲惫,便应声退下了。 那枚嫩白的小团子在太平怀里扭了扭,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娘。但他的阿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拍拍阿娘的面颊,学着阿耶平素的样子,轻声哄道:“阿娘莫怕,一切有我。” 太平回过神来,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她轻轻揪了一下小团子的鼻尖,笑道:“你还那么小,哪里知道阿娘在怕些什么?” 小团子啊呜一声,认真地想了一下,继而掰着指头数道:“昨天波斯使者来到东宫,对阿娘说了一些‘大食帝国’的话,阿娘的眉头就皱了一点;前天吐蕃使者来到东宫,对阿娘说了一些‘归顺’的话,阿娘的眉头又皱了一点;前前天吐火罗使者来到这里,抱怨安西都护府蛮横不讲理,阿娘的眉头又皱了一点……”他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着,然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阿娘莫要皱眉了,再皱眉就不漂亮了,阿耶就不高兴了,阿耶不高兴就要揍阿胤了,呜……” 太平头疼地揪了一下他的鼻尖:“你那么小,哪里懂得这些都护使者们的机锋?” 小团子捂着被揪红的鼻尖,呜呜说道:“可是阿耶不高兴了,就以为是阿胤不听话惹阿娘生气,然后把阿胤拎起来就揍呜呜……” 太平头疼地摁着小团子的眉间,将他摁得一仰一仰的,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最终小团子抽噎了一下,泪眼汪汪地唤道:“阿娘。” 太平嗯了一声,道:“你说。” 小团子可怜兮兮地攥着她的衣襟,赤足踩在她膝盖上,瞅着她说道:“你让阿耶不要再生气了好么,呜,每回他都说我在阿娘肚子里不听话,然后每回我不听话阿耶就要揍我一顿,呜……” 小团子哭得抽抽噎噎的,看起来很是伤心。 太平叹息着拍拍他的背,安抚道:“……阿娘允你便是。” 她停顿片刻,又有些闷闷地说道:“……等你弟弟出世之后,挨揍的定然就是阿简了。” 小团子抽噎了一下,泪眼朦胧地问道:“阿简?这是弟弟的名字么?可弟弟尚未出世呢。” 太平揉一揉他的头顶,低声说道:“他很快便会出世了。” 很快地,就会出世了。 太平将长子抱在怀里,推开案几上那幅被踩脏的画,将案牍拨拉过来,慢慢地开始批阅奏章。小团子知道阿娘是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便乖乖地窝在她怀里不说话,脑袋一点一点的,不多是便睡了过去。太平陡然感到怀中一沉,低头望时,禁不住哑然失笑。 外头有宫女捧了杯盏进来,轻声唤道:“殿下。”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宫女将杯盏搁在案几上。她轻轻摇醒怀中的孩子,执着一支银勺,一口口地喂他喝药膳。这些药膳是在火上仔细温养了六个时辰的,内里添加了瑶草的叶子,很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她知道长子生来孱弱,便从小带在身边细细地调养着,只希望他能度过那一道鬼门关。 四个孩子当中,她终究是亏欠他多一些。 小团子嘟嘟哝哝地喝完了药膳,咕噜一下从太平怀中滚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去找乳母玩耍。东宫里的宗子约莫有七八个,个个都显得少年老成,便显得这孩子分外生嫩。太平持着空荡荡的银勺和杯盏,呆望着孩子半晌,然后失声笑了开来。 她能以女子之身入主东宫,能以女子之身军功封王,自然也就意味着,这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 她的孩子……也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陪在她身边百年。 太平只失神了片刻便恢复了原状,命宫女收拾干净之后,便又重新回到连篇的案牍当中,开始处置公文。薛绍这回去安东都护府,动静委实大了些,连阿娘都按捺不住,放出风声来要封他为王了……可是这个王,哪里是这么好当的? 一个不留神,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恐怕连她都护不住他。 太平用指尖摁了一下太阳穴,在安东二字上轻轻抹了一笔。她会在燕云十六州里加强防范,也会慢慢地将契丹国收纳到安东都护府中,然后将其同化。但是这件事情,必须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去做,而且必须由她亲自去做,否则实在是很难弹压得住…… 太平捧着一摞案牍,慢慢地想出了神。   ☆、第125章 番外03 安东都护府一带盗匪为寇,太女殿下亲自挂帅征讨,迄今已经有半年之久。 半年多以来安东都护府捷报频传,丝毫不逊色于前些年安西、瀚海、安南三大都护府里的那些传奇。这位年轻的储君殿下似乎生来就是该为大唐开疆拓土的,每回她前往一处战场,便会在赫赫战功上再添一笔;虽然储君殿下老是自称不懂兵法……但是谁相信呢? 况且这位殿下非但战功赫赫,她还很能挣钱。 前些年的那些银矿极大地补充了国库的不足,《天工开物》里那些奇妙的晒盐之法,也让司掌盐运的官员们连连咋舌,暗中猜测这位储君殿下背后是否有高人襄助。但是……她是储君殿下啊。 虽然所有人都对她感到相当好奇,但是没有人胆敢对一位储君有太多猜测和纠缠。 太平安安稳稳地在安东都护府里呆了七个月,同薛绍一道退了些敌,又简单地威慑了一些人。燕云十六州的防线已经牢牢地筑起来了,从古北口到太行山,几乎全数都是安东都护府的驻军在把守。她一面派人前往东面的室韦国招降,一面暗中琢磨着是否应该在这里垦荒。 虽然这里大部分都是凹凸不平的山区,但如果迁徙到这里的人多了,再慢慢地往东面和北面走,过不了几十年,便能有事半功倍之效。要知道室韦国里全部都是黑土地,基本上种什么长什么呢。 如果想要让大唐长久地生存下去,就势必要多做些打算才行。 无论东面的室韦国、北面的奚、铁勒、突厥残部,西面的吐火罗、波斯、大食国,南面的天竺、真腊、吐蕃残部……这些国家和部族全都不是省油的灯。海外的东瀛国倒是很听话,可惜他们离得太远,不能为大唐所用。而一劳永逸的法子,她暂时还没有想好。 大明宫中的那位女皇陛下不擅边关军务,所以这些事情,就全部都压在了储君的肩膀上。 所幸太平手中还有一些存书,也有一些能为她所用的人手,可以让她比母亲做得稍微好上一些。 她在安东都护府忙碌了半年多之后,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她如今正当盛年,薛绍又是青年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稍微地……没有节制了一些。等到安东都护府暂时安定下来之后,这种“没有节制”立刻就发展成了“肆意张狂”。等到她孕吐过三两回之后,便已经发现自己,嗯,怀孕了。 纵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怀孕生子,薛绍看起来却比她还要紧张。 大半的军务府务都被薛绍包揽过去,她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薛绍旁边养胎,然后听他给自己念奏章。自从她传出怀孕的消息之后,长安城里也稍稍安宁了一些,女皇陛下甚至宽宏大量地说,让她生完孩子再回长安。 太平乐得清闲,自然乖乖地呆在安东都护府不走了。 “吐火罗又献金衣一领,波斯献海船……海船?土谷浑献十二色珍贵玉器九件,祝储君殿下寿与天齐——”薛绍一封奏章念到一半,忽然停顿住了。 太平懒懒地躺在他的腿上,扶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薛绍半扶半抱起她,将奏章上的文字指给她看。这是周边各国进献给储君殿下的生辰贺礼,全部都有僭越逾矩之嫌。她就着薛绍的手一字字细看过去,笑道:“又有人给我找麻烦了。” 薛绍一面扶着她的腰身,一面俯身问道:“阿月何出此言?” “你看这个,波斯。”她伸出食指,在上头轻轻点了一下,“波斯国平素是最听话的,也最听我的话,但是却在我的生辰贺礼,而非进献给大唐的国礼上,送了一艘海船。你猜这是为什么?” 她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有些头疼地说道:“也不知道是波斯王的意思,还是朝中有人暗示。” 薛绍静默片刻,忽然俯身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哑声道:“莫怕。”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有人真想对我做些什么,趁着我身怀有孕、行动不便的时候下手,真是再好不过了。唔,的确是聪明得很。” 她握住薛绍的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上,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但也可惜得很。” 六年的时间里,她这位东宫储君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就算是有人想要做些什么,长安城中也会有更多的人替她出面,了结这些事情。 太平枕在薛绍怀里,低低说道:“你莫要担心,我有分寸。长安城中的人手不是闲杂人等能够调动得了的。千牛卫里有我的人,而且阿娘手中,也牢牢握着北衙禁军。你替我拟一份回执,驳斥这些人的胡作非为罢,唔,记得用左手来写。” 薛绍左右双手都能写出一笔漂亮的字。而且他左手写出来的字,与太平几乎一模一样。 薛绍蓦然僵住了:“……左手?” 他左手能模仿太平笔迹,还是半年前被她胡搅蛮缠磨出来的。那时他以为是太平一时兴起,便依了她的话。但现在……她要让他,代替他在奏章上落笔成文? 薛绍微微地抿了一下薄唇,俯身凝望着她,低声道:“……你看着我。” 太平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薛绍沉声问她,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宛如凝汇了浓郁的夜色。他俯身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东宫储君,未来的一国之主,而且我却能够模仿你的笔迹,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一字字地诘问她,语气隐隐地有些凌厉,目光也骤然锐利起来。这些年薛绍一直对她温和有礼,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尤其是在她怀孕……他紧紧地抿着薄唇,目光微微放柔了一些,颓然道:“等此事终了之后,我便废掉自己的左手。” “薛绍!!!”太平陡然一惊。 她顿了片刻,慢慢地垂下眼帘,轻声说道:“莫要让我对这个世界失望。”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薄唇紧抿,面色有些苍白。 她握住他的左手,逐一亲吻过他的指腹,低低说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亲近也最最信任的人。如果我连你都要猜疑……薛绍,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你扪心自问,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情么?“ 薛绍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不会,却如同被哽到了喉咙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绍。”她低声轻唤着他的名字,眼中微微地透出一些笑意来,“你连私动我的印鉴都不会去做,又哪里会冒我之名,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薛绍,我是真心实意地信你,也请你莫要辜负我的心意,好么?这个秘密……我保证,这世上唯有你我二人知晓。” 唯有你我二人知晓八个字,刺得他心底微微一痛,又微微地泛起了一丝甜意。他抱着太平,怔怔地有些出神,似是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又似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太平信任他的事情,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将许多隐秘的事情都托付给他去做。但是……但是模仿她的笔迹…… 他盯着自己的左手,微微地有些发愣。 “薛绍。”太平轻轻吻啄着他的手心,低声说道,“做我的半身,好么?” 薛绍骤然一僵,继而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过了,自从得知太平怀孕之后,他便一直都很轻柔。太平在他怀里挣扎片刻,便无奈地闭上眼睛,由他去了。 “你为何要如此……”他艰难地移到她的耳畔,哑声说道,“为何要如此?” “如果有朝一日,我想要谋害你的性命,或是借你的势胡作非为,完全是轻而易举。阿月,你要我做你的半身,你……你疯了。” 他哑声说出那最后的三个字,五指深深地插/入她的长发里,眼中有如风暴攒聚。 太平握住他的左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处,低声说道:“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薛绍的心性如何,秉性如何,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值得她全心全意地托付,那也唯有薛绍一人而已。她看了他整整两世,也信了他整整两世。 而薛绍他从未辜负过她的信任,过去不曾,现在不曾,至于将来…… 她轻轻吻啄着他的唇角,又低唤了一声薛绍。她的夫君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大有君子之风,如果真要去做一些伤害她或是仗势欺人的事情,恐怕连他自己心中那一关都过不了。 “薛绍。”太平低低地说道,“我信你。” 这三个字远比世上任何一句情话都要有效,而且是出自一位身处高位、必须要时时猜忌的储君之口。他低低地喘着气,吻啄着她的耳垂说道:“等你得闲了,便也学一学我的笔迹好么?” 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温柔的笑意:“需得要礼尚往来才好。” 薛绍手中的印鉴符契,远比太平手中的兵权要多的多了,而且他姓薛,将士们更乐意听他的话。这些年薛绍替她在边关征战,多数是凭了这个薛字的功劳。太平一怔,然后浅浅淡淡地笑了开来: “……好。” 她依偎在薛绍怀里,看着薛绍在奏章上一字字写下评述,然后用火漆封好送回到长安城里。太平懒懒地蜷缩成一团,握住夫君的手按在小腹上,轻声说道:“你说这回是男是女?” 虽然有前世的记忆和经验在,但太平依然乐此不疲地想要让他去猜。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和地说道:“无论是男是女,都好。” 他听太平说过,这回应当是一位小女儿,而且是眉目极像太平的小女儿。那样玉雪可爱的一团,只要稍稍一想,便令他生出了无限的期待。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偎在薛绍怀中不动了。   ☆、第126章 番外04 阿简觉得自己很命苦。 因为他刚一出世,就被他爹给揍了一顿。 他可怜兮兮地躺在襁褓里,看着左边的哥哥眨巴眨巴眼睛,冲他笑出两个小酒窝;他再看看右边的姐姐,姐姐正歪歪斜斜地扶着墙练习走路,不时鼓着严肃的包子脸瞥他一眼,然后继续跌跌撞撞地练习走路。 哥哥伸出一根小手指指着他,转头问阿娘道:“阿娘阿娘,弟弟睡醒啦。” 他们的阿娘搁下白玉狼毫,冷冰冰地一眼扫来,眼中沉淀出些许莫名的恼意。但是阿简年纪太小,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影子,却看不清他阿娘的模样。他伸出手抓住哥哥的小手指,咿咿呀呀地叫着,看见阿娘起身向他走来,一身玄色长袍上绣着暗金色的纹路,气势有些慑人。 他哥哥吧嗒吧嗒地跑过去,揪住他们阿娘的衣角,仰着头巴巴地唤了一声阿娘。 他们的阿娘轻笑一声,抱起脚边的那枚小团子,来到襁褓旁边,低头扫他一眼:“阿、简?” 阿简听不懂他们阿娘的话,只能懵懂地扁一扁嘴,哇哇大哭。 他们的阿娘顿了片刻,目光有些复杂:“……别闹着你弟弟,他要好好睡上一觉。” “阿娘。”小团子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阿娘,指着弟弟说道,“弟弟很乖。” 弟弟刚才没有吵也没有闹,乖乖地缩在襁褓里望着屋梁发呆,但是阿娘莫名地不喜欢弟弟,她从来都没有抱过他,而且也不喜欢哄他睡觉。如果不是刚才他把阿娘唤过来,如果不是阿娘那种冰冷慑人的眼神吓坏了弟弟,弟弟是不会哭哒。 小团子伸出小手指戳戳阿娘,糯糯地说道:“弟弟很乖的。” “……哼,阿简。” 身穿玄色暗金纹华裳的年轻储君冷笑一声,抱着小团子回到案几旁边,继续批阅那些连篇的案牍。她前些日子才刚刚生完孩子,太医说出月子之前不能沾凉水也不能见风,女皇便坚决且决绝地将女儿拘在了东宫里,杜绝她出门的可能。 她翻过一本奏章,忽然感觉到有些劳顿,便抱着小团子歪在榻上,歇了一会儿。 阿简嘹亮的哭声渐渐小了稀了,不多时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个孩子与阿胤不同,阿胤生来体弱,稍稍生病便会有夭折的风险,但这个孩子却是活蹦乱跳的相当健康。而且这个孩子…… 太平想起这个孩子的做过的那些事情,心中沉沉地有些发疼。 他曾经是她最为钟爱的孩子。 但是,他也是唯一一个忤逆她,而且千方百计要阻止她□□的孩子。 阿简平素与三郎隆基交好,可以说是好得像是嫡亲兄弟。在那一场惊天的宫闱政变中,他坚决且决绝地站在了皇帝身边,苦劝母亲收手,而且不惜动用亲兵阻拦。 这个孩子……他很像他的父亲,一旦认定的事情,便很难转得过弯来。 太平抱着生来孱弱的长子,怔怔地有些出神。忽然之间她感觉到手臂一沉,原来是小女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她怀里,仰头冲着她咯咯脆笑。女儿的模样与她幼时很是相似,玉雪可爱的一团,却不大爱说话,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 小小团子伸手一推,把另一边的哥哥推到被褥上,然后自己扑上去滚了一下,又滚了一下。 小团子呜呜地在被褥里扑腾两下,指着小小团子说道:“妹妹又来啦,哼。” 小小团子还不会说话,趴在哥哥旁边咯咯脆笑。 “我不跟你计较……我不跟你计较……我不跟你计较……”小团子念念叨叨地滚下矮榻,一蹦一蹦地跑远了,“阿耶阿耶,弟弟醒过来啦,阿娘要被闷坏啦,妹妹不听话啦,唔——” 颀长的青年手中拎着一个小团子,抬脚跨进了室内。朦胧的阳光从他的身后照射进来,曳出长长的影子。他在幼子的襁褓上望了片刻,然后失笑着摇摇头,转而问太平道:“今日可好些了?” 太平托着腮,将小小团子抱在膝头上,望着薛绍笑道:“可算是被闷坏了。” 小团子在他阿耶手里蹦跶两下,发现自己挣不开,不免蔫蔫地绞着小手指发呆。 薛绍无奈地笑笑,将长子放在案几旁边,起身来到太平身旁坐下:“我晓得你气闷,可终究是要出了月里,才能出屋走动走动,免得会落下病根。阿简他——”他将目光落在幼子的襁褓上,低声问道,“他不曾惹你动怒罢?” 太平低低地叹息一声,目光有些复杂。 薛绍看出太平心中有些烦恼,便想要在劝上一劝。太平怀中那枚小小团子忽然从阿娘膝头上蹦跶到了阿耶膝头上,又哒哒哒地连滚带爬到襁褓旁边,伸手戳了一下弟弟的面颊,然后咯咯脆笑。 薛绍尚来不及阻止,襁褓里已经微微地动了动。 阿简醒了。 阿简不安地扭了一下身体,望着朦胧的人影发呆。 他刚刚出世不久,还不能清晰地看清周围的情形,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那位身穿暗青色长袍的青年一定是他的阿耶,他刚刚出世就被阿耶抓过去揍了两下,呜,好痛。 阿简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的阿耶阿娘,决定要快点长大。 阿简一岁。 他娘总是冷冷淡淡地扫视着他,目光中饱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他爹总是一把将他拎过去,翻来覆去地对他说不要惹阿娘生气。 他哥哥总是趴在襁褓边上看着他,念叨着弟弟快点长大,然后每天都要喝苦苦的药。 他姐姐每天都要跑过来戳他一下,然后哒哒哒地跑掉了。 阿简感觉自己很命苦。 阿简两岁。 他娘登基做了女皇,终日忙忙碌碌,甚至没空抱一抱他。 他爹替他娘去边关打仗去了,接连两个月都没有回来。 他哥哥还是在喝苦苦的药,从每天一碗变成了每天两碗。 他姐姐已经不喜欢去蹂/躏他哥哥了,特别喜欢来蹂/躏他。 阿简感觉到自己很命苦。 阿简三岁。 他娘刚刚处决了两个贪官酷吏,站在金銮大殿上凉凉地望着朝臣们。 他爹一身玄色铠甲站在大殿当中,温和地望着他的娘亲。 他哥哥开始发起了高烧,呜呜地哭得让人心疼。 他姐姐已经不喜欢捏他脸了,改为糊他一脸泥巴。 阿简感觉到自己很命苦。 有个个子很高的小男孩跑到他旁边,对他笑道:“我叫李隆基。” 他托着腮看着阿简,严肃地说道:“我是你的表哥。” 阿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娘给抱走了。 阿简四岁。 他娘再一次怀孕了,小腹高高地隆起。 他爹叹息着把他娘抱回去,然后逐字逐句地为她念奏章。 他哥哥发了一场高烧,但是由于发现及时,加上他娘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病已经好啦。 他姐姐已经不喜欢蹂/躏他了,她在忙着去跟弘文馆的先生们学写字。 他已经见不到那位小表哥了,因为阿娘已经封他表哥做了嗣王,将来会承袭李旦叔父的王位。 他娘依旧用那种复杂且冰凉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已经微微地多了一些暖意。 阿简依然感觉到自己很命苦。 阿简五岁。 他偷偷跑到弘文馆里,听阿娘亲自给那些宗室子们讲课。阿娘懂得东西很多,让那些宗室子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又看到了那位小表哥,小表哥笑眯眯地问他:“昨天你阿娘都做了些什么呀?” 阿简一五一十地说了,接着就被他爹抓回去揍了一顿,揍得天昏地暗惊天地泣鬼神。 他爹揍完他之后,严厉地说道:“明日随我去军中参训。” 阿简蹲在地上数蚂蚁,感觉到自己又命苦了一点点。 阿简六岁。 他已经见不到那位小表哥了,据说他娘已经把表哥外放到封地上去了。 他娘是千百年来最厉害的一位女皇,她似乎什么都懂得。祖爷爷做不完的事情,都被阿娘一件一件地做完了。大唐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就连边关那些小孩子们,也懂得他娘的功绩三日三夜都说不完。他娘不但军功赫赫,而且还擅长赚钱、擅长水道漕运、擅长安抚民心…… 那天被阿耶严厉地揍过之后,他已经知道阿娘的行踪是不能随便吐露的,因为有很多人都想要取阿娘而代之。 阿简抽抽噎噎地想着,他有点怀念阿娘和哥哥了。 阿简七岁,依然在军中受训,并且开始习字。 阿简八岁,继续在军中受训,然后开始背书。 阿简九岁,仍旧在军中受训,接着开始练剑…… 他只有在很少的一些日子里,才能从严厉的父亲手底下挣脱,回到宫中去与阿娘团聚。阿娘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再冰凉,只是多了一些深深的叹息。他学着哥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在阿娘怀里蹭了蹭,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 他看见阿娘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接着很轻很轻地放在了他的背上。 他的阿娘低低叹息道:“我只盼望,你莫要再忤逆我了。” 阿简垂下头,想着自己从小到大做的那些捣蛋事儿,脸红了。 他最小的妹妹揪着阿娘的衣角,目光亮晶晶地望着他:“哥哥害羞啦。” ……他感觉到自己更命苦了。 然后他已经见不到那些表哥堂哥了。 然后他已经习惯在军中的日子了。 然后他开始跟着阿耶去收复那些最难啃的骨头了。 然后他终于发现,自己阿娘每次都会在战前从容淡定地拿出一件东西来,接着就扭转了局势。 他发现自己更崇拜阿娘了,但是他永远都追不上阿娘的脚步。 最后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命苦了。 q_q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